曹文生
查阅了很多关于《荷塘月色》的资料,发现资料对文中的“文眼”辨识不清,存在着很大的争议,有的认为是 “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参考资料的权威说法);有的认为是“我爱热闹,也爱冷静,我爱群居,也爱独处”;还有的认为是“淡淡的哀愁,淡淡的喜悦”。面对着这些无法达成一致的结论,笔者陷入了沉思,思考着文中的哪一个“文眼”能真正将文章的内涵澄明在我们面前?本人觉得应该从作者所一贯持有的文学风格与文学态度来探究这篇散文的“文眼”,而不是想当然的猜测。
“文眼”就是文章的眼睛,好像一个透视文本的窗户,很明了地呈现文章的具体内涵。就《荷塘月色》而言,“文眼”就是透视作者在文本里的感情基调。既然是透射作者的感情,那么就不可避免的要知人论世,了解作者当时的思想状况和情绪,除此之外,更不应该遗忘作者一贯的文学风格。
就文学风格而言,朱自清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他在国共两党之间保持沉默,因为他不想卷入党派之争,只想静静的沉醉在自己的文字里,因此朱自清先生的文字最自由,最温润,最富有妩媚的气息。正因为如此,余光中先生批判说:“朱先生一写到风景,这些浅俗轻率的女性形象必然出现笔底,来装饰他的想象空间,而这些‘意恋’的对象,不是出浴便是起舞,总是那么几个公式化的动作,令人厌倦,朱氏的田园意象大多是女性,软性的,这种肤浅而天真的‘女性拟人格’笔法,在20年代的中国作家之间曾流行一时,甚至到了70年代的台湾和香港,也还有一些后知后觉的作家在效颦”。余光中先生说的很有道理,抛开《荷塘月色》不说,纵观他的《绿》《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等散文都给人明丽浓艳的拟人化倾向,这是他的个人喜好决定的。因为他向来主张做一个温和主义者,喜欢在文字的世界里自我欣赏,以一颗平常心看待人间的万物,在他的理想中,世间的一切都是美好的。他向往自由,欣赏高雅的东西,刻意避开苦难,因此在他的笔下歌舞升平,体会不到人生的其他困境。他的《荷塘月色》也秉承了他的这一风格理念,处处以明丽妩媚示人,如乳白、碧天、绿波等浓艳的词语,还有“舞女的裙”“亭亭玉立”等女性化拟人笔法,让人感受到了一股“喜悦”。
就时代困境而言,朱自清是一个坚持个人精神自由和人格独立意识的现代知识分子。面对着那个时代的血腥,尽管心里对于杀戮有着诸多不满,可是他对各个党派都心有成见,不想卷入他们的斗争当中去,因此心里感到无所适从。他在《哪里走》里说道:在旧时代正在崩坏,新时代尚未到来的时候,颓废和骚动使大家惶惶然……只有参加革命与反革命,才能解决这惶惶然。不能或不愿参加这种实际行动时,便只有暂时逃避一法”。他躲在象牙塔内以一种温和的态度书写自己的文字,面对着时代的动乱与血腥,他感到自己的渺小、苦闷与疑惑。“这几天似乎有些异样,像一叶扁舟在无边的大海上,像一个猎人在无尽的森林里……心里是一团麻,也可以说一团火。似乎在挣扎着,要明白些什么,但似乎什么也没明白”(《一封信》)。他无力改变社会衰败的颓势,但是一个文人应有的良知感召着他,他在惨案发生后也写了一些表达自己悲愤的文字,可是他是个擅长于描写温润情感的作家,而非一个擅长书写沉痛情感的作家。他不是鲁迅,没有那种金刚怒目式的架势,只能在冷静中陈述着自己悲愤,述说悲愤的态度也是温和的。惨案发生后挥笔写就的《荷塘月色》,反映他的痛苦抉择,一方面他无法割舍自己所擅长的明丽浓艳的文学风格,另一方面社会的苦难让他情不自禁愤怒起来,知识分子的良知召唤他写些东西来反抗这个压抑的社会,因此这篇散文中就不可避免的注入了“哀愁”的情绪。
《荷塘月色》是以一种温和态度呈现悲愤情绪的散文,回到这篇散文文本,此散文写于动乱时期,开头以一句“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传达出自己的苦闷来,朱自清先生给人的感觉是要尝试着打破自己明丽浓艳的写作传统,开辟新径了,因此这一句也被很多专家认定为全文的“文眼”,被定性为左右着文本的感情走向,给全文定上一个苦闷和哀愁的基调。紧接着是描写“阴森的路”,再到后来,“虽然是朗月,但天上却是一层淡淡的云”,就算有难以派遣的苦闷也用比较隐晦的手法表现出来,这些都是在温和态度下隐藏着无限的内涵,这些都映照着哀愁苦闷的倪端,好像苦闷成为这篇文章的整个基调。可是到了月下荷塘这段描写时,我怎么也读不出哀愁与苦闷来,倒是读出了一种美感,呈现给人的是一种喜悦之情。月色下的荷塘将朱自清先生的明丽浓艳的女性化风格得以展现,从而将自己先前所营造的忧愁的基调消解了,再到了后面写了江南采莲的场面,成了“意想”中的狂欢,因此这首诗的“文眼”开始发生质的变化,“颇不宁静”已无法覆盖全文,充其量成为文本进入的一个情绪标杆而已。纵观全篇,“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仅仅是“淡淡的哀愁”的另一种表达方式,因此文章出现了悖论,正如孙绍振所说的那样:“但是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他连树上的蝉声和水里的蛙声也听不见,可是接下来,却引用了梁元帝的《采莲赋》中男女调情的场面和《西洲曲》中少男少女恋爱欢会的场面,这不是太矛盾了吗”?哀愁和喜悦成为一对矛盾,贯穿全文,因此文章的情感已开始裂变,变成“淡淡的哀愁,淡淡的喜悦”,然而在文章中,这二者是相互交织的,作者用笔墨去描写“淡淡的哀愁”,同时月色下的荷塘和江南的盛景体现作者“淡淡的喜悦”情绪,这不但与他平常所主张的“怨而不怒”“温柔敦厚”的涵养相一致,而且也将他自己所擅长的女性化拟人格的文学风格得到完美凸显,由此可以推论出《荷塘月色》中“文眼”不是“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而是“淡淡的哀愁,淡淡的喜悦”,这不但能真实的表现作者自己的内心情感历程,更能反映作者所持有的写作立场与文学风格。
另外朱自清先生不想活在生的苦痛当中,趁着月色“独处”一下,姑且消受片刻的宁静。朱自清一方面要忘记自己,忘记这哀愁,一方面又好像没有忘记,始终处于忘与未忘之间,因为知识分子的良知上的拷问和自己一贯追求“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的政治理想相互倾轧。因此他在《荷塘月色》所表达的情绪是复杂的,可是他的叙述风格仍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他找不到更好的出路,因此想超越这世间的苦楚,在他的文字里他营造了一种理想化的境界,荷塘在月色的笼罩下如出浴的舞女,寄寓他暂时的享乐精神。其实这种手法不是他的首创,屈原,曹植都曾经以美女来寄寓理想,逃离生的苦闷。只不过朱自清先生没有像曹子建那样将这些写得直接浅白,而是写得很隐晦,用比喻的修饰手法表达出来,其实这些修辞手法所表现出来的意蕴已经超出了“这几天颇不宁静”所定的基调,后面的采莲的场景更是他理想化的凸显,但这样狂欢的场景放在以“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开头的文章里,多少显得有点不相契合,然而他们之间却有着内在关联,作者以“颇不宁静”的情感入题,到后面精神的超越,不可能狂飙突进,必须要采用温和的形式,因此他选择“淡淡的哀愁,淡淡的喜悦”作为文章立足点和支撑点,只有这样才让文章符合自己温和的理念。文中还用了采莲和《西洲曲》等狂欢性的东西来遗忘世间的苦难,排遣忧伤,得到暂时的超脱与享乐。可是从出浴的舞女到场面的狂欢,都是喜悦的场景,因此那种“颇不宁静”的基调就无法承载这篇多处与忧伤无关的文章。回到文本自身来看,这种忧伤的基调完全被这种“淡淡的喜悦”所稀释,所以文章的感情的基调已发生变化。
因此,从朱自清先生的一贯文学风格和他一贯的温和写作态度而言,他的这篇文章侧重于描写哀愁与喜悦并重。尽管喜悦只是暂时的,可是仍然是文章的另一个支点,因此文章的“文眼”就是“淡淡的哀愁和淡淡的喜悦”,统观全文也是这两种情愫的交织,而非“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的单一模糊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