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从第七期开始连载张永久关于鸳鸯蝴蝶派的文章,读者反应热烈,希望能了解一点作者的情况:张永久,1954年生于湖北宜都,当过知青、工人、统计员、编辑、执行主编,近年来专注于历史题材的写作,有《袁世凯家族》、《民国三大文妖》、《革命到底是吗》、《摩登已成往事》等著作。张永久对鸳鸯蝴蝶派有许多心得,我们将继续连载,与读者分享——追忆是一件有趣也很有意义的事情。
1973年,包天笑的生命列车缓慢驶入终点站。
包天笑生于1876年,这一年他97岁,按照中国人虚岁的计算法,明年就该为他做百年寿诞了。上半年他的身体还好,偶有小病,服药就痊愈了。不断有朋友来探望他,送上恭祝百岁的吉言。每当那样的时候,包天笑就想起了家乡苏州的古老习俗:孩子出生了,家族男女老少到场贺喜,老祖母拿出早准备好的金锁片,锁片上镌刻“长命百岁”四字,笑吟吟地系在新生儿的脖子上。包天笑出生时家族里的老祖母还健在,他的脖子上也应该是系过那种金锁片的。时间真快呀,一晃就是百年,浮云似白衣,转瞬变苍狗。包天笑想,长命百岁本来只是一个浪漫的祝祷,现在却被他演绎成了一个真实的传说。
从台湾移居香港后,包天笑几乎每天都要到海边散步。这个习惯他坚持了25年。据包的好友、香港著名随笔作家高伯雨回忆:“即在是九十八岁(虚岁)的上半年,他还每天外出散步,手臂上挂着一枝手杖,从不拿它点地,只是缓步而行。”
到了1973年的下半年,他的健康状况急转直下。进入九月,脚背忽然肿了,连走路都感到困难,再不能到海边去散步了。向来乐天派的包天笑情绪有些低落,他让家人把自己扶上阳台,眺望远方蓝色的大海,一句话也不说。
他就那样■着,像经历了百年风雨的一尊雕像。高伯雨又来看他了。包天笑拍着高伯雨的手背轻声说:“我恐怕是要走了。”高伯雨安慰他,他只是点头,不说任何话,安静得像个孩子。
过了几天,高伯雨收到一封短札,纸上寥寥数语:“我病甚,几欲与老友长别矣。日来顾我一谈。”高伯雨匆匆乘电车赶到,却见包天笑在翻阅报纸,见好友到来,他放下报纸,用笔在纸上写了八个字:“我已垂危,不及谈矣。”
11月24日,包天笑神色有异,家人急忙送入香港法国医院,三个钟头后,这位世纪老人与世长辞。
十字路口的少年
包天笑(1876—1973),初名清柱,又名公毅,字朗孙,笔名天笑、拈花、春云、钏影、冷笑、微妙、迦叶等。著名报人,小说家,鸳鸯蝴蝶派后期的重要领军人物。
包家祖先经商,住苏州阊门外花步里,开了一家很大的米行。包天笑出生时家道已中落,不过儿时记忆中,他吃的米仍是黄米,有个奇怪的名字叫“■”,据说是黄米中的极品。包天笔说,黄米的好处是柔和而容易消化,像苏州人的性情。
7岁那年,包家迁至苏州桃花坞。这里是江南著名的年画之乡,与天津杨柳青齐名,世称“南桃北杨”。虽说包家房子没有先前的大,但是桃花坞浓郁的文化氛围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红红绿绿的木版年画随风飘荡,空气中似乎也弥漫着欢乐喜庆,拐过一条巷子,就是金圣叹故居;沿着青石板街道多走几步,人们说,四百年前唐伯虎住在那里。桃花坞的街巷人家像是中药铺里的小抽屉,随手抽开一个,浓浓的文化韵味扑面而来。
也不是所有桃花坞人都敬重文化。譬如说包天笑的舅祖吴清卿,靠在胥门外开烧酒行起家,成了苏州城公认的首富,就不赞成包天笑继续读书。包天笑长到了十三四岁,按照旧习俗是选择职业的年龄:一曰读书,一曰习业,视孩子的资质以及所处环境(如家庭贫富条件等)而定。吴清卿是包天笑祖母的弟弟,包家有什么大事商议,祖母必请吴清卿来主持。那年春节包家召开家庭会议,定夺包天笑习业还是读书的大事。吴清卿率先提出主张:“第一,读书要有本钱,要请名师教授,而且家中要有书可读。第二,读书靠耐性,现在家境不宽余,栽培不起,倒不如习一职业,三五年后,获得薪水,足以养家,以后再勤恳就业,不愁这个家不兴了。”舅祖吴清卿还列举了某人某人的例子,都是苏州商界巨子,也没读什么书,捐一个功名,蓝顶花翎,照样出人头地。
吴清卿的话似乎也有道理。但是他列举的那些人,恰恰都是包家瞧不起的人。包天笑的父亲在一旁插嘴道:“那些人有什么好,都是昧着良心,赚黑心钱。”包天笑的母亲使个眼色,上前打圆场:“理是那么个理儿,可是我们家清柱生性忠厚,不能和贪狠的人争胜。”
家庭会议出现了两种声音。坐在边上一直没吭声的二姑丈尤巽甫站起来发表意见:“读书要有本钱,这是经验之谈,我不反对。但若是绅富人家,科甲蝉联,而无一个寒士,永无发迹之日,这也不对。试看吴中每一次乡试,中试的大半都是寒士出身。再有一说,惟有寒素人家的子弟,倒肯刻苦用功,富贵人家的子弟,多习于骄奢淫逸,难于成器,也是有的。”尤巽甫是苏州老名士、清初著名诗人尤侗的后代,富而好学,在苏州也是一个人物。他夸赞包天笑气度好,性格沉静,是个读书种子。二姑丈的话使这次家庭会议的天平倒向了“读书”一边。
其实舅祖吴清卿也并非不赞成读书。吴家就有两个儿子,延聘的是一流家庭教师——大名鼎鼎的清翰林叶昌炽。吴清卿的真实意思他话中已说得很明白了:读书第一要有本钱;第二靠耐性,这个“耐性”实际上仍是“要有本钱”的意思,只是更加深了一层,需要有很多“本钱”。见众人的意见倾向于读书,他嗯嗯哈哈地应付了几句场面,散场了事。
这场家庭会议是包天笑人生的一个十字路口。
“那时父亲便决定主意,不给我习业,而要我读书了。”包天笑在《钏影楼回忆录》中饶有兴趣地回忆起了应县府初试的那只考篮:共计两层,上面还有一个屉子。下边一层母亲给他放了许多食物、水果;上边一层装笔墨文具,以及几本《诗韵集成》之类的参考书。漫漫科举路,有趣的回忆并不多,更多的是死记硬背。包天笑实在不喜欢那种枯燥呆板的方式,他经常在旧书摊前留连忘返,偷偷买回了许多杂书,如《红楼梦》、《浮生六记》、《解颐录》、《快心编》以及上海新出的石印刊物《点石斋画报》等,博览群书,使他把人们视为正途的科举功课荒废了,二姑丈尤巽甫知道了心里着急,写信叫来包天笑,说道:“那种八股文,我也知道没有什么意义,而且是束缚才智的,但是敲门之砖,国家要凭它取士,就不得不走这条路了。许多寒士,也都以此为出路,作为进身之阶。”一席话,说得包天笑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正当包天笑收拾起心情,准备好好用功备考时,父亲因患痢疾忽然病逝了。那年包天笑17岁,他回忆说:“家中本已困窘,父亲病中,母亲所有剩余的一点衣饰,也典质净尽了……现在这副担子,是落在我肩头上了。”
舅祖吴清卿,答应每月资助包家数元,被包天笑婉谢。读书人的清高气质,在他身上开始彰显。这一年,包天笑开馆授课,在苏州当起了小先生。
岁月恍若走马灯
包天笑生于清朝末年。据包天笑自己说,在他那个年代,所有中上阶层的世家子弟只有两条出路:一条是科举,一条是习业。
与包天笑同时代出生的作家周作人,在谈论到科举与习业时说:“前清时代士人所走的道路,除了科举正途之外,还有几路权路可以走得。其一是做塾师,其二是做医师,可以号称儒医,比普通医生要阔气些。其三是学幕,即做幕友,给地方官‘佐治’,称作‘师爷’,是绍兴人的一种专业。其四是学做生意,但也就是钱业和典当两种职业,此外便不是穿长衫的人所当做的了。另外就是进学堂,实在此乃是歪路,只有迫不得己才往这条路上走,可是‘跛者不忘其履’,内心还是不免有连恋的。”
无论是周作人还是包天笑,哪个年代人们心中的正途仍是科举,所谓习业只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无奈之举。尽管习业有多条道路可选择,但是在士子们的眼中,万千道路只有一个名字:失败者之路。
包天笑17岁时因为父亲遽然病逝,家庭生活重担压在了他的肩头,在苏州开馆授课当起了小先生,也就等于走上了那条失败者之路。
不过世事皆有偶然。光绪三十五年(1905),清政府下诏书废除科举,创办新学堂,一大批禁锢在科举制度下的士子们迅速脱颖而出,成长为中国近代第一代新型知识分子。他们接受了西方文明,拓展了文化视野,逐渐放弃通过考试博取功名的路径,开始关心国家民族的命运,谋求职业也渐渐趋向多元化。
包天笑就是其中的一个代表性人物。
到香港以后,包天笑每天到海边散步,就会想起故乡苏州的那些友人。像是一部久违了的老电影,一张张模糊的面孔随着脑海里的放映变得清晰起来。
回到海滨别墅,包天笑开始写《钏影楼回忆录》:每天断断续续,簪花小楷从不中断。有一天在回忆录中他写道:“21岁起,是我思想改变的开始。我当时也很醉心于维新党,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救中国。”
21岁的包天笑与八位青年同乡成立了一个读书组织:励学会。他们每月约定日期,在胥门养育巷一家茶馆里聚会两次。“那个茶馆里往往有一种圆桌,我们便开起了圆桌会议,笑语喧哗,庄谐杂出。”包天笑忆起了那些人的名字:李叔良、祝伯荫、杨■、汪棣卿、戴梦鹤、马仰禹、包叔勤。想起那些友人如今都已先他而去,淡淡的伤感爬上心头,弥漫成一团雾。
包天笑脑海里的另一个画面是与留日学生的交往。他们经常通信,托留日学生捎带日文书籍,其中不少是欧美名著。日文书以汉字为基础,半猜半蒙也能勉强读懂。包天笑求知欲强,不满足半猜半蒙,经打听得知有个叫藤田的日本和尚在苏州城里授课,于是去了这家学堂去学日文。藤田穿一身和服,脚上没穿木屐,是一双时髦的皮鞋。包天笑跟着藤田学了三个月日文,也跟另一位顾先生学了半年英文,还跟一位江先生学了段时间的法文。靠着这些外文底子,包天笑后来居然成了民国初年有影响的一位翻译家。
最让包天笑难忘的是和几个朋友创办东来书庄。在“励学会”的圆桌会议上,八位志同道合的朋友商定了一个计划:以股份制形式成立一家书店,10个股东,每一股10元,合计100元。
取名东来书庄有两层意思。其一是虚指,紫气东来,很吉祥的一句中国成语;其二是实指,书店里的书籍,都是从东洋寄来的。东来书店开张,给苏州的文化生活带来了一股清新的空气,每天都有穿着时髦的青年人川流不息,身穿长袍马褂的老夫子偶尔也来光顾。除了销售书籍外,书店还经营地图和文具,如钢笔、墨水、铅笔、信纸、信封等,“信封是一种双层纸的,里面一张画着各种画,外面一张薄纸,映出里面的画来;信笺是一种卷筒纸,纸张洁白,你高兴写多么长,就写多么长。比了中国固有的信封信笺,自觉耳目一新,雅有美术趣味”。包天笑回忆起这些细微末节,心底泛起了一阵快乐。
开办东来书庄是包天笑最初的人生历练。“励学会”推举包天笑为书店经理,他果然不负众望,不到一年,资本就从一百元变成了五百元。包天笑是只尽义务、不支薪水的经理,其好处是无论店里新到了什么书籍、杂志,他都可以先睹为快。不仅如此,他还在书店里认识了许多苏州名士,如曾孟朴、吴讷士、金松岑、杨千里、方还、陈梦坡、庞栋材、周今觉等。
往事纷至沓来,恍若一张犁新翻开的泥浪,散发着陈年的味道。
包天笑忆起了他们后来办杂志。“我们异想天开,提倡用木刻的方法,来出版一种杂志。用最笨拙的木刻方法来出杂志,只怕是世界各国所未有,而我们这次在苏州,可称是破天荒了。”创办的杂志是《励学译编》月刊,每期约30页,2万多字。内容大多译自日文,以政治、法律类居多,也有探讨社会、人生的文章。在刻字方面,找的是苏州最大的毛上珍刻字店,两万多字的篇幅用了不到一个月时间,这在当时已经算是很快的速度了。
《励学译编》的最初几期,居然能销到七八百份,不能不算是奇迹。除了苏州本地读者外,还有外地写信来邮购的,甚至还有日本的一两家图书馆也来信索取。当年的木刻杂志如今已成绝响,包天笑在回忆录中很是为之骄傲。但是这种辉煌并没能维持多久,大约半年后,杂志销售量有所下降,苦苦支撑了一年,杂志出满12期,终因财力不济休刊。
过了一两年,他见市面上有一种《杭州白话报》颇受欢迎,于是跃跃欲试,又想过一过办报之瘾,拟办一份《苏州白话报》。其时,杭州已有印刷所,苏州却没有,只好再找毛上珍刻字店订约。《苏州白话报》是旬刊性质,每10天出一册,每册8页,内容有世界新闻、中国新闻、本地新闻等,特别注重社会性,如戒烟、放脚、破除迷信、讲求卫生等,全都演绎成白话,或编成山歌。这种做法,与后来的鸳鸯蝴蝶派讲求趣味性、最大范围地争取读者群,已相当接近了。
包天笑的理想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还是碰了壁。印刷工具日渐进化,苏州又没有新式印刷所,别人印书印报,都到上海去了。“我们也不能开倒车。最惨者,不及3年,所有的《励学译编》和《苏州白话报》的木版,堆满了东来书庄楼上一个房间了。及至东来书庄关店,这些木版又无送处,有人说:‘劈了当柴烧。’终于还是觉得可惜。暂时寄存在毛上珍那里,后来不知所终。”
难忘那只烟蓬船
率性而为的包天笑,一生最不缺乏的是真诚。他在古稀之年开始动笔的那部《钏影楼回忆录》中,真实再现了昔日丰富多彩的生活,甚至连最私密的嫖妓行为也不隐瞒。他在该书续编中坦诚地写道:“忆我在三十岁以前,真个是守身如玉,除了自己太太以外,可称不二色。三十岁以后居住在上海,交流既多,出入花丛,在所难免……”
包天笑的第一个妻子名叫陈震苏,原籍江苏溧阳,迁居至苏州洞庭东山。包天笑曾经夫子自首:“我自18岁订婚至25岁,方始结婚,中间相隔7年之久。在这个时间中,所遇见的女性不少。然而我的心中,好像我的身体已经属于人家了。虽然我与我的未婚妻未曾见过一面,未曾通过一信,但是我常常深自警惕,已有配偶,勿作妄想。”一个旧书生的传统形象,跃然纸上。
早在苏州创办东来书庄时,包天笑经常去上海为书店进货,落脚之处是宝善街鼎升栈。那天恰巧楼上有个亭子间,包天笑包租下来,方便看书写字。这家客栈白天倒还清静,一入夜便喧闹起来。推窗望去,有一个月台,对面是一家上海人称作“长三堂子”的妓馆,到了掌灯时节,酒绿灯红,哀丝豪竹,全是她们的世界。狭窄的弄堂,楼上两边的人可以互相说话,一抬眼就能看清楚那边她们的红木床,包天笑当时20多岁,见了女子就脸红,但他越这样,街对面的女孩子越是找他逗趣,有时唤他“书呆子”,有时装扮他近视眼看书的模样,逢到这种时候,包天笑就闭起窗来读书——可是心旌荡漾,怎么读得进去呢?
日子住得稍长,包天笑得知对面的女倌人叫金湘娥,是沪上花界名妓,她手下的侍女唤作阿金,约十八九岁,楚楚动人。每次包天笑推开窗子,总是看见阿金冲他点头,报以微笑。住在这种地方,堪称“流莺比邻”。
爱慕之情在包天笑心上悄悄生长。终于有了个机会:八国联军打进北京时,沪上也传来谣言,说有洋兵要来攻占上海。城里人纷纷逃难,船票陡然成了紧俏货,好不容易,托人高价买到了一张船票,却是平时只有穷人才会乘坐的那种烟蓬船。包天笑带着铺盖挤上船,早已是人满为患,顶棚矮塌塌的,只好蛇行而入,身体都难以站直。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在叫他,扭头一看,面前站着的正是宝善街的阿金!
阿金穿一件淡青色竹布罩衫,下身是一条黑裤子,粉黛不施,浑身上下透出一种清新自然之美。那天晚上,烟蓬船舱人塞得满满的,好像一闷罐沙丁鱼。解缆开船了,阿金把位置换到包天笑身边,两床铺盖紧紧相挨。烟蓬船溯江而上,哗哗的水声清晰可闻,挂在船舱棚架上的一盏煤油灯轻轻摇晃,桔黄的微光带来了温暖。客人大多都入睡了,船舱里此起彼伏传来鼾声。包天笑那晚失眠了,他久久端详着阿金的睡相,越看越觉得可爱。
夜半时分,包天笑仍在辗转反侧,不过这一次不是为看阿金,而是膀胱发胀,便意急迫地袭来。阿金似有所察觉,睁眼看着他,轻声问:“少爷为何不睡?”包天笑一脸窘态,只好吞吞吐吐说了。阿金一笑,蜷缩起了身体,让包天笑从被头面爬过去,揭开布篷,跪在矮铜栏杆前小解。然而江深月黑,船又开得快,因装载的人多,船舷离江面不到一尺,危险殊甚。见包天笑在犯难,阿金又想出了一个办法,解下了她的一条白湖绉纱的裤带,将包天笑拦腰缚上,然后由她紧紧拉着,这样一来,包天笑胆子大了许多,站在船边抖抖索索,小解了个痛快。
重新钻进被窝,身体舒畅多了。阿金也不吱声,摸索半晌,从小网篮里抓了一把大蜜枣,塞到包天笑的手里。这一晚,包天笑是在大蜜枣的甜味中安然入梦的。及至一觉睡来,红日已经升起,早晨的阳光投射进来,客人们一个个开始起床了。扭头再看阿金,她正架着一面镜子在那里梳头。见包天笑看她,阿金红着脸笑了:“今天要回乡下吃喜酒,像蓬头鬼那样不好的。”她边说边用一块手镜检查,横一照,竖一照,包天笑的心情不自禁地随着那面手镜上下翻飞。
临分手时,阿金问:“少爷还会到上海吗?”包天笑说一定会。阿金又问:“还住那家客栈?”包天笑点点头,反问她:“你也仍在金湘蛾那里?”阿金也点点头。谁知道这一分手就再无消息。两个月后,包天笑再去上海,仍住宝善街鼎升栈,推窗走到月台上一看,不觉大失所望。物是人非,对面换了陌生人家,包天笑问客栈里的茶房,茶房摇头,去向熟悉的旧人打听,对方说:“沪上有三个金湘蛾,先生想找哪一个?”包天笑满脸茫然,将三个金湘蛾都问到了,却没有名唤阿金的侍女。
从此,包天笑东也寻阿金,西也寻阿金,为了她,多吃了不少花酒,多叫了不少堂唱,有朋友说:“上海堂子里叫阿金的总有一百多,难道你没有一个赏识的?”等包天笑解释了缘由,朋友笑道:“你可真是沙里淘金啊。” 包天笑毕竟是钟情重义之人,他曾经写过一个短篇小说《烟蓬》,发表在《小说月报》,包天笑在小说中感叹道:“岂知人生也似断梗飘蓬,离合无常呢!”
鸳鸯蝴蝶派新盟主
1906年2月,包天笑应沪上《时报》狄楚青、陈景韩以及《小说林》的曾朴之邀,结束了山东青州中学堂校长的工作,携家带口来到上海谋营生。
在上海,包天笑靠写稿的收入要比在山东当校长多出不少。他一枝笔写时评,每月得30元;另一枝笔写小说,每月得50元。除了担任编辑和写稿外,包天笑还受朋友之托,在上海的几所女子学校兼课。有人算过一笔账:业余授课加上稿费编辑费,包天笑每月固定收入120元,而他每月的家庭开销顶多不过五六十元。
如此优裕的生活环境,是那些常年住在小阁楼里伏案写作的清贫作家们所羡慕的。
在上海的20年,是包天笑生命中的一个高峰。
包天笑的文学成就是多方面的,他既是小说家、翻译家,又是著名报刊编辑,还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文学活动家、优秀的组织者。可以这样说:包天笑称得上是一位桥梁似的领军人物,在鸳鸯蝴蝶派作家中起了承前启后的作用。
包天笑主编的刊物还有《小说大观》、《小说画报》等。在《小说大观》创刊号的“例言”中包天笑写道:“每集所载小说,均选择精严,宗旨纯正,有益于社会,有功于道德之作,无时下浮薄狂荡诲盗导淫之风……无论文言俗语,一以兴味为主。凡枯燥无味及冗长拖沓者皆不采”。这一主张,何尝不是众多鸳鸯蝴蝶派作家对文学的理解?
有了相近的文学情趣,加上稿费制度的刺激,一大批由旧文人转变而来的自由撰稿人应时而生,环绕在包天笑周围,形成了鸳鸯蝴蝶派的一大作家群,他们是毕倚虹、陈蝶仙(天虚我生)、姚■、叶楚伧、周瘦鹃、范烟桥、苏曼殊、向恺然(平江不肖生)、程小青、郑逸梅、徐卓呆、张毅汉等。那些风光无限的名字,铭记的是一个丰富多彩的文学时代,可惜后来已被人淡忘了,他们被打入冷宫,遭受冷落甚至遭受污辱。
飘零人孤独徘徊在台北
包天笑是1946年来台北的。曾经留学德国的大儿子包可永,返国后在沪上西门子公司做工程师,30年代任上海市电报局长,日本投降后,台湾回归,包可永随长官陈仪赴台接收,成为地方要员,于是把年愈古稀的父亲接到台北奉养。当时包天笑的女儿包可珍也在台北,次子包可闳则在香港任职。在台北,包天笑先是住在长子包可永家,“那是一个由篱笆墙围起来的庭院式的房子,颇适宜于养花种草,老人散步,然而有一次遇到台风,篱笆被吹坍了,花草也是一片狼藉。”包天笑后来搬到女儿可珍家居住,地址是台北市重庆南路二段六巷,一幢两层楼的小洋房,地上铺了木地板,进门无须脱鞋,内设浴室、洗面盆和抽水马桶,但是也没有日本风格的榻榻米,这已经同他在上海住的房子差不多了。
包天笑那几年很少写作。儿女们家境宽裕,他再也不用靠日夜写稿养家糊口,偶尔写点小品诗词,也是抱着玩票的心态,“无非是广州人所说的‘买花戴’而已。”习惯于卖文为生的人丢开6106eed2b18545b6fd1f54595fa8204ec0eafcbcfd064866560098fc51a728f7了写作,就像一匹马卸下了车轭,既轻松又莫名地惆怅。重庆南路不远有个植物园,那些说不出名字的热带、亚热带的奇花异木,包天笑从前未曾见过。每天傍晚,他都会踏着暮色来到植物园散步,抽空在附近茶寮里坐上一坐。那时分,一股浓得化不开的乡愁就开始在身边弥漫,温馨地包裹着他。
从上海启程绕道香港到台北,这一路走得太匆忙。他原以为是一次短暂的行程,于是将所有书籍图册全都留在了家中,未曾料到这一去就成了水天两隔。到了1949年3月22日,包天笑“忽然兴起,又写起日记来”。那段日子是台北的梅雨季节,“天阴”、“镇日雨”、“倾盆大雨”、“阴晴不定”等字样在日记中反复出现,包天笑的心情也同天气一样“阴晴不定”。这个一辈子不爱和政治打交道的旧文人,此刻最关心的是海峡两岸的政治时局。日记中大段抄录了最新消息、通讯报道、战地新闻、两岸军政界任免名单……他还特地从商店买回了一台收音机,“每日听上海空中书场说书,亦可收北平广播”。碰到从上海逃过来的人,包天笑总是不厌其烦地询问情况,上海米价涨至九万元,煤球每担二万元,人心世情则是“共产党来也罢,不来也罢,依旧醉生梦死,过一天是一天的糊涂日子”。对方的回答使得他的心又往下沉了一沉。
看来一场改朝换代已然不可避免了。在天翻地覆的时代面前,包天笑并没有眩晕。清政府的五色旗、民国政府的青天白日满地红,对于古稀之年的他来说如同过眼云烟,眼睛一眨就过去了。即将成立的新政府会是什么样的?他孜孜不倦地寻求答案,除了看报纸、听广播外,他还专门到图书馆借了本《大地的女儿》,作者美国人史沫特莱,共产党称她是红色作家,包天笑试图从字里行间读到有用的信息,增加对新政权创立者的了解。
战乱岁月能收到一封朋友来信弥足珍贵。他先后收到鸳鸯蝴蝶派友人姚■、徐卓呆等人的来信,逐字抄录在日记中。写信成为他台北生活的重要内容。去东门邮政局寄信的时候,顺道至陈小蝶处小坐。陈小蝶是陈蝶仙(天虚我生)之子,不久前才从上海来到台北,两人谈时局,谈友人消息,谈台北的雨季,偶尔相对无语的空隙中,相互能体味得到对方“感时花溅泪”的叹惋。
雨仍在没完没了地下着。包天笑收起雨伞,打开信箱,里头静静地躺着一封信,是孙女儿以聪从香港寄来的。满纸歪歪扭扭的稚气,掩饰不了战争年代的难堪与无奈:“……我们大概要到美国去,我也要去,我想顶好不去。要是去了,我是言语不通,外国人常常瞧不起中国人,被他们嘲笑,时时想回家,那末还是不去为妙吗?”包天笑的眼睛有点潮湿了,心上泛起一阵酸楚。童言无忌,小孩子哪里懂得大人们的苦衷。谁愿意做背井离乡的游子?一个时代转换之际,所有知识分子都面临选择,无论去还是留,都将是两难的境地。
包天笑的乡愁浸泡在台北的雨季中,像绿色的藻类在空气中蔓延。他写了一首诗,题为《相思炭》:“难期槁木作春回,炉火深红映玉腮。莫道相思如炽炭,相思寸寸竟成灰。”末尾附注云:“台湾有一种树,名曰相思树,两树隔溪种之,枝叶会纠结相接。台人以相思树烧成炭,最耐火。”
1949年5月,包天笑提笔开始写《钏影楼回忆录》。在这本书的“缘起”中他感叹:“一部十七史从何说起了呀!”包天笑说他做了个梦,变成了一个儿童,依偎在母亲身边,一刹那间又醒了,披衣坐在床头,已是鬓发斑白。在台北的日子里他经常做梦,清夜梦回,思潮起伏,“睡不着,引起了我枕上种种回忆。但是那种回忆,也是一瞥即逝,似春梦无痕”。包天笑一边回忆一边写,稿纸上的毛笔小字,没有一划是颤抖的,个个都是■格,工整地站在方格纸中,像宫殿中训练有素的仕女。
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在北京宣告成立。沉浸于回忆中的包天笑在这天的日记里写道:“自今日始,台湾钟点即拨慢一小时,已非夏季时令了。”这让人想起张爱玲《倾城之恋》中那句话:“他们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是的,旧时人物包天笑仿佛掉进了钟表那些精巧的齿轮中,在回忆中慢悠悠地飘浮,时光似乎是倒着流淌的。
乡愁是一张小小的邮票
1950年初,包天笑由台湾搬迁香港,寓居铜锣湾开平道2号。这里依山傍水,从楼上可以看到大海上的船帆,使人心旷神怡。去香港是他几个儿子们的主意,内战如火如荼,香港暂时不会有战乱之忧,于是由次子包可闳亲赴台湾恭迎老父亲——那年包天笑正准备过74岁生日。
其实他并没有过生日的心情。在那本“断烂日记”的最后几页,包天笑隐约透露了私密的心事,他写道:每逢有什么集会,一帮风姿绰约的台湾女记者都会到场,叽叽喳喳问人家对局势如何感想?问到包天笑时,他的回答是“我没有感想”。显然这是推托之辞,貌似平淡却感情复杂,在天翻地覆的特殊时刻,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岂会没有感想?共产党取代国民党统治大陆已是大势所趋,同时包天笑到台湾后也经历了一系列变故:“二·二八”事变、国民党政府迁台、金门炮战等,更糟糕的是陈仪因“二·二八”事变导致下台,大儿子包可永政治上失去靠山,仕途变得黯淡,国难家愁纠缠一起,像一团阴雨天的浓雾,堆积在这位老人的心头。
到香港后他几乎每天都去海边散步。海边归来便回到书房,用毛笔写信写文章,他最为牵挂的是江南烟雨中的故乡苏州,除了静心读报时尤为关注苏州的消息外,还与周瘦鹃、范烟桥、郑逸梅等旧友书信往来。郑逸梅寄给他一包牵牛花的种子,他用温水浸泡处理后种在了墙旮旯里,静静地等待发芽、开花,那些吹吹打打的小喇叭花让他一次次想起苏州昔日的桃花坞,想起鞭炮声中随风飘荡的花花绿绿的那些年画……
人生已走过了拐弯处,繁华喧嚣统统留在身后,他爱上了海边散步的那种闲适。但是一个人又怎么能够和过去分割开呢?人的过去就像影子,总是默默地跟在身边,平日似乎忘却了,不经意间偶尔回眸,才发现那影子始终若即若离,须臾不离左右。1960年7月20日,香港《大公报》刊登了宁远的《关于鸳鸯蝴蝶派》,文中写道:“鸳鸯蝴蝶派作品发祥地是上海,但执笔者大多是苏州人,他们也有一个小小的组织,叫做‘星社’,主要人物有包天笑、周瘦鹃、程小青、范烟桥等……”昨日的行囊被人贸然打开任意翻检,包天笑心里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更何况鸳鸯蝴蝶派那顶美丽的帽子向来都是他最为讳忌的。
他写文章《我与鸳鸯蝴蝶派》为自己辩护,依然是婉约温和的风格:“宁远先生说我‘以风格而言,倒还不是道地的鸳鸯蝴蝶派’云云,至为感谢”,接下来笔锋一转写道:“谈起鸳鸯蝴蝶派,我名总是首列。我于这些刊物都未曾寓目,均承朋友们告知,且为之不平者。我说,我已硬戴定这顶鸳鸯蝴蝶的帽子,复何容辞。行将就木之年,‘身后是非谁管得’,付之苦笑而已。……至于《礼拜六》,我从未投过稿。徐枕亚直到他死,未识其人。我所不了解者,不知哪部我所写的小说是属于鸳鸯蝴蝶派。”
一桩掩埋于尘埃中的历史公案,毫不留情地撕碎了他平静的生活,以至于他在临终前几年写《钏影楼回忆录续编》时仍然口口声声坚称自己不是鸳鸯蝴蝶派,像是挨了打仍不知认错的孩子。一个本应该让人充满敬意的作家,却沦落到百口莫辩的尴尬地步,皆因为鸳鸯蝴蝶派所背的恶名太过深重。包天笑至死拒绝承认自己是鸳鸯蝴蝶派,既是个人的悲哀,也是时代的耻辱。
包天笑明白,人终究是无法割裂过去的。1961年,他收到了郑逸梅从苏州寄来的旧作《留芳记》,再一次勾起往日的回忆,百感交集。他收到书的时间是上午,恰巧在那天下午,得知梅兰芳逝世噩耗,不胜感悼,他在书上题了两句:“春意留芳留不住,天南地北痛斯人。”包天笑被笼罩在乡愁中,去国离乡的哀伤和惆怅缠绕心头,没有哪味药能医得好他的思乡病。郑逸梅说包天笑每星期必来一信,日常琐屑,朋踪友迹,无所不谈。他反复叮嘱郑逸梅多寄点大陆报刊,包天笑晚年喜欢读《新民晚报》,尤其唐云旌主编的《繁星》副刊,那上头经常刊登瞿兑之、周作人、邓散木等人的淡雅小品,可以给他那枝笔进补。
包天笑移居香港后,每天的工作只有两样:在海边散步,在书房回忆。新加坡报人连士升评价包天笑“最大的兴趣和惟一可以发挥才具的地方就是写小说”,80岁后包天笑写了历史小说《新白蛇传》,还有那部人称“百科全书”的《钏影楼回忆录》。包先生谢世前12天,高伯雨带着新印好的《钏影楼回忆录续编》来敲门,包天笑想起身相迎,被照料他的那位广东女佣人给拦住了。高伯雨回忆说,包天笑那时“小腿以上都肿了……坐在椅上,两脚没有穿鞋子,赤足踏在地板,脚背肿胀大如甘薯,他一双手按着膝头,微微喘着气。”当他听高伯雨说书已出版,顶多过一个星期就能发行了,包天笑面露微笑,喃喃自语:“又完了一件事情了。”
1973年11月24日,家人觉得包天笑神色有异,急忙送入香港法国医院,三个钟头后,世纪老人与世长辞。
包天笑去世后,香港多家报纸杂志发了消息和悼念文章,香港文化人易文在《大成》第三期著文《包天笑先生》,谈及他对鸳鸯蝴蝶派的看法:“我从小学四五年级接触了‘新文艺’起,对所谓‘鸳鸯蝴蝶派’就有了幼稚浅薄的排斥偏见,而‘吴门天笑生’这样的笔名,当然被目为这一类作家。当时只知道崇拜徐志摩、郁达夫、茅盾、鲁迅那一方面的‘诸子百家’,一味以为如张天翼那样从鸳鸯蝴蝶派转变过来便是进步,其实我哪儿有识别能力与轻视什么作风的资格?等到读书较多,认识事理略为成熟,才发觉清末民初新旧文学中外文化转型期间,被称为鸳鸯蝴蝶派的作家,实在也有不可抹煞的贡献。”
易文的父亲是包天笑的朋友,这位晚辈在文中说:“包天笑的时代早已过去,但他的一生并非平白浪费。我后悔从来未晋接,因之更增敬重与悼念。”可惜这样的晚辈那时候实在太少了。
责任编辑 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