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学独孤及之文当必有据”考

2013-01-31 14:30郭树伟
周口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3期
关键词:李华韩愈古文

郭树伟

(河南省社会科学院 文学所,河南 郑州450002)

独孤及(725-777年),字至之,河南洛阳人,唐代政治家和文学家。时人誉之曰“作为文章,律度当世”,著有《毘陵集》。学者蒋寅《毘陵集校注序》称“整个代宗一朝,独孤及事实上是最有影响力的古文作家”[1]1。韩愈(768-824年),字退之,汉族,唐河内河阳(今河南孟州)人,自谓郡望昌黎,世称韩昌黎。唐代古文运动的倡导者,宋代苏轼称其“文起八代之衰”,明人推他为唐宋八大家之首,与柳宗元并称“韩柳”,有“文章巨公”和“百代文宗”之名,著有《韩昌黎集》四十卷。《郡斋读书志》提出“韩愈学独孤及之文当必有据”一说,研究韩愈和独孤及之间诗文创作风格的继承和变迁,有利于解释唐代洛阳古文作家群体的文学创作现象。

一、“韩愈学独孤及之文当必有据”的研究缘起和研究价值

《四库全书总目》论及独孤及的《毘陵集》时说:“《唐实录》称韩愈学独孤及之文当必有据[案此据晁氏读书志所引],特风气初开,明而未融耳。”①《钦定四库全书总目集部三别集类三》卷一五〇。此处提出了“韩愈学独孤及之文当必有据”,并指出此条信息来源于晁公武的《郡斋读书志》,而《郡斋读书志》的文献信息来源于《唐实录》,此处的《唐实录》未审为何时期的《唐实录》,推测当为《代宗实录》、《建中实录》、《德宗实录》、《顺宗实录》、《宪宗实录》其中之一种。其中《顺宗实录》为韩愈主撰,沈传师、宇文籍参撰,李吉甫监修,五卷,书初成于唐元和九年(814年)。唐朝实录均已失传,而《顺宗实录》因系韩愈所撰,保存在《昌黎先生外集》中,但此实录并未记载此事,且他种《唐实录》皆已散逸,因而“韩愈学独孤及之文当必有据”一说实际上是文献失据的情况。而与之相佐证的文献信息尚有:《旧唐书韩愈传》提到“大历贞元年间,文字多尚古学,效杨雄、董仲舒之述作,而独孤及和梁肃最称渊奥,儒林推重。”②《旧唐书》卷一六〇。如果二者之间确有直接的师承关系,则是古文运动的重要事件,应予以重新审查。独孤及是“作为文章,律度当世”的“有唐文宗”,而韩愈是被誉为“文起八代之衰”的古文运动之扛鼎人物,考察二人诗文创造内容和风格的沿袭及地域人文精神的传承,之于古文运动研究具有独特的理论价值。当然,这种情况已为前人有所认识,清人赵翼的《廿二史札记》记载:“《新书文艺传序》:唐兴百余年,诸儒争自名家。大历贞元间,美才辈出,嚅哜道真,涵泳圣涯,于是韩愈倡之,柳宗元、李翱、皇甫湜等和之,唐之文完然为一代法,此其极也。”是宋景文谓唐之古文,由韩愈倡始,其实不然。案,《旧书韩愈传》:“‘大历贞元年间,文字多尚古学,效杨雄、董仲舒之述作,而独孤及和梁肃最称渊奥,儒林推重。愈从其徒游,锐意钻仰,欲自振于一代。’……是愈之先早有以古文名家者。今独孤及文集尚行于世,已变骈体为散体,其胜处有先秦两汉之遗风,但未自开生面耳。……此皆在愈之前,固已有早开风气者矣。”(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二十)而《四库总目》更提出其中的价值之处:“考唐自贞观以后,文士皆沿六朝之体,经开元天宝,诗格大变,而文格犹袭旧规,元结与及始奋起湔除,萧颖士李华左右之,其后韩柳继起,唐之古文遂蔚然极盛,斩雕为朴,数子实居首功。”作者指出唐代古文运动真正起步在独孤及和元结活动的代宗时期。清人赵怀玉在《独孤宪公毘陵集序》中说:“退之起衰,卓越八代,泰山北斗,学者仰之,不知昌黎固出安定(梁肃)之门,安定实受洛阳(独孤及)之业,公则悬然天得,蔚为文宗。大江千里,始滥觞于巴岷;黄河九曲,肇发源于星宿。”[2]以上种种材料,对于重新认识独孤及的文学史地位具有特殊的意义。

二、韩愈和独孤及二人之于萧李文学集团

独孤及在大历十二年(777年)辞世,时年53岁。而韩愈生于大历三年(768年),此时的韩愈9岁,尚是孩童时期。《旧唐书》记载:“韩愈,字退之,昌黎人。父仲卿,无名位。愈生三岁而孤,养于从父兄。愈自以孤子,幼刻苦学儒,不俟奖励。”①《旧唐书》卷一六〇。《新唐书》记载:“愈生三岁而孤,随伯兄会贬官岭表。会卒,嫂郑鞠之。愈自知读书,日记数千百言,比长,尽能通《六经》、百家学。”②《新唐书》卷一七六。这样的记载很容易给今人造成一种印象:韩愈出生在“孤寒”之家。其实,这是一种假象。韩愈的父亲虽然亡故,其兄长也已亡故,但是韩氏作为萧李文学集团的一个重要家族并不孤单。这里需要交代一下萧李文学集团,所谓的萧李文学集团,就是指以第一代的萧颖士、李华及第二代萧存、独孤及、梁肃为核心人物所组成的文人集团。集团的成员与五位核心人物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为何说萧颖士、李华、独孤及、萧存、梁肃等五人为核心人物?这是从世代传承的角度來看,第一代的萧颖士、李华两人并称“萧李”,为萧李集团的第一代领导人物,这是毋庸置疑的。而萧颖士之子与李华的弟子独孤及,前者是克绍箕裘,其交游的人物亦多古文家,其中有许多为父执辈的人物,又赏识愈等后进,在集团的世代交替中属于承上启下的人物,为第二代的核心人物。后者独孤及,身为李华门下的弟子,本身又广收门徒,其高足梁肃更是韩愈之师,亦是继承李华思想又下启梁肃、韩愈等人的重要人物,与萧存同为第一代领导人物的继承者。而梁肃身为独孤及的弟子,与萧存友善,亦是下接韩愈等人的枢纽人物,所以置于独孤及、萧存之后,三人同为第二代的核心人物。围绕在五人周围的文人,遂形成以萧颖士、李华、萧存、独孤及、梁肃五人为主的文人集团,称之为萧李集团。他们之间有父子、翁婿、师生、同学、门生、座主、同榜、长官部属、同游等诸多层关系。而韩愈的父辈韩云卿、韩会即是侧身萧李文学集团其中的重要人员。韩云卿,韩愈的从父,当肃宗、代宗朝,独为文章官,官终礼部郎中。韩云卿与韩会俱为萧、李之爱将,并与萧李的弟子们相友善。韩会是韩愈的长兄,两唐书无传,其生平事迹见宋人王铚《韩会传》。据传文记载:韩会,昌黎人,韩仲卿的长子,韩愈之兄。大历初,他与赵赞、崔造等人均受到李栖筠的荐拔,累迁起居舍人,后贬韶州卒。韩会的交游广阔,他与其叔韩云卿受萧颖士、李华的爱奖,并与萧李的弟子们相友善。韩、萧两家的交情十分深厚,早先韩会与从叔韩云卿俱游萧颖士、李华之门下,皆为两人所爱赏,韩会又与萧存友善。韩愈3岁即受长兄韩会的教养,自然受其兄之影响甚深。韩愈年少时得萧存爱赏。萧氏父子对于韩氏兄弟的赏识,以及韩愈游于梁肃门下,可以看出韩愈与萧李集团的关系密切。韩愈虽然父兄亡故,但是对于要跻身仕途的他来说,这样的家庭交游不可谓之“孤寒之家”。比起唐代岭南而来的张九龄、闽粤而来的欧阳詹、峨眉山而来的李白,韩愈的“孤寒”实质上是“自鸣孤寒”而已。独孤及之于梁肃、梁肃之于韩愈皆师生关系,而且韩氏的家庭交游实质上也为韩愈的入仕提供了捷径。至于韩愈多次干谒而效果不明显,实在是个人原因。古文运动集团援引后进,不遗余力,而韩愈的好“不平之鸣”实在令他的父执辈有所忌惮。裴度曾评价韩愈“以文为戏”,把这样一个好为“不平之鸣”的文学青年推荐到政治前台,作为萧李古文作家集团的政治代言人,实在是失招之举。当然,这个集团也没有忘记这个多棱角的文学后进。韩愈的《进学解》被“执政览之,奇其才,改比部郎中、史馆修撰。转考功,知制诰,进中书舍人”[3]。《进学解》的怨滞之气很容易被人解读,而此时“执政”居然立刻提拔韩愈,此种奥妙不难理喻,较之于独孤及初进京都,求为知制诰,而被元载拒绝,韩愈实在是幸运得很,这很显然和萧李文学集团的荐引有关。古文作家群体群体提拔后进不遗余力。梁肃的《独孤公行状》记载:“若艺文之士,遭公发扬盛名,比肩于朝廷。则有故中书舍人吴郡朱巨川,中书舍人渤海高参,今尚书左丞天水赵憬,职方员外郎知制诰博陵崔元翰,考功员外郎颍川陈京,礼部员外郎北海唐次,苏州刺史高阳齐抗,其章章者也。”[1]459独孤及向来“不读非圣贤之书,非法之言不出诸口,非设教垂训之事不行于文字”,在他的帐下门生中有权德舆、赵憬等做到丞相级别的官员,特别是权德舆,长期居于朝廷的政治核心,三典贡举,古文运动集团真正成为一种政治力量,此外,如朱巨川、崔元翰、唐次、梁肃、陈京、齐抗、权德舆等弟子,这些人后来均成为贞元、元和间的名臣和文人。韩愈也是在这个集团的卵翼下不断成长起来的,韩愈的文章也显示了这一方面的信息,其曾作《燕河南府秀才》诗称赞独孤及弟子权德舆说:“昨闻诏书下,权公作邦祯。丈人得其职,文道当大行。”(《全唐诗》卷三三九)足见权氏以其高位和重望改革科举考试方法对古文运动具有最直接的推动作用。韩愈实际是萧李文学集团政治力量的受益者,这点不容否认。

三、独孤及和韩愈在诗文创作内容和风格的沿袭及地域人文精神的传承

独孤及其前半期处于盛唐时期,后来历经安史之乱。他既有给李白的《送李白之曹南序》,也和杜甫的朋友毕耀有过交往,和高适、岑参有过和诗,他几乎见证了盛唐的大部分名家。“在初唐到中唐文章的发展中,独孤及可以说是个很重要的人物,门户的广大、品德的纯粹和在扭转文章风气中发挥的实际作用,使他在当时赢得了举世的敬仰,他的文章在当世产生了极大的反响。”[1]1独孤及的门生梁肃成为继他之后的一代宗师,开门延徒,古文运动薪火相递,韩愈即出其门下。清人赵怀玉在《独孤宪公毘陵集序》中说:“退之起衰,卓越八代,泰山北斗,学者仰之,不知昌黎固出安定(梁肃)之门,安定实受洛阳(独孤及)之业,公则悬然天得,蔚为文宗。大江千里,始滥觞于巴岷;黄河九曲,肇发源于星宿。”《旧唐书韩愈传》提到:“大历贞元年间,文字多尚古学,效杨雄、董仲舒之述作,而独孤及和梁肃最称渊奥,儒林推重。”①《旧唐书》卷一六〇。由于这批学生的政事和文学成就,独孤及的声名在中唐越来越大,时人称其“作为文章,律度当世”。韩愈学独孤及之文当必有据,这从其诗风和文风都可看出一些端倪。

独孤及的《毘陵集》是一本至今保持唐代编订原貌的别集。《毘陵集》版本流传记载甚详,梁肃《独孤及集后序》云:“大历丁巳岁夏四月,有唐文宗常州刺史独孤公薨于位。秋九月既葬,门下士安定梁肃咨谋先达,稽览故志,以公茂德映乎当世,美化加乎百姓,若发扬秀气,磅礴古训,则在乎斯文,斯文之盛,不可以莫之纪也。于是缀其遗草三百篇,为二十卷,以示后嗣。”[1]435又,李舟《独孤常州集序》云:“常州讳及,有遗文三百篇,安定梁肃编为上、下秩,分二十卷,作为《后序》。……比葬,博陵崔贻孙又为《神道碑》,悉载行事,而痛其不登论道之位。……今亶录崔氏之作,缀于篇末云尔。”(《全唐文》卷四四三)由此可知,《毘陵集》二十卷乃于独孤及逝后不久即编定行世。梁肃先撰《集后序》,而后李舟撰《集序》,且有崔祐甫撰《独孤公神道碑铭(并序)》一并附集以行。由此而言,作为和萧李文学集团家族关系密切的韩愈、作为梁肃门生的韩愈,很可能就是《毘陵集》最初的读者之一。韩愈学独孤及之文虽然无证,根据独孤及、梁肃和韩愈三者的交往关系而言之,确实是存在着这种可能性。这犹如孟子之于孔子,《孟子·离娄章句下》记载:“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②《孟子离娄章句下》。

今人蒋寅《作为诗人的独孤及》一文对独孤及在诗歌发展史上的地位亦作出评价,文章认为:“独孤及诗歌创作散文化特征的提示还让我们看到存在于杜甫、韩愈之间的以文为诗倾向的继承和发展状况。”“尤其是考虑到独孤及与韩愈的先人同属萧李文学集团,作为先贤和一代宗师,独孤及的文集当然是会成为韩愈学习的楷模的。因此,具有浓厚散文化色彩的独孤及诗歌,可以视为杜甫与韩愈诗作之间的过渡。我们在研究韩愈的以文为诗时,除了溯源杜甫之外,独孤及也是个应该考虑的人物。”[4]从文风而言,《四库全书总目》认为:“考唐自贞观以后,文士皆沿六朝之体,经开元天宝,诗格大变,而文格犹袭旧规,元结与及始奋起湔除,萧颖士李华左右之,其后韩柳继起,唐之古文遂蔚然极盛,斩雕为朴,数子实居首功。”而近人胡适《南通张季直先生传记序》认为中国传记文学不发达,他说:“读了六朝唐人的无数和尚碑传,其中百分之九十八九都是满纸骈俪对偶,读了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东西。直到李华、独孤及以下,始稍有可读的碑传。”[5]可见,无论古人或是今人,都认可独孤及和韩愈之间的诗风和文风之间有着直接和间接的师承关系。

最后谈谈独孤及、韩愈、杜甫的作品在表达中原文化精神方面的相通之处。三者都是河洛士人,独孤及是洛阳人,韩愈是距洛阳很近的河内人,而杜甫则是巩义人,研究者认为,杜甫的童年和青少年时期在洛阳成长。如果泛泛地认为三者都以儒家思想为其思想的主体,这样近乎空谈,我们应该把握更多的历史细节,去把握作家主体的儒家思想的中原地域文化特点。何谓中原地域文化的特征,人言人殊。在《伟大和庸俗的复合体——〈歧路灯〉中王氏的母亲形象析议》一文中,笔者把中原文化精神归结为:“担当、坚守、成长、全景的母亲文化。”儒家有“用行舍藏”的思想,后来又被归结为“达则兼善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而以独孤及、杜甫、韩愈为代表的中原文人则无论穷达都始终“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从没有独善其身的退避思想。《歧路灯》作者李绿园,作为一个地处偏僻乡野的作家,其“担当”意识,“淑世”思想却又多么浓郁!这些作家为什么出现在河南,这来自中原文化、母亲文化独特的担当意识,从中原文化精神的视角重新解读独孤及和韩愈定会有更多的收获。

《郡斋读书志》提出“韩愈学独孤及之文当必有据”,而今除了《旧唐书》的记载“大历贞元年间,文字多尚古学,效扬雄、董仲舒之述作,而独孤及和梁肃最称渊奥,儒林推重”之外,皆已失据。但从独孤及和韩愈生活的年代,所交游的人群,所关注的事业,韩愈学独孤及之文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这里可以用孟子的话来解释韩愈之于独孤及关系,《孟子·离娄下》说:“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韩愈学习文章很可能私淑于独孤及的众多弟子,而《毗陵集》就是其私淑的教材,这样理解“韩愈学独孤及之文当必有据”,也是可行的。

[1]刘鹏,李桃.毘陵集校注[M].沈阳:辽海出版社,2006.

[2]赵怀玉.独孤宪公毗陵集序[M]//四部丛刊初编毗陵集.上海:商务印书馆.

[3]张清华.韩愈诗文评注[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256.

[4]蒋寅.作为诗人的独孤及[J].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6(4):51.

[5]胡适.南通张季直先生传记序[M]//黄保定,季维龙.胡适书评序跋集.长沙:岳麓书社,1987: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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