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京溪村的榕树下,左脚踩在发黑的水泥地上,右脚蹬在一个水磨石圆凳上,太阳的光斑像一束追光灯,打在石桌上的2升装“鲜橙多”身上。
这几天天气实在热,走两步就浑身冒汗。为了避暑,我早上七点多出门,那个时候,城中村的居民们,大部分还没起床。这个时候起床的,百分百是外来打工的。我跟随我的朋友阿明去找房东了解情况,跟那个手上套满了金戒指的老广在村外的酒楼喝早茶,叽哩咕噜了好一阵普通话加白话,才刚刚返回。我伸手一抹脸,一把汗,再一抹脸,又一把汗。用我老家的话说,那汗是“一网一网地垮”。那瓶2升装的“鲜橙多”,刚买来,我一拧开盖子,“咕嘟咕嘟”,就下去了半升。
阿明收租去了,我坐在树阴下等他。等他的过程中,我“咕嘟咕嘟”一阵,“鲜橙多”又下去了一截。清凉的橙汁让每一个毛孔都欣喜若狂。
坐了一会儿,汗慢慢地收了,于是我抬头打量对面的底楼商铺,五金店、士多店、凉茶店、快餐店、蛋糕店、水果店、服装店,一间接一间的底铺一直延伸到城中村深处。
阿明是我的朋友,在这个名叫京溪的城中村当二手房东,他承包了几十栋农民房,还有几间商铺,每天最主要的工作就是腰间挎着鼓鼓囊囊的腰包,去各个房间“咚咚咚”地敲门,然后理直气壮地收房租。过去他当人民教师的时候,每个月和祖国的花朵们做着不懈的斗争,累死累活才不过两千来块钱,现在轻轻松松一月净挣四五万,一下子由无产阶级晋升为资产阶级,我们便模仿电影《功夫》里对元秋的称呼,叫他“收租公”,经常找他打土豪,吃他的喝他的。这一次,我所在杂志社秉承上级有关部门建设和谐社会的精神,把目光对准了外来务工人员,尤其是居住在城中村的这一部分,准备做一个大专题。于是,我义不容辞地搬来京溪村,住进了阿明承包的农民房,准备借革命工作的名义,来个天长日久的打土豪。
后背有点儿灼热,不知道是不是太阳光照到了我的背上。懒得回头,屁股在条凳上横向移了移。
过了一会儿,感觉后背还是有点儿异样,难道阳光追着我走不成?
回头一看,原来不是阳光打在我的背上,而是一个人的目光盯着我。
对,是目光。
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呀?头发稀疏,下巴上一撮花白的胡子,上身一件发黑的汗衫,还能看出原来是白色。他坐在不远处另一张石桌后面,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不,确切地说,是盯着我和摆在石桌上的“鲜橙多”,眼睛像长了钩子一样。
这人的目光。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我仔细打量这瓶刚从便利店买来的“鲜橙多”:四方的瓶身,瓶中装着鲜黄色的橙汁,瓶身上有“统一”字样,商标下方是剖开一半的橙子图案……
没看出个所以然。于是抬头,再次看向十米开外那个目光有点儿 ■的老头儿。这时,我看出名堂来了,在老头儿脚下,搁着一只蛇皮袋,蛇皮袋上还搁了一条黑色的细铁钩子。哦,原来他眼里长出的钩子,是从蛇皮袋上的钩子分蘖出来的。
还有一半饮料,我拧开盖子,猛灌了一大口。没喝完,不喝了,站起来,拿着瓶子,走了过去。
老头儿的目光,像追光灯一样,由远及近,最后移到他自己的跟前。我能明显感觉出他眼里的那种神采,随着我的走近渐渐淡去,最后只剩下了一种畏缩。
他小心地看着我,不作声,干瘦的脸上没有表情。
他不作声,我作声。我说,“老人家,你要瓶子?”
老头儿还是不作声,只是看着我的手,微微点头,花白的胡须一翘一翘的。
我把瓶子放在他面前的石桌上,转身,准备离开,找阿明打土豪去。
身后传来声音,“‘写写’了哈。”
我一下顿住脚步。我确定,这声道谢,这有点怪怪的声音,确实出自头发稀疏、胡子花白、上身穿一件发黑的白色圆领衫的老头儿之口。他说话的腔调,我分明耳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就像岁月深处的一首老歌,需要伸出记忆之手去拼命打捞。
老头儿望着我笑笑,站起身来,伸手去拿那个还有橙汁的瓶子。他不像本地老头儿那样穿短裤,而是穿着灰不灰蓝不蓝黑不黑的长裤,脚上穿着一双解放鞋,鞋带扎得整整齐齐,打的还是蝴蝶结。
我突然反应过来,老头儿讲的是川普。
川普当然是个搞笑的说法,指四川人讲的普通话不标准,老是跑调。在老家时,我们学说普通话,故意讲川普,逗人发笑,穷开心。我们把讲川普当成一件趣事来做了,讲一次笑一次。只不过离开老家将近二十年了,失去了讲川普的语境,一时之间我竟然反应不过来了。
“老大爷,你是四川的?”我改口用四川话问。
“哪个说的?”老头儿警觉起来。
我还没来得及回话。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他一边说,一边转身,连石桌上的瓶子都没拿,一把抓着蛇皮袋,像抢了别人的东西样,慌慌地走了。
我站在京溪村的榕树下,一脸困惑,五月上午炽热的阳光罩在我身上,汗水像小溪一样从脸上淌下,我竟然没感觉到酷热。
那条细铁钩子,他也忘了拿。
“你说那个捡垃圾的老头儿啊?”我的朋友阿明有些奇怪,眯缝着本来就细小的眼睛,一边走一边反问我。拴在他腰间的钱包,鼓鼓囊囊的,一看就知道里面填满了内容。阿明还抱着一台电扇,不知从哪个房间找出来的。
“他呀?住在19栋的楼梯间,捡回来的废品经常把那里堆满了,房东几次找我的麻烦,说,‘阿明呀,你不把他赶走我就把你赶走哦。’我叫他捡回来废品就赶快卖,不然发生火灾大家都麻烦。”阿明公事公办地说。
“你知道他是哪里人吧?”
知道他住哪里就好办了。阿明作为“二房东”,是掌握外来人口信息最全面的知情人士,治安队、派出所的也经常来找他了解情况,“追逃”呀,查计生呀,办居住证呀,都来找他。有一段时间,阿明索性弄了“治安管理”的红袖章,套在胳膊上,晚上正儿八经地在村里巡逻。
“听说是四川的。”
“你确定?”
“他没有身份证,我也搞不清楚。”
“没有身份证你也敢租给他?”我奇怪了。
“他那么大年纪了,能干什么坏事,你说?”阿明停下脚步,看着我,说。
“再说,是一个老租客帮他租的。”
“那个老租客还住在你这里没有?”
“他也住19栋。”
想想也是,那么大年纪的老头儿,能干什么坏事?
可又一想,不对呀,公安可不管你年纪大年纪小,没办居住证就要查房,查到了就要罚款。作为“二房东”,最怕的就是罚款。当居住证还叫暂住证时,我也在深圳遭遇过公安查房,查得人心惶惶,没犯法的比犯了法的还紧张。阿明曾经被村里的治安队乱立名目罚款,罚得心惊肉跳。照这样罚下去,他的出租房生意不要做了,关门回粤北老家最省事。最后,阿明想到了在杂志社工作的我,我找了市局的朋友,市局的朋友找分局的朋友,分局的朋友又找辖区派出所的朋友,才帮阿明省下那一笔不菲的罚款来,还给他那一帮楼房管理员都弄了“治安管理”的红袖章戴上。
“这个——治安队我每个月都要给钱的,不会来查了。”阿明边说边带着我朝19栋走去。
这两年,全世界经济都不景气,广州也不例外,连累得出租屋空置率居高不下,只要能把房子租出去就阿弥陀佛了。我想阿明首先考虑的就是如何把房子租出去吧,至于证件啥的,从无产阶级晋升为资产阶级的他自有办法解决。人是活的事儿是死的,办法总比困难多嘛。
19栋在京溪村的深处,一个小山岗的顶上,站在19栋的房间里面,可以居高临下 ■从小巷子里走来走去的人。
我一边走一边打量这些间距小得俗称“亲嘴楼”的农民房,我和阿明两个人肩并肩就要撞到路边的墙壁。再抬头看看那些在头顶上横七竖八如蜘蛛网一样复杂的线路,真担心万一发生火灾怎么办?
打开19栋的大门,我们站到了底楼。
这是一栋典型的农民房,中间是走廊,大门右边是楼梯,走廊两边各有六间带洗手间、厨房的单房。正是上班时间,每间房的门都紧闭着。每道门靠近门锁的下方,都分别开了一道窄窄的小门,不过一平方尺左右。阿明说过,里面还有一道锁,住户可以从里面锁住,这样就能更有效地防止小偷撬锁入户。
但是楼梯间并没有这样复杂的门锁,只有一道褐红的木门。
木门外面没有上锁,门是从里面关着的。门口整整齐齐地摞着空塑料瓶,瓶子码满了半堵墙。
阿明皱了皱眉头。
我想,那个捡废品的老头儿大约回来了吧?
阿明走到门口,开始“咚咚”敲门,一边敲一边喊,“房东啊,开门开门。”
我好像听到门里有什么动静。阿明敲门敲得太猛,有点儿像公安要破门而入的架势。我怕是自己听错了,把敲门的回响听成了房间里的动静。阿明“咚咚”地敲了半天也没反应。要是里面的人是我,早就把门打开了,这个敲法,耳朵都震聋了。
看到我面露失望,阿明说,“去看看他那个老乡在不在。”
我说,“这个时候,可能也不在吧?”
阿明说走就走,并不是要跟我商量。
我赶紧跟了上去。
进门的地方有三层,到了三楼,沿着走廊往里走,又是一二三四,四层。这房东建房的水平很不一般,他充分利用了原来的坡地地形,等于是搭在小山头上建起了一座几何形的房子。
三楼加四楼,阿明抱着电扇,脚步轻快地在前面带路,我空手跟着还直气喘。
刚才在楼下我跟他说,把电扇放下,等会儿下来了再拿。阿明不同意,说怕被人顺手牵羊牵走了。
我说,“这么个破东西,谁要?”
“咦?谁要?你在门外放一下试试?保证被人‘捡’走。”阿明不跟我一般见识,三步并作两步,朝楼上奔去。
农民房里没有电梯,上下楼全靠两条腿跑来跑去,阿明当了几年“收租公”,钱赚到了,身体也锻炼好了,打他的土豪实在是太应该了。
不出我所料,四楼的租客也不在。其实凭常理就可推断,有正当营生的人,白天大多是要上班或是干活的,白天在屋里睡觉夜晚出去活动的人,不是“鸡”就是贼,而这两种人,阿明都是不欢迎的。阿明在租房前,一定要先对租客的身份进行确认的。阿明跟我说过,“小心驶得万年船,万一住进一个小偷,或者是吸毒的,你不晓得有多麻烦!”
我怎么会不知道这些人的麻烦?他们就是辖区治安队或派出所的重点照顾对象,或者说是财源。
我说:“这个租客是做什么的?”
阿明说:“好像是在建筑工地做工,在我这里住了好几年了。以前我还没做租房生意时,听说他就在京溪村住了。”
“那他年纪也不小了吧?”我问。
“我想想,应该,可能——差不多有五十岁了。”阿明有点儿含糊地回答。
“租房时不是要交身份证复印件吗?”
“这么久了,哪还记得清楚。”
“他是四川的,你确定?”
“肯定是四川的!他讲的普通话,四川口音重得很,和那个《山城棒棒军》里讲的差不多。”阿明很肯定。
多谢那部蹩脚的电视剧,我才确定这个老租客是四川人。那么他的老乡——如果真是他的老乡,那个捡废品的老头儿,肯定也是四川的。这么想了之后,我和阿明便下楼来,离开了19栋,准备改天再来。
没走出几步,我突然感觉背后有人在注视我们,猛然回头,却没发现任何人。背后的19栋,安安静静地蹲在小山岗上,蹲在中午的阳光中。阳光把楼层的顶部照亮了,大部分楼层还是沉浸在阴影中——城中村的房子,不见天日是一种常态。
我问阿明:“白天里面不会进小偷吧?”
阿明哈哈笑着,说:“每一栋都有电子监控,哪个小偷敢白天来偷东西?他的脸不就照得清清楚楚了吗?”
我想起来了,阿明他们每栋楼的管理员,到了晚上就会组成一支巡逻队,挨栋巡查属于阿明承包的农民房。
我说,“今天晚上,我跟你们一起巡逻吧?”
凌晨三点,人最困的时候,我关了电脑,下楼,加入了巡逻队伍。
这支由楼房管理员组成的巡逻队伍,要是拍了照发到博客上,可能会被网友称为“史上最搞笑的巡逻队伍”:有人穿着短裤拖鞋,有人拿着扇子,有人揿着手电,有人提着木棍,像一群散兵游勇,居然还排了个队,每个人的胳膊上都套了个“治安管理”的红袖套,在夜色浓重的京溪村里鱼贯而行。
有人抽烟,烟头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有人在交谈,声音还不小,丝毫不担心扰民。
有人在打电话,这么晚了,打给哪只夜猫子?
刚想到猫,老鼠就出现了。
一只老鼠从路边的下水道里钻出来,肥肥壮壮的,像只猫样,瞟了我们一眼,大摇大摆地横过通道,钻进另外一边的下水道去了。
满地都是垃圾,墙上贴着各种各样的小广告。偶有醉酒的女人,露着胳膊上的刺青,在同伴的搀扶下,摇摇晃晃,或者又哭又叫,在城中村里闹腾着。
凌晨三点,这就是广州最真实的面目,而白天,这种形象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到的。白天我们看到的广州,是白云山,是上下九,是北京路,是白天鹅宾馆,是人来人往的地铁站,是车流不息的高速公路,是别人问路时提前准备好的笑脸。
我们的巡逻队伍,对这些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朝着属于自己管理范围内的若干栋楼房坚定地行进。
而那些闹腾着的人们,还有横穿楼间通道的鼠们,对这支巡逻队伍的出现早就习以为常了,没有谁来挑衅,没有谁来阻挡,当然也没有谁见了就逃之夭夭。
这话说得有点儿早,巡逻到第5栋时,发现了情况,一只手电筒像追光灯一样,圈定了吊在防盗网上的一个人。
小偷!
在我们发现小偷的同时,小偷也发现了我们。
可是,这小偷居然不怕我们,眼见我们的队伍鱼贯而来,他不但不落荒而逃,反而还继续朝上爬去。
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部分人守在楼下,另一部分人则打开5栋的大门,脚步“咚咚”地朝楼上冲去,准备活捉这个胆敢挑衅的小偷。太气人了,都说“盗亦有道”,被我们发现了你就赶紧跑呗,你还在防盗网上继续爬着,不是视我们的巡逻队伍如木偶草芥吗?
没等同伴们冲到楼顶,身手敏捷的小偷已经从防盗网上攀行到了楼顶,然后跳到了另外一栋楼上,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楼里。
冲到楼顶的同伴准备跳到旁边那栋楼去追捕,阿明及时地喊住了他们。
就在这时,那个小偷脚步“咚咚”地跑了下来。
那栋楼不属于阿明的势力范围。并且,要命的是,那栋楼的出口,是在另外一边,等我们气喘吁吁地冲过去时,小偷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在城中村抓小偷,只要不是抓到现行,人家跑了就跑了,你不能再追赶。现在是法制社会,抓小偷也要讲证据的,万一没证据,即使抓到了,小偷还可以反咬一口,说我们非法拘禁,麻烦就大了。
“那边有人——”先前一直煲电话粥的阿斌率先冲了上去。
难道,小偷并没逃远,而是躲在附近,等我们走开后再来下手?城中村的小偷们,积累了丰富的斗争经验,他们已经学会了游击战术,这让我们的巡逻队头疼不已。
这次一定要抓住他。咱抓住了也不打他,不骂他,直接把他交到派出所。就算没物证,派出所的把他扒掉衣裳裤子关一晚上,喂一晚上蚊子,也够他受的。
那个慌张的人影被我们团团围住,几只手电筒光柱同时射了过去,出现在手电光里的是一张干瘦的脸,头发稀疏,下巴上还翘着胡子。大家都愣了,这不是那个捡废品的老头儿吗?住19栋楼梯间的那个老头儿?
“我让你跑!”阿斌气愤之极,对着老头儿大吼,扬起手中的手机,好像要当成一块砖头砸下去。
一只手电筒的光柱移到了老头儿的手上,他的手上拿着一个沾了烂菜叶的馒头。他面带惊恐地注视着包抄而来的巡逻队。我们还没想好到底抓不抓他时,突然,他把手里的馒头一扔,双手一举,“咕咚”一声跪了下来,跪在满是垃圾的地上。
他这是干嘛?向我们投降。所有人都蒙了。
过了两天,阿明搞清楚了,那天晚上我们是误打误撞,把正在垃圾箱里翻找食物的老头儿当贼堵上了,真正的贼早跑了。
那个贼,也住京溪村,他后来跟自己的老乡说,那天晚上差点被我们的巡逻队抓到,万一要是被抓到了,他要老乡拿五千块钱去派出所取他。贼是派出所的老熟人了,警匪之间都非常熟悉。
我们也都认识那个贼,阿明也偷偷地指给我看,那的确是一个贼,瘦瘦溜溜的,五官长得好像错了位。当然,只要没抓现行,即使我们认得他,也拿他没办法。那个贼显然也知道这一点,经过我们身边时,还瞟了我们一眼,然后和他的老乡晃着膀子走开了。
我跟阿明说,我们欠那个捡垃圾的老头儿一个道歉。我一直忘不了,当他被我们围住时,举起双手跪在地上,眼里的悲哀、绝望、无助。那复杂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剜痛了我的心,阿明拉我走开时,我仍然转头去看他,他就那样举起双手跪在垃圾桶旁边,一直那样跪着。
天黑时,我们买了水果,买了饮料,买了老人家吃得动的蛋糕,去了19栋。
打开19栋的大门后,阿明又准备去擂楼梯间的门。我拦住他,小心翼翼地敲响了那道褐红色的木门。
“笃。”我敲了一下。
没反应。
过了一会儿,我连敲了两下,“笃,笃。”
还是没反应。
“笃笃笃——”我连敲了三下,然后等待那个苍老的川普响起。
然而,楼梯间里没有任何响动,声控电灯照亮了我和阿明面面相觑的面孔。
门边的空塑料瓶,码得一人高了,看样子,老头儿这两天一直没闲着。
“哗喇”一声,19栋的大门打开了,门口的声控电灯一下子亮了,来人的面孔也在灯光下一览无遗。
“下班啦?”阿明率先发问。
“哦哦,你们找他?”那个打着赤膊的男子问,一口的四川腔。灯光下,可以看得出他的皱纹和白发,年纪不小了。
阿明说,“想来看看他。”
“哦?”打赤膊的男子有点儿意外,“从来都没得哪个来看过他。”
“你是说从来没人来这里看望过他?”我抢在阿明前面发问。
“哪个来看他哟?他是个俘虏兵,别个看到他,像躲瘟神,躲都来不及哟。”打赤膊的男子说。
“俘虏兵?”这下我的兴趣更大了。
“我要回去冲凉了,累了一天了。”打赤膊的男子边说边往楼上走。
“我们到你上面坐会儿,等等他。”我冲阿明使了个眼色,然后我跟着对方上楼,阿明则立刻出门,不一会儿他便拎着几瓶啤酒、一包卤味来了405。
那个在工地干活的老兄,姓张,我们一起叫他老张。
老张疑惑地看看我,又看阿明,用川普说,“梁老板,有啥子话你就直接问我,买酒菜做啥子嘛?”
阿明本姓梁,租客们都叫他梁老板。
阿明说,“老张你别多心,他是我的朋友,杂志社的记者,是帮我们说话的,不是帮政府说话的。”
听到他这样说,我差点笑出声来。
“哦对了,他跟你们是老乡。”阿明想起了我的原籍,又马上补充了一句。
“老乡啊?你是四川哪儿的?”老张立刻用地道的四川话问我。
我用四川话说出了自己老家的地址。
“真的是老乡嗦。”老张的神情放松了不少,“遇到就是缘分,整一口嘛。”
老张主动抓起啤酒瓶,我和阿明也分别抓起一只啤酒瓶,然后瓶子撞瓶子,“咣当”一声响。
阿明喝啤酒不行,啜了一口就放下了。
我眼盯着老张,见他一直在往下灌,我也就一直往下灌。
一瓶啤酒灌完,老张看着我,我看着老张。
老张咧开嘴,说,“硬是我们四川的。”
我的一个朋友说,酒品如人品。四川人的人品好不好,咱不能自夸,酒品好却是全国人民都认同的。
老祖宗说得好,酒是敲门砖。
东拉西扯,我终于引导老张讲起了捡废品老头儿的事。
老张喝了一口酒,把瓶子墩在桌子上,说:“陈老头儿可怜咯——”
“为啥子可怜?”我马上追问。
“啷个不可怜?”老张鼓起眼睛反问我,“他去打仗,遭敌人捉到了,龟儿硬是关了他四十年才放回来。放回来政府又不给他上户口,不给他办身份证,也不给他分田土,你说这个龟儿政府要不要得?他是靠要饭过日子哟,你说可怜不可怜,你说造孽不造孽?”
“是有点儿造孽。他遭哪里的敌人捉到了?”
“印度。他那年去打印度,当的炊事员,遭印度人捉到了,龟儿当了俘虏。”老张又举起瓶子灌酒,“咕嘟咕嘟”响,不再说话了。
“我们当年打印度时,是全线告捷,哪里有当俘虏的?”我觉得非常奇怪,历史书上写得明明白白,我军对印军作战,像赶鸭子一样把对方赶进了印度洋,我军没有一人被俘。要不是中央下令撤兵,新德里早就被我军炸成旧德里了。
“你听他们说?他们说鸭儿不凫水,他们说母猪会上树,他们说耗子跟猫儿耍朋友,你信不信?”老张讽刺了我一句。
我没介意老张话里的刺,“你小时候就认识他——陈老头儿吗?”
“我当小娃儿时,就见到他的。他后来去当兵,听说打仗去了,一去就没回来,老家的都说他打仗打死球了,民政还给他家发补贴,其实是他兄弟在领。结果前几年人回来了,衣服穿得烂兮兮的,头发胡子蛮长,像个野人样。说遭印度人捉到了,当了俘虏。这下好了,他兄弟家的补贴也没得了,大家都恼恨他。你说这个人呐,老子觉得他活到还不如死了好——”
那天晚上,我们一直没等到捡废品的老头儿,也就是老张嘴里的陈老头儿回来。不过,我也从老张嘴里听来了不少关于陈老头儿的往事。说实话,要不是老张告诉我,我还真的不相信陈老头儿当过兵。现在想想,陈老头儿那种类似川普的怪怪的普通话腔调,不就是在军队中流行的军语吗?在我们军队内部,成员来自五湖四海,为了步调一致统一指挥,普通话就成了标准用语。由于各自的方言干扰,这种军用普通话,通常夹杂了若干地方方言,老百姓听起来会觉得浑身不自在,但是当过兵的人听起来却如醉如痴,常常情不自禁旁若无人地跟着回忆喊了出来,于是就会被人当作有毛病的人。“神经病!”他们是这样称呼讲军语的人。
离开19栋405时,我们把那一大堆东西,水果、饮料、蛋糕,全部留给了老张,让老张转给陈老头儿。
老张说,“万一遇不到他咋个办?”
老张说这话时,眼里闪着狡黠的光。
我右手一挥,说:“好办,你把它们全部消灭掉,统统消灭掉!”
“要得。”老张高高兴兴朝我们挥挥手,然后关上了门。
离开老张后,我的脑子不停地转。我在想陈老头儿的一生,该是多么屈辱的一生,多么不幸的一生。他去当兵打仗,却成了打了大胜仗的一支部队中惟一被俘的士兵,连国家都不知道他被俘;他被敌军关押了四十年,受尽折磨,好不容易回到祖国,却成了没有身份的人,没有亲人的人。那些跟他一起去当兵的战友,死了的是烈士是英雄,活着的,现在有的当了将军,有的早已退休,过上了好日子,而他这个昔日专门给人做饭的炊事兵却成了没饭吃的人,成了不死不活的人。
我真想找到陈老头儿,问问他被敌军关押的四十年里,到底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我忘不了他被我们围住时,举起双手无助地下跪的情形。
作为一名退役军人,我对被俘军人的理解,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认可度。将心比心,要是我参战被俘,我同样会受到敌人的虐待、折磨,就像那些被美军关在关塔那摩的塔利班成员。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知道他被俘的详情。这样去挖一个风烛残年老人的隐私,我又有些不忍。可是该死的职业病却让我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要把这个秘密刨出来,不管这个秘密是否与我的专题采访有关。
然而,我后来再也没见到陈老头儿。
就在那晚以后,陈老头儿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连房租都没交。阿明说他过去从来不拖欠房租的。这就奇怪了。
我们又去了一次19栋的楼梯间,发现那一面墙的空塑料瓶还是整整齐齐地排在那里。
陈老头儿去了哪里?
我甚至有些担心,他是不是遇到什么意外,或者说已经离开了人世?人老了,就像熟透了的果子,轻轻一晃,就会从枝头坠落。
想到这个在敌军的监狱里关了四十年,这个讲了一辈子军语的老兵,就这样悲惨地离世,我心里格外不是滋味儿。
到派出所报人口失踪是行不通的,因为陈老头儿压根儿就没有身份证,没有户口。在这个世界上,他根本就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完成了城中村外来工调查后,我离开了京溪村。我们的报道很成功,当月杂志在市场上脱销,以至于紧急重印,主编在集团开会时,被集团领导表扬了好几次,把他表扬成了一朵灿烂的向日葵。
一天晚上我在看凤凰卫视的节目,看到主持人陈晓楠与对印作战老兵们对话,突然想起了陈老头儿。老兵们在节目中慷慨激昂,回忆起光荣岁月,那些七老八十的老兵,个个神采飞扬。我想,他们大约都不记得曾经被俘的陈老头儿吧?
我立刻打电话给在市公安局工作的朋友,问他最近有没有清理外来人员的大行动。我一直不愿相信陈老头儿就这么没声没息地消失了,要知道,他在敌人的监狱里硬是熬了四十年才熬出来的。在陈晓楠声情并茂的解说声中,朋友在电话里大声说,“‘索仔’(粤语,傻子),亏你还当记者?亚运会要来了,现在广州正在大力清理‘三无’外来人员,你不知道?”
此时,凤凰卫视的节目还在播放对印战争的纪录片,画外音是这样解说的:在这次战役中,丁盛所部再次表现出王牌部队特别能打恶仗、特别能克强敌的特有作风,经过激战夺回瓦弄,直逼至传统习惯线附近,歼灭印军三个营全部、一个营大部和印军第11旅旅直分队等部共12000多人,使号称参加过二战、曾击败“沙漠之狐”隆美尔军团的印军荣誉部队威风扫地。
朋友的一通数落,反倒让我高兴起来。我想,也许有一天,我能在广州的某条小街小巷里,重逢那个把“谢谢”讲成“写写”的陈老头儿,那个讲军语的老人。
责任编辑 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