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强
(中国海洋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青岛 266100)
“反本质论”的学术后果
——对中国儿童文学史重大问题的辨析
朱自强
(中国海洋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青岛 266100)
近年来,儿童文学学术界出现了反本质论这一重要学术动向。对反本质论者的学术研究展开富于学理的深入讨论,这是谋求儿童文学学科的学术深化的一个契机。借鉴实用主义“真理”观的哲学方法,不针对本质论和反本质论作孰是孰非的理论论证,而是对“反本质论”这一工具的实际使用效果进行具体考察,揭示当下的反本质论者在中国儿童文学史的一些重大问题研究上出现的学术失据状况,以期引起学界对反本质论的负面学术效果的反思,并倡导学界保持凝视、谛视、审视这三重学术目光。
反本质论;效果;学术失据;反思
反本质论是近年来儿童文学学术界出现的最为重要的学术动向。反本质论者针对20世纪的儿童文学理论批评进行了整体性批判,显示了一种与本质论研究彻底决裂的姿态。吴其南在《20世纪中国儿童文学的文化阐释》一书中认为,以往的儿童文学“这些批评所持的大多都是本质论的文学观,认为现实有某种客观本质,文学就是对这种本质的探知和反映;儿童有某种与生俱来的‘天性’,儿童文学就是这种‘天性’的反映和适应,批评于是就成了对这种反映和适应的检验和评价。这种文学观、批评观不仅不能深入地理解文学,还使批评失去其独立的存在价值。”[1](P6)谭旭东在《童年再现与儿童文学重构——电子媒介时代的童年与儿童文学》一书中指出:“长期以来,儿童文学理论是‘本质主义’的探讨,理论界反复在围绕着‘儿童文学是什么’作定义上的争论,从现代儿童文学史上关于‘鸟言兽语’的论争,到当代儿童文学对‘童心论’的论争,对儿童文学是否为教育主义文学的论争,以及到最近有人对‘规范论’的所谓质疑等等,都反映出儿童文学理论还在基本问题上缺乏明晰的认识,陷入了本质主义的困窘。”[2](P149)杜传坤在《中国现代儿童文学史论》一书中认为:“联系当代儿童文学的现状,走出本质论的樊笼亦属必要。对当代儿童文学的发展而言,五四儿童本位的文学话语是救赎,也是枷锁……‘儿童性’与‘文学性’抑或‘儿童本位’似乎成了儿童文学理论批评与创作的一个难以逾越的迷障。如同启蒙的辩证法,启蒙以理性颠覆神话,最后却使自身成为一种超历史的神话,五四文学的启蒙由反对‘文以载道’最终走向‘载新道’。儿童本位的儿童观与儿童文学观,同样走入了这样一个本质论的封闭话语空间。”[3](P340-341)
现代社会以及人类的思维方式和精神结构正在发生重大的变化,某些后现代思想理论就是对这一变化的一种十分重要的反应。后现代理论关注、阐释的问题,是人的自身的问题,对于知识分子,对于学术研究者,更是必须面对的问题。从某种意义、某些方面来看,后现代理论是揭示人的思维和认识的局限和盲点的理论。与这一理论“对话”,有助于我们看清既有理论(包括自身的理论)的局限性。不过,如同“现代性是一种双重现象”(吉登斯语)一样,后现代主义理论也存在着很多的悖论。对此,我们同样应有清醒的认识。
自后现代主义理论出现以来,在哲学、文学、文化领域,出现了反本质论,特别是反本质主义的思潮。上述儿童文学领域里的反本质论的声音,明显是对后现代理论的一种回应。我认为,对反本质论者的本质论批判,需要展开富于学理的深入讨论,这是儿童文学学科的学术深化的一个契机。
本文的题目给反本质论加了引号,意在表示针对的是儿童文学领域的具体的反本质论学术表现,而不是一种泛指。探讨反本质论问题,我在方法上借鉴的同样是后现代理论,即后现代哲学家理查德·罗蒂的实用主义“真理”观。罗蒂在建立实用主义“真理”观的哲学方法时说:“从我提出的哲学观点来看,哲学家不应该被要求用论证来驳倒(例如)真理的符应理论或‘实在的内在本性’概念。”[4](P18)“这种哲学并不一件一件地做、或一个概念接着一个概念地分析、或一个论题接着一个论题检查,相反地,其做法是全体论式的和实证主义式的。……为了遵守我自己的戒条,我将不提出论证来反驳我想取代的语汇。相反地,我将试着说明我所赞同的语汇如何可以用来描述一些课题,使其看起来更具吸引力。”[4](P19)这里,我想借用罗蒂的方法,在质疑儿童文学领域的反本质论时,并不进行理论上的论证式的反驳,而是仔细考察吴其南等学者用他们“所赞同的语汇”(反本质论)“来描述一些课题”时,其表现出的效果是否“看起来更具吸引力”。也就是说,本文只对反本质论者的学术“描述”进行回应,本文所做的回应主要不是一种论证,而是一种实证主义式的观测。本文把讨论仅限定在反本质论的吴其南等学者的具体学术操作的效果层面,而并不对本质论和反本质论作孰是孰非的理论论证。如果“反本质论”是一个工具,我不去就应不应该使用这一工具作理论判断,而是对这一工具实际使用起来的效果进行具体考察。
我想先拿出结论:从目前反本质论学者的具体表现来看,其研究已经出现了较大面积的学术失范、学术失据的状况,而这一状况的出现,就与他们反本质论的立场直接相关。对本质论当然可以质疑和反对,但是,像目前这样的方式的否定,其学术研究产生的更多的是负面学术效果。对这一情形如果不及时给予指出,并且做出认真的反思,将可能出现更加令人担心的学术后果。
以吴其南为代表的反本质论者的主要错误有两点。一是把“世界”与“真理”弄混淆了,把“事实”与“观念”弄混淆了,进而出现了对文学史的“事实”进行随意“建构”的倾向。二是因为反对事物具有本质,所以放弃了阐释本质时所应该具有的凝视、谛视、审视这三重目光。本文在讨论反本质论者的这两个失误时,主要围绕他们在中国儿童文学史的重大问题上发表的观点进行实证性描述并辨析这些重大问题。
以吴其南为代表的反本质论者在借鉴后现代理论,这一积极的反思姿态无疑值得肯定,但是,在接受的效果上,他们对后现代理论的理解常常是相当夹生的,有时是走了样的。
反本质的后现代哲学家理查德·罗蒂指出:“我们必须区分‘世界存在那里’(the world is out there)和‘真理存在那里’(truth is out there)这两种主张。‘世界存在那里’、‘世界不是我们所创造的’,是说依一般常识,空间和时间中的大部分东西,都是人类心灵状态以外的原因所造成的结果。‘真理不存在那里’,只是说如果没有语句,就没有真理;语句是人类语言的元素;而人类语言是人类所创造的东西。”[4](P13)
反本质主义(与反本质论有区别)的西方后现代哲学,是针对“真理”即观念来讨论的,而并不否认“事实”(“世界”)的存在,甚至,也不否认“本性”的存在。但是,吴其南等反本质论者没有区分出“世界存在那里”与“真理存在那里”的区别。反本质论者也不理解人类的语言,特别是学术语言也存在着创造“真理”(观念)和陈述“世界”(事实)这两种语言。创造“真理”的语言是主观的,可是陈述“世界”(事实)的语言则具有客观性,也就是说,研究者对主观的观念可以创造(建构),但是,对客观的事实却不能创造(建构),而只能发现(陈述)。
比如,周作人有没有接受杜威的儿童中心主义并把它转述为儿童本位论,这不是“真理”,有待研究者去“创造”(“制造”),而是“世界”即客观存在的事实。正是这个事实,有待研究者去“发现”。“发现”就要有行动、有过程,最为重要的是要有证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必须有美洲大陆这个“世界”“存在那里”。同样道理,研究者如果发现周作人接受了杜威的儿童中心主义并把它转述为儿童本位论,必须有“事实”(“世界”)“存在那里”。这个“事实”就存在于那个时代的历史文献资料之中。
可是,对这样一个儿童文学史上的重大问题,吴其南等学者是怎样进行研究的呢?
吴其南说:“杜威的儿童本位论主要是一种教育—教学理论,在五四时的中国,经过周作人、胡适等鼓吹推演,与文化人类学、‘复演说’相融合,才变成一种儿童文学理论。”[1](P79)(本文的重点号均为本文作者所加)谭旭东说:“众所周知,‘儿童本位论’是周作人等在借用杜威实用主义教育观的基础上提出来的,其原意是‘儿童中心主义’……”[5](P31)我反复审读了《20世纪中国儿童文学的文化阐释》一书,非但没有找到吴其南介绍周作人、胡适“鼓吹推演”杜威的所谓“儿童本位论”的只言片语(谭旭东的著作亦是如此),却看到了这样的话:““谁将杜威的儿童中心主义译为儿童本位论,谁将儿童本位论引入儿童文学是一个需要进一步考证的问题。”[1](P79)这句话里,隐蔽着一个言语的误导——“进一步”一语会使读者产生已经有人作过考证的错觉。但是,据我所见,虽然此前有几位学者提出过诸如周作人的儿童本位论,是杜威的儿童中心主义的中国表述一类观点,但是,没有任何人曾对“谁将杜威的儿童中心主义译为儿童本位论,谁将儿童本位论引入儿童文学”这一假设做过任何考证,所以“进一步”实在无从谈起。可是,连吴其南自己在前面都承认“谁将儿童本位论引入儿童文学”是一个“需要”“考证”的问题,怎么写到后面,没有作一字一句的“考证”,就变成了信誓旦旦的“经过周作人、胡适等鼓吹推演”“变成一种儿童文学理论”了呢?对一个重大的文学史事实,是不能这样凭空“建构”的。
要证明这件事是否存在,其实方法并不复杂,那就是在周作人的全部著作中去查找,因为这么重大的儿童文学理论,周作人在建构的过程中,如果是“推演”自杜威的儿童中心主义,如果是“鼓吹”过杜威的儿童中心主义,必然会在文献中留下许多证据。但是,我查找之后的结果是,对杜威的儿童中心主义,周作人从来没有“鼓吹”过,更谈不到“推演”过,连一字一句都没有。
周作人在《苦茶——周作人回想录》一书里,对自己的学术领域(周氏自称为“杂学”)如数家珍地进行了详细梳理。周作人说:“一九四四年从四月到七月,写了一篇《我的杂学》,共有二十节,这是一种关于读书的回忆,把我平常所觉得有兴趣以及自以为有点懂得的事物,简单的记录下来。”[6](P523)按照常理,如果教育学理论是周氏“觉得有兴趣以及自以为有点懂得的事物”,当不会列出十八项之多的“杂学”,还没有将其包容进去,须知周作人是有教育经历和教育情结的。
对给予自己思想和学术以重要影响的人物,周作人在著述中总是大谈特谈,不厌其烦,比如对霭里斯,对斯坦利·霍尔等人,都明确表示自己的佩服,承认受其影响,并介绍、引用其理论观点。对霭里斯,周作人是反复赞美,反复介绍、引用其观点。周作人也对教育家有兴趣,他曾经怀着赞许,介绍福禄培尔、蒙台梭利等人。但是,对于杜威的儿童中心主义理论,周作人从来不置一词。在回想录里,他专门谈“儿童文学”,历数生物学、人类学、儿童学对自己的影响,而杜威的儿童中心主义踪影全无。对杜威这个人,周作人似乎也是不以为然,未予赞赏的。查《周作人散文全集》,周作人共有七篇文章提到杜威。我们列举几篇,看看周作人对杜威的态度。
《“大人之危害”及其他》(1924年):“这位梵志泰翁无论怎么样了不得,我想未必能及释迦文佛,要说他的讲演于将来中国的生活会有什么影响,我实在不能附和,——我悬揣这个结果,不过送一个字,刊几篇文章,先农坛真光剧场看几回热闹,素菜馆洋书铺多一点生意罢了,随后大家送他上车完事,与杜威罗素(杜里舒不必提了)走后一样。”[7]可见周作人对杜威来华讲演“于将来中国的生活会有什么影响”是颇为怀疑的。有这样的怀疑,他当然不会去“鼓吹推演”杜威的理论。
《关于文学之诸问题》(1932年):“自古代的希腊到现在,自亚力士多德的哲学,以至詹姆斯和杜威的实验哲学,派别很多很多,其中谁是谁非,是没有法子断定的,到了宗教问题尤甚。”[8]很明显,周作人对杜威的实验主义哲学,不想作是非上的评价。
《太戈尔的生日》(1950年):“五四以后,所谓新文化运动正在进行,有一个时期盛行讲学,聘请欧美学者,来北京公开讲演。最初记得是杜威,因为是胡适博士的老师,所以颇有号召的力量,讲演时大概是座上常满,讲演录笔记下来出单行本,似乎也销得不少。其次来的是罗素,他的专门是数理哲学,无法通俗,但是他爱谈社会问题,又对于中国事情很有兴趣,这一方面的话大家都还爱听,讲演的成绩很是不错。随后的一个是杜理舒,在我们旁观的看去,有点近于强弩之末了……可是这时斜刺里出来一个脚色,想不到的收了效果,此人非别,即是印度诗人太戈尔。这些时候我都在北京,可是实在懒惰得很,这些学者诗人的尊容我都没有见过,只听见说太翁的道貌非常清高,又有诗哲戴了印度帽,配得更是好看。”[9]周作人自愿做个“旁观的”,既不去听杜威的讲演,也没有去见杜威(以周作人与胡适的密切关系,应该很容易)。他说是因为“懒惰”,这是客气话,其实是因为没有兴趣吧。
《笨贼与民谣》(1951年):“报纸上的文章总不免有错字,看别人的文章或者囫囵读过去,若是自己的一看就明白的显出来了。那《笨贼》里上边说的是胡佛,末后却又提起杜威来,我看了不禁暗叫惭愧,原来这是自己搞坏的。因为最初我错记了那说话的是杜威,写好之后才想起那是胡佛之误,随手改正了两处,第三处却疏忽过去,以致又钻出杜威来,弄得牛头不对马嘴了。”[10]《笨贼》一文,是周作人嘲讽胡佛的,说他美化美国对朝鲜、中国的侵略,但美化得很笨,是“笨贼”。问题的关键在于,周作人最初竟然把这“笨贼”的话,安到了杜威的头上,可见他对杜威也不会有什么好感。
从常识常理来考虑,如果连周作人自己都十分看重的儿童本位论是从杜威那里“推演”而来的,当不会说起杜威是上述那种态度。除了有人能证明,周作人是想有意掩盖这一事实。
从时间上看,周作人的儿童本位理论其实萌生甚早。1913年,他就在《儿童研究导言》一文说:“世俗不察,对于儿童久多误解,以为小儿者大人之具体而微者也,凡大人所能知能行者,小儿当无不能之,但其量差耳。”[11]这已经有了1920年在《儿童的文学》中的表述(“以前的人对于儿童多不能正当理解,不是将他当作缩小的成人,那‘圣经贤传’尽量的灌下去,便将他看作不完全的小人,说小孩懂得什么,一笔抹杀,不去理他。”)的前半部分。1914年,他在《玩具研究一》一文提出:“故选择玩具,当折其中,既以儿童趣味为本位,而又求不背于美之标准。”[11]同年在《学校成绩展览会意见书》中,提出审查儿童绘画作品的标准:“故今对于征集成绩品之希望,在于保存本真,以儿童为本位,而本会审查之标准,即依此而行之。勉在体会儿童之知能,予以相当之赏识。”[11]同年在《小学校成绩展览会杂记》中说:“今倘于此不以儿童为本位,非执著于实利,则偏主于风雅,如此制作,纵至精美,亦犹匠人之几案,画工之丹青,于艺术教育之的去之已远。”[11]这都是明确提出了以儿童为本位这一艺术和教育的思想,其立场和逻辑与9年后说的“儿童的文学只是儿童本位的,此外更没有什么标准”[12]如出一辙。我认为,探究儿童文学的儿童本位论的缘起,应该从这里开始辨析,而不是像吴其南那样,认为“真正的儿童本位论是从杜威的教育理论,特别是他的‘儿童中心主义’的引进开始的。”[1](P78)
在周作人的儿童本位论与杜威的儿童中心主义的关系处理上,吴其南以及其他一些学者的问题在于,他们一方面望文生义,将“儿童本位”等同于“儿童中心”,一方面运用自己的思考,在杜威的儿童中心主义这一教育理论与以周作人为代表的儿童本位论这一儿童文学理论之间建立了某种联系,然后就把自己的思想逻辑和学术想象当成了历史的事实,忽略了作为一个文学史的事实,是需要对其进行细致的考证性、实证性研究的。
因为虚构了周作人的儿童本位论“推演”自杜威的儿童中心主义这么重大的文学史“事实”,在《20世纪中国儿童文学的文化阐释》一书中,吴其南大大改写了,或者“重绘”了中国儿童文学史的“地图”——在他的笔下,成为百年中国儿童文学发展主轴的不是周作人原创的“儿童本位论”这一儿童文学理论,反而是杜威的“儿童中心主义”这一儿童教育教学理论。
吴其南说:“‘儿童本位论’主要是一种教育理论,它更多谈‘儿童’,谈儿童与成人的区别及儿童独特的精神需要。”[1](P82)“在20世纪儿童文学中,儿童本位论是一个影响最为深广的观念。……可以说,在整个20世纪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中,无论是理论、创作还是出版,或明或暗都有儿童本位论的影子,这并非偶然,因为它所涉及的问题确实关系到儿童文学的一些最本质的方面。”[1](P77)谭旭东说:“众所周知,‘儿童本位论’是周作人等在借用杜威实用主义教育观的基础上提出来的,其原意是‘儿童中心主义’,它促动了儿童教育的现代化,但在解读儿童文学本体审美特征方面是乏力的。至少以‘儿童本位论’是无法区别儿童教育与儿童文学的,而且‘儿童本位论’直接导致了中国现代当代儿童文学创作的教育主义倾向。”[5](P31)
吴其南和谭旭东都认为对20世纪中国儿童文学是“一个影响最为深广的观念”的“儿童本位论”是一种教育理论。这是对20世纪中国儿童文学的性质和走向的根本性误判。简要地说,周作人的儿童本位论不是一种教育理论,而是一种文学理论、文化批判理论,对20世纪中国儿童文学影响深远的不是“推演”自教育理论的儿童本位论,而是具有本土原创性的儿童本位论。
当吴其南说“‘儿童本位论’主要是一种教育理论”的时候,他恐怕完全没有关注到周作人在《苦茶——周作人回想录》中说过的话:“以前的人对于儿童多不能正当理解,不是将他当作小型的成人,期望他少年老成,便将他看作不完全的小人,说小孩懂得什么,一笔抹杀,不去理他。现在才知道儿童在生理心理上虽然和大人有些不同,但他仍是完整的个人,有他自己内外两面的生活。这是我们从儿童学所得来的一点常识,假如要说救救孩子,大概都应以此为出发点的。”[6](P539)
从这段话可以清楚地了解到,周作人的儿童本位的儿童观是“救救孩子”的出发点。但是,杜威的儿童中心主义则不是为了救救孩子,而是倡导教育教学的中心不在学科(教师、教材),而在儿童。两者完全处于不同的思想维度。
周作人的儿童本位论主要是一种文化批判理论,是一种思想革命,它的核心是反对封建文化中的成人对儿童的压迫,为儿童争得做人的权利,争得拥有属于自己的文学的权利。周作人所拥有的历史、所处的时代和社会,与杜威所拥有的历史、所处的时代和社会有根本的不同,因此,周作人的儿童本位论与杜威的儿童中心主义自然有着不同的诉求。
周作人在思考儿童文学的教育功能时,从一开始就保持着文学的主体性意识。他在作于1912年、发表于1913年的《童话研究》一文中早就说:“盖凡欲以童话为教育者,当勿忘童话为物亦艺术之一,其作用之范围,当比论他艺术而断之,其与教本,区以别矣。故童话者,其能在表见,所希在享受,撄激心灵,令起追求以上遂也。是余效益,皆为副支,本末失正,斯昧其义。”[11](本文重点号均为本文作者所加)“凡欲以童话为教育者,当勿忘童话为物亦艺术之一”,这是周作人从文学的立场出发,对教育者的一个警示。所以,吴其南、谭旭东说以周作人为代表的儿童本位论是一种教育理论(哪怕是在最初),是完全不符合周作人自己的论述的。至于谭旭东说周作人的“‘儿童本位论’直接导致了中国现代当代儿童文学创作的教育主义倾向”,更是全无根据的。哪怕对周作人的儿童文学观稍作了解,都应该知道,恰恰是周作人的“儿童本位论”蕴含着警惕、批判儿童文学中的教训主义和教育主义的思想基因,恰恰是周作人秉持“儿童本位论”,一直不遗余力地批判着“中国现代当代儿童文学创作的教育主义倾向”。这种坚守文学主体性的批判,在周作人的儿童文学研究里,随处可见,不知吴其南、谭旭东为何却没有看到。
为了证明对儿童文学理论发生核心性、主体性影响的是周作人的儿童本位论,而不是杜威的教育理论的儿童中心主义(即吴其南表述的“杜威的儿童本位论”),我们回到这两种理论都发生过深刻影响的20世纪20年代初这一历史场景,就中国第一部《儿童文学概论》对这两种理论的接受状况,作一具体的、实证性的考察。
1923年9月,魏寿镛、周侯于*该书著者,封面写作“魏寿镛周侯予”,“著者的声明”的落款和版权页均写作“魏寿镛周侯于”。的《儿童文学概论》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这是最靠近儿童本位论和儿童中心主义发生影响的那个历史时代的理论著作。考察两位教育界作者在这部著作中,对儿童文学的儿童本位论和儿童教育的儿童中心主义的不同的接受状态,有助于我们认清历史的真相。
在《儿童文学概论》一书的第一章“什么叫做儿童文学”里,魏寿镛、周侯于论述说:“儿童文学就是用儿童本位组成的文学,由儿童的感官,可以直接诉于他精神的堂奥的。”[13](P10)而此语来自郭沫若的《儿童文学的管见》一文的这段话:“儿童文学,无论采取何种形式(童话、童谣、剧曲),是用儿童本位的文字,由儿童的感官以直诉于其精神堂奥……”*郭沫若:《儿童文学的管见》,原载于在上海《民铎》月刊第2卷第4期,1921年1月15日。见盛巽昌、朱守芬编:《郭沫若和儿童文学》,少年儿童出版社1990年12月第1版。两位作者在论述“儿童自己需要文学”时说:“因为这几年的生活,一方面固然是成人生活的准备,一方面自有独立生活的意义和价值。决不能把人生的全生活,指定哪一截是真正的生活;他一世的生长,成熟,老死的生活,都是真正的生活。”[13](P12)这一段文字则取自周作人的《儿童的文学》一文:“儿童期的二十几年的生活,一面固然是成人生活的准备,但一面也自有独立的意义和价值;因为全生活只是一个生长,我们不能指定哪一截的时期,是真正的生活。我以为顺应生活各期,——生长,成熟,老死,都是真正的生活。”[14]两位作者还论述说:“儿童是人的一期,等于人类学的原人一期,因为人类的‘个体发生’和‘系统发生’相似,‘胚胎时代’经过‘生物进化’的过程,‘儿童时代’经过‘文明发达’的过程。所以‘儿童学’的事项,可以借‘人类学’来证明。”[13](P12)这句话也是来自周作人的《儿童的文学》一文:“照进化说讲来,人类的个体发生原来和系统发生的程序相同:胚胎时代经过生物进化的历程,儿童时代又经过文明发达的历程;所以儿童学(Paidologie)上的许多事项,可以借了人类学(Anthropologie)上的事项来作说明。”[14]
从上述比较来看,魏寿镛、周侯于对周作人和郭沫若的儿童本位的儿童文学观是照单全收的。更为重要的是,他们所接受的都是周作人和郭沫若论述儿童文学本体问题以及论述儿童文学成立的依据时的主张,并且将其作为自己的儿童文学观的立论根基。顺便说一句,周作人、郭沫若都留学日本,他们使用的“儿童本位”的“本位”一词,应该来自日语语汇,而不是“儿童中心主义”的“中心”一词的翻译。
魏寿镛、周侯于的《儿童文学概论》也引用了杜威的一些观点。“儿童生活自己需要文学;那么教育儿童的人,当然有用儿童文学的需要。教育是什么?杜威博士说:‘教育是生活。’教育材料是什么?便是儿童生活需要的东西。”[13](P14)这是借用杜威的观点,是为了论述儿童文学产生了之后,如何在儿童教育上将其加以运用。“旧教学法失败,新教学法产生。现在的教学法,是完全以儿童为本位;用什么教材,怎样教法,完全看儿童需要——内外生活——而定。所以杜威博士说:‘教育是生活’。生活是有目的的,须等儿童完了目的,那么方才可以教学。这种方法,便是现在最通行的‘设计教学法’。”[13](P54)这是第六章“儿童文学的教学法”中的一段文字,它还是引用杜威的“教育是生活”的主张,来探讨“教学法”的。在探讨如何体味儿童文学的时候,《儿童文学概论》提出了“表演”法,并引用了杜威的一句话:“用演戏方法,帮助学科,最明显的利益,是有兴趣,……”[13](P63)这完全是在处理儿童文学的教学问题。
事实已经很清楚了。在这部教育工作者撰写的儿童文学理论著作中,与杜威的儿童中心主义相比,还是中国的儿童本位论发挥着更为根本的作用。杜威对《儿童文学概论》的影响基本是限于儿童文学的教育学的应用范畴,而没有在儿童文学本体理论层面发生什么影响。严格说来,杜威的儿童中心主义并没有转化为儿童文学理论。而20世纪的中国儿童文学历史进程中,儿童文学的教学问题,主要属于小学教育学科的问题,更是无法作为主轴来推动儿童文学创作和研究。
由于把儿童本位论当成一种教育理论,吴其南自然不会把儿童本位论放在整个中国现代文学的格局中,作为现代文学的思想革命的一环来加以认识和把握。但是,“五四时期的新文学是包括儿童文学在内的。在五四新文学的整体中,儿童文学是有机组成部分。甚至可以这样说,最能显示五四新文学的‘新’质的,也许当推‘儿童’的发现和‘儿童的文学’的发现。”[15](P153-154)
吴其南说:“……专指意义上的启蒙,即人文主义与封建主义的冲突,人的个性的觉醒,属于思想革命的较深层次,儿童文学的内容较为清浅,思想情感不十分分化,适合表现具有普遍意义的内容而非较深的更具个性化的内容,在一个启蒙思想不是普遍受到推崇而是遭受到压抑、打击的环境里,往往更难表现出来。这样,一个看起来与儿童生活距离很近的文化思潮却在20世纪儿童文学很少得到表现和关注,也就不难理解了。”[1](P166)吴其南甚至认为,“20世纪中国文化经历了三次启蒙高潮。……前两次,从戊戌维新到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国儿童文学尚处在草创阶段,启蒙作为一种文化思潮不可能在儿童文学中有多大的表现,……只有新时期、80年代的新启蒙,才在儿童文学内部产生影响,出现真正的启蒙主义的儿童文学。”[1](P166-167)“儿童文学的内容较为清浅,思想情感不十分分化”,在这里,吴其南再一次流露出他贬抑儿童文学的价值观。由于看不到儿童文学的现代性价值,他忽略了五四启蒙运动时期,位于思想革命的最高处的周作人,在儿童文学领域以“儿童本位论”所进行的最为彻底的现代性启蒙。
在2012年第一届中美儿童文学高端论坛上,我发表了论文《“儿童的发现”:周作人的“人的文学”的思想源头》,指出:“以往的现代文学研究在阐释周作人的《人的文学》一文时,往往细读不够,从而将‘人的文学’所指之‘人’作笼统的理解,即把周作人所要解决的‘人的问题’里的‘人’理解为整体的人类。可是,我在剖析《人的文学》的思想论述逻辑之后,却发现了一个颇有意味、耐人寻思的现象——‘人的问题’里的‘人’,主要的并非指整体的人类,而是指的‘儿童’和‘妇女’,并不包括‘男人’在内。在《人的文学》里,周作人的‘人’的概念,除了对整体的‘人’的论述,还具体地把‘人’区分为‘儿童’与‘父母’、‘妇女’与‘男人’两类对应的人。周作人就是在这对应的两类人的关系中,思考他的‘人的文学’的道德问题的。周作人要解放的主要是儿童和妇女,而不是男人。《人的文学》的这一核心的论述逻辑,也是思想逻辑,体现出周作人的现代思想的独特性以及‘国民性’批判的独特性。”“其实,在《人的文学》一文中,周作人所主张的‘人’的文学,首先和主要是为儿童和妇女争得做人的权利的文学,男人(‘神圣的’‘父与夫’)的权利,已经是‘神圣的’了,一时还用不着帮他们去争。由此可见,在提出并思考‘人的文学’这个问题上,作为思想家,周作人表现出了其反封建的现代思想的十分独特的一面。”在《人的文学》发表两年后撰写的《儿童的文学》一文,其实是周作人在《人的文学》中表述的一个方面的启蒙思想,在儿童文学领域里的再一次具体呈现。
周作人此后发表的《儿童的书》、《关于儿童的书》、《〈长之文学论文集〉跋》等文章对抹杀儿童、教训儿童的成人本位思想的批判,都是深刻的思想启蒙,是吴其南所说的“专指意义上的启蒙,即人文主义与封建主义的冲突”。周作人的这些“思想革命”的文字,对规划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方向至为重要。
吴其南认为“只有新时期、80年代”才“出现真正的启蒙主义的儿童文学”,其阅读历史的目光显然是被蒙蔽着的。造成这种被遮蔽的原因之一,就是对整体的历史事实,比如对周作人的“人的文学”的理念,对周作人儿童本位的儿童文学思想的全部面貌,没有进行凝视、谛视和审视,因而对于周作人作为思想家的资质不能作出辨识和体认。
上文考察、描述了吴其南等学者在中国儿童文学史的重大问题的研究上出现的失误。其实,吴其南的《20世纪中国儿童文学的文化阐释》,在很多地方都存在着学术知识上的错误。比如——
吴其南说:“周作人等谈儿童文学,一再引述麦克林托(冬)《小说的童年》中的一段话:‘据麦克林托说,儿童的想象力如被迫压,他将失去一切的兴味,变成枯燥的唯物的人;但如果被放纵,又变成梦想家,他们的心力都不中用了。……’”[1](P94)事实是,《小说的童年》根本不是麦克林托(冬)写的,而是麦扣洛克写的。吴其南的破碎化的信息恐怕来自误读周作人的著述。周作人在《苦茶——周作人回想录》中说:“麦扣洛克称其书曰《小说之童年》,即以民间故事为初民之小说,……”而上述“据麦克林托说”云云,则出自周作人的《儿童的文学》一文。其实,周作人在书中、文中都列出了这两个人的英文名字,麦扣洛克是“Macculloch”,麦克林托是“P.L.Maclintock”,哪里是一个人。还有,周作人在《儿童的文学》里明明讲过,麦克林托写有“小学校里的文学”这样名称的书,说明文学在小学教育上的价值,吴其南却把麦克林托的讲小学校文学教育的观点,安到了讲“民间故事为初民之小说”的《小说之童年》的身上,这也是一种非逻辑的凭空臆想。
吴其南说:周作人“……还写了《古童话释义》、《童话略论》等论文,理论基础便是麦克林冬的《小说的童年》、安德鲁·朗等人的文化人类学理论,但多是经日本中转并经柳田国男等人改造过的。”[1](P46)说周作人读的麦扣洛克(根本不是麦克林冬)的《小说之童年》和安德鲁·朗等人的文化人类学理论,“多是经日本中转并经柳田国男等人改造过的”,这又是凭着对周作人的著述的一点不确的印象,而臆想出来的“事实”。但这凭空臆想实在事关重大,因为他把周作人的直接来自英文原著的神话学、文化人类学的第一手理论资源,说成了是来自日文的二手货。
吴其南说:“20年代,小说研究会还掀起一个所谓的‘儿童运动’。”[1](P41)短短一句话连续出现两个错误。中国儿童文学的发生期曾有一个儿童文学运动。对这一重要的文学史现象,作为文学研究会主要成员的朱自清在1929年有过辨识。他在于清华大学编写的《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里,在介绍文学研究会时,特别列出了“儿童文学运动”这一章节的提要。可见,吴其南把文学研究会和儿童文学运动都搞错了。再比如,吴其南说,“弗洛伊德将人格看作包含了自我、本我、超我的动力系统……”[1](P99)介绍弗洛伊德的人格结构理论,应该按照这一理论的结构层次,先说“本我”、次说“自我”,再说“超我”,随意颠倒次序,显然是学术上的不严谨。
在辨析了反本质论者在中国儿童文学史的重大问题研究上的学术失据之后,又指出其在学术知识上频繁出现错误,我是想凸显:反本质论者出现如此性质的错误,出现如此数量的错误,不会是偶然和孤立的现象。我认为,犯这样的错误,与他们盲目地接受西方后现代理论中激进的“解构”理论,进而采取盲目的反本质论的学术态度直接相关。从吴其南等学者的研究的负面学术效果来看,他们的“反本质论”已经陷入了误区,目前还不是一个值得“赞同的的语汇”,“反本质论”作为一项工具,使用起来效果不彰,与本质论研究相比,远远没有做到“看起来更具吸引力”。
目前的儿童文学领域里的“反本质论”研究造成的学术后果令人担忧,亟待反思。我想郑重倡议,不管是“反本质论”研究,还是“本质论”研究,都要在自己的学术语言里,把“世界”与“真理”、“事实”与“观念”区分清楚,进而都不要放弃凝视、谛视、审视研究对象这三重学术目光。我深信,拥有这三重目光的学术研究,才会持续不断地给儿童文学的学科发展带来学术的增值。
[1] 吴其南.二十世纪中国儿童文学的文化阐释[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
[2] 谭旭东.童年再现与儿童文学重构——电子媒介时代的童年与儿童文学[M].哈尔滨:黑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2009.
[3] 杜传坤.中国现代儿童文学史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
[4] (美)理查德·罗蒂著.偶然、反讽与团结[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5] 谭旭东著.寻找批评的空间[M].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07.
[6] 周作人.苦茶——周作人回想录[M].兰州:敦煌文艺出版社,1995.
[7] 周作人.“大人之危害”及其他[A].周作人散文全集:第3卷[M].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8] 周作人.关于文学之诸问题[A].周作人散文全集:第6卷[M].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9] 周作人.太戈尔的生日[A].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0卷[M].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10] 周作人.笨贼与民谣[A].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1卷[M].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11] 周作人著,刘绪源辑笺.周作人论儿童文学[M].北京:海豚出版社,2012.
[12] 周作人.儿童的书[A].周作人著,刘绪源辑笺.周作人论儿童文学[M].北京:海豚出版社,2012.
[13] 魏寿镛,周侯于著.儿童文学概论[M].上海:商务印书馆,1923.
[14] 周作人.儿童的文学[J].新青年,1920,(第八卷第四号).
[15] 朱自强著.中国儿童文学与现代化进程[M].杭州: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2000.
AcademicEffectsofAnti-EssentialTheory——ADiscussiononMajorIssuesofChineseChildren'sLiterature
Zhu Ziqiang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Journalism & Communication, Ocean University of China, Qingdao 266100, China)
In recent years, there is an academic trend in the academic field of children's literature-anti-essential theory.It is an opportunity of deepening children's literature academic disciplines by giving it an in-depth study.This paper uses a philosophical approach to essentialism and anti-essentialism to check the practical effects of anti-essentialism.This article reveals that the academic circle has got into a dilemma when it concerns some major issues of the history of Chinese children's literature.The author hopes to arouse academic reflections on the negative effects of anti-essential theory and advocate that scholars should keep a staring, gazing and examining look into academic research.
anti-essential theory; effect; academic ground loss; reflection
I058
A
1672-335X(2013)05-0092-07
责任编辑:高 雪
2013-07-15
朱自强(1957- ),男,河南信阳人,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儿童文学研究所所长,主要从事儿童文学和儿童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