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肖霞
《野兽逻辑》的主题表达与价值取向
张洁肖霞
《野兽逻辑》是山田咏美创作的一部颇具后现代主义特色的作品。小说以栖息在女主人公茉莉血液中“动物”的视觉,讲述了人类文明面临的各种社会问题。作者在创作中运用戏仿、多元化、平行结构等后现代叙事方式,对男人、女人、白人、黑人等多种文化符号进行反思和重构,充分表达了作者对族裔关系、同性恋、艾滋病、犯罪等社会问题的关注。
山田咏美;女性主义;主题表达;价值取向
山田咏美,本名山田双叶,出生于东京,是日本现代文坛颇受青睐的女作家。1985年因处女作《床上的眼睛》获第22届文艺奖而跻身文坛,代表作有《只有恋人听得到的灵魂曲》《风葬的教室》《垃圾》《野兽逻辑》《A2Z》《风味绝佳》《蝶之缠足》等。她曾获得第97届直木奖、第17届平林泰子文学奖、第30届女流文学奖、第24届泉镜花文学奖、第52届读卖文学奖、第41届谷崎润一郎奖等多项文学大奖。作品主题多为“成人男女的恋爱和性爱”以及“青春期少男少女的恋爱”两大类,在日本女性中人气极高。她本人也被称为“恋爱文学的旗手”,是女高中生们心目中的“女王”。因其作品主题另类,本人行事风格大胆而备受舆论关注,可以说,山田咏美是现代日本文坛最有人气的女性作家。山田咏美不仅以女性的独特视觉大胆地描写了一系列男女性爱的场景,还塑造了众多“嗜性”的女性形象。为了彻底消解男性权威,达到瓦解既有男权社会的目的,她笔下的男主人公几乎都是被现代文明社会所排斥的黑人。他们懦弱无能,既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父亲,也不能担当丈夫的角色,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人”,完全从“社会主体=理性”的立场上隐退出去。由于学生时代频繁地转学以及日后从事女公关、模特等的经历,让山田咏美接触到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人,对他们的观察成了她日后文学创作的素材。从最初只描写男女恋爱开始,渐渐发展为深刻关注校园歧视、种族、艾滋病、犯罪等复杂的社会问题,山田咏美塑造了一系列备受歧视却不卑不亢、有尊严地活出自我的人物形象。
在山田咏美创作的众多小说中,《野兽逻辑》是一部具有后现代主义特色的作品。小说故事发生在被称为“人类动物园”的纽约曼哈顿,主角是一位黑人女子茉莉,但故事真正的叙述者是茉莉体内的动物——布莱德。它以既感性又诙谐的语言讲述了发生在茉莉及其朋友身边的悲欢离合,有时还走出茉莉体内为她解围,充当她的保护神。《野兽逻辑》共分为34章,小说以一种多人物形象、多中心、多重情节的“杂烩”式叙述方式,分别讲述了受歧视的黑人、遭到黑人反歧视的白人、艾滋病患者、同性恋情侣以及受虐儿童等的境遇,这些“弱势群体”并没有因为歧视的存在而自暴自弃,而是通过自己的努力与歧视作斗争,活出了自己的风采。不过大家最终都死于一种心脏病(代表人类所崇尚的文明),反倒是布莱德这一动物生存了下来,代替人类继续和“心脏病”作斗争。作者用这部作品重新对男人、女人、白人、黑人等多种文化符号进行反思和诠释。借动物的感官来阐述人们所提倡的文明非但没有消除歧视,反倒成了催生歧视和差别的源头,人类最终还是摆脱不了动物的逻辑这一规律。小说以发人深省、痛快淋漓的剧情获得泉镜花文学奖,是山田咏美的代表作。由于小说成书于后现代主义成熟期,无论是在行文结构、主题选取上,还是在文化态度、审美观念以及艺术形式等方面,都具有明显的后现代主义特色。
著名的后现代主义理论家琳达·哈琴指出:“后现代主义是矛盾的构造,它的艺术形式……就是在对过去作品的重读中,进行批判或者讽刺,利用或者乱用它原有的习惯,直到最后彻底摆脱这些习惯的束缚。”[1]210从文学角度来看,后现代主义创作就是通过一定的文学手法(哈琴主要指戏仿和互文的“双重赋码的政治性”),有目的地打破传统的叙事策略。[2]在《野兽逻辑》一书中,作者就综合运用了戏仿、多元化、平行结构等创作手法,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戏仿,简而言之就是对经典作品的风格、氛围以及语言等的模仿、借用。正如哈沁森所说:“戏仿是在一个文本中重复另一个熟悉的文本,在此过程中,一个新的形式诞生,它使传统获得新生,为艺术家拓展新的表现形式。”[3]50在后现代文本中,戏仿不只是指“滑稽模仿”,更倾向于它所孕生出的内涵,它从一种单纯的写作技巧演变为作者思想情感与思维方式的抽象显现。《野兽逻辑》中的戏仿主要表现在对夏目漱石作品《我是猫》的风格模仿;同时,其价值观又明显受三岛由纪夫的美意识和反近代思想的影响。《我是猫》是以饲养在中学英语老师珍野苦沙弥家的猫的视觉,描述了珍野一家以及发生在其友人、门生之间的故事。作者以颇具讽刺性的语言生动描绘了人世间的冷暖。受这部作品的启发,《野兽逻辑》的叙述者被设定为女主人公茉莉血液中的未知生物——布莱德。作者以它的口吻叙述了发生在茉莉及其朋友身边的虐待儿童、歧视黑人、白人夫妇的隔阂、同性恋、艾滋病等人类社会所面临的各种复杂问题,同时对人类所崇尚的“文明”提出了质疑。另外,山田咏美对三岛由纪夫的崇拜不只停留在大家在普遍意义上推崇的三岛美意识,而是更关注他心理描写的那种张力。我们从山田咏美和川村凑的对话中即可看出她对三岛由纪夫心理描写的偏爱。山田咏美说:“我是从高中的时候开始喜欢三岛由纪夫的,但不是喜欢那些作为代表作被列出来的作品,而是特别喜欢他的中篇作品中围绕人物心理进行描写的部分。”[4]213这是因为,三岛由纪夫用既华丽又富有张力的语言深刻地表达了渴望被爱又不得不自我克制的苦闷心情,对作品中人物心理的描写极为细致、准确。他在对“美”和“天皇”的无限仰慕中实现了自己的相对化。而山田咏美所执著的是黑人男性的肉体和精神,她就像崇拜神灵一样深爱着黑人。在《野兽逻辑》的一开始,她就借茉莉白人男友之一特拉维斯之口说出了对爱情的无畏:“我就是喜欢茉莉,和她在一起可以什么都不用掩饰,两个人相拥在一起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变得微不足道,真实地感受到的只是依偎在我旁边的她的肉体。但是,两个人出去的时候就会有很多麻烦,总是感觉有很多因素玷污着我们的关系,我实在是厌倦了这些。如果茉莉被关进布朗克斯动物园的话,我也会选择被关进笼子里。”[5]20即便是以牺牲自己为代价也无所谓,只要能和相爱的人在一起就行,这种爱无关种族和贫富。这样的表述在小说34章的故事中频频出现,而且都发生在外人并不看好的爱情之间,不得不说山田咏美的这种爱情观是反传统的。山田咏美的戏仿,在客观上拆解了读者的传统阅读理念以及封闭性阅读体验,向人们展示了后现代社会现实。尤其是她对黑人男性的偏爱,虽然偏执于性爱,但到最后都会发展成灵魂之爱,让人体味到真爱的伟大。这与其说是对三岛文体的模仿,倒不如说是与生活时代格格不入的两个人在各种压力下思想高度实现了同一化。
多元化主要是指“在结尾处设置多种可能性,使故事情节有多种发展可能,反对结尾=完结的传统”[1]215的一种写作手法,它超越了传统叙事作品中的整体性和单一的结局这一局限,为后现代主义作家所青睐。在《野兽逻辑》的后半部分,主人公茉莉的朋友相继死于原因不明的心脏病,最后她也没有幸免。按理来说,栖息在她血液中的布莱德也该一同死去,但是他接受了儿子“虽然我们每个人的战斗是微不足道的,但是这些努力积聚到一起就会产生很大的效应,虽然整个世界不会因此变得美丽,但至少世界的排泄物会多少变得漂亮一些。相信美是我们这个种族的才能,虽然有我们改变不了的事实,但是我们必须去尝试着寻找天堂”[5]540-541的建议,抑制住对茉莉的爱恋,游离到茉莉收养的黑人儿童首尔体内,继续和这种病毒作斗争。小说就此戛然而止,虽然暗示了未来的美好,但是这种“心脏病”代表的是吞噬人类本质的文明以及阻碍自由的各种世俗观点和歧视。本身就是黑人、背负着种族歧视的首尔只凭一己之力到底能不能战胜这些压力呢?按照山田咏美的审美观,黑人是最具有人类之原初本性的人群,他们几乎不被现代文明所侵蚀,具有野性,所以在对抗这些病毒的时候,首尔是最有胜算的人选。但是他毕竟还只是个孩子,而且在与茉莉的白人朋友接触的过程中已经开始学习,试图通过学习摆脱歧视,所以到最后会有被文明同化的危险。但在小说中,作者并没有给出答案,而是任凭读者根据自己的理解去判断。由于后现代文学作品多选择不确定性的结局,有评论家认为这样的作品没有意义或是价值中立,但反过来看,正是这种手法的使用才大大刺激了读者的好奇心,颠覆传统,正是其意义所在。
平行结构是指打破故事原有的时间顺序,消解处于中心地位的人物和事件的存在,安排多条线索齐头并进,各种场景交错切换,以此来多层面地展示事实,引发读者的深层思考。传统的文学作品乃至现代主义作品中的男女主人公大都只有一对,其他人都是配角,比如山田咏美的初期作品《床上的眼睛》等就是如此,但到了她创作的后期,从《野兽逻辑》《只有恋人听得到的灵魂曲》开始,山田咏美开始有意识地运用后现代主义的叙事策略,采用平行结构的方式为我们讲述一个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平行结构叙事方式在《野兽逻辑》中主要体现在作品的后半部分。不明原因的心脏病夺去了大部分人的生命,主人公茉莉及其周围的朋友开始思考如何与种族歧视等不公平的社会作斗争。动物布莱德也奇迹般地遇到了自己的儿子,在儿子的规劝下加入对抗“心脏病”的行动。这两种抗争交替出现,有着电影中平行蒙太奇的效果。拼贴、叙述视觉的跳跃等手法的使用,虽然使这样的叙述显得凌乱,但并不影响我们对故事的解读。不管是人类的抗争还是动物的抗争,因为他们所争取的目标一致,所以途径也有着相似性,那就是寄希望于年轻人。
与此同时,跟这种人类的抗争不同,布莱德在另一个维度里也以人类看不见的方式展开斗争。它的斗争同样是两个层面的,一个是与自身的惰性斗争,一个是与代表现代文明以及世俗的“心脏病”斗争。“就像是某人住在某个地方一样;也如同鱼儿徜徉在河海;狮子栖息于非洲大地;憎恨和爱情存在于人的内心一样……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她——茉莉。她的血液是这世界上绝无仅有的、纯洁的源头……”[5]3-4就这样,布莱德带着对茉莉的挚爱栖息在她的血液中,观察她的一举一动以及周围的风起云涌,有时还用自己的意志救茉莉于危难之中。但是,这样的布莱德仍然是自私的,因为它只是想保护自己温暖的住所而已。与之形成对比的是它的儿子——朱尼尔,它秉承母亲的遗志,历经千辛万苦游历到父亲的身边,把它在“外边”(别人体内)发生的事情报告给自己的父亲。但是布莱德却说:“只要茉莉平安无事就行,为了挽救茉莉都已经筋疲力尽了,哪有时间管别人。”[5]540所以并不接受儿子的建议,认为只要茉莉安全,自己就有栖息之所。山田咏美借此讽刺了那些事不关己就高高挂起的“旁观者”,因为“歧视绝不是能靠一己之力发展起来的,它只能借助外界的支撑才能壮大”。[5]166正是这些人的不作为才助长了种族歧视的火焰。她试图说明,在反抗传统世俗以及破坏人类原初的现代文明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必须行动起来。直到最后,茉莉体内也发现了心脏病的“粪便”,朱尼尔也因过度劳累即将死去,布莱德才恍然大悟:“只保护自己的住所是多么卑微的事情,……救世,才是我们这个物种存在的意义。”[5]540-541最终抑制住对茉莉的爱恋,游离到首尔体内,与现代文明继续作斗争。
其实,布莱德的作用不仅仅停留在简单地用一个动物的视觉来观察人类社会,它是人类精神的象征,布莱德及其儿子的努力就是人类精神层面的抗争。正如山田咏美所坚信的那样:“救助,其实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人救人,根本是不可能的。就算是救得了他的肉体,也救不了他的灵魂。”[5]34要实现人类真正的平等,首先必须克服每个人心中的恶魔。
山田咏美从这部作品开始就逐渐放弃单纯地描写男女恋爱,开始关注“自由”的主题了。在《野兽逻辑》中,她不仅描写了同性恋、艾滋病等人类文明衍生的各种问题,还继续深入探讨了她所关注的种族问题。她说:“我并不认为美国的人种歧视会完全消失,更不认为我的这部作品就能解决这个问题。然而,人如果自负拥有知性的话,那么精神的东西,有的应该让它进化,有的应该让它退化,不是吗?我想把虚构的东西写成像非虚构的,写一群抱持希望、为自由而奋斗的战士群像!”[6]
在谈到山田咏美时,大部分人都会肯定地说她和黑人男性有关。的确,在山田咏美描写成人男女的作品中,男主人公大都是黑人。其原因可总结为以下三点:一是源自于她特殊的成长经历。在《只有恋人听得到的灵魂曲》“后记”中,山田咏美就如此写道:“我喜欢黑人,至于原因,大概是因为习惯了吧。”[7]213步入文坛之前,她在赤坂和六本木等地方做过女公关等工作,这里也是美籍士兵经常出入的场所,所以与黑人的接触就理所当然了。后来的丈夫克雷格·道格拉斯也是那时候认识的一名在横田基地工作的黑人士兵。二是她想为自己所爱的人种鸣不平。既然对黑人如此挚爱,怎能看着他们遭受种种不公呢?山田咏美大学时代就非常喜欢美国黑人作家詹姆斯·鲍德温,这位既遭受种族歧视又面对同性恋歧视的斗士给了她很大的启发和勇气,直接促使她开始创作一系列黑人小说,为自己的朋友们助威。三是山田咏美试图用描写不为现代文明所接纳的黑人来反抗所谓的“人类文明”。社会上对男性美的标准是学历、智慧和地位等,但按照山田咏美的审美观,黑人具有其他人种无法比拟的原始性、动物性、身体性等特点,这正是男性的魅力所在。女主人公们和这样的男性相爱,并且由性爱发展为灵魂之爱,深入骨髓。
在《野兽逻辑》中,围绕着人种问题展开的故事一共有6类,分别为白人的歧视(第2、8、9章)、黑人的反歧视(第4、13、22章)、由白人抚养长大的黑人的自我歧视(第7章)、白人夫妇的隔阂(第5章)、黑人之间的爱情(第10章)、黑人和黄色人种的爱情(第9、18、23章)等,这些故事交替出现,诉说着一个共同的主题——跨越种族歧视才可获得幸福,否则只能招致不幸。
小说最先讲述的是一位名叫奥菲莉亚的白人女教师的故事。她“冷静、慈爱、富有知性,如果在这种人的教育下成长,一定能成为体谅别人的人”[5]110,她无疑就是茉莉心中理想的女教师形象。但是,当她发现自己的女儿正在和一个黑人青年谈恋爱的时候,却顿时失去了理智,当众狠狠地打了女儿。这样的过激行为不仅摧毁了女儿对她的信任,同时也彻底打破了黑人青年的希望。“他已经习惯了这种事情,奴隶制度的确早就结束了,但是对黑人青年来说,新的绝望史又在靠近。”[5]122因为他连自己的女朋友都保护不了。作为对她的惩罚,茉莉体内的布莱德趁着茉莉和奥菲莉亚握手的时候,顺势“把自己身体的碎片放到她的伤口里”,并命令它们“把这个恶妇的手涂黑”,结果奥菲莉亚的手就成了怎么洗也洗不干净的淡黑色。
心怀种族歧视的不只是白人,山田咏美还塑造了把自己的不公归咎于白人并且歧视白人的黑人形象。茉莉的前男友之一弗莱德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性情暴躁,对工作、生活、家人以及其他所有的事都异常渴求,尤其是碍眼的白人。每当看到想和白人搞好关系的黑人就对人家骂骂咧咧”。[5]41当看到既是黑白配又是同性恋情侣的保罗和杰克时,竟对他们大打出手,甚至想强奸阻拦他的茉莉,只能由布莱德使出浑身力气咬了弗莱德的性器官才让他冷静下来。但是他并没有吸取教训,当得知自己的妹妹和白人的富家子弟在一起时,还是暴躁地冲进妹妹的住所,险些把自己的妹夫打死,布莱德只好命令留在弗莱德体内的碎片彻底毁坏他的性器官。
在茉莉及其朋友的抗争这个层面上,山田咏美主要从更多混血儿的出现以及黑人少年的脱贫这两个方面展示了解决种族歧视的途径。小说第3章的主人公是一位白人女子——简。她在患有艾滋病的老公弥留之际和一名黑人发生一夜情而怀孕。老公死后,黑人男子也去向不明。“一直以来黑人的遭遇就跟罪人一样。虽然大家都宣称孩子是无罪的,但是这只限于白人的孩子,黑人的孩子还是有罪的。因为他的父亲是罪人。种族差别不是一个孩子就能解决的那么简单。”[5]225简的父母以及朋友都如此劝说,让她打掉这个孩子,但是简始终坚信孩子是无罪的,这无关种族,生下了孩子。简自己承担起抚养孩子的重任,并在孩子一岁左右时开始跟当时同样不被美国社会接纳的西班牙血统的人同居,准备生更多的混血儿。“我就是要生更多不受欢迎的孩子,要通过动物的这一本能改变未来,到时候,皮肤底下就会悄然地发生大事件了。”[5]235看得出,她试图通过“繁殖”这一动物的本能让种族差别抹杀在皮肤之下。
通过血液的相通性来反抗种族歧视的还有茉莉的朋友们经常举办的红衣服派对。“今晚又有聚会了。只要是流着滚烫的鲜血的人,谁都可以参加。……在这里没有种族歧视,如果非得说有歧视的话,也只歧视那些穿着没有品位的人。”[5]237为了掩饰肤色差别,规定大家都只能穿着红衣服来参加这个派对。当茉莉第一次参加的时候也深受震撼。“在灯光下跳动的红色是如此震撼,如果撕掉这层红皮肤,大家流着的都是同样的汁液——鲜血。”[5]237如果大家用同样的衣服遮住皮肤的话,就没有肤色的歧视,种族歧视自然就没有立足之地了。这虽然是非常不切实际的想法,但从中可以看出大家对战胜种族歧视充满期盼。
后来,茉莉遇到了偷自己钱包的黑人小孩首尔,他生长在贫民窟,没有接受过正当教育,素质极差。茉莉决定收养他,把他带回公寓,并介绍他加入自己的生活圈,跟那些白人贵族接触。受他们的感染,首尔开始“学习悲伤,还有真实。当明白在金钱面前理想是多么苍白无力时,他明显地感觉到自己正在变化。当原先习以为常的事情现在却接受不了的时候,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已经迈出了摆脱宿命的第一步”。[5]256他开始思考人生、理想等以前从来没有意识到的事情,而留在贫民窟里的小伙伴却仍然过着偷盗、吸毒的生活,最终因种族争端死于白人枪下。深受震撼的首尔意识到生为黑人→不能接受教育→贫穷→被歧视这一恶性循环,决定奋起,开始努力学习。
如前所述,《野兽逻辑》采用平行结构的方式,在描写与社会歧视作斗争的过程中,设置了人的斗争和动物的斗争两条线索。为展示对黑人的关怀,除了描写人类努力孕育混血儿之外,山田咏美还特设了动物的斗争。小说一开始,布莱德就说:“进入那个男的房间时,我的身体稍稍有些膨胀,体温开始上升。……我浑身发热,甚至觉得眼晕。根本就还没有碰到男性的身体我就这样。”[5]5另外,作者极力强调它的作用,在茉莉接触男性以及和他们发生关系时,藏于她躯体内的布莱德都会迅速地作出身体上的反应。由此可见,布莱德不仅仅是栖息在茉莉体内的动物,它代表了茉莉的性欲。按常理来说,只有通过发生性行为才能孕育后代,混血儿的出现也不例外。所以如果没有动物的斗争,寄希望于孩子的人类斗争也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对年轻人来说,爱情无关种族,但周围总会有很多反对的声音。我们所生活的时代虽然提倡文明,反对歧视,但是文明最终不过是黄粱一梦。在保卫年轻人的爱情的时候,人的力量显得微不足道,倒不如无影无形的动物布莱德。虽然说这种安排有一定的局限性,山田咏美想要通过这种极端方式来反抗传统社会,这正符合后现代主义的理论与追求。
在后现代主义人文思潮盛行的今天,对同性恋的关注也越来越多。尤其是和女性主义联姻的后现代女性主义的出现,使得一直作为亚文化而存在的同性恋现象逐渐受到社会文化学的普遍关注,同性恋者作为后现代女性主义作品的主人公也频频出现,大有取代主流文化的趋势。山田咏美的文学创作也颇具这一特色。
西方学者Eve Kosofsky Sedgwick认为,普遍意义上的性爱只是两个男性围绕着同一个女性展开的竞争,是一种类似的三角关系而已。在这种关系中女性只是被男性选择的对象,男性对女性的关系最终还要演变为男性对男性的关系。[8]3所以,有研究者认为,“妇女同性恋文学首先是女权主义文学,它与人们想象中的颓废糜烂生活方式毫不相干。……妇女同性恋文学在反对男权压迫的问题上体现了一种极端的策略,这种策略鼓励女性勇敢地抛弃对于异性主义的幻想,而接受一种全新的女性交往模式,同性恋妇女主张以激进的分离主义彻底解决女权主义运动提出的众多问题。”[9]的确,后现代女性作家的这种创作心理最初是源于对男性的反抗,后发展到对异性爱的否定。因为在同性恋女权主义者看来,只有使得女性由被动地接受性爱发展为主动地追求性的快感,进而彻底破坏异性爱制度,才会实现女性真正的解放,才能实现真正的两性平等。这直接促使后现代女性主义作家开始尝试塑造一系列同性恋形象,来反抗传统男性作家对异性爱的颂扬。如果把山田咏美作品中的同性恋人物形象放到这一大背景下进行考察的话,会明显地感觉到她对既有男权社会的反抗。
在《野兽逻辑》中,从第5章开始出场的苏西,是山田咏美小说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位女同性恋者。苏西被自己的亲哥哥强奸了,在世俗压力下拒绝了哥哥的求婚,嫁给了自己根本就不爱的异性史蒂夫。“苏西是一位具有典型东方美的女子,而丈夫史蒂夫也异常温柔,家世显赫。两个人结婚后暂时没有孩子,身体也都很健康,日子过得很滋润,是人人都羡慕的一对夫妻。”[5]57虽然各方面条件都很优越的史蒂夫深深爱着苏西,但这种爱让苏西感到罪恶,为了减轻自己对丈夫的亏欠,她只能一个劲地满足丈夫的性欲。尽管如此也没有摆脱苦恼,她感到莫大的压抑,最后只能选择离家出走,和茉莉以及其他女性开始同居生活。这种关系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女同性恋,因为茉莉与此同时还和多个男性保持着性关系,但如果引用茉莉体内象征着性欲以及人的精神世界的布莱德的叙述,就会发现这是一种为摆脱男性压抑而采取的手段,是女同性恋者自我价值得以实现的一种表现。
布莱德说:“茉莉和苏西的关系我该如何形容才好呢?也许只有世人所说的女同性恋这一词汇才合适吧!但是她们两个人之所以在一起并不是因为深爱着对方,但也不是普通意义上的缠绵。两个人有时候会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搂在一起,有时候也只会聊聊天而已,什么也不干。这种关系中完全没有性爱关系中的掠夺以及被掠夺之说。”[5]57但就是这种关系,让苏西感到莫大的轻松、自由甚至是彻底的解放,她可以无所顾虑,在精神以及肉体上实现了女性真正的平等。苏西自己也承认说:“虽然你(指茉莉)总是可以全裸地躺在床上,但是我在真正意义上的全裸却只有在你面前的时候。只有来你这里的时候,我才真正抛却了妓女之心。”[5]57因为在与丈夫的夫妻性生活中,苏西并不是出于自愿,而只是为了满足丈夫的欲望以此来感谢他对自己的爱,所以苏西用“妓女”这个词来形容自己。众所周知,妓女在身心两方面都没有真正的自由,是男权社会的牺牲品,其卖淫行为也反映了性爱关系中存在的极大不平等。所以苏西明确地认识到,这并不是丈夫的错,即使换做自己真正喜欢的男性,情况也并不一定会改变。在她看来,只有从异性爱中解放出来,才能最终实现精神上的自由。可以说,山田咏美试图通过这种极端的方式来颠覆传统文学作品中性爱的权力分配。
山田咏美的创作除了涉及后现代女性主义小说的同性恋主题之外,还努力突破普通意义上的同性恋描写,叩问真爱的意义。1985年以后,日本经济进入泡沫期,与经济繁荣时期相比形成巨大反差,人们的精神世界异常饥渴,进入了所谓的“恋爱困难的时代”。人们普遍认为即使没有爱也可以发生性关系,而始终坚信爱情至上主义的山田咏美却在这个爱与性分离的时代,以小说的形式塑造了很多对同性恋情侣。他们虽然备受歧视,却依然坚信爱的存在。可以说,山田咏美对同性恋爱情的描写才是她所歌颂的所有爱情中至纯至真的感情。
说到同性之恋,三岛由纪夫的《假面的告白》可谓日本文坛探讨同性恋问题的第一名作。高中时代就喜欢三岛的山田咏美在《野兽逻辑》中也开始关心同性恋问题,但是她与三岛的初衷不同。三岛主要是以作品吸引大众眼球,为成为职业作家铺路。山田咏美却希望靠这样的描写叩问真爱的意义,表现出对纯真爱情的向往。苏西说:“每次和史蒂夫亲热之后我都呕吐,只有那时候我才会身心一致,肉体上的不快和心理上的自我嫌弃才会融合到一起。但是让他抱着的时候,我的身体和心灵是完全分离的。”[5]59由此可见,没有爱情,只靠性爱虚伪地维护家庭的女性并不幸福。她试图找寻一种没有任何束缚的爱,才和茉莉以及其他几位女性朋友开始同居,成为女同性恋者,但敢爱敢恨的她最终却死于原因不明的心脏病。
山田咏美通过大胆的性爱描写步入文坛,但一直坚持性爱是描写灵魂之爱的手段。在她看来,如果没有性爱照样能演绎出震撼人心的爱情,而且这种爱情让人们愿意以牺牲生命为代价,我们不得不佩服山田咏美独特的爱情观以及对爱情描写的驾驭能力。除了苏西这种女同性恋者的存在之外,山田咏美作品中更多的是对男同性恋的描述,虽然有着性别的差异,但用这种爱情构造来展示真爱的伟大却是她不变的初衷。小说第4章中开始登场的保罗和杰克是全书最有代表性的一对同性恋。在朋友们眼中,俩人是非常恩爱的一对,以至于如果哪天看不到他俩在一起,那肯定是有一方出车祸了。杰克对肉体有着绝对的嗜好,他坚信“没有比肉体更真实的东西,对肉体的偏爱就是全部”。[5]177但是当他得知自己感染了艾滋病毒之后,为了不传染给保罗,始终抑制着自己不和保罗做爱。而另一方面,早就知道杰克病情的保罗为了让自己也感染病毒和他一起死去,频繁地和不爱的人做爱,导致自己得了心脏病,先于杰克死去。最后杰克抱着保罗的尸体直到腐烂也不愿意离去。山田咏美虽被称为“恋爱文学的旗手”,但是,对保罗和杰克的爱情描写才是她所描述的爱情中最为感人的一幕。
山田咏美曾在接受某杂志的采访时说:“我并不是想写性才去描写恋爱的,而是想写恋爱才会涉及性。通过肉体不断地结合最终衍生出纯粹的爱恋,这是不争的事实。但是自始至终都没人敢承认,这难道不是皇上的新衣吗?我认为男女之间最珍贵的是那种挚爱,而要达到这种境界,免不了性爱。”[4]183我们由此可以看出山田咏美的创作初衷是从肉体描写开始,直至心灵。但是如果像保罗和杰克的爱情一样,虽然带有悲剧色彩,但是没有性爱照样可以震撼人心,也许这才是爱的最终境界吧!
可以说,山田咏美的作品往往在肯定爱情的绝对性的同时,把主角让给黑人、同性恋者、艾滋病患者以及其他备受歧视的人群,试图用自己的努力实现“Free,at last”这一人类社会的终极目标,这在日本文坛女性作家大放异彩的现代社会无疑具有自己的特色。从《野兽逻辑》来看,山田咏美和以往的现实主义作家的不同就在于其创作中熟练运用了解构主义、现代语言学、心理分析等具有现代意识的写作技巧,在主题结构、叙事、语言上都作了精心的构思。作者还通过戏仿、开放式的结尾以及平行结构等叙事方式的运用,力求对传统要素进行解构,是一部后现代主义的经典之作。同时,作者把视觉定位在黑人、同性恋等受歧视人群,直接触及20世纪人类文明面临的各种复杂的社会问题,就这一点来说,小说无疑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和社会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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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 春
Thematic Expression and Value Orientation of Beast’s Logic
ZHANG Jie,XIAO Xia
Beast’s Logic is a literary work by Yamada Emi with some postmodernism features.It reveals a lot about contemporary social problems from the angle of the‘beast’living in the blood of the protagonist,Jasmin.Emi reflected on and reconstructed cultural symbols such as man and woman,whites and blacks,by employing narrative methods such as parody,pluralism and parallel structures in her novel.Represented in the novel are such social issues as ethnic problems,homosexuality,AIDS and crime.
Yamada Emi;feminism;thematic expression;value orientation
10.3969/j.issn.1007-3698.2013.02.013
:2013-01-20
I106.6
:A
:1007-3698(2013)02-0077-07
张洁,女,山东大学外国语学院日语语言文学专业2010级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日本女性文学;肖霞,女,山东大学外国语学院日语语言文学专业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日本近现代文学、日本女性文学。250100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一般项目“日本现代女性文学的主题表达与价值取向”的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12YJA7520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