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春洁 宋宁而
(中国海洋大学 法政学院,山东 青岛 266100)
功能主义视角下的日本祭海仪式变迁
——以濑户内海管弦祭为例
姜春洁 宋宁而
(中国海洋大学 法政学院,山东 青岛 266100)
祭海仪式是海洋社会的重要研究专题,功能主义视角有助于通过祭海仪式来审视海洋社会。日本有着悠久的祭海传统,平安时代末期由政治家平清盛在濑户内海创建的管弦祭是其中的代表。以功能主义为视角可知,管弦祭的社会功能发生着阶段性转变,在中世时期成为精英阶层实现政治利益的工具;在近世时期成为海民等庶民阶层实现自身利益的祈祷对象;进入近代以来成为海洋文化事业发展的助推工具。并且,这些功能变迁正是各时期濑户内海乃至日本社会政治、经济、宗教等影响因素作用的结果,而这些功能变迁同时又反作用于社会,对濑户内海乃至日本社会的经济、政治、文化等领域造成影响。
功能主义;祭海仪式;濑户内海;管弦祭
祭海仪式自古以来就是以海为生的社会群体对自身与海共生的态度、方法、准则的表达,无论是回溯“舟楫之便、渔盐之利”的涉海活动早期,还是展望对海洋资源利益进行海陆空立体式开发的21世纪,祭海仪式都以其特定寓意的仪式安排以及由此形成的群体聚集、分工与互动的场景,对海洋社会进行着生动的诠释。
自从1万年前日本列岛与大陆分离,[1](P22)岛上的人类就开启了以海为生的实践历程。四面围海的地理条件决定了岛上人类的生存在很大程度上被海洋环境以及来自海上的气候所左右,古代日本人坚信自己始终生存在神灵的庇佑之下,[2](P116)在岛国各海域,对海神祈愿祭祀的活动从古坟时代开始就历代延续。[3](P125-130)濑户内海是本州、四国和九州围成的天然内海,是连结日本与亚洲的交通要道,自古海运发达;又因其多样化的自然形态,历来都是日本海民最活跃的舞台,留下了从事渔业、盐业、水运业、海商业、或海上掠夺等海洋生业的社会群体[4]的活动轨迹,也绘就了人类祭祀海洋神灵最纷繁华美的画卷。其中,历史最悠久、影响最大的祭海仪式非严岛神社的管弦祭莫属。这场开创于平安时代末期的宗像三女神祭祀典礼,以时而优雅、时而世俗、时而庄严、时而热闹的身姿见证并演绎了濑户内海乃至整个日本列岛近千年的沧桑变迁。
要把握祭海仪式对海洋社会所具意义,须将祭海仪式作为一种文化现象,置于海洋社会体系之中,洞悉其所处地位、得以产生的社会条件及其对这一体系中其他部分所造成的影响。而这些问题恰巧是文化人类学的学者们、特别是其中的功能主义学派所关注的。这一学派明确主张文化的存在有其功用,能够满足某方面的需要,[5](P16)并且应通过有机整体把握文化诸要素的功能,强调只有明确各组成部分的功能才能了解社会的意义。[6]功能主义视角可以为管弦祭的研究提供以下几方面的助益。
首先,功能主义视角为管弦祭的社会功能研究提供了指导。文化的存在有其功用是该视角的基本主张,而社会功能正是管弦祭与濑户内海区域社会、日本列岛社会之间的基本连结点,是通过祭海仪式审视日本海洋社会的根本途径。其次,这一视角有助于对管弦祭功能得以产生的社会原因进行全面剖析。祭海文化的产生必然基于经济、政治、文化等特定社会需求,该视角可以为探析管弦祭得以产生的社会动因以及由此获得的社会体系中的位置提供方法上的指导。最后,这一视角有助于洞悉管弦祭功能变迁对社会造成的影响。功能主义同样关注文化在满足人类需要过程中所创造的新需要,并认为这种创造是人类社会得以进步的动因,[7]而这一思路显然有助于回答管弦祭的社会功能变迁对濑户内海社会乃至日本社会所产生的影响。透过管弦祭来窥视日本海洋社会,需要功能主义的视角。
(一)管弦祭的概念
每年夏季在严岛神社举办的管弦祭通称“十七夜”,是从阴历六月十七日的傍晚直至深夜举行的祭海仪式。[8](P228-229)当天人们在船上安放神舆,吹奏管弦于海上,以慰藉神灵。仪式的过程包括使用漕船拖曳着载有代表海神宗像三女神*指海神田心姬命、湍津姬命和市杵岛姬命,由于守护海上航行安全从大和时代起一直深受重视。的象征神物的御座船,在三管、三弦、三鼓九种乐器的雅乐演奏声中,从大鸟居的浅滩开往对岸的地御前神社,*该神社位于大鸟居对岸的佐伯郡廿日市町。再从那里折回,经过本岛的长浜神社、大元神社等地,最后回到本社。管弦祭最初由平安末期政治家平清盛*日本首位掌握政权的武士,不仅控制了西日本半壁江山,而且积极开展对宋贸易,积聚起了大量财富,并获得了外戚的显耀地位,使平氏政权盛极一时。开了武家政权的先河。创建,他别出心裁地把京都贵族之间盛行的管弦丝竹引入严岛神社的海神祭祀活动中。虽然历经数代,祭祀形式几经变化,但始终热闹壮观。时至今日,祭祀当天的神社社殿、回廊和舞台上,仍可见数万人的观光客密布其间。这场历时千年、一年一度的日本最知名祭海仪式呈现出一系列集中且相互关联的文化要素。
第一,严岛神社。管弦祭历来由供奉海神——宗像三女神的严岛神社主持举办。这座在20世纪末荣登世界文化遗产目录的著名神社建在濑户内海交通要塞之地的海岛——宫岛边缘,背倚覆盖全岛的原始森林,面朝濑户内海,宫岛海域潮汐瞬息万变,每天时间精确的潮汐涨落使神社入口的牌楼“大鸟居”和神社的根基有一半时间浸在海中,远望去整座神社仿佛浮于海上。这一奇特景致为管弦祭提供了绝妙的海上舞台:人们从供奉宗像三女神这一日本最古老海神的严岛神社中将女神的凤辇直接请上船,载着神灵驶出大鸟居,划向对岸的“地御前神社”,寓意将海神从宫岛这一神灵的世界请到人世间,接受陆上人们的祈愿和祭祀,待仪式结束,再将载有凤辇的御座船驶回,途径周边的相关小神社,以示海神的恩泽遍布周边区域;最后返回并在大鸟居回旋,进入神殿中又连续回旋三次,完成迁座,祭祀由此进入高潮与尾声。仪式所有活动都在船上进行,利用涨潮进入神殿的海水一气呵成。
第二,御座船与漕船。供奉和承载女神凤辇的御座船以及负责拖曳御座船的漕船则是这场祭海盛宴中又一不可或缺的文化要素。在请出宗像三女神时,御座船的船头左右舷会燃起篝火,凤辇前则悬挂四盏高灯以及二十多盏手提灯笼,暗沉的海面将被照如白昼,御座船按规定从傍晚到深夜横渡海面。漕船则负责拖曳御座船,相传是在1701年御座船于祭祀途中遭遇海上暴风雨,幸得阿贺村及江波村的渔船相助才脱险,从此,这两座渔村的渔船就开始负责御座船在祭祀中的拖航一职,称为漕船。漕船和御座船使用的都是传统和船,在拖曳过程中不仅要保持海上航行极度平稳,还要完成在狭窄神殿中的原地回旋,难度极高,因此不仅船桨和木造船本身都已成为重要文化财产,桨手的操船技艺也是祭海仪式中的一大亮点。管弦祭也因此被誉为“日本三大船祭祀”之一。
第三,管弦乐。在经过各神社时,御座船上会举行神事与管弦吹奏,负责拖曳侍奉的漕船则击打太鼓,投掷塞子。[8](P231-232)平安时代的京都贵族有荡舟池塘河川、做优雅管弦之游的喜好,平清盛在创建管弦祭时便把这一习俗移植到了严岛神社,只是不再止于游乐,而是变身为慰藉神灵的神事活动。这种源自唐朝乐器的雅乐包括笙、筚篥、与笛的三管;琴、琵琶和筝的三弦;太鼓、羯鼓、钲鼓的三鼓,将平安时代的日本精英文化与海神信仰文化奇妙地结合在濑户内的海面之上。
(二)管弦祭的特点
海神祭在日本各地普遍繁多,各地祭海有着不少共性,而管弦祭这一最富盛名的祭海庆典却有着诸多与众不同的特征。
首先是历史的悠久性。日本受到祭祀的海神很多,有守卫海疆的住吉三神、有守护航海安全至今信仰不衰的金毘罗神,有信众遍布全国的惠比寿神,但宗像三女神在神灵谱系中的历史地位却无可撼动。据日本最古老的官方正史文献《日本书纪》记载,天照大神曾颁布神敕:“汝三神(指宗像三女神),宜降居道中,奉助天孙,而为天孙所祭也”,[9]由此奠定了宗像三神在神灵谱系中的地位,也因此使得此后创建的以三神为祭祀对象的严岛神社及其管弦祭有望成为日本第一神社及第一海神祭。平安时代以来,管弦祭一直吸引各地信众趋之若鹜,长盛不衰,历史之悠久无出其右。
其次是时代的变迁性。濑户内海的地位决定了以这片海域为祭祀对象的管弦祭不可避免地长期处于时代变迁的最前沿。濑户内海是日本古代权力中心近畿地区和亚洲大陆进行文化、贸易、政治交流不可或缺的交通要道,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濑户内海也是日本最重要的鱼米之乡,两岸盛产稻米等多种作物,海中鱼类、贝类和鲸类资源丰富,加之内海交通要道的地位,这里成了贡米、海产贡品的重要供给地,这里的一点动乱就能迅速酿成整个京城的饥荒,[10](P22-23)牵动着首都敏感的政治神经。濑户内海的重要性决定了管弦祭的多变性。无论是平安末期,以君临天下的政治盛典形式展现在世人面前的海神国家祭祀,还是镰仓时代以来以商贾聚集之地、集市汇聚之所的面貌出现的海神民间祭祀,抑或是近代以来转变为观光娱乐和文化宣传旗帜的海神信仰节庆活动,管弦祭的每一次转身都与时代变迁休戚相关。
最后是文化的集中性。濑户内海重要却狭窄、多元却密集,以这片多彩海域为舞台的管弦祭因而荟萃了多种文化。平安时代末期的丝竹文化在管弦祭创建之初被引入这片有着古老庶民信仰传统的海域,精英文化和大众文化在这里奇妙地相互融合、此消彼长。地形的多样化使得这里农业、渔业、海盐业、船运业、海商业等产业都早早地发达起来,也使得农民、渔民、船夫、盐民、海盗、海商等群体在这片海域共生共荣,纷繁交错。这一海洋文化盛典因此兼具了商贾文化、渔盐文化、农耕文化、异域文化等多重色彩,不仅一直游走在高雅和世俗的两极文化之间,也使得社会层面相似的不同文化间、拥有这些文化的社会群体间注定要在这一盛典中找到彼此关系的恰当定位方式。管弦祭不啻为是一场海洋文化盛宴。
管弦祭及其供奉的宗像三女神从日本国家祭祀的历史中走来,和着历史的步伐,将自身融入濑户内海的波光灯影之中,不断变幻着身姿,以契合一个个时代的需要。这样的功能变迁可以划分为平安时代末期走向镰仓幕府和室町幕府的“中世”,江户时代的“近世”以及明治维新以来的“近现代”。
(一)第一阶段:中世时期
管弦祭是平安末期的武士政治家平清盛一手创建的,他将京都豪华绚丽的平安文化移植到濑户内海的庶民信仰文化上,赋予了原本素朴、原始的祭海仪式以精英文化的气质,从而决定了管弦祭在其创建初期作为精英阶层统摄全国以实现其政治利益的工具的功能。这一功能具体可从以下三方面进行把握。
首先,管弦祭成了提升平清盛及其家族政治地位的工具。平清盛对管弦祭的创建是以提升严岛神社的政治地位为前提的。在平家势力渗入当地之前,严岛神社只是濑户内海守护神灵的祭祀神社;而在平清盛担任当地国守*一国统领,天皇直接任命。后,神社的神格终于更上一层楼,被提到了国家级神社的高度,具备了供外来精英阶层——以平清盛为首的贵族、进而是皇族——进行皈依的能力,[3](P165)严岛神社自此与朝廷产生了奇妙的关联。同时,平清盛对严岛神社地位的提升不仅是为掌握统摄全国的政治砝码,也在于维护平氏整个家族的地位。当时平氏一族固然已权倾朝野,但武士出身的他们毕竟缺乏政治背景,在门阀传统深厚的公家社会*日本朝廷贵族与上级官人的总称,侍奉天皇的宫廷贵族,与武家相对。中明显后劲乏力。而要提升家族政治背景,除了不断缔结政治婚姻外,将名寺名社置于家族势力之下也是获得贵族社会认可的重要手段。严岛神社祭祀所用的海上大鸟居以及大规模的神社社殿就是平氏一族的资助下建造起来的;管弦祭中豪华的船上管弦乐演奏更是平清盛凭借京都绚丽的贵族文化对自己政治地位的彰显和炫耀。
其次,管弦祭也是平氏一族把握日本政治经济命脉——濑户内海的有效手段。平清盛担任当地安芸国国守期间,深知内海航路、海洋资源、濑户内水军力量的重要性,而严岛神社位于濑户内海中心位置,恰好是统摄内海的最佳据点。日宋贸易的盛行使得濑户内海成为当时舶来财富和文化通往日本首都的几乎唯一通道,为掌握这一经济命脉,平清盛在濑户内海的东岸兴建港口,引导宋朝的大型贸易船穿过濑户内海,深入日本中心地带。[11](P42-43)平清盛在这条大动脉中心位置上的严岛神社兴建海上社殿,或许正是在向往返于内海上的人们炫耀属于平家的全新时代的到来。
再次,管弦祭也成了汇聚、整合和统治濑户内海各海民群体的工具。濑户内海自古就是海民的故乡,平安时代的文献中就有安芸国境内的海乡、海庄等地名[12](P297)的记载,这里一直是各种海民生存活动的重要舞台,其中就包括海上豪族的武装力量——海盗群体。日本的历史证明,中央统治一旦弱化,地方贵族势力连同海盗立即纷起,并渐趋猖獗,严重扰乱内海秩序,这促使朝廷不断派遣追捕使,代替朝廷前往剿匪。平氏一族代代都出追捕使,在濑户内海地区成就了平定海盗的功绩,到了清盛这一代更是将内海局势置于自己的掌控之中,成功将濑户内水军这一原本的海盗组织纳入自己麾下。[3](P165)严岛神社原本就被这片海域的海盗群体认作是祈求航海平安最为灵验的神社,既然这片“神域”一朝变身朝廷重臣代表国家举行祭海盛宴的“圣域”,臣服于其治下的海盗群体自然会对其创建的海神祭祀仪式诚惶诚恐,其他海上谋生的群体同样也会趋之若鹜。这一刻,管弦祭又成了当权者整合和征服海民的工具。
(二)第二阶段:近世时期
濑户内海对海神的祭祀原本就有着深厚的庶民信仰基础,虽然在平安时代末期因经历精英文化冲击而发生内涵变化,却依然需要这一海域的海民作为参拜神社的信徒以维持管弦祭的规模,凸显平氏一族君临天下的政治地位。因此,一旦以平氏一族为代表的朝廷控制有所松动,民间信仰便随即复苏,管弦祭逐渐变身为救济民众现世利益的工具。
从精英文化向庶民文化的转变看似是种“回归”,实则有了新的发展。宫岛地区原本存在着广泛的海神与山神信仰,民众坚信,海洋与山岳都是神灵聚居的所在,基于这一信念的祭祀祈愿原本神秘、原始、远离俗世;而“回归”后的祭祀却分明带上了直接、明确的现世利益色彩,庶民对管弦祭的参与不再出于对无处不在的神灵的敬畏或是对统治者的趋同,而演变成对自身眼前利益的追求。祭祀的参与群体显然各怀心思,渔民为了渔捞丰收,船夫为了运输繁忙,商人为了商贾丰盈,盐民为了盐运昌硕,海盗和所有海民群体都为了航海平安。与此同时,佛教与神道在这个时代的不断融合促使山岳信仰也发生了类似“回归”的新发展。原本对山岳神灵的遥远膜拜到了近代逐渐演变成模仿僧侣,进山修行,形成了民众对现世的平安、长寿和财富的追逐。宫岛地区山海相连的自然环境决定了海洋与山岳信仰必然密不可分,管弦祭也成了山岳修行者竞相参与的盛会。于是,管弦祭当天,飘扬着大渔旗的参拜渔船和信众充满着整片海面和岛屿,到处热闹非凡,几乎覆盖整个航道。[3](P179)
严岛神社所在的宫岛虽然靠近陆地,却因为建有神社,长期被视为神域,不许人定居。但管弦祭所演绎的规模宏大的政治秀却意外带来了庶民社会一年一度的汇聚,海盗、渔民、海夫的聚集又吸引了更多的商人、中介人和海运业者。此外,受到吸引的庶民群体并不止于各种海民,也包括并不与海洋活动直接相关的农民。民俗学家很早就指出,管弦祭不仅在濑户内海地区形成了以严岛神社为圆心的“圆形海民信仰空间”,同时也形成了以此神社为原点、辐射向陆地的“扇形农民信仰空间”。[3](P180)管弦祭由此逐渐演变成热闹的集市。另一方面,当地的神职人员原本受朝廷任命,司掌一方神域,是远离庶民阶层、高高在上的群体,但自从朝廷势力日渐衰退,神职人员不得已投靠其他势力,政治上几经摇摆之后终于失去了朝廷对其经济和政治的后援,只得自谋生路,于是这些坐地户便趁着众人汇聚的管弦祭时期,开起了旅馆、酒馆,[3](P169-181)管弦祭由此成为濑户内海商业集市等经济发展的助推器。
(三)第三阶段:近现代时期
时光转向近代,伴随着近代化的急速推进,濑户内海迎来了海洋文化的全新时期,管弦祭的功能也再次悄然转变。管弦祭的集市功能激活了宫岛地区的商业基因,歌舞伎、彩票、甚至于烟花巷等产业逐渐在此地出现,海神祭祀赋予了这一地区愈发浓郁的娱乐业色彩。
参与祭祀的信众群体的萎缩是管弦祭功能转变最明确的信号。信众减少早在明治时期就已现端倪,虽然战争一度中断了这一变化趋势,但随着和平年代的到来,每年赶赴祭祀的渔民所驾渔船就又开始呈连年递减之势,从1974年的1321艘,1975年的1061艘,1977年的787艘,1980年的575艘,1985年的254艘,直至1989年的158艘,这场昔日的祭海盛宴迎来了衰退期。只是这不仅不意味着管弦祭社会功能的丧失,反而使其成为当地乃至整个濑户内海地区发展滨海旅游业的重要手段。如今,管弦祭每年吸引着来自全国及海外的数万名“参拜者”,且近年来有增无减。[3](P158-179)这些“参拜者”并非为向海神祈愿赶来的渔民信众,也不会在祭海仪式结束后将神社的神扎*近代以来,渔民参加管弦祭的直接目的就是获得神社办法的神扎,由此获得神灵的庇佑。带回自己渔村,他们只是慕名而来的观光客,他们坐电车来到广岛,搭乘渡轮抵达神社,在夏季的傍晚时分带着轻松的心情欣赏着这场融合多种文化元素的海神信仰盛宴,节庆气氛在濑户内海的月夜下蒸腾而上。
管弦祭的传统也为宫岛地区近年来的相关文化事业做出了卓越的贡献。祭祀中完整保留下来的璀璨平安文化已成为历史学家、民俗学家的重要研究对象;作为管弦祭载体的严岛神社更是因这一祭海仪式的悠久传统而成为日本首屈一指、进而蜚声海内外的著名神社,相比平清盛创建管弦祭之前在安芸国内尚不能算一枝独秀的时代而言,地位早已天壤之别。1950年5月,严岛神社所在宫岛整座岛屿被指定为濑户内海国立公园。同年5月30日,《文化财产保护法》出台,严岛神社的国宝全部被指定为重要文化财产。1952年11月22日,严岛神社所在宫岛整座岛屿被指定为特别历史名胜古迹。1996年12月8日,这座因濑户内海潮间带的潮涨潮落而常常浮于海面的神社与神社后方弥山上的原始林区并列进入世界遗产名单。*神社属世界文化遗产,而弥山则为世界自然遗产。1999年10月7日,严岛神社前建起“日本三景碑”。2000年11月,严岛神社建起“世界遗产纪念碑”。如今,严岛神社作为濑户内海的文化名胜之地,每年吸引着260-270万人的“参拜者”[3](P181)踏足这座海上神宫,感受宗像三神对濑户内海的另一种“守护”。
管弦祭功能的阶段性变迁并非偶然,而是特定影响因素作用的结果,因此需要将管弦祭置于其所处社会的有机整体中,对推动及影响管弦祭功能发生演变的社会条件加以解析。
(一)中世时期
首先,神社在政治格局中的地位和作用是当权者选择管弦祭作为提升自身政治地位工具的前提条件。对自然的敬畏促使日本人早在绳文时代起就开始了对自然神灵的祭祀,祭祀的地点——神社由此成为天皇公卿、地方贵族和庶民百姓寻求社会地位认同的重要场所,也因此使得神道体系中等级较高的神社成为从朝廷到各地方势力争相控制的对象,即所谓“祭政不分”。[11](P40)欲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平清盛为掩饰自己并不高贵的武士身份,在大量缔结政治婚姻的同时,急于找到权势显赫的神社神宫来当自己的家族后援,并模仿皇族以及当时的显贵藤原氏等家族的传统习俗,照搬藤原家将日吉神社、春日神社等大神社纳入自家势力范畴的做法,并模仿这些公卿家族对治下神社所祭高野、熊野等神域进行参拜的办法,力图彻底改变家族的政治地位。[11](P12-13)严岛神社坐镇濑户内海要冲,供奉着《日本书纪》中明文记载的宗像三女神,悠久而正统的海神信仰使得该神社早在公元九世纪前后就已确立在安芸国内的权势地位,并在十二世纪前后成为安芸国内第一神宫,[3](P164)神社所在宫岛是极富盛名的神域所在,进行神灵参拜十分理想。虽然在安芸国内也存在其他与之齐名的神社,但唯有严岛神社社会地位蒸蒸日上,因而恰到好处地与平氏一族的上升年代实现了对接,使得平清盛及其家族选择了这座神社来迎接家族的鼎盛时期。
其次,神道信仰在与舶来文化的融合过程中所产生的内涵变化也为管弦祭实现提升当权者政治地位的功能起到了推动作用。佛教在飞鸟时代引入日本后迅速本土化,过于神秘抽象的神道无法指向个人对现世利益的追求,佛教寺庙及其祈愿仪式——法会却可以让人心安理得地诉说私人欲望,朝廷需要天下太平,当权者要谋求霸业,地方贵族求仓廪丰足。一时间,神道原始的祭祀与佛教热闹的法会在仪式上的融合、即所谓“神道习合”[3](P167)风靡日本全国,皇亲贵胄和地方贵族纷纷在自己掌控的神社附近修建寺院,称为“氏寺”,神社和寺庙开始一起举办祭祀活动,共同祭祀守护一方豪族及其治下民众的“氏神”。[2](P106-107)因此,对平清盛来说,之所以掌控安芸国著名的严岛神社,将平安贵族的丝竹文化从京城平静的湖面移植到濑户内海变幻莫测的海上,把宫岛原本神秘静谧的海神祭祀变成万民瞻仰的盛会,实在与神道信仰内涵的变化密不可分。
再次,管弦祭得以创建也与海神在广岛地区海民祭祀体系中的地位密不可分。濑户内海地区自古就是以海为生的渔民、海商、船夫、海盗和漂海民等各种海民群体赖以生存的区域。[4]濑户内海水流湍急、潮汐复杂,是航海者最需要获得海神庇佑的战场。五、六世纪的沿岸古坟中已发掘出当时的海神祭品,地点都位于内海航线的要地;在内海的一些海岛上出土的奈良时代、平安时代的遗迹中甚至挖掘出朝廷专用的海神祭品,[3](P126-129)海神信仰在当地祭祀体系中的地位由此可见。广岛湾附近沿岸岛屿一直有海人族居住,海民们对耸立于宫岛中央的弥山神灵自古敬畏,视该岛为神域禁地,视这一神域中的神灵为海洋生业的守护之神,严岛神社的起源亦由此而来。平清盛任职安芸国国守时期,当地豪族、海人族的首长佐伯氏同时也担任海神祭祀的最高神职人员“神主”,*祭神时的主持者,神社专职人员之长。海神祭祀在当地祭祀体系中的地位为管弦祭的规格奠定了基调。
又次,当时中央势力加强地方控制的政治动向也是平清盛急于掌控神社及其祭祀的重要政治背景。日本历史时常伴随中央与地方统治者间的权力博弈。七世纪以来,圣德太子为加强中央集权,不仅以整顿律令制度之名,向地方上派遣朝廷任命的官员,作为封疆大吏来管理地方各国*即指由律(刑法)和令(行政法)构成的日本中央集权国家统治的基本制度,系效仿我国隋唐制度而成。;还对地方上的祭祀制度予以干涉,公元607年所颁发的推古天皇诏书下令:“神灵的祭祀必须在大王的命令下进行”。地方贵族的祭祀由此开始被纳入朝廷管理范畴,朝廷的祭祀也成了天下的祭祀。[2](P115-117)因此,当平清盛被任命为安芸国守派往宫岛当地时,代表朝廷的官员所主持的祭祀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了当地最高级别的祭祀。
最后,濑户内海地区在日本全国重要性的提升是管弦祭孕育产生的根本动因。据《日本书纪》和《续日本记》记载,濑户内海早在大和时代就已成为日本交通要道、粮米海产品的全国供给中心,此后,安芸国所在地又因建造遣唐船而拥有了高度发达的造船技术。平安时代中期,随着中央对当地控制力的减弱,拥有卓越造船和航海技术的当地海民随即开始利用海上生存特技,开展海盗行为。当时官文中有记载:“近来海路之上凶狠盗贼蔓延,乘坐数十艘船,遥至海面远方,杀往来旅客,抢夺公私运输物资,恶行与日俱增,究其缘由,全因各国公差忌惮海盗势力,不加逮捕所致。”[11](P41)*原文摘自1129年的官文《朝野群载第十一卷》。混乱的治安严重影响了朝廷贡品和粮米的运输,因此不得不启用有势力的武士追讨海盗。平清盛由此屡屡被任命前往征讨海盗,这位卓越的政治家不仅抓住机遇,累积追讨功绩,逼近朝廷权力核心;还富于远见地与当地豪族佐伯氏这样的海上势力——实际上就是海盗群体的头目——密切合作,倾力培植自己在当地的势力;更有甚者,他还极富财政眼光,看到了当时濑户内海上日益繁荣的日宋贸易所潜藏的巨大利益,为确保西濑户内海地区的航海安全,不惜伪造院政旨意,*指太上皇的旨意,太上皇是当时的当权者,亦即院政政治。对海盗采取怀柔政策,还为推进日宋贸易,吸引宋朝商人把贸易船的停泊点从九州移到西濑户内海,并且整修内海沿岸各地的码头泊位,整顿航线。日本史学家松冈久人直言:这些利益正是“平清盛严岛信仰的重要动机”,[11](P42)换言之,是贸易利益促使平清盛为迎合地方势力、取悦海民群体而举办大型海神祭祀活动。
(二)近世时期
随着时代从中世走向近世,管弦祭的功能也在发生着“回归庶民”的演变,逐渐成为庶民阶层祈祷利益实现的工具,这样的演变也是在特定社会条件下完成的。
首先,濑户内海地区的经济发展为这一阶段祭海仪式回归庶民提供了基础性条件。濑户内海地区既多海岛,又不乏绵长海岸带;多丘陵,也多平原;多天然良港,也多海边悬崖峭壁;多肥沃三角洲,也不乏盐碱地。地形的多元化决定了当地生业状态的多元化。这里有盐田和以此为生的“盐饱”全体;[4]有旱田、梯田和耕地以及从事水稻、果类、芋类和麦类等多种作物耕作的农民;有早出晚归,居于岸边的渔民;也有世代生活水上,潜水挖贝、赶潮捕鱼的漂海民及其他海人群体;[3](P28-29)有行走濑户内海上的国内外客商;也有劫持公私货物,从事掠夺的海盗及其他海上势力。[11](P41)多元化的生业状态偏偏遭遇内海狭窄的生存空间,使得祭海仪式功能演变得格外明显。渐趋发达的渔业、海盐业、海商业和海上交通业使得濑户内海作为交通命脉、天下粮仓、全国盐业供给中心、物流中心的地位日益凸显,也使得海民群体中的富裕阶层从原来的社会群体中分化出来,并逐渐摆脱庄园领主,日趋独立活跃起来,正是这些新群体使得严岛海神的信众规模有了飞跃式的扩充。逐渐摆脱地方贵族控制、拥有了独立势力的海盗,祈望这座闻名整片内海的神社及其海神能保佑自己势力日益壮大,再不用听命于地方贵族;富裕起来的盐饱等廻船业者、“问丸”业者*指中世时期的水上运输中介业者。等祈求自己的财富越聚越多;商人们更是不愿错过这场位于濑户内海据点上的祭海盛会所带来的巨大商机,纷纷捐赠供奉;[3](P169)渔民等传统海民无疑也愿意赶往这座据说最为灵验的神社,希望获得宗像女神的庇佑,渔获丰收,出入平安。从中世走向近世的管弦祭承载了海民群体太多的寄托。
其次,中央对地方贵族的控制力减弱使得管弦祭必须转而寻求庶民信众的支持。从奈良时代和平安时代中走来的濑户内海地区已成为包括朝廷、当权者、地方贵族、下级武士、海盗和其他海民等各方觊觎的“商贾渔盐逐利之地”,[10](P21)时光转至镰仓末期的南北朝时期,权倾一时的平氏一族已然退出了濑户内海的历史舞台,严岛神社一直依仗的庄园制和国衙制的统治秩序轰然瓦解,以佐伯氏为代表的地方贵族失去了来自朝廷和幕府的保护和资助,在历经南北朝之乱后地方领主势力终于丧失殆尽,神社经济日益萧条。与之相反,庶民阶层中的富裕群体却日益壮大,为补贴用度,也为度过逆境,神社开始放下架子,不再一味侍奉统治者,反而越来越多地对庶民信仰“曲意迎合”。[3](P168-171)于是,神社的世袭之家和僧侣开始打破长期以来的净域禁忌,搬到宫岛来居住;无人涉足的神域弥山开始向民众开放,允许民众进入原本不可踏入的神山修行,来达成现世愿望;地方领主甚至为贴补用度,向参拜人索要祈福钱,神社专属的手工业者也打起参拜人的主意,集市变成了常设店铺,住宿也成了专门化的职业,神域融入红尘,庄严神社的“门前”,因为管弦祭而形成喧闹“市町”,“门前町”*指中世末期开始在神社寺庙门前逐渐形成的市街与集市。就此成形。
再次,神道在佛教影响下的内涵变化也推动了管弦祭向庶民回归。随着佛教这一舶来文化与日本固有的神道文化日益融合,佛事与神事的结合就不再是平清盛等公卿贵族的特权,普通商人组成了自己的佛经讲经会,并组织信众专赴严岛神社,参加管弦祭和盛大佛事法会;参拜法会的信众又不限于都市商人等普通海民,也包括村上、野岛、来岛等蜚声濑户内海地区的海盗群体。[11](P61-66)佛教对神道的影响还不仅限于佛事与神事在管弦祭中的结合,不断自下而上的神佛习合也使得严岛神社的山岳信仰信众不断增加。既然神域已向庶民开放,位于神域中心的弥山自然成了普通民众的修行首选。加之弥山巨石层叠连绵,为修行者的艰难行走、荒野行居提供了绝好的舞台,这里因此被开发成修行道场,神社的信众队伍日益庞大,参拜管弦祭的庶民规模也随之增加。[3](P168-169)
(三)近现代时期
管弦祭在走向江户时代的过程中经历了庶民信仰的回归,此后,进入明治时代,特别是二战之后,这场祭海盛宴又一次面临身份的转变,从海民信众祈求现世利益实现的参拜集会逐渐转变为娱乐大众的文化盛宴。
首先,渔业管理制度在从近代向现代的过渡过程中,渔民群体活动日益受限,渔业信仰文化逐渐失去了生存的土壤。江户时代的濑户内海,活跃的町村经济带动沿岸渔村发展,渔业也随之呈现出网渔业、拖钓业、潜水渔业等多元化发展态势,尽管渔民群体复杂多样,但各藩奉行“周边共有原则”*即海浜(海岸带)上的当地渔场归周边渔村共同管理;外海海面的渔场原则上可自由利用。进行管理,渔场纷争很少。然而,明治维新为包括濑户内海区域在内的整个日本带来了全新的制度建设,1875年,明治政府宣称海面国有化,把原先各藩自治的渔业管理模式转变成国家统一收税、统一管理的模式。传统习惯已被叫停,新制度又未及完善,渔场管理立即陷入混乱,并在整片内海海域蔓延开来。这一期间,冈山县的下津井渔民与盐饱群岛、盐饱群岛与香川县渔民、爱媛县渔民与广岛县渔民之间等渔场纷争层出不穷,不时还伴有血雨腥风,花去数十年时间才逐渐解决。[8](P167)日本用了几乎整整一个明治时代来完成从传统渔业管理向现代制度的转变与适应*明治时期开始,日本政府所推行的渔业管理制度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几个主要环节:1874年发布《太政官布告》;1885年制定《渔业组合准则》;1900年制定《渔业法》;1909年全面修改形成《明治渔业法》;1949年第二次修改形成适用至今的《渔业法》。,所付出的代价是渔民活动大幅度受限。战后1949年《渔业法》的修改明显限制了渔民、廻船业者、漂海民等海上活动群体的渔捞活动范围。宗像三神原本是所有行舟广袤海洋的社会群体祈求“与海洋和谐共存”的倾诉对象,如今海民们受法律制度束缚,漂泊性被大幅度限制,与之相应的渔业信仰活动自然也逐渐衰退。[8](P242)试想那些为追逐鲷鱼出海捕鱼的渔民们,一旦失去了自由航行海上的权利,眼看着价值不菲的鲷鱼随波而去,又怎能再有心思去向海神祈求渔捞丰收。
其次,濑户内海沿岸的开发逐渐打破了原有的内海自成一体的社会格局,也打破了生存于此的海民群体的传统文化格局。濑户内海曾因形态多变,碧海白沙等优美风景而受到欧美人士的盛赞。[13](P263)然而,这片日本引以为豪的海上乐园却随着日本经济发展、特别是战后经济高速增长而改变了面貌。以广岛为中心的大都市圈建设带动整片濑户内海地区的城市化进程,上世纪七十年代起,这里开始建造连结本州与四国的巨型桥梁,岛屿与海岬成了桥墩的建造地。在国土统管的建设浪潮中,濑户内海地区实现了能源、交通运输、信息通讯的高度网络化,海洋不再是便于内海各岛、海岸间交流的通道,转而变成专门将内海各地分别与东京等中央地区加以连结的通道。统一规划的结果是岛屿上人口渐次稀少,海岸带上的渔村日渐萎缩,渔民人口连年减少,取而代之的则是沿岸都市的急剧膨胀。地域之间按不同功能被整体性规划,濑户内海的地域一体性程度不断减弱。[13](P196-197)失去了海岛、海岸、内海共同构成的一体化生存空间,严岛神社就不再是海民们的专属神社,管弦祭也不再是海民们的专属盛典;而以渔民为主的海民群体本身的人口减少更使得参拜祭祀的信众人数连年递减,江户时代祭祀期间渔船覆盖整片宫岛海面的盛况终于成为了过去。原本带有浓郁海洋社会群体色彩的祭海仪式终于在社会变迁的背景下沉淀为坐落在濑户内海的海洋文化符号,以另一种开放姿态迎接全国乃至全世界的观摩和审视。
再次,开发带来的环境污染和渔业资源的枯竭也加速了管弦祭信众群体的萎缩。濑户内海地区早在十七世纪就先于日本其他地区迎来了海岸带的开发和港町的繁荣,并在十九世纪正式进入了人口激增与大开拓时代,[8](P134)到处充斥着海洋填埋、开垦山野、开拓浅海的热情;开拓事业终于在战后五、六十年代达到顶点,大规模的沿海填埋和随之而来的大型联合工厂的密集汇聚在六十年代后期引发了四日市哮喘等严重的公害问题,内海地区急速的经济开发与严重的环境恶化几乎同时赢得举世瞩目。海洋填埋进一步挤压了渔民原本就狭窄的海域活动空间;整齐划一的混凝土堤岸破坏了海岸带附近海域生态;废水从沿岸工厂直接入海,导致海水污染各种鱼类持续减少,[14](P217)面对生存环境的不断变异与挑战,以海为生的渔民群体唯有纷纷转业,人数连年剧减的命运无以避免。
最后,宫岛地区娱乐业的发展推动管弦祭的身份朝着“文化传承载体”方向转变。江户时代的神社神职人员为了维持用度,不愿错过参加祭海的商人等信众带来的巨大商机,逐渐将集市变成常设店铺,提供专门的旅店住宿,久而久之,就形成了固定的市町,且规模日趋扩大,逐渐形成了集住宿、饮食、歌舞伎、彩票甚至风俗业为一体的门前町。[3](P158-169)早在江户时代,宫岛就已成为远近闻名的商业娱乐中心,带着浓郁的娱乐文化色彩走到近现代的宫岛已具备坚实的旅游文化产业基础,无论是历史人文,还是自然环境,这里都有着太多的看点和发展旅游文化事业的社会动力。严岛神社及其大鸟居在潮涨潮落中的优美景象早已为其赢得了世界文化遗产的美誉;这里的神殿、寺庙、从前祭祀所用的船只及相关用具都已成为国宝和国家文化财产,获得国家法律的保护,优雅而从容地呈现在世人面前。宫岛不仅记载着日本神道信仰的发展脉络,同样也是佛教胜地,弥山曾经是从唐朝归来的高僧弘法大师创建真言宗的修行道场;[3](P169)这里还曾记录下严岛合战等改变日本历史的重大战役;除了平清盛,源赖朝、足利义满、丰臣秀吉、伊藤博文等历代统治者都曾先后与严岛神社结下深厚渊源。这里也是日本最著名的风景名胜之地,严岛神社所依靠的弥山以其几乎未被破坏的原始森林与严岛神社相映成辉,宫岛整座岛屿于1950年5月被指定为濑户内海国立公园,成为闻名遐迩的日本三景之一。可以说,是当地的娱乐文化推动管弦祭完成了从海神祭祀向海洋文化胜地的华丽转身。管弦祭所演绎的平安文化、海民文化、神道文化、佛教文化都在这一演变中实现了传承。
管弦祭历经数代,文化脉络虽不曾断绝,功能却几近变迁,这样的变迁源自社会经济、政治、文化等各领域的作用,却又反过来对所处社会造成了各种影响。
(一)中世时期
首先,管弦祭的诞生对“观众”的需求为庶民信仰文化的发展提供了条件。管弦祭的诞生为平清盛提供了展现其政治地位的华美舞台,也把严岛神社原本静谧、原始的祭祀变成了热闹繁华的盛会。以昭示天下万民、宣扬精英文化为己任的管弦祭,虽然看似使严岛神社成为贵族专属,远离了庶民,实际效果则恰好相反。贵族文化的炫耀需要围观的群众,政治地位的宣扬更不能缺少万民景仰的情境,管弦祭的诞生带来了以濑户内海海民为首的庶民信徒在宫岛地区的定期汇聚,并逐渐形成了固定的、规模不断扩大的参拜信徒群体,为下一阶段管弦祭“回归庶民”奠定了基础。
其次,管弦祭的形成为濑户内海地区的海神信仰文化增添了全新内涵。平清盛将首都贵族的管弦丝竹之乐从京都平静的湖面移植到广袤的濑户内海,大大丰富了原本粗粝、单一的海神信仰内涵。自此,祭祀活动中,月光下的严岛神社不再凄美幽静,社殿中满是僧侣、回廊下到处是信众,对宗像三女神的纪念平添了丝竹之悦耳与法会之喧嚷。平安末期,随着管弦祭的声名鹊起,许多文化人、乃至朝廷贵族都纷纷离开战乱的京都,绕道严岛,甚至滞留数月,只为等待欣赏管弦祭上的丝竹声,缅怀当年平安之都的绝代风华。[11](P39)管弦祭为这片古老、淳朴海域的信仰文化增添了前所未有的精致与细腻。
再次,管弦祭的精英文化推动了濑户内海的经济与社会发展。管弦祭被平清盛用来当做政治炫耀的工具,却也切实带动了地区社会经济向上提升。随着平氏一族及其他皇族、贵族的严岛神社参拜变得日益频繁,这条参拜路线也自然变成了从首都前往大宋的固定贸易路线。[11](P42-43)虽然平氏一族于1185年被灭,宣告其对严岛神社后援的终结,但这座神社依然被视为海神祭祀的灵验神社,受到镰仓幕府、室町幕府历代将军以及各方大名的保护,神社与管弦祭依旧繁荣,来往于濑户内海上的客商仍然会到这里来祈求航海安全,但同时也聚集到这里来买卖商品,由此汇集成市,形成地域的经济中心,[11](P4)为此后管弦祭在庶民信仰时代呈现门前町的繁荣奠定了基础。
(二)近世时期
首先,管弦祭回归庶民带来了门前町的经济繁荣。自从管弦祭开始回归庶民信仰,宗像三神便作为海民的保护神逐渐闻名于天下,祭祀期间的宫岛也逐渐成了海民们的朝圣地。在这个过程中,工商业者按不同地域或不同业种团结起来,开始自行祭祀神灵。中世时期严岛神社门前以“门前町”的形式开辟形成的商业地带,正是这种地域工商民团结一致、共同信仰的产物。博多、京都、堺市等地商人群体的大量参拜也使神社的神职人员看到了商机,除了向参拜商人索要祈福钱外,神社专属的手工业者还逐渐把临时搭建的集市改成常设店铺,住宿也转变成专门化职业,[3](P169)门前町由此规模愈发扩大。
其次,管弦祭回归庶民推动了宫岛地区的娱乐文化。带有庶民信仰色彩的管弦祭让宫岛对庶民信众产生了越来越多的依赖。江户时期这里的统治者浅野藩也注意到了祭祀期间举办的法会能形成集市,为宫岛带来无限商机,于是干脆为宫岛设置了直辖的奉行制度,还着意把一些游兴设施转移到宫岛上,市井之间受此鼓励,兴起了歌舞伎与彩票,甚至还引来了妓院的开设,[3](P170)宫岛终于走上了大众消费的发展道路。
再次,管弦祭回归庶民也促使地域社会进一步整合。以庶民为信众的管弦祭逐渐在仪式举行过程中淡化精英色彩,百姓间的合作对祭祀成功至关重要。管弦祭之前,为了便于祭祀船只在浅滩上航行自如,以免载有女神凤辇的御座船搁浅,必须对近海岸边的浅滩进行挖掘,这一挖掘活动后来也成了祭祀的一部分,称为“御洲掘”,仪式结束后,大家还要奉上御神酒,领受神社分法的神扎和杨桐枝。事实上,担任这项工作的并非渔民等海民,而是当地农民。此外,负责拖曳御座船的漕船则由附近两个渔村江波与阿贺的渔船来担任,该村渔民担任桨手,祭祀开始前还要举行专门检查船队情况的活动,这一活动同样被编入祭祀,称为“试乘式”。可见祭祀前后都离不开地域社会的通力合作。另据调查显示,江户期间,前来参拜管弦祭的渔民信众大致来自西起山口县上关町和爱媛县佐田岬,东至爱媛县菊间町和广岛县尾道的圆周型地域范围,包括西起防予列岛、东至芸予列岛的诸多岛屿在内,形成了圆形信仰圈;而祭祀中参与仪式的农民则来自从已斐村到大竹村的扇形沿海区域。[3](P177-180)管弦祭对内海地区海民和农民群体的整合影响十分显著。
(三)近现代时期
首先,管弦祭促进了濑户内海地区的旅游业繁荣。渔业信仰文化的衰退使得管弦祭的功能再一次发生变迁,从保佑海民生业逐渐转变为吸引全国乃至世界各国观光者的滨海旅游产业。从近世走向近代,围绕管弦祭的几乎每一项变化都显示了这种从祭祀向节庆的转变。1680年,当地藩主浅野冈长在严岛神社专门建起能乐台、乐屋、桥挂;*能乐台指日本艺术能、狂言的专用舞台;乐屋指能舞台后面的演员准备休息室;桥挂指乐屋通向能舞台的通道,三者都是为能乐表演中专门设计的。1715年光明院的名僧恕信选出著名的“严岛八景”;*指严岛明灯,大元樱花,龙宫水萤,镜池秋月,谷原麋鹿,御笠滨铺雪,有浦客舩,弥山神雅。严岛八景后来以浮世绘等众多艺术形式流传后世,成为日本艺术作品的重要主题、旅游观光的重要看点。1897年,平清盛用于严岛神社及其祭祀的著名文献遗物《平家纳经》被指定为国宝;进入20世纪,宫岛及严岛神社更是一路成为国立公园、国家文化财产、历史名胜古迹、日本著名观光景点、世界遗产。时至今日,管弦祭已彻底演变成一年一度的、以宫岛及严岛神社为背景、以濑户内海为舞台的夏季海洋节庆活动,每年吸引数万名观光客踏足这片曾经的神域、以及海民信众的祭海胜地,用另一种心情来完成对宗像三女神的祭祀。
其次,管弦祭实现了日本海神信仰文化在新时期的传承。管弦祭向着观光胜地的转变不仅拉动了当地滨海旅游业的发展,也用另一种方式诠释着海神信仰文化在新时期的传承。在平安时代及此前的中世,严岛神社及其所在的宫岛代表着日本神族谱系中地位极高的宗像三女神,在祭政未分的年代里,神社等级与政治地位紧密相连,平清盛所创建的管弦祭把海神信仰这一原本抽象、高深、远离庶民的神道教理用精致的丝竹文化演绎出来,使海神信仰在民众心中留下了具体的形象;在镰仓、室町幕府走向江户时代的近世,逐渐富裕、独立起来的各种海民群体出于商业等利益驱动,推动管弦祭及其所代表的海神信仰走下神坛,不断趋向庶民化、世俗化,信仰内涵不断趋于现实;近代化历程中,随着海民群体的萎缩,管弦祭也逐渐失去了原有的信众基础,但从集市发展起来的娱乐产业却逐渐在当地崛起,并最终帮助祭海仪式完成了又一次功能转变。今天,当游客参拜严岛神社、为管弦祭中传统文化的精彩演绎而喝彩时,心中装着的已不再满是对神社至高无上地位的敬畏、抑或是祈祷海神庇佑自己海洋生业的虔诚,而是对宗像三女神的海神信仰文化能作为人类共同的精神文化宝藏如此完美地呈现在世人面前而发出的由衷赞叹与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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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ChangeofSeaGodFestivalinJapanfromthePerspectiveofFunctionalism——TakingKangen-saiintheSetoInlandSeaasanExample
Jiang Chunjie, Song Ning'er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 Ocean University of China, Qingdao 266100, China)
Sea god festival is an important topic in ocean society, and the functionalist view is helpful in understanding ocean society through studying sea god festival.Japan has a long history of sea god festival, and Kangen-sai in the Seto Inland Sea created by Tailano Kiyomori, a politician at the end of Heian period, has proved to be one of the most famous kinds.It is found out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functionalism that the social function of Kangen-sai has changed periodically.In medieval times, it helped elitist class to achive their political interests.In early modern times, it gave maritime people and other common people an object to pray for their interests while in modern times, it helps to develop the marine culture in the area.It is also found out that these changes of function are the results of a series of social conditions in the field of politics, economics and religion of Seto Inland Sea as well as Japan, and in turn these changes have influenced the society.
functionalism; sea god festival; Seto Inland Sea; Kangen-sai
C912.4
A
1672-335X(2013)05-0018-10
责任编辑:鞠德峰
2013-04-23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11BSH007);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青年教师科研专项基金项目(201313025);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青年教师科研专项基金项目(201013052)
姜春洁(1975- ),男,山东胶州人,中国海洋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博士,主要从事海洋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