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雯
(1.中南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3;2.中南林业科技大学 教务处,湖南 长沙 410004 )
语言的生物演化研究
——《人类语言演化:生物语言学视角》评介
李 雯1,2
(1.中南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3;2.中南林业科技大学 教务处,湖南 长沙 410004 )
任何交际方式的演化研究都要求回答其机制、功能、个体发育和种系发育四个基本问题。语言的物种特征必然要求生物演化解释,唯递归论促进了语言演化研究。《人类语言演化》是递归论的发展和深化,该书围绕唯递归论, 分别从语言结构、语言与接口系统、生物与神经基础、以及人类学背景四个方面讨论语言演化。
语言演化;生物语言学;唯递归论
2002年3月27至30日,由著名心理学家W. T.Fitch组织的“第四届语言演化国际研讨会”(The Fourth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the Evolution of Language)在哈佛大学召开,会议特别安排了W.T. Fitch,M. Hauser和N. Chomsky等参与的圆桌会议。会后,三位大家共同撰写了《语言机能:是什么,谁拥有,如何演化》(The faculty of language:What is it, who has it, and how did it evolve?以下简称HCF)。HCF提出的三个核心问题是:语言是人类独有还是与其它动物共享、语言演化是渐变还是突变、语言演化是交际独特适应还是另有其它目的?HCF极大地促进了语言演化研究,在诸多相邻学科领域产生了重要影响,同时也引来了诸多争议。有鉴于此,2005年10月14至16日,来自语言学、人类学、神经科学、心理学等领域的著名学者在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再次召开了“莫里斯首届国际语言与交际研讨会”(The First Morris International Symposium on Language and Communication)。《人类语言演化:生物学视角》(The Evolution of Human Language:Biolinguistic Perspectives)是部分与会者呈交该研讨会的论文汇编。该书由R. Larson、V. Déprez和H.Yamakido主编、剑桥大学2010年出版。本文首先介绍全书的主要内容,然后作一简评和分析。
在《前言》部分,主编简要回顾了生成语法从原则与参数到最简方案再到生物语言学方案(biolinguistics program)的发展历程。为方便讨论,该书重印了HCF一文作为第二章。围绕HCF中的三个核心问题,主编另选编了14篇论文,分别从语言结构、语言与接口系统、生物与神经基础、以及人类学背景共四个方面讨论语言演化。
明确语言的本质是语言演化研究的起点。这一部分共有四篇论文。依据演化—发展(evo-devo)思想,Chomsky认为语言是连接运动—感觉和概念—意向系统的计算系统(computational system)。计算系统受语言经验、基因因素和普遍生物设计原则等因素支配。依据最大效率运算(maximally eff i cient computation)原则,合并(merge)操作生成了语言的基本结构,无限连续合并是语言起源的关键性创新;此前,人类概念—意向系统与其它动物已经不同。递归最初是为了提升象征和推理优势,只有当基因传播到足够数量的种群中时,利用适应优势,语言才最终发展成为实现交际目的的工具。Chomsky还认为,象征能力(symbolization capacity)使得语言演化研究更加复杂。语言演化研究的未来方向是连续合并运算在个体中的演化。
Jackendoff则反对Chomsky提出的句法中心论,提倡“平行结构”(parallel architecture)。Jackendoff认为语言能力可以分为无需演化创新和演化创新两部分。前者已存在于近祖甚至其它动物的交际系统中;后者又包括三种情况:超越语言功能、非语言能力和全新生物结构。Jackendoff认为语言和认知是两个独立的系统,但两者之间有接口关系。为此,语言演化始于业已存在的思维组合系统。基于当前语言现象的观察,逆向工程(reverseengineering)是研究语言起源和演化最佳方法。
Fitch和Hauser分别在第三章和第四章澄清了对HCF的一些误解。Fitch从计算机科学、元数学和语言学等角度重新解读了了递归的本质。Fitch认为,即使递归不是人类语言能力发展过程中唯一创新,也是语言的核心特征之一。对于语言学而言,递归规则就是“生成自我内嵌结构”。有关其它动物交际中的递归争论实际是对递归的不同程度的误解。Hauser重申了FLB和FLN的区分在语言演化中的重要意义,即使FLN还有递归之外的其他特质。
这一部分的三篇论文讨论非语言认知能力在语言起源和演化中的作用。Gärdenfors和Osvath以奥尔德沃(东非旧石器时代文化之一,约250万年前)的前语言形式为基础,认为人类的“预见认知”(anticipatory cognition)提供了描写非当前情况,伴随生存环境和生活方式的改变,预见认知是非当前行动计划的基础,构成语言移置性(displacement)的前体,现代语言都有特性,而其它动物的交际方式至少在目前看来不具有这一特性。Corballis以人类和类人猿有相似的手势交际方式,特别是镜像神经(非人类动物的镜像神经主要位于F5区,而F5区与人脑中的布罗卡区有共源演化特征)和FOXP2等为证据,论述了语言起源于手势。Sperber和Origgi探讨了语言和心智理论之间的关系。在他们两人看来,与其它动物交际方式相比,人类推断交际(inferential communication)具有明显的演化优势。发话者的意向必须能影响受话者的心理表征,并被受话者所理解。这种推断交际的前提是物种能共享心智能力。
生物、基因和神经基础等在语言演化研究最为吸引研究者的兴趣。Dor和Jablonka考察了生物学中的演化—发展观点,认为演化研究的出发点应该是表型发展,而不是基因变化。他们推测,发展可塑性(developmental plasticity)、限渠道化①“限渠道化”也称“生物表型限渠道化”,指同一种群中的个体在发育过程中,由于基因限制,即使受环境等条件的干扰(但不包括人工干预下的转基因),生物表型仍能保持正常,发育仍能保持汇聚或稳定趋势。(canalization)和基因调控(genetic accommodation)都可能在语言演化和交际中起作用,由此他们提出了语言的文化演化(cultural evolution of language)猜想。按照这一思路,语言的普遍特质归结为限渠道化,其它方面归结为发展可塑性,因而推崇语言起源自我发展渐变论:语言起源于语词(word),在交际压力下不断复杂化,并逐渐包含了句法。但是,语词的初始适应优势没有得到较合理的解释。与此相反,Piatteli-Palmarini认为词汇不是语言的简单要素,而是高度复杂的句法实体,词汇串联不可能是高度复杂句法的前体,反对语言是大量演变的累积,从而赞成以I-语言和递归作为语言演化研究的对象。
Liberman从上世纪60年代就提出了语言生物性,他以各种语失语症和脑损伤等相关研究成果为基础,认为无论是语言还是非语言能力中,基底核(basal ganglia)具有中心地位。按照Liberman的讨论,递归包含于重复(iteration)中,重复并不专属FL或人类认知,其神经基础因而应该在FL之外。他还进一步认为,语言的独特之处在于语声心理(speech physiology),正所谓“我说故我在”(we talk therefore we are)。
Stormswold以同质接合体和异质接合体双胞胎的语言研究为基础,发现基因因素更多地影响了句法和音系,她还进一步指出,基因对口腔和小肌肉等运动的控制超过对语言的控制,从而间接证明运动是语言的前体。
这一部分的三篇文章讨论自然选择和适应在语言演化中的作用。考古学家Tattersall从人科演化过程出发,认为现代人的象征认知(symbolic cognition)晚于非象征认知,不能从现有的生物形态结构推演行为创新,行为创新是现有形态结构的重新组合或运用。这就是说,在某一生物形为功能出现前,生物结构早已存在,只是到后来才发展成为适应新的功能。这一观点与HCF多有兼容之处:语言是一种突变结果,是业已存在的生物结构因其他原因而使然。
Bickerton则明确反对HCF把语言起源看成突变的结果,况且HCF实际回避了语言起源的时间、地点、目的和方式等诸多敏感性问题。Bickerton同样认为移置性是语言起源的选择压力,他还进一步认为生物的运动序列可能是语言起源的前体。这种前体在现代语言的语词、句法和语篇都有反映,但联系它们的只是松散的语义—语用关系。
最后,Bingham以自然选择论为基础,认为语言起源的基础是广泛的社会合作,是种群在社会实践中的副产品。但正如主编在该书的《前言》中所指出的,这种讨论远不能解释解释语言的物种独特性。
经过了一个半多世纪的沉寂,语言演化研究重新激起了人们的极大热情。尽管语言演化研究如雨后春笋迅速发展,但除了认同语言要求演化解释要求跨学科的通力合作外,到目前为止,几乎没有一个理论假说得到了认同;即使在同一理论框架下,各假说之间也存在很大偏差,甚至根本对立。因此,明确语言的本质是语言起源和演化研究的前提和基础,才能解释语言的物种特质。从这个角度来说,HCF将FL进一步分为FLB和FLN在语言演化研究中具有重要意义。尽管如此,HCF并不是直接讨论语言演化的论作。
HCF的三位作者在合作之前,各自研究方向并不相同,甚至有完全对立的学术观点。Chomsky从一开始认定语言的生物性,但在此前,他一般回避语言演化的讨论,也反对以非人类动物的交际方式解释语言起源,更反对自然选择在语言演化中的作用。生物学家Hauser笃信新达尔文主义和现代综合论,重视基因多样性的组合和选择。Hauser的核心理念是,其它生物属性一样,语言必然要求某种直接的生物前体。因此,Hauser认为语言是从某种前体演化而来的交际形式,而自然选择是促使语言演化最根本的动力。而心理学教授Fitch长期从事生物演化和认知科学研究,相信语声(speech)与动物声音有同源特征。这些对立的学术观点时见于HCF之前的诸多学术论著中。但是,HCF将FL分解成FLB和FLN,学术对立基础也就随即消失。
首先,Hauser可以坚持自然选择作为其理论基础。在长期演化过程中,人类与其它动物共享FLB,它可能演化成或没有演化成语言成分。一旦Hauser放弃FLN是自然选择的结果,而这正是Chomsky所期待的,Chomsky由此不但可以坚持句法中心论,而且维持了FLN不是自然选择之物的推论,HCF也就顺理成章地选择了生物比较作为验证FLN最基本的方法,而这恰好又是Fitch极为推崇的。三位学者如此各让一步,不但消除了彼此之间的对立,学术空间也突然变得十分宽阔。
随着研究的深入,研究者转变学术观点是正常的。但正如Bickerton[1]所指出的,转变观点需要说明原因或动机。遗憾的是,三位大家对此既没有在HCF中适当表露,又没有在本书中做出说明,也没有在其他地方做出解释。
围绕语言的递归性,HCF曾与Pinker和Jackendoff等发生过重要学术论争(国内已多有介绍和讨论,从略)。但是,论战实际纠缠于语言是否有关递及递归的表达功能等,并没有触及语言演化这一根本性问题。遵循自最简方案以来的核心理念,Chomsky[2-3]认为一致和合并才是句法运算的基本操作,递归只是词项的边缘特征(edge feature of lexical item),而正是这种特征驱使并保证了一致和合并句法运算。根据HCF,递归是交际目的之外的突变结果。这就意味着,心智理论(Theory of Mind)和工作记忆容量等与语言相关的具有遗传性质的认知能力是语言起源的前提;与此相反,渐变论者则坚持语言与其他动物交际方式和原型语言等前体具有连续性,语言递归源于将于交际压力。但是,语言演化涉及的因素太多,这种非彼即此的双分法不利于问题的解决。
尽管三位学者在HCF中各自做出较大的让步,但就语言起源而言,依然坚持句法中心论。这不可避免地受到其它理论假设的问难,也难以比较全面地解释语言起源,如本书没有一篇关于语声或隐喻等演化的论文,而这些都是目前语言演化研究的重要内容。
现代综合论和新达尔文主义在现代生物学中具有里程碑意义,但同时也导致了基因中心主义(gene-centrism),忽视了发展(development)在生物学中的意义,最终导致个体发育和种系发育研究相分离。
生成语法从一开始就假定了语言的生物属性,语言学将最终成为生物学的一个分支。这就是说,如生物机体一样,人类语言也具有深度同源特征,语言的差异就如生态多样。HCF的理论基础是演化—发展思想。虽然演化—发展思想与原则与参数理论相吻合,但演化—发展并非一个完整的理论假设,而且蕴含了演化以发展为基础。普遍语法所解释的是个体的语言习得,而在演化—发展框架下的研究却关注种群基因的发展过程。如果这种观察正确的话,HCF就陷入了语言起源渐变论和突变论的漩涡,更无法解开个体和种群发育之间的死结。
任何交际方式的演化研究都要求回答其机制、功能、个体发育和种系发育四个基本问题(Tinbergen)。[4]对这四个问题的回答,提供了唯一全面解释所有交际方式(包括语言)的理论框架。语言演化的中心问题是区分基因和非基因因素。借鉴王士元,[5]我们不妨将这些因素归于同一坐标系中:纵坐标表示基因遗传因素,用以解释语言演化中的个体发育;横坐标表示非基因因素,用以解释语言演化的种系发育。由此我们不难发现,有关HCF的许多论争其实不在同一坐标轴上,本书中的讨论也都可以在该坐标系中找到相应的坐标点。
围绕HCF,本书学术背景广泛,学术观点也不尽相同。尽管如此,大多数研究依然以句法中心为理论起点,因而难以比较全面地解释语言起源。例如,除Liberman提出语言的独特之处在于语声心理外,本书没有一篇关于语声演化的论作。语声超越了诸多演化结果而成为人类语言的区别性特征之一,它直接表明了人类具有生成、感知和理解语声的能力。正因为如此,语声是语言演化研究必须直接面对的问题。但在句法中心论者看来,合并和递归的对象是抽象的句法构件,是先于语声内容的语词。这就意味着语言演化至少存在语声和句法两个前体,其中还夹杂着语义的起源和演化。就是这个意义上,宁春岩[6]批判当前句法推导中的循环论证:先删除语词的语音,再进行合并等句法操作,得到线性语序后再添加语音。从演化的角度来看,这种循环操作运算几乎是不可能的。此外,本书没有一篇关于隐喻在语言演化中的作用的论作,也没有讨论共同演化的论作,而这正是目前较为认同的看法。
近十多年来,特别是HCF后,语言演化研究发展迅速。正如Fitch[7]所指出的,与心理学家、神经学家和考古学家等相比,语言学家却没有对语言起源和演化研究迅速做出反应。未来研究必然要求跨学科合作,基于经验证据,广泛运用生物比较和计算机模仿等方法,扩大理论空间,验证现有理论假说。
致谢:本文在写作过程中多次得到了杨烈祥副教授的细心指点,本刊编辑部和匿名审稿人提出了诸多宝贵修改意见,受益匪浅,一并谨致谢忱。文责自负。
[1] Bickerton, D. Adam’s Tongue: How Humans made Language, How Language Made Humans [M]. New York: Hill and Wang,2009.
[2] Chomsky, N. Biolinguistic explorations: Design, development,evolution[J].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hilosophical Studies, 2007,15:1-21.
[3] Chomsky, N. On phrase[A]. In C. Otero & M. L. Zubizarreta (eds.).Foundational Issues in Linguistic Theory: Essays in Honor of Jean-Roger Vergnaud [C]. Cambridge, MA: MIT Press, 2008: 133-166.
[4] Tinbergen, N. “Derived activities”: Their causation, biological significance origin and emancipation during evolution[J]. The Quarterly Review of Biology ,1952, 27: 1-32.
[5] 王士元.演化语言学的演化[J].当代语言学, 2011, 1: 1-21.
[6] 宁春岩.连续合并论[J].现代外语, 2010, 2:111-120.
[7] Richard K. Larson, Viviane M Déprez, Hiroki Yamakido (eds.). The Evolution of Human Language: Biolinguistic Perspective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0.
On the Biological Evolution of Language—— The Evolution of Human Language: Biolinguistic Perspectives
LI Wen1,2
(1.Foreign Language Department, Central South University,Changsha 410083, Hunan, China;2. Academic Affairs Of fi ce, Central South University of Forestry and Technology,Changsha 410004, Hunan, China)
Any evolution research on communication means requires solutions to four problems: its mechanism, function,ontogeny and phylogeny. Species property of human language requires an account from biological evolution. Recursion-only claim furthers researches on language evolution. The Evolution of Human Language is the development of the claim. Around the claim, the book from four aspects, namely, language architecture, language and interface systems, biological and neurological foundations, and anthropological context, discusses the problem of language evolution.
Language evolution; biolinguistics; recursion-only claim
A
1673-9272(2013)05-0171-04
2013-09-03
李 雯(1982-),女,湖南醴陵人,中南林业科技大学讲师,中南大学外语系同等学力人员,研究方向:语言学、二语习得。
[本文编校:罗 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