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打开门,走下楼梯。我一边疑惑着他怎么会有这样的举动,一边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谈不上伤感,但也没有预想中的轻松。
张悦然,著有短篇小说集《葵花走失在1890》、《十爱》,长篇小说《樱桃之远》、《水仙已乘鲤鱼去》、《誓鸟》,2008年开始出版由她主编的文学主题书《鲤》系列。作品已被翻译成英语、德语、西班牙语、日语等多种文字,是中国兼具广泛影响力和文学界认可的青年作家。
走在楼梯上,微仰起头,一眼看到房门半敞开着,我舔了舔嘴唇,把手提包从左手换到右手。接下来几天要和爸爸一起生活,作为一个事实,再次清晰起来。
房间里飘出一阵饭菜的香味,我诧异地爬完最后几个台阶,白色的铁门正好被整个推开了,爸爸出现在眼前,笼罩在白茫茫的一片油烟里。
“油烟机坏了。”他不急不忙地说道。
“噢,好像好久没用过了。”我走进屋子里,一边脱掉高跟鞋,注意到他挂着我的围裙,后面的带子却没有系上,两边的布料像打蔫的菜叶一样垂下来。鹅黄色的碎花图案,映衬着他的脸,怎么看都不大和谐。
我把包甩在床上,忙着打开卧室和厨房的窗户,夏天傍晚温吞的热浪,和油烟交融在一起。
“可以吃了。”爸爸盛好饭,顾自坐了下来。
桌上一盘油焖青菜,一盘芹菜炒虾仁,一大碗冬瓜汤,色泽鲜艳,看上去很可口。我不知道他会烧菜。
小学六年级时,爸妈到石家庄开小超市,留下我在丽水,辗转在几个亲戚家中。刚开始我寒暑假会去石家庄住一段时间,到了高中学校要补课,大学又忙于打工,我们相处的时间越来越短。印象里,烧饭洗衣服的都是妈妈。
接到妈妈的电话是前天,她扭伤了脚,表姐的婚礼由爸爸来参加。我有些担心,我们怎么单独在一幢房子里过上几天,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这对我们双方,都是没有碰到过的情况。
他到杭州是中午,我一下班就打出租车往家里赶,他坐在三楼的台阶上,不知等了多久,灰色的短袖背后一团汗渍。午饭吃的是凉拌荞麦面,冰箱里有半个月前做的牛肉酱,黄瓜削成丝,趁他洗澡的时候,两盘面很快就端出来了。夏天炎热,一个人都是做简单的饭菜,或者带回外卖,边看杂志边吃。
我舀了一碗冬瓜汤:“有点淡。”
“吃淡点对身体好,”隔了一会儿,他又说,“真太淡再加点盐。”
我又喝了一口:“算了,也还行。”
爸爸埋头吃着,饭碗已经浅下去一半。我喝完汤,盛了一小碗饭,开始夹青菜。平时房间里就是静悄悄的,但因为多了一个人,这份安静变得突兀起来。
“菜哪买的?”我问道。
“东边有个菜场,来的时候坐公交看见了。”
“旁边还有超市。”
“这里算什么区?”
“拱墅。”
“那上班的地方呢?”爸爸站起来,盛了第二碗饭。
“滨江区,坐公交四五十分钟吧。”
“不吃虾仁吗?”他大概注意到我只夹青菜。
“里面有芹菜。”
“啊?”
“芹菜气味很奇怪,吃不来。”
“那只吃虾仁就好了。”
“也染上气味了啊。”
“这样啊。”他颇为认真地点了点头。
饭后,我洗了碗,去收衣服,晾衣杆上除了自己的内衣和裙子,还多了墨绿色的男式三角裤、灰色短袖和长裤,我愣了一下,都收下来。爸爸在卧室看着电视,新闻联播的声音清晰地传来。我不想在他面前折内衣,就在厨房的椅子上快速地折起一件件衣服。当碰到他的三角裤时,些微的尴尬感一闪而过。
折完衣服才想起要去洗澡,又把浴巾和内衣都重新抖开,拿进卫生间。
“这些放抽屉里吗?”我托着一堆衣服在他眼前晃晃。
“放袋子里好了。”他接过衣服,在旅行包里找出一个装着双袜子的塑料袋。
把裙子放进衣柜,翻出两件套的睡衣,走进卫生间开始洗澡。搓着泡沫的时候,我在想爸爸都不知道我不吃芹菜,但转念一想,我不是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菜、讨厌什么菜吗?
“明天星期五我还要上班,你要先出去逛逛吗?”我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侧头问他。
“也许吧。”
翻箱倒柜地找出一份地图,是刚来杭州读大学时买的,折痕已经快裂开。那时候并不喜欢杭州,但毕业后还是留了下来,在一家不大不小的外贸公司找了份工作。男友出国继续读研,坚持半年,最终还是分了手。
把地图放在床上,去厨房拿葡萄,一打开冰箱,看到整整一格的粽子。
“爸,怎么这么多粽子?”我朝房间里喊。
“哦,你妈包的,我下午才想起来从包里拿出来。”爸爸的声音缓缓传来。
我把一碟的葡萄端到卧室,放在沙发扶手上:“粽子什么馅的?”
“梅干菜,肉,板栗。”他伸手拿了一颗葡萄,很仔细地剥着皮,再把整个晶莹剔透的果肉塞进嘴里,但立马就皱起了眉头。
“很酸吗?”我也吃了一颗,酸得龇牙咧嘴。葡萄是超市里买的,当时看到年轻的妈妈喂给小孩吃,小朋友还开心地吃了好几颗来着。
“酸死了。”我丧气地看着两大串的葡萄。
电视节目没什么意思,但我们坐在铺着凉席的床上,安静地看着,空调隔一阵发出咯咯的响声。床只有一张,屋子也狭小,除了厨房、卧室,就是卫生间,晚上爸爸就睡在卧室的沙发上。
等他躺下了,我关掉电视,把卧室的台灯挪到餐桌上,随手打开看了一半的小说,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芹菜的气味从鼻子底下传来,到明天也许会坏吧,我犹豫了一下,盖了张保鲜膜,把盘子塞进冰箱,顺手还拿了罐啤酒喝。
也许是冰凉的啤酒使人惬意,渐渐放松下来,房间里多了一个爸爸是有诸多不便,平时的生活习惯也被打乱,绞尽脑汁地搜索话题也很苦恼,但总体来说,没有想象的那么坏。我边喝着啤酒,边迷迷糊糊地想,睡觉时能不能脱掉文胸,如果是和妈妈共处一室,就没这些问题了。他对于我,是熟悉而陌生的男性。
正这么想着,响亮的鼾声透过半掩的门从卧室传来,我侧头看到鞋柜上爸爸庞大的黑色皮鞋,涌起一阵怪异的不真实感。啤酒罐上融化的水珠,淌到了梨木桌面上,手指也一片湿润。
第二天上班午休时,掏出手机看着,没有任何未接电话。要不要打个电话问问爸爸在干吗呢,但转念一想,不打也没事吧,就把手机放回了抽屉,吃起咖喱盖浇饭来。隔壁的雅莉和阿米讨论着热播的电视剧,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在一堆土豆中挑拣着牛肉。
技术部的顾玮提了一大袋的罐装可乐进来,一个个地分着,大家都笑嘻嘻地看着他。最后分到我这里,还剩下两罐。
“谢谢啊。”我接过来打开。
他把滴着水的塑料袋扔进垃圾箱,打开可乐猛灌了一口。
“是不是越来越热了?”他一手握着可乐,一手支在我的办公桌隔板上。
“啊?是吧。”
“看你都把刘海扎到后面去了。”
“我的发型是温度计不成?”
“温度计……”他大概在脑海中把这个场景图像化着,呵呵地笑了,隔一会儿又问我,“剩这么多青椒?”
“讨厌青椒。”
“和阿花一样。”他有意地挑了挑眉毛。
“什么?猫当然不可能喜欢青椒。”我多少想白他一眼。
阿花是他们家养的一只白猫,圆头圆脑的,不爱动弹,喜欢盘踞在电视机顶,偶尔有兴致去挠挠皮沙发。有次大家聚餐结束后,他问我要不要去看猫,他爸爸妈妈和姐姐都不在家,我们在他家阳台上喂阿花喝了一盒牛奶,自己喝了啤酒。
“怎么会叫什么阿花啊,人家明明是白色的。”我问了上次忘记问的问题。
“啊,随口叫的,没想那么多。”
听着这种答案,我猛灌几口可乐。
他捏了一下手中的可乐罐,用比平常快一些的语速说道:“晚上请你吃饭怎么样?电影院有新电影。”
影院一直有新电影吧,我暗暗地笑了,搬出爸爸来了这个理由,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不合适。
如果没有爸爸,恐怕会难以做决定,要不要答应他的邀请。时常地,隐约可以感觉到他表现出的好感。我也喜欢他的笑容,虽然有时讲一些没头没脑的话,但让人觉得开心、亲切。这种程度的喜欢,却还不足以让我想走进他的生活,朝夕相处。一想到他还有在杭州的爸爸妈妈姐姐,虽然是交往深入后才需要相处的人,但想想还是麻烦得很。
我们又讲了几句话,他离开我的桌子,朝门口走去。白色的T恤背后一排英文字母,他走路时上身微微前倾,手肘上有支撑隔板留下的一道印痕。
路上堵车,到家比平常晚了半个多小时,一进门,就看到爸爸蹲在地上,两手黑乎乎的,专注地摆弄着什么。再看一眼油烟机,他手上拿的好像是一片拆下的风扇。
“找人修吧。”
“没事,就快好了。”
我走近看了一会儿,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就径自去浴室洗澡。
出来时,爸爸沮丧地坐在椅子上,汗顺着鬓发流下来。
“不知道怎么回事,连开都开不起来了。”他好像很不好意思似的。我脑子里却浮现出小时候多看了会儿电视,他来叫我去写作业时不容分说的表情。
“没关系,明天我找人来修。晚饭呢,出去吃吧?”
“噢,今天起来头有点痛,也没去买菜。”
“头痛?是不是沙发睡得不舒服?”
“可能是空调的温度太低了,头正好对着出风口。”
“那风向要往上打。”我锁好门,率先走下楼梯,“今天都没出去?”
“楼下公园有人下象棋,去看了一会儿。”
“啊?”我在心里想着,大老远地跑到杭州来看人下象棋。
在附近的韩国料理店埋头吃完石锅饭,爸爸掏出钱付账。
“要不要去散散步?”我提议道,其实不大想去,但觉得好像有义务陪爸爸逛逛。
“算了吧,一点风都没有。”他的回答让我松了一口气。
我们又重新穿过马路,爬上楼梯。一回到家,爸爸去洗澡,我从冰箱里端出一大盆冰糖莲子汤,本来是用大勺子直接舀着吃的,现在去拿了小碗分开盛。
正翻着书,爸爸洗完澡出来了。
“莲子汤。”我抬了下头。
他坐在旁边喝,身上散发着一股舒肤佳香皂的气味。香皂摆在角落里,我很久没用过了,都快忘了它的气味这么干净、柔和。
低头看着书,却又意识到旁边坐着个人,还是把书合上,认真地喝起莲子汤来。
手机响了,是妈妈打来的。
“你们在家里吗?”
“是啊,外面热。”
“杭州风景多好呀,你爸不出去逛逛?”还没等我接话,妈妈又自顾自说下去,“也是,他总是懒得动。”
“腿好点吗?”
“擦了几天的红花油,不大痛了。婚礼什么的,你爸是不想去,我喜欢去凑热闹,偏偏前几天腿痛得厉害。”
“婚礼的话,本来我去参加就好了,一家有一个人去就差不多了嘛。”
“主要也来看看你啊,你到杭州读大学,又工作了两年多,我们还一次没来过。”
我不由地在心里抱怨着,从很早开始不就是一个人生活了吗,但嘴上只是“嗯”地应了一声。
妈妈接着问新郎多大,做什么工作,长得怎么样啊,又说婚礼怎么只在杭州办一次,好多亲戚要从丽水坐车过来。正问到粽子有没有吃,好像有人买了一大堆东西来结账,妈妈匆匆挂了电话。
放下手机,爸爸已经喝完莲子汤,洗了碗,晃到卧室看电视去了。
我继续喝着变得不太冷的汤,回忆起初三寒假,从石家庄带回几大串粽子,每天早上起来放在锅里煮好,然后边吃边出门上学,差不多吃了一个月。那时候刚刚从亲戚家里搬出来,在学校旁边租了房子,自己吃饭、洗衣服、睡觉、上学,体会到了某种自由。想吃什么一起念头就去买,脏衣服累积几天也没人有意见,挑食尽管挑,红烧牛肉方便面怎么也吃不厌,租来的碟片可以一口气看到凌晨。到了星期天,才觉得屋子里空荡荡的。
把剩下的莲子汤放回冰箱,洗完碗,坐下重新翻开书。看了一个多小时,脚上被蚊子叮了,站起来去找花露水。到卧室一看,电视还开着,爸爸倒已经睡着了。
我愣愣地看了几眼,他的表情还是那样,常常给人严肃忧郁的感觉,话讲得也少。试图回忆他什么时候大笑过,一时也想不起来。他心里想些什么呢,我毫无所知。在他的眼里,我是不是也一样呢,表情冷淡,看不出开不开心,不知道成天在想些什么。
我往脚上喷了一阵花露水,拿起遥控器,调高了空调温度,再让风向朝向天花板。
醒来时,四处看不见爸爸,毯子叠得方方正正地摆放在沙发上。喝了口水滋润被空调吹干的喉咙,我也没多想,倒回床上继续睡。再一次醒来是九点多,爸爸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坐在餐桌旁看报纸,桌子上堆着一袋袋的青菜水果。
“早上买菜去了?”我问着话,到卫生间开始洗脸。
“是啊,”他说,“粽子煮好了,买了豆浆。”
我洗完脸刷完牙,走到厨房时,他正弯腰看着水池。
“这些贝壳怎么都不开口。”
“你是不是把袋子里的水倒了,放了自来水?”我把粽子从锅里捞出来,“你吃了吗?”
“吃了。他们的水有什么不一样的吗?”
“盐水吧,好像是。”我在椅子上坐下,瞄了一眼爸爸买的苹果,光滑漂亮,但不见得好吃。黄瓜有些脱水,不大新鲜。萝卜身上则一大片疤痕。相比做饭水平,他实在不太会买菜,大概是闭着眼睛拿的。
太阳越升越高,我笑着叹了口气,端起豆浆,看着水池边的他,半个身子映衬着窗外夏日的湛蓝天空。
修油烟机的人来时,爸爸全程在旁边观察着,不时凝重地点点头。
“原来是这样子的。”修理工走后,他对着我感叹。
我一笑,继续低头削萝卜皮,切成条状,切好后推到案板一侧。点火把锅加热,倒入花生油,加葱白、料酒、牛肉块,爆炒一阵,再加水用小火炖。想到会有人吃你做的食物,便和平常烧饭有些不一样的感觉,似乎更起劲了。
饭后又吃了水果沙拉,坐着看了一会儿电视,各自午睡。
婚礼是在六点,大约五点时,我们出门去坐公交车。我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连衣裙,一双棕色中跟凉鞋,脖子上挂一串古铜链子,头发披在肩膀上。爸爸新刮了胡子,穿细格子的短袖衬衫,休闲长裤,皮鞋擦得锃亮。他不喝酒,但也有一个大肚子,手臂上被太阳晒出片片雀斑,脸色红润,有轻微的法令纹,轮廓深邃,不笑时嘴角自然下垂。这些外貌特征,我好像一样也没遗传到,我的五官更多地趋于平面化。
堆积了一天的暑气在地面上飘荡,太阳还迟迟不肯落下,我尽量挑建筑物的阴影处,快步走着。回头一看,爸爸却远远地落在后面,慢悠悠地,简直像是在春天的田野上郊游。我只好放慢脚步。
公交车上,我们一前一后地坐着,各自看着窗外的风景。我等着他转身问我这是哪里,那个建筑物是什么之类的,但他没有,只是侧头认真地看着窗外。
下车的地方离酒店还有几百米,但刚走了几步,凉鞋的带子断了。
“还能穿吗?”他低下头。
“勉强,但难看呀。”
“那去商场再买一双吧,这附近有吗?”
我低头看着倒霉的鞋子:“要不你先过去,前面就是银泰,我去看看。”
他犹豫了几秒钟:“还是一起去买鞋子吧。”
我们朝前走去,这回他的脚步快了不少,我却小心翼翼地,生怕把鞋子甩出去。
商场里很凉快,逛了几家店铺后,他开始37d6b0fd78388df84a0a8856dd71a68614bb2e87aef5ee8d27ea8b990544e0e3频频看表。
“快六点了,随便买一双嘛。”
“迟一点没关系的,又不是上班,婚礼不都是坐在那左等右等。”
“刚刚那双宝蓝色的不好看吗?”
“硌脚。”
“这双呢?”
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天哪,庞大的蝴蝶结,我无奈地摇摇头。
一路继续逛着,我正陷入选择困难时,爸爸又提醒道:“六点十分了。”
“哦。”我返回第一家店,选定一双黑白拼色的高跟凉鞋。两只脚都试了一下,正坐下来脱鞋时,爸爸已经拿着单子去收银台付款了。我从凳子上站起来,意识到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逛商场,他给我买东西。
赶到酒店时,新娘和新郎并排站在门口,身后是一道玫瑰花扎成的拱形门。表姐穿着雪白的婚纱,脸上略带疲惫。我们走过去微笑,打招呼,互相介绍,祝福。仔细看了新郎,长得称不上英俊,但尚属端正,小眼睛里闪着热情的光芒,很有活力的样子。我不自觉地在心里将他和顾玮作着比较,想起他把阿花从电视机上抱下来的样子,不由地笑了。
在位置上坐定,周围是很久没见过面的亲戚,菜还没有上。寒暄过后,爸爸就沉默了,我靠在椅背上,思索和身边的婶婶有关的话题,要不问问表弟大学读得怎么样。
和妈妈一起面对这些亲戚就很轻松,她热热闹闹地讲话,我在旁边随便听听就行,不用担心出现冷场。而在爸爸的安静中,我觉得自己好像有展开谈话的责任。
“都大三了,想继续读下去,暑假也呆在学校准备考研呢。”婶婶说。
“他读的是什么专业啊?”
“光电。你现在做什么工作?你妈上回说过,我又忘了。”婶婶笑着。
“在外贸公司上班。”我看了一眼爸爸,他正望着某个方向,不知在想什么,整个人好像离此时此地很遥远。
第一道菜上来了,大家拿起筷子。
“我明天中午的火车。”在等公交车时,爸爸说道,婚礼结束后,我们没有跟大家一起去打牌。
“不是后天吗?”我看着汽车压过一小段树枝。
“是明天。”
突然发现这样一来,还剩下将近半个自由的周末,可以不受打扰地洗一个澡,放着音乐,穿一件背心在家里打扫打扫卫生,吃着水果看完一本书,夜里八九点再煮一袋泡面,边吃边看部电影。我变得高兴、宽容起来,又觉得在此之前要好好地对待爸爸。
“去逛逛西湖吧?这两天都呆在家里。”
“啊,好啊。”爸爸淡淡地答道。
我们转而登上28路公交,在曲院风荷站下车。
“穿着高跟鞋会不会不好走?”过马路时,爸爸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还行。”我转过身,正看到一辆电瓶车擦着他开过去,他踉跄了一下。
“没事吧?”我忙伸手拉着他。
他抬起胳膊:“擦破了点皮。”
我忍不住吐了句脏话,夜色中电瓶车早没了踪影。
很快放开拉着他的手,并排继续往前走。
“这边没有药店唉。”
“没事,一点血都没有。”他摇摇头,说道,“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有一次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我车还没停下,你就往下跳,手脚都磕破了流血?”
“啊?我干嘛这么英勇?”
“吵了几句。”爸爸微笑着。
“不是吧,都没印象了。”我们穿过小径,空气中渐渐充满荷叶和淤泥的气味。远远望过去,水面风荷,蔓延开半个湖面,夜空呈现着深沉的蓝色,月亮半圆。
回到家后,我们一起看了一集谍战剧,然后轮流洗澡,睡觉。
第二天十点钟开始吃午饭。吃完后我擦桌子、洗碗,爸爸整理行李,实在也没什么东西,几件衣服,两包茶叶,泡面和矿泉水,蓝色的旅行包瘪瘪的。他坚持我不用送他去火车站。
厚厚的云层遮住了太阳,但似乎没有一丝风,屋外的树叶一动不动,楼底下传来几声狗叫,我擦干最后一个盘子。爸爸走到门边,放下旅行包,穿好鞋子。
“到了打个电话。”我走到他身边。
他提起旅行包,又再次放下,微微张开嘴笑着。然后,竟然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时,张开双臂抱住了我。这完全不像他的行事风格,我心里莫名紧张,躯体僵硬了一会儿,但也不由自主地把双手环到了他的后背上。除了幼儿时期,我们好像没有再拥抱过吧。
“走了。”爸爸说着放开我。这时,我似乎才闻到他身上的烟草味、汗味,那种拥抱住一个人的厚实感也愈发清晰起来。
爸爸打开门,走下楼梯。我一边疑惑着他怎么会有这样的举动,一边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谈不上伤感,但也没有预想中的轻松。
打开冰箱,拿出一罐可乐慢慢喝着,我看了一眼重新变得空荡荡的房子。多久没和人有过亲密的身体接触了,都快忘记了这种感觉。短暂地,好像可以两个人一起抵达某个地方。
喝完可乐后,我脱掉西装短裤、短袖、文胸,换上到大腿的旧背心,打开音乐,倒在床上架起双腿。沙发上的毯子依旧被折得四四方方,静静地呆在一角,除此之外,似乎没有什么痕迹留下。
责任编辑 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