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孙 强
明末清初的毛晋在中国出版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得到了当时及后世学者的充分肯定。其师钱谦益曾赞毛晋:“经史全书,勘雠流布,毛氏之书走天下。”[1]其友夏树芳称,“海内悉知有毛氏书”。[2]清代学者叶德辉在《书林清话》中称:“毛氏刻书至今尚遍天下,亦可见当时刊布之多,印行之广矣,……一时载籍之盛,近古未有也。”当代学者顾廷龙盛赞汲古阁:“藏书震海内,雕椠布环宇,经史百家,秘籍琳琅,有功艺林,诚非浅鲜。”现代学者(如章宏伟、曹之等)多认为毛晋是对中国出版史产生过重大影响的出版家,其刻书对整理和保存历史古籍、传播和发展中国传统文化事业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本文试图从现代性视角,对毛晋刻书活动做恰当的评议,以求教方家。
关于现代性,学者通说是源于西方启蒙运动的社会发展趋向,其表征为政治上追求的自由、平等、博爱等价值观;经济上力求效益为先,精细分工;文化上则以开放姿态寻求科学理性,这对近现代西方工业社会的进程起了重要的推动作用。对于中国社会的历史变迁,特别是在中国古代文明的发展中,现代性似乎与之格格不入。虽然有学者认为儒家的自主性、道家的自然主义对西方的现代性形成产生过一定的影响,但在中国找寻体现现代性特质的典型范例却并不容易。笔者据此对毛晋刻书活动加以审视,深感他从事的这一事业,远远超越了刻书这种事务性活动本身,而是深刻映衬着明末清初中国社会转型时期的现代性特点。遗憾的是这一特点随着朝代的更替(清灭明)很快淹没在萌芽状态之中。袁伟时先生曾经认为中国现代性的起点是在晚清,从社会的政治变革角度来看或许可以这么理解,毕竟清末的戊戌变法确实有一批有为之士渴望通过洋务运动去改变备受屈辱的现状。然而,从经济和文化意义上考量,明末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中国的萌芽却实实在在地催生了中国社会现代性的自发生长。所以,据这一历史背景,对毛晋刻书活动的现代性阐释是有其特定的历史文化价值的。
在此有必要对毛晋刻书加以简要的回溯。毛晋是江苏常熟人,生于耕读之家,其父毛清,母亲戈氏,拥有众多田产,家境殷实。毛晋自幼拜于江南名士钱谦益门下,父母为其“广延名人硕儒”,助其成长,因而毛晋逐渐形成“好古博览,性嗜卷轴”(《苏州府志》)的习惯。钱谦益评价其“通明好古,强记博览,不屑俪华斗叶,争妍削间”。[3]他好吟屈原之《离骚》,向往陶渊明之世外桃源,以为应试科考并非人生之唯一通途。当时江南名士多好藏书,归有光的世美堂、钱谦益的绛云楼、范钦的天一阁等,皆藏有丰富的典籍珍版。毛晋受此影响,遂兴建汲古阁,收藏各类经史子集。其友陈继儒在《汲古阁书跋· 叙》中称:“吾友毛子晋,负妮古之癖,凡人有未见书,百方购访,如缒海凿山,以求宝藏。”[4]特别是对珍本秘籍,毛晋若求之不得,则寝食难安,往往是不惜重金,不限近远,“以是鸿文秘册不胫而前”。为此毛晋“前后积至八万四千册”藏于汲古阁。《书林清话》卷七中有记载:“明季藏书家以常熟之毛晋汲古阁为最著。”
如果毛晋的一生仅仅满足于收书藏书的嗜好,那么他只能成为一个自娱自乐的收藏爱好者。毛晋的成功并为后世缅怀,在于他能超越自我。在汲古阁,“子晋日坐阁下,手翻诸部,雠其讹谬,次第行世”。[5]为校正前人讹谬,毛晋决意自己刻书。其实,毛晋年轻时便对刻书有浓厚的兴趣,曾刻有屈陶二集,科考不成之后更不遗余力全心投入到收藏、校勘、刻印、传播经典的宏大事业中。他校勘刻印了包括《十七史》《十三经注疏》等大型典籍在内的刻本600余种,为此耗尽毕生精力,也成就了他集收藏家、出版家及传播者于一身的划时代地位。也正因为此,我们可以透过毛晋刻书活动认识到其内在蕴涵的现代性特质。
毛晋在其刻书活动的全过程,从收罗经典,校勘典藏,到印制传播,其内心深处始终受到正心、诚意、明理、尊佛的观念的影响。自小耳濡目染,使他对自己选择的事业有着坚定执著的信念。信念在现代性的存在方式是不同于信仰的,它具有精神至高层面的内涵,是支撑人们找寻其生命终极价值的精神支柱。可以说,毛晋毕生从事刻书活动,正是有一种由内而外的信念在支持他倾其心力而为之。这正如陈瑚在《为毛潜在隐居乞言小传》中所言:“每自叹人之精神意思所在,便有鬼物凭依其间,即予亦不知其何谓也……”[6]更有学者指出,毛晋刻书主要是一种个人信念的追求,而不是贪图物质财富的积累。正因为如此,毛晋无论是藏书还是刻书,都以一种笃古的精神、开放的胸襟坦然处之。譬如对待善本,他不似有些藏书家那样视善本为奇货可居、秘而不宣的东西。而是通过刊刻,“与世人共阅之”, 不至于使善本绝灭人间。可以说,通过确立刻书传播经典文化为生命志趣的信念,毛晋呈现了一种敢于担当、勇于把过去历史与未来传承联通的精神,这正是现代性所具有的基本要义。
毛晋毅然选择与自己志趣相融的刻书事业,也是一种科学理性思考的结果。毛晋在晚年回忆自己的刻书经历时曾写道:“回首丁卯,至今三十年。卷帙纵横,丹黄纷杂。夏不知暑,冬不知寒,昼不知出户,夜不知掩扉。迄今头颅如雪,目睛如雾,尚屹立不休者,惟惧负吾母读尽之一言也。而今而后,可无憾矣。”[7]“无憾”是源于执著,更源于对自己所从事的事业抱有一种精益求精的态度。这表现在毛晋刻书活动中对刻本的选择、校勘的精细。如刻印许慎的《说文解字》,为减少以讹传讹,他花重金购得北宋徐铉小字本,然后用大字雕刻,前后校改了五次才得以成书。后世也曾有对毛晋汲古阁刻本的微词,认为其所刻之书多有瑕疵。其实这是由后来模板遭损、伪造毛氏刻本的原因所致。其实毛氏刻本在刻书家陶湘看来,“雕工精审,无书不校,既校必跋,纸张洁炼,装式宏雅。如唐宋人诗词及丛书杂爼等刊,均可证明其良善,岂有煌煌经史返如斯之恶劣耶”(《明毛氏汲古阁刻书目录》陶湘序文)。曹之在谈及毛晋刻书之功过时分析道,就毛晋校书而言,就有四大特点,即网罗众本以甄别讹谬;不径改原文以忠于作者本意;拾漏补遗以析疑;删节伪作以客观存真。[8]显然,以缺乏科学理性之人欲成就如此恢弘之大业是不现实的,而毛晋刻书恰恰不是仅凭一腔热血盲目作为,纵观其刻书活动的历程,他始终抱有一种严谨求实、去伪存真的科学理性精神。虽然笃古使他愿出重金求购有价值的刻本,但他没有陷于崇古而不能自拔的境地,而是保持冷静、客观、严谨、坚韧的作风去选择、评估、校正、刻印典籍,以使其发扬光大,惠泽后人。
毛晋刻书契合明末社会转型中资本主义萌芽的趋势,从而使他能够把文化担当和市场经营有机结合起来。在此必须辩明,毛晋刻书的出发点和最终目的都不是为了盈利。如果把毛晋理解为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出版商甚至书商,那是对其终身所为事业的亵渎。因为从动机看,毛晋家境殷实,没有必要以此谋生;就过程而言,毛晋经营刻书也并没有使他成为巨富。相反,他省吃俭用志在刻书,“吾缩衣节食,惶惶然以刻书为急务。今板逾十万,亦云多矣”(杨绍和《楹书偶录》引毛扆——毛晋之子跋语)。但是,毛晋的刻书活动中与经济利益密切相关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当刻书印书能够产生经济效益时,毛晋并没有如同传统儒学所坚守的“求仁舍利”,把“义”与“利”视为水火不容的价值取向,而是把两者兼容并包。当他意识到刻书印书能够为维持典籍刻本的再生产创造更大价值时,便毫不犹豫组织具有规模性的生产经营活动。据相关资料统计,当时毛晋在汲古阁聘用了20余印刷工、20个编校人员、40个缮写人员、80个雕版工、80个装订人员,共计有230余人。这俨然就如同一个现代出版印刷机构。所以,即使说毛晋刻书与经济利益挂钩,那么也只能说,好儒笃古的毛晋在发现商机之后没有放弃,他所走的是一条“志趣经济”之路。也就是说,为了实现自己传播文化的宏愿。他利用当时的社会环境和家庭条件尽一切可能把自己认为应该保留和传播的版本再现于世。这正如当代西方学者汤普森所说:“对他们而言,出版是一种召唤,一种在困境中坚守的文化政治使命,一种参与文化政治生活的方式。要让那些被遮蔽的东西得到表达。”[9]事实也正是如此。就在早年,毛晋刻书被一些好事者讥讽阻挠之时,毛晋并没有退却,在母亲戈氏和妻妾的激励支持下笃定自己的选择,并刻苦经营,终生坚守,才有了其辉煌的业绩。毛晋以“志趣”为原点的经济活动因此也得以升华。其在具体经营活动中,我们可以看到,毛晋所恪守的是一种“精品之上,诚信为本”的经营理念。他有明确的营销目标——高端知识分子(儒士)、有精良的刻印范本——宋代刻印本、有敏锐的市场意识——知识分子的心理需求、有行之有效的宣传策略——在刻本中撰写序或跋,树立自己的品牌形象。凡此种种,皆体现了毛晋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古板的出版家,而是一位具有强烈的敬业精神,视出版为生命,有所担当且又充满敏锐的经营意识的出版家。毛晋刻书的规模庞大,品种齐全,分工明确,管理到位,这正是现代性在经济领域的充分展现。
总之,我们认为毛晋刻书并不是在中国出版史上的偶然事件。观其一生所从事的事业,恰如其刻印典籍一般,烙下了现代性的典型印迹。他坚定的信念、科学的理性精神、敏锐的经营意识、诚信不欺的理念都有着资本主义萌芽时期的现代性特质。在当代社会发展的进程中,毛晋的刻书活动依然可以给我们以启迪,特别是当前文化体制改革的大潮风起云涌,中国的出版业如何做大做强,如何走出国门,去迎接出版数字化时代的到来,或许,毛晋刻书所具有的现代性特质仍存有独特的价值。
[1][3]钱谦益.隐湖毛君墓志铭[M]//钱牧斋全集,第贰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1071,2003,1141
[2][7]毛晋.汲古阁书跋:重镌十三经十七史缘起
[4]陈继儒.隐湖题跋· 叙[M].民国八年(1919)常熟丁祖荫《虞山丛刻》本,第九册,第1 页
[5][6]陈瑚.确庵先生文钞:卷五[M].清同治九年合肥荆氏刻本,第8页
[8]曹之.毛晋刻书功过谈[J].出版科学,2001(4)
[9]Thempen J B.Merchants of culture polity[M].2010:1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