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墨宁
2013年5月,最初传出云南省漾濞县“只提拔女干部”的消息时,当事人之一、26岁的副科级女干部熊洁想要联合其他人,一起到妇联寻求帮助,希望“讨个说法”,维护“名誉”。
事情源于去年漾濞县的科级领导干部公选,100余人竞争9个岗位,胜出者有8名是女性,年龄最大的不过30岁。一时间,1∶8的比例引发了舆论关于“只提拨女干部”的猜想,包括一些“不健康想法”。
熊洁们的“维权”最终没有进行。这显然也不是妇联能够解决的。某种意义上,她们所置身的官场,一个人(尤其是女人)能够顺着权力阶梯往上爬的各种明规则潜规则,以及触发的社会舆论,注定了她们必然受到质疑。更何况,屡屡曝出的“二代世袭”、“日后提拔”,印證了公众对政治资源分配的幕后交易的想象。
近两年,女干部“出问题”大都是在升迁的当口。在各类“美女干部”事件中,“符合程序”、“破格提拔”往往是官方的标准答案。
漾濞县被推到舆论的风口浪尖时,也以“经得起检验”作出回应,称女性干部占了8名“纯属巧合”。
对于女干部本身的质疑更像是地方吏治口碑的一个缩影。被爆出问题的事发地多为地级市或者县乡一级,如果不是恶性公共事件,属于公众监督很难覆盖的区域。即便存在人事腐败,也因为其中掺杂了“关系”和“派系”的官场潜规则而变得隐秘和难以界定。
在接受《南风窗》记者采访时,漾濞县委组织部副部长罗运章说,如果不是被网友点出来,他们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去年的竞争性选拔会出现男女失衡的大比例。而且,公选过了很长时间,以至于当时的面试官和主考官是谁,他也已经记不清楚了,“都是现场抽签的。”
是真记不清楚,还是不愿意说呢?可能只有罗运章知道。《南风窗》记者多方打探当时的面试官和主考官,仍没有官方人士提供答案。即使在偏远的小县城,官方应对媒体的套路仍是娴熟的。
在很多关于“美女干部”的提拔中,普遍被质疑的是“不符合常规”。但漾濞县被质疑的原因则是“不符合常情”。对此,罗运章解释道:“事情发生后,我们把整个过程中心捋了一遍,才发现从开始报名的时候,就是女性占绝对多数。报名的107人当中,男性是34人,女性是73人;进入面试的共48人,男性是17人,女性31人;最后进入考察的27人中,男性是6人,女性是21人。”最后,9个岗位都选了综合测评中排名第一的人员。“这几年考公务员的女性增多,公选干部时,基数自然也就增大。”罗运章说。
“公务员时代”的来临,改变了女性加入干部队伍的主要途径。“中央公务员很多部门现在都不招考了,因为一考试全是女的,所以干脆就不招了,而是用借调的方式选拔人才。”北京大学廉政建设研究中心副主任庄德水说。
在漾濞县女干部事件中,舆论更多地指向县委书记张郭宏,认为公选的结果有可能是领导的偏好,“只提拔女干部”。对此,罗运章的解释是:县委书记只是参加了笔试和面试的现场巡考,与入选的女干部没有任何交集。而且,最后的决定也不是书记一个人能够拍板,必须经过县委常委的多数通过。
显然,这是摆得上台面的理由。但这一点说服不了公众。一些地方的政治资源的分配,不少是在“后面”进行的。“前面”更多是演戏给别人看的。
但即使这样,仍有缺陷。“我们这一次的不足是没有把整个招考、资格审查、笔试面试、考察的文件同时公布出来,考虑到前几个步骤当时都已经陆续公布信息了,所以最后只保留了任用的公告。才让外界产生了错觉,以为是一次性提拔了这么多女干部。”罗运章说。这是漾濞县承认的唯一错误。
漾濞县外宣办主任陈智勇称,“热点形成后,我们马上分析研究网民炒作的点,在女同志这个事情上并没有辩解什么,而是把程序信息公布了出来。我们也很清楚,只要官方回应一出来,网上都会转载。但这次回应没有采取县委组织部或者宣传部出一些东西的方式,也没有组织我们的人去回帖,而是邀请云南网的记者采访。挂到云南网上之后半小时,我就发现舆论开始有了正面的评价。”
“网民对公考并不了解,还有人说,凭什么面试分占50%,这是对组织程序不了解。”陈智勇说,“很多人怎么考也考不上,所以就产生了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心态。再一看公布的女干部照片,长得都还不错。其实,长相清秀一点,考官的印象好一点,这是必然的。无论商场官场,人的气质形象是决定一件事成功的基础。”
既回避性别,也强调性别。这是女干部事件发生后,官方的普遍应对逻辑:晋升的通道向所有人打开,同时,女干部又有先天的政策优势。
长久以来,女性干部都以“无、知、少、女”中的类型干部的形象出现,党政领导班子中的强制性搭配形成了干部选拔中的特殊现象,由于没有充足的女干部储备,很多地方常常是“矮子里面拔矬子”。“不光是选干部,人大代表也面临这个问题,去年北京市选人大代表,要求北大必须出3个女的,高校里有女干部、女教师,相对来说要容易找,如果到政府部门去挑根本就挑不出来几个。”庄德水说。
这几乎已经成为了官场的惯例,而女干部也多被看成是“凑数”的。所以,当女干部不再是搭配性的角色,而身居党政一把手或者重要职能部门的副职时,她们是通过何种方式越过官场攀爬中的隐性台阶,就加大了对一个地方存在政治家族或者权色交易的可能性的猜想。
“网民的说法这么多,你们辛辛苦苦考上了,会不会被取消成绩或者重考?”27岁的漾濞县监察局执法监察室主任李云霞说,父母一直很担心。
“当时报考文件发下来的时候,都觉得是我们这批人的机会,很多在外地工作的同学都替我们感到不平,认为这些职位就应该是属于我们这批人的。”漾濞县此次公选出的女干部几乎都是本地人,多毕业于大理学院,通过考公务员或者村官进入仕途。
在接受《南风窗》记者采访时,多位女干部都抱怨自己无故“中枪”,李云霞的父亲在快递公司开车,母亲在县武装部食堂做饭,他们听到身边有人议论时,总会感到不安。“我们现在住的还是廉租房,像我们这样的农民家庭,即使有钱,都不知道去哪里送。”李云霞的父亲说,女儿本来想本科毕业之后继续读研,但他们再也负担不起了,就劝她回到了家乡。
而这一回来,李云霞无疑是幸运的,进入了多少人艳羡的体制内,并且成了女干部。
女干部是什么来头,这是外界首先会提出的疑问。最近,广东大埔县委组织部对前段时间终止破格提拔的25岁女干部赵春娜的身份做出了回应,称她出身于农民家庭,并非网民所猜测的“高干子弟”、“富家子弟”。
但“出身論”在逻辑上,最多只能证明不是政治资源的家族性分配,却无法证明没有“权色交易”。没有进一步的主动信息公开,舆论的质疑不可能消散。
而就实质上来说,对于女干部本身的质疑更像是地方吏治口碑的一个缩影。被爆出问题的事发地多为地级市或者县乡一级,如果不是恶性公共事件,属于公众监督很难覆盖的区域。即便存在人事腐败,也因为其中掺杂了“关系”和“派系”的官场潜规则而变得隐秘和难以界定。
因此,当地人或者知情者的爆料便成为揭开盖子的关键,在女干部的问题被揪住之前,“政治八卦”早已是民间社会的街头巷谈,一旦有公开性的端倪出现,小道消息就有了可坐实的依据。女干部的简历自然也就成为地方政风最为直接的证据。
“漾濞县女干部事件”就是由本地人张金荣首先曝出,他虽然常年居住在大理和昆明,但是长期保持对漾濞政府治理的关注。今年年初,他从熟人那里听到县委书记给大老板发红包的事,感到不可置信,在漾濞政府新闻网上搜索之后发现果有其事,春节期间,县委书记张郭宏给该县涵轩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董事长刘刚送上了7600元生活补助费和慰问金。于是,张金荣就把这条消息转发到了云南当地最活跃的论坛金碧坊,一时被网友戏称为“最具喜感的红包”。
此后,张金荣开始特别留意自己家乡的奇闻怪事:一名乡长的老婆常年做县里某领导的陪侍;女副乡长接待大老板,直接“公关”到了床上,被该老板的老婆从会场抓到大街上一顿痛殴,成为一时笑柄……
传闻的堆积使张金荣在听到漾濞县“只提拔女干部”时,选择了相信必有“猫腻”。“如果是1∶4或者1∶5都还比较合理,但是1∶8这么悬殊,就肯定有问题了。”于是,他在金碧坊论坛了发布了帖子,从而掀起了一场风波。张金荣的推论逻辑也是当地人普遍的心态,当政风面临道德丧失的时候,显然已经不是“概率事件”所能释疑的。至于女干部靠的是领导的偏好提拔还是公平考试,已经不是老百姓最为关心的问题了,在他们眼中,不过是又一起与“桃色”有关的八卦事件。
与“火箭式提拔”相对应的则是女干部被当成了官场中的“消遣品”。近日,甘肃省古浪县的两名干部下乡检查时,在酒足饭饱之后多次打电话、发短信让当地一名女干部陪唱,被拒绝后,故意找茬刁难,两名干部因此被处分。
权力场中的女性究竟处于优势还是弱势地位,两种极端的情况或许可以反映出女干部的尴尬处境,一方面,他们在男权主导的官场生态中如履薄冰,另一方面,则被看做是可以运用色相这一特别资源的权力寄生者。在外部印象中,她们在攀爬的道路上能够走多远,似乎与如何以及多大程度上规避、“发挥”自己的性别劣势、性别优势紧密相关。
而就这一点来说,从建国后到今天,女干部形象在公众舆论那儿,经历了一个污名化的过程,折射着官场生态、官民关系的历史性变迁。
建国后,女性领导开始进入国家重要权力机构,与此同时,基层妇女广泛参与政府建设,形成了参政热潮,作为新政权革命成果的分享者和受益者,女干部通常被视为“进步”和勇敢的象征。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开启女劳模的时代,“妇女能顶半边天”是对她们的形象描述。“文革”结束后,知识女性开始走向领导岗位,她们多以专家的身份出现在权力体系中。这些阶段中,女干部更多是去性别化的。此后,在20世纪80年代,干部制度改革使其形象一度暗淡,但在90年代后,她们开始作为政策性关照的对象进入政治领域,性别色彩开始凸显。
当体制对权力资源的分配进入“公务员时代”,对女性的倾斜政策给“世袭”、“权色交易”留出的缝隙突然被放大,在“公平竞争”面前分外刺眼。女干部们成了隐秘政治中的冰山一角。而对她们的质疑,成了公众发泄对官员和官场不满情绪的出口——无论她们获得权力的方式是否正当。
另外,无论她们的“上位”是否被发现有猫腻,在今天的官场生态和监督体系中,也只是偶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