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如战场,
当官如飞鸟,
不知该有多少看不见的箭镞对着,
要么就迅速栖落于丛林,
消失于光天化日之下,
要么就想法飞得更高,
隐藏于蓝天白云之上,
而贪欲就好比坠在鸟翅上的砝码,
时刻限制着鸟的飞行……
一
梅清回到老家古城村,听说儿时伙伴辛丑在耕田时拣了一个破碗兜,巴掌大小,兜底有字,古篆书写,辛丑叫他的儿子在网上查了的,是隋朝时期的东西,可值一百多万。作为省文物管理局文物处处长的梅清,不置可否,一笑了之。
这也难怪,华豫之门鉴宝栏目看多了,自然就想入非非,异想天开。再说,古城是中外有名的新石器文化遗址,被定名为国家文物重点保护单位,老百姓对土里刨出来的东西自然格外看重。原市博物馆馆长范文昌曾在古城的田间地头进行文物知识普及,他随手捡拾几块陶片,就会讲得口泛白沫。这是绳文陶,那是麻文陶,烧制工艺如何如何,好像自己亲自参与制作过一般。就是对一块眼钱样的陶片也赞不绝口,说是古人的饰物,串起来可做项链。并说,带了这些东西是绝不能上飞机的,搞不好要被当作文物贩子抓起来。那时,马未都先生还未成名,老百姓尚不知收藏为何物。农民耕田、挖渠得到的坛坛罐罐都被博物馆收走了,换得了几张花纸奖状或是三元、五元不等的物质奖励。当时工价一毛左右,三五元也不算很小的数字,相当于一个壮劳力一个多月的收入。不像现在,帮人插秧割谷,除了肉酒肉饭款待,每天没有一百五十元的进账谈都不谈。
一般来说,经济收入的多寡直接决定着人的眼界和对事物的判断。有一则笑话这样讲,说有农村父子俩到省城去,看到长江大桥,儿子惊呼起来:“哇,好长的桥,差不多要花一百多元呢。”父亲笑道:“小子耶,没见过世面,看把你吓的,造这大的桥,起码要翻千元。”这说的是过去的事,是在嘲笑老百姓见识短浅,不知天高地厚。现在则完全翻了个儿,遇事总爱往大了说,带着一种不着边际的夸张,似乎这样就可以显示自己见识的不同凡响。比如,问你每月拿多少工资,你说还不到三千,他就露出打死不相信的样子,伸长了脖子惊呼:“三千?喝西北风去,不拿三万还有么搞头,不如去捏包子卖。”如是再看长江大桥,兴许会说:“高科技的东西,没有万把个亿绝对拿不下来。”过去也好,现在也罢,眼界虽然变了,但具体的判断都远离了事物的本质,显得同样可笑。
上世纪60年代以来,每年都有京大考古系的专家、学生来古城考古,发掘出了大量石器、陶器、玉器,均具有极高的文化价值。特别还发现了三千多年前带有谷壳的红烧土,专家介绍说,这一发现,为长江流域文化的起源提供了确凿的史料。古城文化的跨度约为七八千年,公元前六七千年村落形成,并逐渐发展为城郭。以后城市消亡了,就留下了这个土围子,中间低,四面高,大约二三平方公里。古城这个名字一直沿用至今,标志着这里曾经的辉煌。古城的泥土有别于周围的青泥土、白泥土,不是板结如砥的生土,也不是酥松如膏的熟土,而是典型的历史文化土,形成了丰富的文化层堆积,像一块硕大的“五花肉”,肥瘦相间,层次分明,一柄3米的考古扎杆下去,夏商秦汉明清的印记一目了然。有时,会出现三朝的墓葬上下堆叠,有时,石斧的上面压着青铜器,青铜器的上面搁了青花瓷。一日,考古队发掘了一座三千年的古墓葬,发现了一件黝黑的玉器,拇指大小,状如小鸟,特别是玉器上用细如发丝的线条勾勒出了鸟的羽毛。京大考古系教授严崇民小心翼翼拿起这件物品时,眼如铜铃,喃喃自语:“奇迹,奇迹!三千年前,是谁,用什么样的工具,在坚硬的玉石上刻下如此精细的线条?”“天降玄鸟,简而生商。”严教授的眼睛慢慢变得有些迷离,似乎穿越了时空,在寻找诗经里一个春天的黄昏……
二
开春的雨啊,淅淅沥沥,润了满树的花蕾。田满了,堰满了,溢出来,流动,汩汩地流动。汩汩,汩汩,一个春天,就这个声音最美,仿佛阳光或是月色在敲打温柔的琴键。鱼就是这时来的,小的,调皮地探一下头,隐身而去;大的,搁浅在嫩草尖,刺啦啦,翻个身,静静地躺着,等待好客的主人。雨住了,阳光张开了清亮的眼,禾苗吐气如兰,聚成氤氲白雾,与炊烟若即若离,似曾相识。燕子来了,如一枚黑色的梭子,在白纱里穿来穿去,织出了春天的青红黄绿与勃勃生机。古城站在大洪山的余脉,遥望东去的汉水,注视着广袤的江汉平原,带着春天最美丽的忧伤……
州阳高速将从古城村中心通过,古城面临着严峻的历史抉择。
考古发掘队进驻了,队员人数为上年的十倍之多,大约六十余人。从以前的保护性发掘,到这次的抢救性发掘,考古概念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梅清被任命为州阳高速公路建设文物保护领导小组副组长,具体负责古城文化遗址的抢救发掘。为便于工作,梅清谢绝了市镇的安排,没有到宾馆去住,就住进了自己的老家,正好与年迈的父母有了半年零距离的亲近。
一天傍晚,市博物馆的牛馆长、镇里马书记一行刚走,辛丑就找上门来。提了十斤一鼓子的散酒,一篮子鸡蛋,进门就大喊:“老同学,真是好机会,正要到省城去找你,回来了,真好,真好!”说着掏出烟递过来,笑着说:“我们老百姓,烟不好,不见怪。”
梅清与辛丑是小学到高中的同学,辛丑组织能力强,是班长的不二人选,梅清成绩优秀,一直担任学习委员。1979年高考,梅清以全县文科状元的顶尖成绩考入了京城大学考古系,成为严崇民教授的高足。梅清大学毕业正准备出国留学时,家乡一封检举信寄到教育部,说梅清与文物贩子勾结,贩卖文物。一张八分钱的邮票,就断送了梅清的异国求学梦想。有人怀疑此事与辛丑有关。
辛丑当年高考也过了重点线,政审却没有通过。原因是他父亲违反文物保护规定,私自挖窑烧砖,破坏了一座价值极高的西汉古墓,被游街示众,隔离审查。落选的辛丑复读了一年,还是没有成功。这些年,辛丑养过鱼,喂过鸭,承包荒山种过桔,由于吃不得苦,受不得累,贪杯、好玩,什么都没有干出名堂,最终只得在几亩承包田里刨食度日。干正经事不行,找茬挑刺可是把好手,辛丑与村干部总是冤家对头,举报上访成了他的家常便饭,曾为农民负担问题带人到北京告过御状。说起辛丑,连市里的干部都感到头疼。
最近几年,古城的变化实在惊人,叫城里人不得不服,不服不行,暗生不少嫉妒之心。每年春节前,穿得鼓鼓囊囊、花花绿绿、奇形怪状的打工族一回来,就迅速有了一连串让人耳热眼红的传闻:谁捏包子赚了十五万,谁卖服装赚了三十万,谁开厂子发大财了,谁开了小车回来,到田里摘菜、到村头过早都是坐车,一步路都不愿走了。几年几年,新房子就像灵屋子一样竖起来,一栋比一栋漂亮,一栋比一栋气派。
辛丑四兄弟,也都先后盖了楼房,可辛丑却还是住在父亲留下的老土坯房子里。鸭子死了嘴壳子硬,说起话来从来不服输:“他们做房子有什么了不起,我是不想淘那个神,想盖房子还不就是分分钟的事。他们靠孩子打工赚钱养老,我抚孩子读书求发展,不在一个档次。”其实,他孩子飞飞读大学的费用,全是女儿在外做服装挣的钱。
“听说你儿子今年毕业,工作有眉目了吗?”梅清问。
“找你正是要说这个事,他也是学考古的,华中大学本硕连读,今年毕业,想到你们单位去上班,这个事对你来说应该轻而易举的。”辛丑连忙说道。
梅清暗自叫苦,现在找工作多难,怎么就把这个话头递给他了呢?不过这样也好,先说明白,免得他作太大的指望。想到这些,梅清说:“现在是逢进必考,今年我们局进两名人员,叫他按程序去报考,如果能考到前三名再说。”
“好,好,我那小屁就是能考,有你这话,事情就有八谱了。”辛丑边说边递烟点火,有点脚慌手忙。
一会儿,辛丑从荷包里掏出一个布包,小心地放在桌子上,一层一层打开,是一个黑色的鸟形玉器。
“这就是你的老师严教授所说的玄鸟。”辛丑压低声音,肯定地说。当年严教授的话语,在古城一带广泛流传,并传出几个版本。一说,玄鸟为凤凰,是楚文化的图腾,价值连城;另一说则为,玄鸟是神燕,活物,有灵性,可以走动,有福者才得以居之。
梅清把那玉器拿着看了看,就放在了桌上。
“我专门到省城博物馆看了的,展出的与这一模一样,是真的。”辛丑说,“你是搞文物的,拿去有用,以后孩子的事就交给你了。”
“不,你的东西我怎么能要,还是你收着好。”梅清问道,“你是怎么得到的呢?”
“是这样,上个月进城,遇到一个卖古董的,听说我是古城村人,说他有最先进的探测仪,可以探明地下宝物。我把他带回家,在后院里探了半天,最后探测仪在一棵槐树下报警,发现有东西。我赶忙拿了铁锹去挖,挖了一米多深,就遇到一个坛子,打开坛子,就发现了这个宝物。那家伙不懂这是玄鸟,以为是一般的玉器,说按市场价可值一万多元,如果我要的话,给他四千元,玉器归我。我给了他两千元,说好下次来探得好东西后一并结账。还是卖古董的,真他妈蠢猪。”
看着辛丑津津乐道的模样,梅清感到好笑,明知是假的,也不好马上点破。让他存点幻想也许不是坏事,所谓宝,也是相对的,哪怕一文不值,只要你坚信它是宝,它也就具备了宝的功能。
辛丑看梅清不语,也没有显露出他所希望看到的兴奋神色,马上说道:“你以为是骗局吗?不会,绝对不会,我过细看了的,槐树周围的土都是老土,长满了杂草灌木,好不容易才挖下去的。”
“你拿走吧,这个玉器,还有酒,鸡蛋。我们是老同学,不要讲这些俗礼。”看到辛丑要说话,梅清坚决地说,“一定得拿走,否则,你孩子工作的事就不要再找我。”
辛丑走了一会,他的妻子宝珠来了,还是提了那酒和鸡蛋,人还没进门就嚷开了:“梅叔,您这样就太见外了,您这不是打我们的脸么,好歹我们还是乡邻,爹爹婆婆在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到省里我们还要去吵您的,您该不会不让我们进门吧?辛丑不争气,孩子可是个顶个的,您能帮就帮,不帮也不会怪您。”梅清的爸爸坐在一旁不吭声,妈妈脸上挂不住了,上来接了宝珠手上的东西,说:“这孩子,说哪里的话,你梅叔能帮会帮的。”
宝珠走后,老爸开口了:“辛丑游手好闲,以前与你有些过节,也都是些传言,都是过去的事了,乡里乡亲的,他孩子的事你能办就办,也不要太为难自己。”梅清考虑的倒不是这些,他想,沉寂了二十多年的玄鸟又出世了啊。
三
1985年,早春,京城末名湖,杨柳泛青,兰花吐蕾。清晨,年轻的硕士生梅清身着红色运动服,跑步在湖边草径,清新的空气鼓胀着他年轻的心扉。专业课、公共课、英语都远远超过美国哈佛大学博士生的录取分数,等办理好签证,就要到异国攻读博士学位了,一个玫瑰色的梦想紧紧包裹着这个身材纤弱的学子。
昨天接到了父亲的电话,说村里书记、村长一行为办仿瓷餐具厂到北京考察,要他接待好村里的父母官。
中午,杨孝忠书记一行四人到站,梅清举着牌子好不容易才接着。在学生宿舍,杨书记打开两个满满的蛇皮袋,全是家乡的特产,黄花菜、花生和小磨香油,说是给严教授也带了一份,其他由梅清去送人。
酒足饭饱之后,杨书记犹豫了半天,对梅清说:“梅清老弟,村里办厂没有资金,你能不能想点办法?”
梅清笑着说:“我一个穷学生,连生活费都是老爸寄的,能想什么办法啊。”
“是这样,我们带了点土里刨出的东西,这是有点违背政策,不是没有法子想吗?你在这里熟,京城有钱的大老板多如牛毛,看他们要不要?”杨书记说着,打开一个帆布包,拿出一大堆石斧,陶杯,碗,还有几个罐子。
梅清看是这些东西,一颗悬起的心放回肚子里。他知道这些东西在古城出土得多,属于一般文物。物以稀为贵,多了就不值钱,比如石斧,市面上也有卖的,价值只有几百元。看着杨书记们眼巴巴的神色,梅清很快有了主意,他说:“这些东西虽然不是很值钱,但也具有收藏的价值,我帮你们宣传一下。”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杨书记眼睛一下子亮了许多,他很快又从一个小提包里摸出了一件玉器,梅清瞪大了眼睛,站起来,把玉器拿在手里认真打量,用手指甲轻轻的敲击玉器,并拿出随身带的聚光小手电举在眼前照射。
“这就是严教授所说的玄鸟,属于珍贵文物,买卖是犯法的,只能捐献给国家。”梅清的语速加快了,嗓门提高了很多。
“是的,正是严教授那次考古发掘时,村里想法偷偷留下的一只。”杨书记满脸涨红,嗫嚅着,“这不是没有办法吗?村里穷,守着祖先留下的财宝过苦日子,想为老百姓办点事,没有门路啊。”
看着满脸窘态的杨书记,梅清记起上大学时,是杨书记带了人敲锣打鼓把他送上车的,临别时还大声嘱咐他:“好好学,干出番大事业,为古城争光。”听父亲说,现在像杨书记这样的干部不多了,不贪不占,勤俭办事,特别是在工作中从不与老百姓讲狠斗气。收粮派款小分队在别的村赶得鸡飞狗上屋,但杨书记从没有让他们进村一次。由于每次完成任务都拖后腿,镇里几次想撤了他的职,但看他老实本分,忠心耿耿,没忍心下手。梅清一阵心酸,慢慢恢复了书生气,他说:“此事事关重大,我先向严教授反映,你们等消息吧。”
在严教授的周旋下,事情的处理有了一个两全其美的结果:村里把玄鸟捐献给京大,京大奖励古城村现金五万元。严教授在京城全聚德高规格宴请了杨书记一行,他举杯说道:“我们京大在古城村考古二十多年,受到老百姓的热情招待和村里的大力支持,这也算是京大以及我个人对古城村的一点回报吧。”
可谁知就是这个回报,引来了群众举报,梅清成了最直接的受害者。
四
梅清的弟弟梅平从新疆回来了。是中建十八局的老总请回来的,州阳高速平原市段二十五公里建设工程全部承包给了梅平,工程静态资金总额达五个亿。梅清与梅平同父异母,两兄弟脾气秉性相似,心思缜密,处事大气。只是出道千差万别,一个是学院派,一个是江湖派。梅平高中毕业后当过兵,退伍后挖过金矿,办过窑厂,开过超市,甚至贩卖过毒品,并有六个月的牢狱之灾。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没有什么没见过,没有什么没有做过。最近十年,梅平一直与京城的某公子在外地承包铁路、高速公路建设,听说积累了资产数亿元。
与梅平一起回来的有十多人,都是三十出头的年轻人,一色的寸头,牛仔裤配休闲西装。一辆奔驰S600,三辆丰田霸道越野车,外地车牌,号码均为6和8的连续数。梅平住在平原市最豪华的天苑宾馆,星期天就带了厨师回古城老家聚餐,浩浩荡荡,着实气派。酒席上,梅平向哥哥一一介绍自己的属下:“这是歪嘴,这是跛子,这是泥巴……”个个人高马大,五官端正,四肢齐全,但都没有个正经的名字,好像过去长辈为孩子取的小名,叫狗剩、牯牛什么的,名贱易养。被介绍的马上站起来叫到:“梅清哥好!”只有一个面目清秀的小伙子是自我介绍的:“我叫洪博远,安徽阜阳人,东南大学土木工程毕业,请梅处长多关照。”
他们向梅清敬酒都很随便,不拘多少。平时不大喝酒的梅清那天兴致很高,竟然喝了三杯开外。酒宴结束的时候,梅清乘着酒兴,拿着筷子在桌上指指点点,开导起梅平们来:“你们做到这个份上不容易,凡事要多用脑子琢磨。这个社会也就是三个圈子,都是在圈子里混的人,谁也不能例外。”他边说边用筷子在桌上划了几个圈,边划边说,“第一个圈子是管老百姓的,管本分人的,是大多数,这个圈子稳定了,社会就稳定了。第二个圈子就是管你们这些人的,也包括我们这些戴了帽子的。这个圈子非常活跃,同时与第一个圈子形成交叉。”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接着讲,“还有第三个圈子,最外围的圈子,就是政策,就是红线,偶尔可以碰一下,但绝对不能越过。否则,你就玩完了。”
梅平说:“哥说的都是人生哲理,我们都要听进脑子里,装在肚子里。一会儿大家随便玩,有麻将,扑克,骰子,各取所需。”
看大家都玩上了,梅平对梅清说:“哥,有个事想征求一下你的看法。公路撤迁难度很大,特别是古城村,涉及六十多户,以辛丑为首的几个刺头组织一百多人到市里闹了几次,看来走正常程序会延误工期。”
“这是政府的事,只能按政策办,你不要插手,你在其他地方那些所谓道上的搞法,在这里想都不要想。”梅清停了停,又问道,“他们所提问题的核心是什么?”
“还不是为征地和撤迁补偿的价格。辛丑说他们的房屋一百多年了,是文物,不能按普通民居的标准计算补偿,土地补偿也应该按城市一级标准测算。什么文物,屁话,都是破烂不堪的土坯瓦屋,有的早就不住人了,不就是想借国家工程建设发点横财吗。”
“他们有依据吗?瞎胡闹嘛,没有足够的法律依据,阻扰国家工程建设,政府是可以强制执行的。”
“这些我都知道,不是市里分管的周市长要求我们配合做点工作,拿出点搞大工程的态度吗?”
“明天我与市博物馆的同志到村里找群众座谈,对文物管理的政策我是有发言权的,讲明政策,晓以利害。但对于老百姓的合理诉求,在允许的范围内倒是可以考虑的。”梅清接着说道,“我知道,这个社会,在市面上混,不与领导打交道,不按领导的意图办事,一事无成。我不反对你广交朋友,与领导称兄道弟,不过你要把握好两点,一是不要想去玩领导,玩火者必自焚;二是不要失去自我,要时刻保护好自己,你的福星就是你自己。你要知道,在触犯法律的时候,在领导遇到麻烦的时候,你就会是挡箭牌、替罪羊,他们不会有丝毫的内疚,因为政府要你做事是付出了相应报酬的。”
梅清比梅平大十多岁,教训起弟弟来,总是一副长者的口吻:“你在用工用料上要多为老百姓想想,钱是赚不尽的,钱多了,就只是一个数字而已。你可以考虑拿点钱为家乡做点事,做点慈善事业。在家乡办事特别要慎重,搞不好要被乡亲们戳脊梁骨的啊。”
“是的,是的,我会考虑的。”别看梅平在外面牛气冲天,呼风唤雨,在老大面前总是虚心得像个小学生。
五
一个周末,老家古城镇刘镇长专程请梅清和梅平到青山吃野味。一行八人,除刘镇长和梅清、梅平外,还有镇办秘书董莉,刘镇长的弟弟、天成水泥集团总公司经理刘智锋,古城村支部书记梅军,古城砖瓦厂厂长蒋海波,还有辛丑。梅清一看随行人员,就明白了吃饭的弦外之音,只是对辛丑的参加还不明就里。三辆小车一路北行二十余公里,穿过了青山县城,向西一拐,来到惠丰水库农家饭庄。
梅清对惠丰水库并不陌生。听父亲讲,这座水库修建于1959年,当时平原县和青山县的十多万民工挑土筑坝三年建成。数九寒天,民工一律得穿单衣劳动,叫“现白”,你不出力流汗,就得受冻。这是一个穿了军大衣督工的干部创造出的绝招,防止民工偷懒取巧。由于粮食短缺,每天只有四两米,加上超负荷的劳动强度,该有多少老百姓倒在了水利工地上啊。
也许那个创造“现白”的干部是从徐苟三宝衣的故事里受到的启发吧。故事说,徐苟三小时给老财家放牛,到冬天,没有棉袄,只穿一件单衣服。一天晚上,气温陡降,睡在柴房里的徐苟三冻得发抖,只得整夜把个磨子搬上搬下。第二天早晨,穿了皮袄还冷的老财想,这么冷,徐苟三也许冻死了。哪知开了柴房门一看,徐苟三不但没有冻死,反而头上还在冒汗。老财惊问何故?徐苟三说,我穿的是件宝衣,一点也不冷,还热呢。老财正要出趟远门会朋友,就死皮赖脸用皮袄换了徐苟三的“宝衣”,一来是要御寒,二来是想在朋友面前炫耀自己的神奇宝贝。老财穿着“宝衣”走到半路,就冻死了……
惠丰水库最大库容量10.25亿立方,灌溉面积五十余万亩,古城村是最直接的受益者。天旱年景,开闸放水,沿途须劳力守水,每百余米一人,重要渠段,专班把守。梅清假期上渠守过水,并摇过闸门,五六个小伙子,轮换摇闸门手柄,每摇一百转一换,一轮摇下来臂膀酸得失去了知觉。
梅清正回忆间,上菜了。一个鱼头大火锅,水库的野生白鲢,鱼头八斤,剖开成两半,现杀现做的。五大海碗野兔、野鸡、野鸽、野獾、野猪肉,一盘野鲫鱼,一盘野韭菜炒鸡蛋,一盘野菜饼,一碗糊锅巴,一罐野菌子汤。酒是蒋海波自带的,四瓶六十五度五粮液。刘镇长提议,陪梅处长,要文雅些,小杯斟酒不欺主,前三杯共同敬梅处长。梅清算了下账,三杯共饮,其他人起码要敬一杯,还会有这样那样的由头,可得谨慎点。于是就说,我的酒量小,共饮三杯,就算我们大家互相敬了,再喝我就只能表示一下了。三杯下肚,场面还是有些拘谨。董莉是刚从学校毕业的大学生村官,面皮有点薄,在刘镇长的鼓励下,端起杯子来到梅清身边,斟满一杯与梅清碰了杯,说到:“梅处长,您年龄大,资格老,就像是我养的一样,敬您一杯。”其他人还没有弄明白,梅清倒是听清了,马上说,不说了,喝喝,就干杯了。其他人方才悟过来,哄笑起来,都说不算不算,怎么说的呢?董莉满脸通红,又敬了一杯。这样就很快打破了梅清的防线。每人都找些说辞敬了梅清一杯。梅平看哥有些酒意了,就说,老大醉了,上点香妃醋吧,我们换大杯,一醉方休。于是,席面就开始了足球场上的对攻、碰撞和呐喊了。
酒席上涉及工作的事都没有说,说了反倒显得俗,一切尽在不言中吧,梅清心知肚明。蒋海波砖瓦厂已经无地取土,要经过考古发掘后,重新划定取土场,平原市政府签字的申请报告早就送到了省文物管理局。按原则,砖瓦厂要停办,但根据实际情况也有调和的余地。刘智锋呢,是与梅平工程上的事有关系。听梅平说,钢材是周市长的舅兄包了,还有黄沙、石料、沥青、木材上面都有硬主子打了招呼。工程建设还没有启动,一切都已交易完毕,尘埃落定。他们有他们的潜规则,只要周市长、刘镇长们不要牵扯进去就好。辛丑的参加,梅清是第二天才弄明白的,梅平告诉他,为了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化解州阳高速建设中的各种矛盾和阻力,村里准备吸纳辛丑为班子成员,已报送镇委,得到了初步认可。
六
刚一进入盛夏,天气就燥热起来。麦粒在阳光下鼓胀着栗色的肌肤,麦秆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似乎在呼唤与镰刀的亲密接触。麻雀吃饱了肚子在觅食的鸡鸭中起落嬉戏,燕子在堂屋门口进进出出,闪动着黑色的剪影,屋顶的巢房探出嫩黄色的小嘴,唧唧,唧唧,散发出生命温柔的气息。
又是一个周末,梅清在屋角找到一把生锈的镰刀,想磨快了去收割麦子,去寻找当年假期支农的感觉。父亲说,算了,现在谁还用这个,都用收割机了,昨天侄子梅军说了,在他割的时候顺便收回来,两分田,也要不了多少钱。正说话间,外面传来一个不好的消息,老书记杨忠孝上吊自杀了。梅清心里陡然一震,前天还看见他在放牛的,只是身体枯瘦得不成样子,仿佛黄土岗上秋天里一截落叶的榔榆,怎么突然寻短路了呢?
昨天,老杨风里雨里严冬酷暑喂大的黄牯卖了七千五百元,厚厚的一扎,媳妇吐了唾沫,嘶啦嘶啦数了三遍,全部装进了腰包。老杨指望媳妇给点零花钱的,可从早上等到晚上,媳妇一直不吭声。吃饭前,媳妇与儿子在谈房子的事,说别人都盖了楼房,今年就把屋脚下了,再拼两年,死活都要把房子盖起来。老杨看媳妇有说有笑,就蹭到她跟前,欲言又止几次,终于大了胆子说:“你能不能给点钱,不多,就50元。”哪知媳妇脸色一变,吼道:“钱,钱,有你吃,有你住,要钱买棺材壳子!”
老杨倒吸一口冷气,脑壳一阵眩晕。看来几个欠账是无法还了:老张粉馆的五碗粉欠7.5元,老夏小卖部的九包烟和一壶酒欠17元,与李老头、姚胡子们打百胡欠4.76元,还欠三根牛绳款6元。别人没有催,老杨却有凭据,等牛卖了还清这几个钱。老杨还筹划着,卖了牛,去买个护膝,做条厚棉裤。老寒腿了,秋天的风一吹,腿子僵硬,钻心地疼。一次放牛,起风下雨,回家时,腿病犯了,腿子不能收弯,怎么也迈不开步,是拽着牛尾巴,在泥泞的路上滑冰一样滑回来的,摔了好几个跟头,连滚带爬,弄得满身泥水。媳妇看了很恼火,嫌弄脏了板凳。老杨还与几个牌友说好了,等牛卖了,闲散了,有钱了,找段下雨的日子,抹几天百胡,不许挂账。看来都只能等下辈子了啊!老杨没有吃饭,不愿再去看儿子懦弱无能和媳妇慈禧太后的嘴脸,昏昏沉沉走出后院,在湾后树林里,用根结了几节的旧牛绳结束了自己可怜的生命。
老杨在当书记时也没玩过什么人,收粮派款总是在全区甩尾,到上面开会总是坐黑角,挨批评。那年大办乡镇企业时,找梅清,靠京城大学的奖励款和贷款总算在全区露了一回脸,率先办起了仿瓷餐具厂。设备推销商天花乱坠的推介,曾让杨书记如获至宝:仿瓷是高科技产品,摔不碎、砸不乱,易装易运,易洗易存,一碗用终生,一碗传千年,比古城的古董会更值钱,比景德镇的瓷器会更具市场竞争力,是餐具业的发展方向,前景广阔,产值利润不可估量。可产品出来后,怎么也卖不出去。区里为了保住这面旗帜,举全区之力,强行要求一户购买一套,成本价试用。可事与愿违,仿瓷餐具用几次就发黑,怎么也洗不去,再看报纸杂志介绍,说塑料制品有污染,不宜长期使用。于是,餐具厂垮得比建得快,杨书记就成了历史的罪人。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办厂十万元,除京城大学奖励的五万元,另五万元是以杨书记个人名义在银行贷的。收贷员反复数次上门催收无果之后,银行就到法院起诉了。法院警车开进村,下来几名干警,在村办公室找到了杨书记,现场做询问笔录。干警公事公办,态度严肃,一问一答,白纸黑字,记录满满三页,最后由老杨签字按手印。干警走时强调,再过几天不还款,按法律是要拘留的。围观的群众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很快,全村都知道杨书记犯事了,出了经济问题,搞不好要进号子。老杨自觉无法正常开展工作,就主动上交了辞职申请,得到了上面关于贷款由古城村负责偿还的一纸承诺。
老杨的葬礼由村里负责组织,梅军代表组织主持了仪式,历数了老杨的工作成绩和为人美德以及人生的艰辛与磨难,措辞恰当,语气悲痛,加上凄切的哀乐,引得年长的人们唏嘘不已,直抹眼角。老杨的儿子、媳妇、孙子跪在灵前磕头烧香,面色悲戚,白色孝服前后用墨笔写着碗口大的“孝”字。火化回来后,作为杠头的辛丑把骨灰盒手脚麻利地绑在架子上,大喊“起轿”,长长的大喇叭如老黄牛惊恐地哀嚎,叫得■,鞭炮声轰然响起。
梅清自始至终参加了葬礼,并搬了花圈为老杨送行。他没有说一句话,他的脑海里反复划着一个个问号:老杨属于典型的非正常死亡,不能说死就死了,死了就算了啊,就不再需要追究点什么吗?追究老杨媳妇或是儿子吗?追究那些佘粉的、佘烟酒的、佘牛绳的的债主吗?追究与老杨打百胡的李老头、姚胡子们吗?追究古城村的干部和乡邻们吗?……如果说追究,那么该由谁来追究,怎么追究,什么时候追究呢? 思维缜密的梅清此时脑子里搅得如一团乱麻。
日落时分,下葬结束,冲天的爆竹声惊飞了树林里最后一只孤独的黑鸟。
七
自从上次鼓动群众到市里上访,受到周市长的单独召见之后,辛丑就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说话做事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市长就是市长,就是不同凡响,哪怕还只是个副的。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相见恨晚,相见恨晚啊!
辛丑记得那天带了一百多人把市信访办围了个水泄不通,几个办事员好似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镇里、村里火速赶来的干部,被群众围着辱骂。一会儿,来了个当官模样的,说是政府一个副秘书长,选了五个代表进去对话。辛丑首先发难:“你是什么人,你够资格与老百姓对话吗?你说话能算数吗?我们提出的问题你能解决吗?你不能代表政府表态拍板,就不要在这里磨嘴皮子了。我们要找市长,市长不行,我们还要到省里去,一直告到中央。”
僵持到下午一点,有人来请辛丑,说周市长要见他。刚进周市长办公室时,辛丑还有点紧张,但看到周市长个子不高,白面书生模样,说话轻言慢语,怎么也看不出半点威严和杀气,再看那办公室,不过二十来平方,办公桌油漆有些剥落,桌上报纸文件倒是收拾得十分整齐,辛丑彻底放下心来,大口喝着周市长冲泡的茶水,琢磨着周市长该如何摆平这件事。“老吴啊,听说你与梅处长是同学,当年成绩不相上下,你的能力或许比我和梅处长都不会差多少,你想过没有,别人一步一步做到处长了,以后还会升到厅长,可你呢,今天上访,明天上访,究竟得到了多少呢?你闹一次,耗神费力,痛苦不堪,有时瞎猫碰上死老鼠,会得到点钱,但绝对不会太多,是吧?太不划算。”周市长开口了,很平等的谈心语气,“现在政策多好,机遇多好,州阳高速的建设,不知要带来多少财富,发财的门路遍地都是,你怎么还不开窍啊,梅平是搞工程的,你们是老乡,想做点什么,不就一句话的事。再说了,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你如果想到村里做点事,施展一下满腹的才华,也不是不可能的啊。”
辛丑不记得当时是怎么从周市长办公室出来的,只是觉得周市长的话语如同佛光闪现,他像一只迷途的羔羊找到了归路,回到了母亲身旁,紧紧地咬住了那颗饱胀的奶头。回到上访的人群中,他找到了自己的几个兄弟,大声说:“回去吧,回去吧,有政策、有法律的,领导说了,绝不会让老百姓吃亏的。”大家正饥肠辘辘,也感到事情无望,听他一喊,于是都散了。
近段时间,辛丑与村书记梅军总是在一起,仿佛是梅书记忠实的跟班,俨然村里一个名符其实的干部。隔三差五就往城里跑,不是在梅平的宾馆住所,就是泡在茶楼、酒馆和赌场。家里的农活都丢给宝珠一个人打理,他觉得那些事很无聊,很琐碎,既捆人又辛苦又不来账,他要改变自己,走出一条新路,年龄不饶人,时不我待,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梅平已经答嘴,公路的石料由辛丑组织翻斗车运输,每车有五至八元的提成,大概需二十余万车石料,至少有近百万的收入。这可是种田打土块拼死拼活一辈子都做不来的买卖,他要抓住不放,他要与梅平们混,尽快地融入他们的圈子,不在一起混,不是一路人。年龄虽然比他们大点,但精力还足,脑袋瓜子还灵光,裤兜里虽没有他们厚实,不玩大的,也可以玩玩小的;他们去赌博,可以去提提包,倒倒水,遇到他们火好,赢了钱,还能得到三五百的顺红。有时三缺一,真要上,也可以将就,只要开口,钱有的是,划个字就成,工程即将开始,在提成中扣除即可。
倒起霉来喝凉水都塞牙,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背时人赶财,运到财赶人。辛丑最近印堂发亮,财星高照。那个送梅清不要的玄鸟,一下子就遇到了明主,一个视钱财如粪土,视文物如先人的暴发户,竟然真的掏出十万的真金白银拿走了那个说不清道不明的黑不溜秋的玩意。说了还会再来,只要有货,钱不是问题。
辛楚觉得,洗脚按摩什么的很正常、很舒服,不像老百姓所想的就是很腐败很黄色,即使偶尔到红灯区去找个小姐玩玩,也算不上很下流,红灯区本来是为上流社会有钱人开的,农民兄弟去玩,充其量算是耕了人家的地,打了点野食,往高了说,是冒风险趟深水,解放思想,开阔眼界,只要不被染上什么怪病,不被老婆孩子们知道就万事大吉。帮领导做一千件好事,不如与领导同做一件坏事。这话是听梅平说的,辛丑觉得千真万确,放之四海而皆准,现在抓紧实践,谓之亡羊补牢犹未为晚。
八
前天,梅清回省局参加了省委组织部的干部调整考核座谈会。局长陈天宜六十岁,到点了,年底就要退下来了。文物管理局的人事会有较大的变动,全局上下看似平静,按部就班,其实暗地里早就涌动着一种无形的紧张气氛。
“小梅啊,你是我一手培养起来的,现在要提拔一名副局长,你应该是最佳人选,该说的话我会说的,但万事都有例外,你要好好把握哦。”老局长是梅清的校友学兄,非常赏识梅清的才华和能力,对他一直是关爱有加。会前,专门与梅清交了底。
梅清的大学同学、省委组织部副部长钟鸣在交谈中说:“这段时间一定要谨慎,省纪委下发了关于党政干部变动期间的六条禁令,尽量不要到处走动,授人以柄。”钟鸣不宜多说,也不需要多说。该怎么做,是梅清自己的事了。
晚上回到家里,妻子菁菁兴冲冲地迎上来,说:“梅清,我在皇家御苑看准了一套单元,复式楼,一百五十八平米,总价值一百六十多万。”
“你有这么多钱吗?可能还不够付尾数呢。”梅清对自己的家底还是有数的。
“这个你不要担心,刚才我与梅平打过电话了,他说明天先打一百五十万过来。你如果觉得不妥,搞个按揭也行。”
也不怪妻子着急,家里买房子也的确是迫在眉睫。别看梅清在外面好像很风光,其实家里的日子过得很艰难。现在住的房子不到八十平米,还是几十年前分的老单元。儿子翔宇毕业后,考取了省外贸的公务员,女朋友也在省航运管理处找到了工作,谈了好几年,因为没有房子,一直没敢谈结婚的事。也是因为住房紧张,老父老母还在乡下。都说城里人没有人情味,抠门,可城里人也有城里人的苦衷,什么都要钱买,来路也就每月那点死工资,想存点钱着实不易,大手大脚不得啊。
“等段时间再说吧。”梅清说。
“还等,从四千多等到了一万多,谁知房价何时是个顶,这回你可一定要听我的。”
看到妻子较上劲了,梅清只得把近期人事变动的事说了,叫她凡事多用点心,不要在关键时刻节外生枝。
第二天,梅清刚到老家,梅平立马就赶来了。梅平的消息总是那么灵通,对省文物管理局的人事变动情况似乎了如指掌。
“哥,这次机会难得,千万不能错过了。还回来干什么,坐在省里,该走的还是要走的。别人当官也许为钱,你不需要,你要多少我给你,你只要干好你的正事,做好你的清官,我们要的是你的位置,你的光环,你的荣耀,你当你的官,我赚我的钱,我们共同打天下。”梅平不遮不掩,直截了当地说,“我清楚,在风头上,钱是不能送的,但总要表示表示,我手里有在香港拍卖会上花两百多万购的藏品,一个宋代青花瓷瓶和齐白石老先生的两幅国画,你拿去应付,如果你出面不方便,我去帮你活动。”
“你就不要瞎掺和了。”梅清说了一句,就忙自己的去了。
九
古城的上访事件早已平息,辛丑如愿以偿当上了村副主任。考古工作进入尾声,古墓群发掘了几座,没有什么重大的发现。撤迁补偿工作势不可挡,所向披靡,不到三个月就全部结束。24.5米宽的路基石灰线从南到北越过古城村,奔青山而去,石灰线两边百米以内房屋建筑尚未清除干净,断垣残壁,摇摇欲坠。翻斗车、挖掘机开进古城,一场机械化战争,经过半年的精心设计筹划,现在发起了总攻。工程一旦启动,如不出现重大事件,自然会按预定的轨道向前推进,专班负责督导协调,梅平反而闲散下来,他琢磨了许久的另一项工程就很快提到议事日程。
古城北面有一座山,名叫珍珠岗,山清水秀,林荫蔽日。珍珠岗是块福地,说起来很有来历。据说古时青山县穷,平原县富,请来阴阳先生一看,发现了玄机。原来是青山县的鸭子山在作怪,鸭子山的嘴望青山县,屁股对着平原县,把青山的财富全部吃进了肚子,变成珍珠拉在了平原县。珍珠就落在古城,形成了珍珠岗。阴阳先生施法布阵,要求地方官员修建了一座高七层的文锋塔,镇住了鸭头,青山县才慢慢富裕起来。以前珍珠岗是古城村的林场,分田到户后,林场停办,山就荒芜下来,成为天然的避暑胜地和农家园林,是儿时梅清、梅平们放牛、打柴、打猎、游玩的极好去处。珍珠岗前有一片近千亩的水域,叫清水湖,上游连着青山的惠丰水库,常年绿水荡漾,清澈见底,游鱼成群,白鹭翻飞,山水交融,宛如诗画,令人陶醉。
州阳高速的设计者们也许从航拍和踏勘中已经发现到珍珠岗的光芒,那蓝色的笔在这里留下一道优美的弧线,并点上了神奇的一点。按设计,州阳高速有一进出口位于古城村,距珍珠岗不到一公里的路程。由此,珍珠岗的旅游、休闲优势极为明显。
手快的赢钱,捷足先登。梅平出手了,迅雷不及掩耳。全面开发珍珠岗,打造中南地区最具魅力的珍珠岗休闲旅游中心,一时间成为梅平压倒一切的话题与行动。很快,与市、镇、村关于招商引资、土地出让、税收减免的一系列协议分别签署到位。
现在,梅平面临最后一道关隘,就是文物管理部门的关键批文。梅平在周市长面前夸下海口,他有足够的把握说服哥哥,他具备充分的依据和过硬的人事关系摆平文物部门。
一天晚上,兄弟俩陪父亲饮了几杯白酒。父亲八十五岁高龄,身体硬朗,酒量不减当年。因为年龄大了,血压偏高,梅清给他限定为每餐二两。父亲总是说,那点酒嘴皮子都没有打湿,不荤不素,但老伴监督得紧,动不动就告刁状,只得尽量克制。儿子们回来就不同了,加上梅平爱闹,总是要与老父亲较量一番,三人一瓶酒的定量,梅清还没有喝几口,他们就几杯子干了。
父亲喝了酒就爱聊,如在平时梅平驾车早走了,会把尽孝的机会全部留给梅清。今天不同,梅平有大事要与老大谈,把爸扶到房间,并关上了门。
“哥,根据你的教诲,我现在想明白了,要在家乡做点善事,干点大的。”
“哦,想做点什么呢?说来听听。”
“是这样,前期投资一个亿,在家乡搞个休闲旅游中心。”
“好啊,进行了可行性论证吗?如果可行,我退休了来做你中心的顾问。具体位置定哪里?”梅清露出了少有的兴致。
“在珍珠岗,名称就叫珍珠岗休闲旅游中心。”
“什么,珍珠岗?不行,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土地的开发需要国家文物局批准。”
“有什么不行的,搞个抢救性发掘不就行了吗?砖瓦厂的取土场不是这样解决的吗?”
“那完全是两码事,砖瓦厂是在国家文物保护单位定名之前就存在了;再说,它位于古城文化遗址的边缘地带。珍珠岗可就完全不同,它属于古城文化的核心部分。”
“这我可不管,我与市、镇、村三级的协议都签订了。”
“协议都签订了?你真是糊涂,告诉你,你如果不这样做,事情可能还有回旋的空间,比如,申请由国家高速公路管理局提出,还有批准的可能。可你先斩后奏,事情就会变得复杂,会有人利用此事大做文章。欲速则不达,物极必反啊。”
兄弟俩最后不欢而散。
十
与梅平交谈后的第二天,梅清同时接到了老同学钟鸣和局长陈天宜的电话,要他迅速回省。两人都没有说出事情的原委,只说见面再说。梅清驾车奔驰在回省的高速公路上,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到达省城,已是中午时分,梅清在东湖旁的易得轩定了一个包间,约钟鸣出来边吃边聊。
钟鸣一到,就关了房门,拿出一只普通的录音笔,递给梅清说:“你还有心思吃饭,先打开听听。”钟鸣一脸的沉静,眼睛灼灼逼人。
录音笔打开了,是一段简单的对话:
“这就是玄鸟。”
“是真的吗?”
“这还有假,我的老同学是谁你知道吗?就是省文物管理局的处长梅清,他看了的,能假得了吗?”
“你说是梅清处长看了的,是吗?”
“是的。”
“好,成交。这是十万现金,你点点。”
“你听出对话的是谁吗?”钟鸣盯着梅清问。
“一个是古城村的辛丑,另一个不知道是谁。”梅清一下子全明白了,这是一个局,精心设计的一个局。
“这就够了。”钟鸣说,“今天之所以不是纪委让你听录音,是我,是你的老同学,说明事情还没有到那一步。我估计,这份录音材料已经摆在很多领导同志的桌面上了,虽然没有谁一定会相信它,但多少都会对你带来一些影响。”
下午,在陈局长办公室里,梅清看到了同样的录音笔。他没有再去听,说已经知道了。陈局长又拿出了厚厚的一摞材料丢在梅清面前。梅清简略翻了翻,发现是梅平在平原市签订的一系列关于开发珍珠岗的协议复印件。
“梅平是你的弟弟吧?在这节骨眼上怎么做出这样的傻事,唉!”陈局长叹了一口气,说,“国家文物局已经打电话过问此事了,搞得省里很被动啊,你要迅速处理好,以免事态扩大。”
一切都不用多说了。辩解有时反而会让误解加深。好比一件白衬衫,如果染上了墨汁,无论怎么洗都会留下印迹。
梅清迅速赶回了平原市,连夜约见了周市长。梅清慎重强调了关于加强平原市文物保护的意见,并对平原市与梅平签订的关于开发珍珠岗的一系列协议予以了明确否定。
“我们的工作太草率了,我们向您作深刻的检讨。我们也难啊,任职一届,发展一届,致富一方,是我们的责任所在。经济要发展,就必须调整结构,就必须招商引资。平原市的状况您是知道的,一无资源优势,二无区位优势,就是原来特有的劳动力优势也早已不复存在。没有梧桐树,难引凤凰来。我们压力大,我们急啊!这不,一急就冒进了,一急就忽视了文物的保护,就踩到红线上了。我们不会让您为难的,我们马上按程序上报相关材料。我向您保证,没有文物部门的红头批文,我们绝不在文物保护区内动一锹土。”周市长积极配合的态度让梅清稍稍松了一口气。
十一
乡下的季节分明,不像城里,总是含含混混,只是记得个最热和最冷的日子。深秋的风从远处的山脚奔来,好像有加速度似的,肆无忌惮,横冲直闯,撞在身上,就是一记九阴白骨掌,寒彻肌骨。梅清裹紧了西装,勒了勒领带,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喷嚏,赶紧找来父亲的棉大衣披在身上。
考古发掘结束了,整个工作还算圆满,明天就要回省城了。
梅平最近很少在平原市露面,不是在京城,就是在省里,但与梅清倒是保持着热线联系。他告诉梅清,通过关系,平原市周市长一行找到了国家文物局一名副局长,把关于开发珍珠岗的报告送上去了,据说情况比较乐观,批文可能年底下来。梅平还说,录音笔和复印件事件也搞清楚了,都是省文物局的办公室主任指使人干的。螳螂捕蝉,哪知黄雀在后,一门心思竞争副局长岗位的主任,四处送礼,跑官要官,被人举报到省纪委了,已经列入到了黑名单。
前段时间像打了鸡血一样亢奋的辛丑,突然栽了个大跟头,被公安局拘留了,原因是大量持有和使用假币。原来,那个古董商给他的十万元全部是假币。
昨天,辛丑的儿子飞飞回来了,遇到梅清,说起他的父亲,露出满脸的不屑:“他那个人,说起来比谁都聪明,其实很愚蠢。说话没有高低,做事没有规矩。混了一生,现在还混到号子里去了。”
“他也是上当受骗,不会有大问题的。”梅清安慰着飞飞,问那个说可值百万的破碗兜是怎么回事,飞飞说:“都是他瞎吹的,我是查了的,网上也是有个那样的碗兜,标价为一百元,他就夸大为一百万元了。”
飞飞告诉梅清,他毕业实习是在北方一个考古研究所,他想到那里去工作,已经通过了笔试,面试估计问题不大。
晚上,梅清躺在床上难以入眠,他想到了很多。京城大学研究生毕业后,当梅清还沉陷于群众来信的阴影中不能自拔的时候,时任人事处长的陈天宜把他接回了省城文物管理局。从科员干起,奋斗了整整二十五年,三十八岁时晋升为正处,正值年富力强,在全省屈指可数,如今已经进入知天命之年了。棱角磨平了,锋芒没有了,圆滑了,世故了,也累了。官场如战场,当官如飞鸟,不知该有多少看不见的箭镞对着,要么就迅速栖落于丛林,消失于光天化日之下,要么就想法飞得更高,隐藏于蓝天白云之上,而贪欲就好比坠在鸟翅上的砝码,时刻限制着鸟的飞行……
窗外响起了雨声,蒙蒙细雨,落在那棵古老的槐树枝上,慢慢凝成豆大的水珠,掉下来,打在草垛上,噗,噗,一下,两下……夜半时分,风起雨急,辗转反侧的梅清已经入梦……古城遗址的地底深处,游动着无数只黑色的小鸟,鸟的脚环上刻着标号和姓名,模模糊糊,难以辨认。这些鸟不停地向上拱动,终于,有一只穿破了厚厚的黑土……
选自天门市《竟陵文学》2012年第1期
责任编辑 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