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先生年谱长编》编纂述略

2013-01-22 05:57乔福锦
关键词:周汝昌红学年谱

乔福锦

(邢台学院 法政学院,河北 邢台 054001)

《周汝昌先生年谱长编》编纂述略

乔福锦

(邢台学院 法政学院,河北 邢台 054001)

周汝昌先生之年谱,不仅是周先生个体生命之史,也是一部20世纪的知识分子命运史,一部以红学为线索的现代人文学术史,某种意义上讲,还应是一部记录着古今中西交汇之时代历程的“民族文化之史”。将《周汝昌先生年谱》之学术定位、体例结构、时段划分、材料选择乃至编纂态度、所取方法、理想目标等方面之设想进行梳理,对具体工作的开展十分必要。

周汝昌 ;年谱长编;编纂设想

1998年初冬,周汝昌先生80华诞暨红学研究50周年纪念会前后,我曾与先生交换过关于他本人之传记编写与年谱编纂的初步想法。梁启超先生晚年在清华国学研究院讲授“中国历史研究法”时,曾把年谱与传记并称为“人的专史”[1],纳入新史学研究范畴,分别专门讲论。两者比较,我的选择不在传记编写,而在年谱编纂。这一选题取向得到了周汝昌先生的肯定,在材料积累与问题思考过程中,也曾多次与周先生交换过意见。周先生过世之后,就年谱编纂之具体工作步骤,曾几次与周先生之女周伦苓商讨过。本文将周汝昌先生年谱之学术定位、体例结构、时段划分、材料选择乃至编纂态度、所取方法、理想目标等方面之设想进行梳理,对具体工作的开展十分必要。

年谱与家谱,是中国传统史著中的两个特殊类别。与以个体为中心的年谱编纂方式不同,中国古代宗族谱牒之纂修,大体经历了上古帝王贵族、中古世家门阀以及近古寻常百姓为主体三个时期。“天水一朝”,伴随着“新儒学”历史地位的确立,民间社会之文化重建全面展开,家谱修纂进入平民化阶段。记载个人生平事迹之年谱,此时亦开始出现。晚清学者孙诒让在《冒巢民先生年谱序》中,曾对产生于宋代的年谱尤其是学人年谱之编纂意义作过如此精辟论述:“自北宋人以陶、杜之诗,韩、柳之文,按年为谱,后贤踵作,缀辑事迹以为书者日多。于是编年之例通于纪传,年经月纬,始末昭焯,此唐以前家史所未有也。盖名贤魁士一生从事于学问,论撰之间,其道德文章既与年俱进,而生平遭际之隆污夷险,又各随所遇而不同,非有谱以精考其年,无由得其详实。”[2]始于北宋的年谱编纂,经历了宋代初创与元明发展两个阶段之后,至清代,进入成熟阶段。现今存世的各种年谱,大部分成于这一时期。来新夏先生的《近三百年人物年谱知见录》叙录明末迄清末三百年间人物年谱,全书收录谱主1251人,叙录年谱1581篇,十分可观*参阅来新夏先生《近三百年人物年谱知见录》,中华书局2010年12月增订版。。成于清代的前人年谱,同样影响巨大。其中,王懋竑所编之《朱子年谱》,尤为典型。是谱取李本、洪本等年谱相互参考,辨别异同,订补错漏,纠正阙失。书后并附有朱熹之传记资料、师承关系、著作目录及题跋多种。面世之后,广受赞誉。民国初年,在史学转型的背景之下,年谱编纂进入新的阶段。胡适先生所编之《章实斋年谱》,在资料考证的基础上,对谱主所处之时代环境、谱主与同时代学者的学术交往过程同时作了叙述考订,从而理清了章学诚思想学术发展变化之轨迹。胡先生在自序中讲,章谱“不仅能考见实斋(谱主)个人的见地,又可以作当时思想史的材料”*参见胡适先生《章实斋年谱自序》,上海商务印书馆1922年版。。梁启超先生则高度评价说:“胡适之之实斋谱,不惟能撷谱主之纲要(吾尚嫌其未尽),并及时代思潮”,是“近代学术界一盛事也”[3]335。此之后,丁文江先生所编之《梁任公先生年谱长编》,作为年谱长编的创试之作,曾经产生过很大影响。胡颂平先生所编之《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影响同样巨大。余英时先生在序文中指出:“循诵本书一过便可以对谱主一生学术思想的发展获得一极清晰而深刻的认识。”[4]126最近30年来,年谱在保存历史、积累文化、传承学术等方面的价值,日益为学界所重视。学者、政治家及社会活动家等各类人物的年谱,层出不穷。其中蒋天枢先生所编之《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与卞僧慧先生用数十年时间编纂的《陈寅恪年谱长编》(初稿),不仅资料丰富,考订精审,其敬畏历史与尊重师道之精神,更是当代学人之楷模。中国古代与近现代年谱编纂的巨大成就,乃是周汝昌先生年谱编纂的历史前提与学术借鉴。如果说朱子之年谱是士人之谱,梁启超先生与胡适先生年谱是学者兼政治家之谱,陈寅恪先生年谱即是真正的学人之谱。作为平生致力于红学研究的学术大家,周汝昌先生年谱,与陈先生之年谱相同,自然属于以学者之人生志业与治学历程为中心的学人之谱。从特定意义上讲,周先生之年谱,也是具有编年性质的“周汝昌学案”。

年表、年状、年略、述略、行实录、梦痕录、言旧录 、鸿爪录一类,属广义年谱范畴。融纪传与编年为一体的正规年谱*参见《章氏遗书》卷二十一。,在清代已经规范,近代又有发展。自体例观,年谱可分“专谱”、“合谱”与“通谱”三种*参阅来新夏先生《〈近三百年人物年谱知见录〉代序》,中华书局2010年12月增订版。。“专谱”选择谱主一生中心事业或一专题为主干,与此无关的人和事概不录入;“合谱”把有关人物合编到一个谱中;“通谱”形式最为常见。新时期以来出版的近500部的人物年谱,其中绝大多数是“通谱”。周汝昌先生年谱,不是周汝昌“红学年谱”一类“专谱”,而是周汝昌先生一生行迹之谱,是时代、文化、学术背景之下周先生个人生平、修养、师承、学问、交游等历程全方位记录之“通谱”。

年谱长编是通谱类年谱中以史料汇集见长的特殊形式,也是通谱中历史容量最大的一种。北宋司马光《资治通鉴》之后,南宋李焘继之编纂《资治通鉴长编》。取“长编”形式之目的,即是为了更合理、更方便驾驭史料。取谱主及相关之材料,“考定时间先后,空间离合,而总汇于一书,如史家长编之所为”[5],亦是近代以来年谱编纂之常见方式。较之一般简谱,年谱长编以事系年,复按年月加入谱主著作、日记、函牍、档案、家传等材料,并在必要处加以考证,辅以史家之认识评价,实为集编年、考证、注释于一体的全面叙述人物生平及著述的编纂体裁。据此既可明了谱主一生活动的历史背景,具体生命历程,又可对与相关之事迹作相应之了解。尤其是人生阅历丰富、交游联系广泛、社会影响巨大的谱主,最宜采用“年谱长编”体例。《梁任公先生年谱长编初稿》之后编纂的一些具有重大影响的近代人物年谱,如胡颂平先生所编之《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汤志钧先生所编之《章太炎年谱长编》,近年问世的束景南先生的《朱熹年谱长编》等,均取此一体例。周汝昌先生的一生,经历了民初、抗战、内战及上世纪50年代之后的政治、社会、思想文化巨变与“文革”十年的动荡,体验过新时期思想解放的欢愉与徘徊中苦闷,晚年更是风雨兼程。90余年人生,阅尽人间沧桑。所交往人物,上至最高当局的决策者,下至青年学生。海内外学术影响,深远而巨大。著作等身,且研究评论者众多,大量历史材料需要集中整合。取年谱长编体例,无疑是最佳选择。

正规年谱,主要由谱前、本谱、谱后及附录、索引等部分组成。谱前部分,为谱主家世之溯源;记载谱主一生事迹的本谱,是年谱之主体;谱后则是谱主身后事项之记载;具有独立存在价值的文献,则宜作为附录。此后还可附加人名索引、地名索引、书名索引、报刊索引等,以便检索。《周汝昌先生年谱长编》,亦将由前编、本编、后编、附录、索引等部分组成。背景材料安排较之以往,则会有所调整改变。章学诚《刘忠介公年谱序》云:“以谱证人,则必阅乎一代风教,而后可以为谱。”[6]为对学术人物做出正确判断与客观评价,达到“知人论世”之目的,编纂者既须作微观考察,详尽了解谱主之人生经历和学术思想发展演变过程,又需从宏观上把握,全面、深入、完整地了解谱主活动之时代环境。丁文江先生《梁任公先生年谱长编》于每年开首,先叙当年发生之大事,目的即是为谱主活动提供历史场景,以便加深对谱主事迹之理解。此种体例是丁文江先生的一大创造,并为后人所效仿。然有些背景材料,与谱主间无直接联系,往往给人以生加之嫌。为避免此类问题出现,近年问世的个别年谱,尝试引用谱主个人的代表性言论及诗篇,对时代背景加以论述,以求使个人和时代浑然一体。但谱主个人所留之背景材料毕竟有限,并不能详细反映时代的方方面面。面对这一情形,《周汝昌先生年谱长编》,将按时期、阶段、年岁,撰写大、中、小三种综述文字,以便对一个时期、一个阶段、一个年岁之历史背景加以概叙。此种分层级概述之方式,亦是年谱长编体例改进之需要。

分期是史学研究的基本方式之一,没有分期的历史文本,只是一堆散乱的材料,其自身的脉络与精神很难彰显。《王文成公全书》内所附之《王阳明年谱》,将王守仁一生事迹,分作数段叙述,是分工编纂之需要,亦有历史分期之考虑因素在。《周汝昌先生年谱长编》同样面临历史阶段划分问题。所谓以大序通论一个时期、以中序综述一个阶段之体例思考,亦离不开对谱主人生历程作时段划分。作为学人年谱,编年分期的标准应有三个维度,其中时代与社会背景是前提,文化与学术思潮是中介,谱主自身学术历程是依据。时代社会背景、文化学术思潮、专业学术历程三者综合而形成的分期,方可真正反映历史自身的阶段性特征。以这样的标准为参照,除去可单独成段的谱前与谱后部分,周汝昌先生一生大体可分为青少年、中年与晚年三个时期,三个时期与民国、毛泽东时代、新时期大体对应。每个时期,又可再分为三个阶段。

青少年时期可分以下三个阶段:1918—1939,童年与中小学阶段;1940—1946,大学求学及失学阶段;1947—1953,重返燕京与学术地位奠定阶段。第一阶段,从童年始,到中学毕业结束。古今交替、中西融会,是此一阶段的时代社会特点。保守主义与自由主义并行,为思想文化领域之特征。“新红学”之创立,是中国学术史上的重大事件。《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抄本在上海之发现,是考证派最终代替索隐派成为学术主流的历史转折点。戚序本、庚辰本、故宫档案等文献的发现,也为此后红学的发展提供了前提。但此时的周汝昌先生正处于少年性格与人生志趣形成阶段,专业学术历程尚未开始。民国初年的时代环境,先生的家世背景、成长条件尤其是南开中学教育环境对先生日后治学兴趣形成的影响,是此阶段关注的重点。第二阶段,从考入燕京大学开始,到抗战胜利、重返燕大之前结束。此一阶段的大历史,以抗日战争为主线。爱国主义思潮,成为时代文化的主旋律。因战争原因,中华本位学术建设进程被迫中断。燕京大学学术环境之影响,早期学术道路之选择及后来事业之准备,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的失学经历及苦闷中的心路历程,是此阶段叙述之重点。第三阶段,以《懋斋诗钞》发现为起点到《红楼梦新证》出版结束。“天翻地覆”般的政治社会巨变与海峡两岸对立,是此一阶段的时代特征。知识分子思想改造及高校院系调整是文化背景。延续着民初以来的学统,红学事业在海内外分途发展。经过长时期学术积累,等待着重大突破。周汝昌先生一生学术地位之奠定,即逢上这样一个特定时代。1948年暑期草创,1948年初冬完成主体的《红楼梦新证》,跨越两个时代,延至1953年,方由棠棣出版社刊行面世。《新证》的问世,将以“作者”与“版本”为主要研究对象的“新红学”发展到相当完备的地步,关于历史时代文献的梳理考证,也为《红楼梦》历史文化精神的阐发提供出巨大学术空间。这部新著不仅成为红学考证的集大成之作,也是胡适之先生所开创的现代“新红学”事业在中国大陆延续发展并完成学术整合的标志。从某种意义上说,200余年的“红学”研究,至周汝昌先生《红楼梦新证》出版,才真正具备了“专学”品格。此一阶段之历程,应以改朝换代带来的影响,与胡适、邓之诚、张伯驹等前辈学者的交往和《红楼梦新证》的撰著为重点。

中年时期可分以下三个阶段:1954—1961,学术研究停滞阶段;1962—1965,学术研究恢复阶段;1966—1977,“文革”阶段。第一阶段,从1954年“批俞—批胡”运动开始到1961年政策调整结束。这一阶段,政治、经济、社会变革持续而剧烈,经过“批俞—批胡”运动与思想学术领域“改朝换代”的完成,意识形态主导学术研究的局面开始形成。由于《红楼梦新证》出版后社会文化影响迅速扩大,周先生从四川调回北京。生活道路的重新选择,50年代后期特殊环境下的学术停滞与苦闷中的探索,是此一阶段之叙述重点。第二阶段,从参与筹备曹雪芹纪念馆始,到“文革”爆发结束。“大跃进”失败之后,党内“修正”势力地位上升,思想文化路线开始调整,先生被迫停滞数年的红学研究重新起步。以1963年曹雪芹逝世两百周年纪念为契机,红学事业再次展开。继《曹雪芹家世丛话》之后,《曹雪芹传》正式出版。《红楼梦新证》初创年代即开始酝酿的《石头记》“真本”汇校工作,至此大体完成。随着两条路线斗争及由此产生的学术论争日趋激烈,先生之红学研究,再次陷入停顿状态。第三阶段与“十年文革”相始终,可以单独对待。党内两条路线斗争的白热化,导致“文革”爆发。“文革”前期,学术研究彻底中断。1966年秋,在“彻底砸烂旧世界”的浩劫中,天津周家老屋连续几次被抄,先生与其家兄多年积累的版本汇校资料片纸不存。1969年中秋,先生被下放到湖北咸宁“向阳湖干校”,之后奉命回京。“文革”中后期“批孔”与“评红”运动,原来尚具有某种“理论”色彩的社会批评红学,已然演变成政治路线斗争的工具。在“评红运动”所造成的历史夹缝中,《红楼梦新证》得以增订再版,实为大不幸中之万幸。

晚年时期可分为以下三个阶段:1978—1986,学术生命力重新焕发阶段;1987—2004,退出红学会与寂寞中苦撑阶段;2005—2012,“荣光幻彩”之最后人生。第一阶段,从改革开放政策实施开始,到1986年秋访美结束。由于一个时代的终结,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中国大陆进入历史新时期。多年动荡岁月结束之后,故国山河重整,时局为之一变,学术文化事业出现百家争鸣的机遇和希望,红学研究也进入一个空前繁荣、多元发展的新时期。由于对外开放政策的实施,隔绝了数十年的海内外学界亦开始沟通。与时运相伴,先生重新焕发学术活力。不顾年迈体衰,多次出席国内外学术会议。旧著陆续修订再版,新作不断问世,《石头记》版本汇校工程重新启动并大规模展开。学科反思与学科建设谋划亦开始于这一阶段。第二阶段,从1987年访美及退出“红学会”始,到2004年5月《石头记会真》出版结束。时代在探索与徘徊中前行,思想文化领域的“回潮”时隐时现。由于深深打着“文革”烙印的“阶级斗争”思路的影响,红学领域在“拨乱世、反诸正”方面留下大量遗憾。八十年代中期以后的《红楼梦》研究与红学界,已然处于徘徊与恶斗之中。庸俗社会学研究思路的持续干扰,准官僚体制的非学术运作,使得学术生态日益恶化。先生因此愤而退出红学圈,承受着“独对夕阳”的寂寞与必须面对的世态炎凉乃至明锋暗镝,在逼仄之境域中继续晚年的事业。耗时一个甲子,目的在于保存曹雪芹著作原貌的《石头记会真》终于出版,多年的版本研究成果,由此得以集中。作为有社会声望的学术大家,先生持续为国家统一与民族文化建设呼吁呐喊。以电视新媒介为手段传播“红楼文化”,社会反响空前强烈。第三阶段,以2005年为起点,到生命结束的2012年5月为止。由于西方文化影响力度的加大,传统中国社会的最后崩解,以及现代专业教育体制化进程的加快,红学研究脱离其固有文化学术语境,迅速“西学化”与“文艺化”,研究团队亦随之文人化。在此情形下,基于华夏传统立场的学术研究及治学方式,日益被边缘化。然而全球化进程的加快,互联网的发展与文化学术思潮的活跃,亦为周先生晚年的事业提供了意想不到的精神空间。夕阳无限好,为霞红满天。逆境之中,旧著不断修订再版,多部新著接连出版,令人目不暇接。考证、阐释与索隐三位一体的研究方法意识,至此终于明确。关注《红楼》精神文化内蕴之阐释,成为先生晚年红学研究的亮点。红学之外,诗词、书法等方面之著作,此一阶段亦有多部面世。

三个时期,九个阶段,既具有相对独立性,又彼此相连,构成周汝昌先生一生历史之基本线索。需要说明的是,这样的时期与阶段划分,只是历史脉络的大致梳理,并不具有绝对意义。周先生自己的治学历程与时代社会、文化思潮是否完全同步,也有商讨的余地。有些时段划分,还可以几种方式并存。往往一个年份,既是上一阶段结束,又是下一阶段的起始。但大体上,以上之分期是符合历史实际的。与三个时期历史划分相一致,《周汝昌先生年谱长编》本谱即本编部分,亦可分为上、中、下三编,每一编又可分为三卷。如此,90余年人生历程之脉络,方可清晰。

如何选择材料,是年谱长编面对的又一课题。作为长编,材料选择面当然要广,然具体情况不同,所选择重点亦不相同。《梁启超年谱长编》以大量未曾公开的梁启超私人信札为选材重点,这也是《梁任公先生年谱长编初稿》之所以引起学界特别关注的缘由之一。丁文江先生1929年7月8日向胡适先生汇报自己的工作进展时说:“自从我上次写信以后,又收到许多极好的材料。任公的信,已有二千多封!有用的至少在一半以上。”[7]相比较,胡颂平先生为胡适先生编纂年谱长编,材料搜集涉及面更广,形式也更多。煌煌十大卷、300多万字的《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被余英时先生称为“中国年谱史上一项最伟大的工程”[4]122,的确名副其实。《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由陈先生弟子蒋天枢先生几易其稿完成。是谱将寅恪先生与人之诗文唱和纳入其中,陈先生之行状心迹由此跃然纸上。在此基础上完成的卞僧慧先生《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初稿),又增加大量往来信札、亲友著述和回忆等资料,档案文献、报刊文章同时收录。随着材料的丰富,一代学术大家之形象愈加清晰丰满。《周汝昌先生年谱长编》收录材料,亦应以“全宗”文献为目标。著作、文章、访谈、讲稿等公开面世文字,尚未对外公布的日记、书信、诗词及口述材料,与周先生家世生平相关之宗谱碑传、档案文献等,均应纳入搜集范围之内。目前最需抓紧搜集与整理的是历史当事人访谈资料的抢救。散存于亲朋故交与学界友人手中的大量信函,也需尽快征集汇总。尘封历史档案的查阅与家族历史的考察,同样十分重要。

敬重历史、实事求是、同情了解,是历史研究应该具备的基本态度。对历史文化怀抱敬重之心,也是社会转型时代特别需要的学术品质。钱穆先生于《国史大纲》卷首开篇曾对读者提出几条基本信念,其中非常重要的一条,就是要求阅读者对本国历史持一种“温情的敬意”,不可“对本国已往历史抱一种偏激的虚无主义”。此种尊重历史之态度,亦是历史研究包括《周汝昌先生年谱长编》编纂的基本态度。面对一位经历过近一个世纪人间历程的学界先辈,首先需要的,是敬重之心。班固评赞司马迁《史记》,以为其“善叙事理,辩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8]。太史公的求是精神,亦是学术研究的基本态度。还原历史面相,需要客观分析研究史料,更需要以求实精神为主导的科学态度。实事求是,是史学研究的学术目标。惟有真实客观,方能经得起历史检验。这一态度原则,也是《周汝昌先生年谱长编》编纂的基本要求。网罗众籍,综合互证,言之有据、征而有信,方可做到客观公正。敬重历史,需对历史人物充满了解之同情。实事求是,同样要求如此。陈寅恪先生曾讲:“……对于古人之学说,应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笔。盖古人著书立说,皆有所为而发。故其所处之环境,所受之背景,非完全明了,则其学说不易评论……”“所谓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而对于其持论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表一种之同情,始能批评其学说之是非得失,而无隔阂肤廓之论。”[9]对历史人物抱有了解之同情,即要求回到历史场景中,在充分了解内外情境的基础上,达到与历史人物及其时代精神交流之境地。由于历史文脉中断、社会迅速转型及不同研究者学养、见识、性情之不同,当代学人对晚清与民国初年出生的两代学者,已很难理解。理解周汝昌先生,同样不易。这一点,已为近30年的红学史所证明。也只有怀抱了解同情之态度,使精神返至历史现场,对于周汝昌先生之理解,才可接近历史本真。

《论语·述而》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於我老彭。”朱注:“述,传旧而已;作,则创始也。”*参见胡适先生《章实斋年谱自序》。将谱主一生事迹分阶段叙述,论学文字“择要摘录,分年编入”[10],是《周汝昌先生年谱长编》编纂的基本方法。史料的甄别、抉择、排比与史实叙述,也离不开学术考证。全祖望云:“年谱之学,别为一家。要以巨公魁儒事迹繁多,大而国史,小而家传墓文,容不能无舛谬,所借年谱以正之。”[11]如陈寅恪先生所讲,“长编考异”是宋贤治史之良法,此法亦为清人王懋竑用于朱子年谱之编纂。王懋竑编纂《朱子年谱》,正谱之外,“考异”部分不仅单列,且有四卷之多。孙诒让所谓“非有谱以精考其年,无有得其详实”,强调的也是考证。胡适《章实斋先生年谱·自序》讲:“凡有年月可考的,都分年编注;那些没有年月的,如有旁证可考,也都编入。那些全无所考的,我只好阙疑了”*参见胡适先生《章实斋年谱自序》。。于此可见对材料考订之重视。钱穆先生之《刘向歆父子年谱》,对于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是非纠葛之相关考证,更是考订方法运用的典范。由于产生背景特殊,文本品质特别以及学界、官方及民间社会的共同关注,《红楼梦》研究已然成为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上最易引起争论的领域。处于历史记忆断裂、文化自觉丧失、学术观念混乱之特殊时代,在体制化势力的策动之下,毅然坚守华夏传统学术文化立场、身居边缘却有巨大学术创获的周汝昌先生,竟然成为近30年来红学论争中受到攻击最多的“箭垛式”人物。关于对周先生的有意与无意的曲解,基于一己立场之偏见乃至超出学术研究范畴的罗织构陷,尤其需要考订进而申辩与廓清。与先生相关之学术争议形成的来龙去脉,也需要认真考证与详细梳理。叙述、考证,是年谱编撰的两种主要方法,但也不排除特定情形之下的精神揭示、思想梳理与学术评论。韩愈《进学解》曰:“纪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12]在文献征引、史实考订、客观叙述的基础上钩玄提要,从而探索谱主历史命运的内在线索,把谱主的文化生命激活,同样是年谱编纂者的责任。梁启超先生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指出:“欲为一名人作一佳谱,必对其人著作之全部(专就学者或文学家,别方面则又有别当注意之资料)贯穴钩稽,尽得其精神与其脉络。”[3]p334要得“精神与其脉络”,自然需对材料背后的精神线索作贯穿。叙述、考订的同时,以按语形式对先生之学术、思想、精神之渊源流变作分析梳理、钩玄提要,十分重要。胡适先生《章实斋年谱》之所以取得成功,有叙述与考证的功夫在,亦离不开精神线索之贯通。宋贤司马光《资治通鉴》虽为编年体史著,历史的价值判断力却极强。承《春秋》而来的这一历史传统,乃是其取得巨大学术成就的原因之一。司马温公在叙述、考订的基础上于历史节点作阐释评论之方式,亦值得效法。

定位明确、体例严谨、脉络清晰、资料详实、态度慎重、考论精审,是《周汝昌先生年谱长编》编纂的学术追求。编出反映特定时代历史、记录谱主特殊命程、呈现精神文化个性从而独具特色之谱,则是《周汝昌先生年谱长编》编纂的理想目标。我曾在不同场合说过,20世纪的百年红学,从时代文化背景、学科发展进程与学人责任使命三个维度综合而观,实由五代人的历史所组成。五代学人的百年历史,与整个20世纪学术史的代序亦大体吻合。60多个春秋“为芹辛苦”的历史已然证明,作为20世纪百年学术史中第二代人杰出代表的周汝昌先生,乃是脂砚斋之后200余年红学史上惟一一位将一生精力与才华都献于曹雪芹和《红楼梦》的学术大家,周先生也因此而成为20世纪红楼精神之“守夜”者与红学学术“托命”人。先生在《红楼梦》作者家世考证、版本源流考辨、文本内蕴阐发、学科体系建设、红楼文化传播乃至海内外学术交流等方面所作出的全方位开拓性巨大贡献,任何一个有良知且具判断力的学人都不会否认。先生以红学这门“中华文化专学”为华夏人文学术之现代重建所提供之案例,典型意义巨大。在诗词、书画、戏曲等诸多领域之学术贡献,同样值得表彰。作为一代文化奇人与学术大家,先生长达近一个世纪之人生遭逢,亦是古今中西交汇的20世纪中国学人坎坷命运之具体写照。梁启超先生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讲:“方志,一方之史也;族谱家谱,一族一家之史也;年谱,一人之史也(章实斋语意)。三者皆为国史取材之资,而年谱之效用,时极宏大。盖历史之大部分实以少数人之心力创造而成,而社会既产一伟大的天才,其言论行事,恒足以供千百年后辈之感发兴奋,然非有详密之传记以写其心影,则感兴之力亦不大,此名人年谱之所以可贵也。”[3]324作为现当代中国之学术名家,周先生之个体生命历史对于未来之“感发兴奋”意义,同样不容低估。在我的设想中,记录着先生一生业绩的《年谱长编》,不仅是周先生的个体生命之史,也是一部20世纪知识分子命运史,一部以红学为线索的现代人文学术史,某种意义上讲,还应是一部记录着古今中西交汇之时代历程的“民族文化之史”。融后三史于“一人之史”,正是《周汝昌先生年谱长编》的特色所在。

[1] 刘梦溪.中国现代学术经典:梁启超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425-449.

[2] 刘善良.陈澧俞樾王闿运孙诒让诗文选译[M].成都:巴蜀书社,1997:182-183.

[3] 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M].北京:中华书局,1936.

[4] 余英时.现代危机与思想人物[M].北京:三联书店,2005.

[5] 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M].北京:三联书店,2001:9.

[6] 章氏遗书[M]:卷二十一.

[7] 欧阳哲生.《梁任公先生年谱长编》何以成为年谱中的经典[N].中华读书报,2009-06-10.

[8] 汉书[M]:卷六十二.

[9] 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M].北京:三联书店,2001: 279.

[10]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

[11] 鲒埼亭集[M]: 卷三十二.

[12] 韩昌黎文集[M]: 卷十二.

K825.6

A

1009-105X(2013)03-0108-06

2013-09-13

乔福锦(1956-),男,邢台学院法政学院教授,南开大学历史学院兼职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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