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权主义者“三重奏”

2013-01-17 05:57甄静慧
南风窗 2013年13期
关键词:女权主义者三重奏李军

甄静慧

柯倩婷的生命中曾时常回响着两个弃婴的哭声,直至这些声音承载的内容被理解,并融入她的人生意义和追求之中。这个长发、清秀,声音和气质透着温婉的文学博士、大学副教授同时还有另一个身份——“出柜”的女权主义者。

“柯老师特有传统女性味道。”在中山大学中文堂会议室,郑楚然“吃吃”笑着。她顶着一头红色短发,青春、张扬,肆无忌惮地盘腿坐在沙发上啃干脆面。“我是一个‘酷儿(Queer,双性恋)。”她主动暴露自己的性取向,又愉快补充,“很多男生喜欢我。”她和柯倩婷是师生,跨越了几个代沟的两代人,思维方式乃至感情观都迥然不同。然而,一个普世的价值追求使她们间产生了超越表层社会关系的深刻连接。

周四下午两点,郑楚然推开柯倩婷办公室的门。虽然去年已从中山大学毕业,她还是常常出现在这里,与那些和她同样年轻的女孩子们开会,筹划新的行为艺术方案。一会儿,卷卷、太阳等更多女孩也来了,都往这边张望,因为所有人都忘了带会议室钥匙。

柯倩婷嗔道,“糊涂蛋”,她沒参加女孩们的聚会,却想办法为她们开了门。

过去一年多里,中国爆发了一系列密集的性别事件:“占领男厕所”、地铁“我可以骚,你不能扰”、“砍断咸猪手”、“校长开房找我”——郑楚然、梁小门、李麦子等一批年轻女孩都是个中先锋。逐渐觉醒的女生们抱团合力,向男权文化发起一次又一次的挑战。

很棒不是吗?这似乎是一个女权主义话语权崛起的时代。然而只有行动者自身清楚,与欲要撼动的强大“对手”相比,她们仍是孤独的。

遇上艾晓明

直至考上中山大学“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柯倩婷都未想过自己会成为女权主义者。然而转化的发生却又那么自然。1999年,她开始写硕士论文,导师是中大中文系教授艾晓明。

艾晓明还有另一个身份——著名女权主义者、性别研究专家。

“这是我生过养过的身体,是我的乳房我做母亲的明证;来找我吧,放过小学生,放过叶海燕!”2013年5月30日,一条微博爆红网络,附一张手持大铁剪、赤裸上身的女性照片。照片上裸露的,正是艾晓明年届60的身体和她的乳房,目的是声援5月27日举牌抗议海南万宁“校长带小学女生开房”后,被广西博白县警方以“故意伤人”为由行政拘留的妓权运动者叶海燕。

微博迅速被疯转,不出数日,中国网民都认识了一位“出位”的退休女教授:她“年老色衰”,却赤身裸体、手持剪刀、充满愤怒。

她说:“我的乳房既不坚挺也不丰满,完全没有成为欲望对象的资格……但这就是被遗忘的常识和真相:这是我生过养过的身体。你是人生父母养的不是?”

她说:“我拍这张照片时没有悲情,我的剪刀在说话。”“我就要秀那把剪刀,我想要所有想带小学生开房的校长记住那把剪刀。”“让我们做大人的站在小女孩前面,挺直了站着,稳稳地握住那把剪刀:开房找我,做掉你。”

艾晓明刚烈、锋利、尖锐,一贯如是。早在10多年前,她的女权主义思想就如同她手里那把剪刀,在主流社会中异军突出,无论崇拜、支持、恐惧,还是反对她的人,都无法掩盖其力量与锋芒。

而当温婉遇上锋锐,注定要产生一些化学反应。

与艾晓明相反,曾经的柯倩婷聪明、懂事、隐忍,符合社会主流审美。“我的老家在粤西农村,性别观念非常传统,重男轻女思想无处不在,人们千方百计追生男孩,女儿一钱不值。”她说。这意味着,成长在这样的环境下,女孩不得不早慧而懂事,尤其当她竟敢对自己的人生怀有抱负。

柯倩婷觉得自己还算幸运,她有一个思想比较开明的父亲,愿意供养她上学到初中毕业,而当地很多跟她同龄的女孩早就辍学了。但也仅此而已。从几岁大开始,男孩们尽情享受童年,她起早贪黑读书,因为知道自己是女孩,只有顺利考上中师,再保送师范大学,才有可能继续学业而不需家里供养。

毕竟,相对于由社会文化锻造的强大环境力量而言,早期单一的生命个体显得太过弱小。

1999年,艾晓明刚刚开始进行文学中的性别研究。柯倩婷追随导师,也一头扎了进去,不曾想,研究过程中接触到的大量妇女运动历史及性别理论,令她内心受到极大震动。

尘封的生命体验浮出水面。

“我在小时候,心灵经历过两次重大冲击。”她回忆,“一次是上小学时,天没亮我已经去到校外,宁静的清晨中隐约听到婴儿微弱的哭声,原来附近有个弃婴。这令我心神不宁,接下来每天都跑去看。有人给她喂奶,可是一直没人把她抱走。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她穿得挺好,不是贫穷家庭丢出来的。”

“另一个也是弃婴,被丢在我们村口猪肉档的猪肉台上,被屠夫领回去了。于是大家都管她叫‘猪肉妹。那些年我总在想,不知长大后的她听着这个称呼,内心是什么感受。”

相比起传统思想潜移默化的日常性侵蚀,这是两个直接与生命相关的事件,更具心灵穿透力。幼小的柯倩婷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事。

“难道只是生命的偶然?”震荡与疑问就像种子,深深地埋进内心。

而性别理论研究,不仅使童年的这些经验得到理解,也在她面前打开了一片远比粤西乡村辽阔的天地。2002年,柯倩婷考上中山大学比较文学专业博士,继续跟随艾晓明发展“文学与性别”跨学科脉络。

“新媒体女性”

“阴道,我说出来了。阴道,我再说一遍……我们在教室里说、在学术研讨会说、在寝室说、在聚会中说;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们愿意到全国各地巡回演出说……我担心人们如何说‘阴道这个词,我更担心人们不说这个词。人们不去说的事物,它就不被看见、承认和记忆。我们不说的东西成为一种秘密,而秘密则导致羞耻、恐惧和神秘……”

2003年一整年,柯倩婷都在跟着艾晓明排演美国先锋剧《阴道独白》。这是剧作家、诗人及行动主义者伊娃·恩斯勒自编自演的单人剧,她以“阴道”这个意象,挑战性地、直言不讳地带入了包括性欢愉、性工作、多元性、性态度、性解放、性权利、反对暴力等一系列性别问题。

“阴道”、“高潮”、“同性爱”等刺激性的字眼不断抛出,《阴道独白》每次演出,都给观众带来极大的震撼——还有极大争议。

10年过去,中大现在仍然每年排演这部话剧,只是艾晓明已退休,演出者有的是柯倩婷的学生。

中国是一个号称“妇女能顶半边天”的国度,这里却从未经历20世纪六七十年代发生在欧美的社会性的女权主义觉醒。有人说,直至进入21世纪,中国社会的女权意识仍仅局限在学术界。

是,也不完全是。

从《阴道独白》的排演,黄静案、邓玉娇案的追踪,到纪录片的拍摄,艾晓明从来不是一个安坐学术殿堂的学者,她带领学生们,随时准备着突入社会行动,在公众面前撩开社会性别问题的遮丑布。

“艾老师一有机会就到处‘搞搞震。”广州新媒体女性网络负责人李军调侃。她本是一家报纸的深度记者,也是一个被艾晓明“拉下水”的女权主义者。

“如果不是接手了艾老师扔过来的一摊子‘破事,我现在应该是一个时尚杂志的负责人吧。我以前挺喜欢这玩意的。”

2004年,艾晓明协助英国领事馆搞媒体性别培训项目,第一次培训在一个酒吧,进行正酣,她突然说:“你们(对女权主义)都挺有认识的,干脆组一个核心小组,自己折腾吧。”当时大家推举了10来个编辑记者作为召集人,项目命名为“新媒体女性”。

“没想到活动进行到第二次,就剩下我一个人在搞了。”李军拍着桌子说。

最让她哭笑不得的是,两年前有一次碰到艾晓明,艾瞪大眼睛对她说:“李军啊,想不到这破玩意让你折腾了这么多年,你怎么还在折腾?”

“她其实是懒得掺和这事,所以丢过来,我也不知怎么就进去了。”

其实李军心里明白,“新媒体女性”只是一个契机,真正令她拍案冲冠,决意走下去的原因,是愤怒——对媒体一元思维的愤怒。

2005年,北大小语种招生分数事件引爆,当年分数线为文科男生590分,女生598分;理科男生619分,女生636分,遭到女生家长强烈抗议。著名评论员鄢烈山随即发表一篇评论。

“我曾对偏重死记硬背功夫的应试教育导致的女生考分优势愤愤不平多年……广州市每年高考的‘状元,绝大多数是女生,我就断定这对我们男人太不公平了。强调循规蹈矩的教育、偏重于死记硬背的考试,显然更有利于女生。”

“北大的小语种,以后要从事外交事务,如果与那些‘小语种国家办外交的都是女人,她们是代表女儿国还是代表中国?”——鄢烈山《为北大招生辩护:这不是性别歧视》

“我出离愤怒!”李军说,“通篇都是对女性的侮辱。”看完当天的报纸,她马上找到任职报纸的评论部领导,要求发表反驳性评论。然而两个多小时过去,对方不为所动,责任编辑则给李军转发了来自其他学者和评论者的几万字反驳。“他的意思是,不只是你,很多人都在抗议,我都不登。”

“我很生气很生气,你们不登我就到处贴。”李军气得像个赌气的孩子,她写了一篇自谑“又臭又长”的反驳评论,四处张贴,群发给她手里的几百个邮箱地址。最后,上海一家报纸节选刊登了这篇文章。

“同期还有一件事,《妇女权益保护法》修订,他任职的报纸又发表个论《性骚扰立法无厘头》。”这次,李军想发一篇“来信”表达不同声音。再次被拒。

这两件事俨然一个分水岭,使她决意将媒体性别培训正儿八经地做下去。

“一开始她没有经验,虽有心做,人慢慢竟散了。”一位早期参与“新媒体女性”的记者说。但李军有旁人意想不到的韧性。她上博士课程班“充电”;又加入报社深度部,亲身在市场化媒体任职调查记者。

几年后,半死不活的“新媒体女性”重新一点点活络起来:开办讲座、沙龙、研讨会,联署,开新闻发布会,性别主题展览……

“我们屡屡做这些活动,都会有些同行过来听,有些人渐渐就接受了从性别角度来解释一些新闻事件,将其体现在自己的工作当中。”

“然而我也知道,自己没有达到真正改变主流媒体的目标。新闻业的典范长期被男性把持,很难通过几个行动即时发生改变。”

回顾这些年的工作,她并未满意,更多时候,是感到前路艰辛而孤独。

登场,青年行动派

“相对于其他社会运动,女权运动的同盟军远远不够。”李军感慨,“要推动社会变化,需要各种各样不同类型的人共同发力。”

這同样是柯倩婷的感慨。从2003年到2010年,她和中山大学的师生们每年都在做大量研究、教育、倡导等日常性工作,也搞了很多诸如“校园影展、戏剧、讲座、工作坊”等活动,但尽管如此,“影响只局限于校园,很难走出去”。

直到女权青年行动派和行为艺术方式相继粉墨登场,这个局面方一定程度上得以打破。

2009年底是一个转折点。11月16日联合国反对针对妇女暴力行动,中大师生与艺术家合作,先后筹划了以“反对整形美容”为主题的艺术空间,以及地铁“快闪”行动,大量媒体跟踪报道。“由此我们意识到,透过行为艺术及媒体合作,性别话题其实可以走向社会,引起更广泛的关注。”

“拍得好看吧?”郑楚然向记者展示了一张“开房找我,放过小学生”的照片,里面的她中性打扮,手执铁锤蹲在地上,有一份颓废之美。

“我的人生准则是‘一定要好玩!”她是热衷行为艺术的新生代,在行动中同时追求趣味与价值体现。

2012年2月19日,广州越秀公园附近一所公厕外,几名20来岁的女大学生正在男厕所旁排队,有的手上还举着牌子,上书“关爱女性,从方便开始”。

事实上,“占领男厕所”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行为艺术,目的是推动公共政策调整,增加女厕位比例。发起人李麦子是长安大学大四学生,郑楚然也参与其中。

行动很成功,不仅布局周全、诉求明确,迅速得到舆论响应,“还有一个很大的突破,就是成功利用微博平台,对外界的质疑迅速作出回应。”柯倩婷说。

更重要的是,这两年,越来越多像她们这样的年轻女孩加入女权主义阵营,并活跃在行动第一线。和上一代不同,郑楚然的生命并未受过性别相关的重大冲击,自发“觉醒”,也许仅是因为生于一个信息更发达,思想更自由的年代。

去年,她染了一头红发,原因是从未染过,好玩。

李麦子则是一名“拉拉”,她认真地问:“你们杂志能不能说我是同性恋?”

平常的麦子不按常理出牌,从小愤青,喜欢打架,“打不过男生就打女生”。

在北京地铁站,她拉着记者冲过安检口,向追上来的安检员坚决地说:“不检”、“不检”!“我从来不顺从地铁安检,这是对公民权利的侵犯。”

而对于加入女权行动,她有非常严肃的思考。“早期参与公益,主要是做同志活动。后来却发现,同志圈里也存在性别权力问题,男同垄断了大部分资源和话语权,女同则背负着性倾向和性别的双重负担,走在边缘的边缘——必须把女权运动搞好,‘拉拉才能找到出路。”

麦子的言论对女同圈造成了不小冲击,一些“拉拉”因而从同志运动转战女权。“太阳”就是其中之一,现在她干脆跑到广州打零工,跟郑楚然混在一起。

占领男厕所之后,青年行动派又发起了“我可以骚,你不可以扰”、“光头行动”等一系列活动,无一不受媒体青睐,引发一波又一波的公共话题。

近10年的女权运动鲜少有这么热闹的时期。

对于青年行动派的崛起,“我当然很高兴啊,”柯倩婷语气兴奋,“我太喜欢她们的行动力了!”“她们对事件反应的速度非常快。我不具备这个能力,总觉得要先想周全,往往就滞后了。”

确然,当新生代崛起,论大胆、创意、反应和吸引媒体关注的能力,中青代女权主义者甚至显得有点与时代脱节。

然而,假如因此就以为女权群体已经羽翼丰满,则未免太过乐观。

“一个行动的发起可以很快,但要真正推动公共政策的改变,需要很多人长时期地做很多专业工作,理论研究,方案起草、提交。”李军皱着眉头。在她看来,青年行动派补充的,只是女权运动其中一个环节。中国女权的本质,仍然是弱势而孤独的。

“在欧美,每个领域都有很多女权主义者,医生、律师、政治家等,在他们的专业领域上发挥作用。但在中国,只有少数学者、一些年轻人、几个律师。”

“我说,你们都应该‘出柜。”她一直希望寻找更多同盟,锲而不舍地游说那些对两性平权有所追求的中产阶层。然而,真的“很难”!

作为老师的柯倩婷则担心,女孩子们毕竟太过年轻,当她们对社会事件迅速作出反应,并形成行动方案时,未必已对问题有周圆的论述。假如表达不当,容易令公众对行动的初衷产生误解。

在这些方面,新老两代的女权主义者亟需形成互补。

现在她们的关系是这样的:女孩们发起行动前,先去“采访”柯倩婷,请她提供相关的性别理论与逻辑,使行动变得更有层次。而行动一旦遇到外界的质疑和反对,李军则会拿起她的笔,撰文力挺。

这样的同盟关系,当然还有点单薄。

然而这就是当下的现实。“官方早已把该搭建的框架都建起来了;民间力量支持妇女运动的更少。”“中国的社会运动其实也是男權的。”李军自问,“那你到底还能与谁同盟?可能谁都不是最终的合作者。”

就先暂时“孤独”地走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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