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
天 空
我知道,在我离那片光亮愈来愈近时,天会很快暗沉下去,夜晚会准时到来。
在路上,伴着一场雷雨,我从北方以南的城市回北方去。路边有年轻的情侣共撑一把雨伞。一棵黝黑死树被雨水浸泡,像在心里隔年存放的那些眼泪的颜色。树旁的小院前有繁盛娇艳的花株,墨绿叶子,酒红绸缎般的花朵。树的黑花的红那般触目,却又在湿的雨气中被调匀成一种恍惚迷离的美。
雨中一场安静的黄昏。雷电高远地撤去,我目光能及的天边,云层的色调和谐统一而又层次分明,愈向北愈明亮一些,像鸽翼上熠熠的灰调子,逐渐在伸展开来的翅膀边缘散淡开去。偶尔有雨滴从开了少许的车窗缝隙间滴落进来,灼人手臂。
我觉到清冷,并像以前那般熟知这种清冷每次都从回返时开始,并在回去我出生的北方小城后逐渐被碌碌的生活琐事冲淡。一些黄昏常被我用来回忆想象西安这个古老的城市。那些车流如何缓缓淌过街道。高层建筑把夕阳堵去一小半。无数红砖砌成的小巷子,悠长地不知要通向哪里去。旁边或有寺院掩藏在大片民居之中。城墙上冰凉宽大的青灰色城砖。连和它关联的那些地名都让我深深眷迷。新筑。独李。高义。长乐。未央。
雨滴已伏在车窗上一动不动。空气冰冷。前座的女孩不断点燃男人抽的金卡烟,黑色衣服紧裹着瘦弱的身体,她跟着车里的音乐用沙哑的声音唱歌,跑调而满不在乎。
我看着天际想,这就是所谓宿命——这些连贯的拼凑在一起的经历。它总使人感知到一种不可抗拒的热。譬如身在南方时突然想到北方干燥厚实的那种心旌神荡,或在西安的广场上见到故意扎着白羊肚子手巾扭秧歌的老头们时,深切地想到大山中北方老汉旱烟锅上那一点明灭火星的那种灼烧——却又总带着一丝凄怅与悲壮的忧伤。似乎是为一个人或生育这个人的一片土地上所能承载的所有细致苍凉婉约壮烈而心悸与怜惜。
道 路
在北方,能把所有东西紧密联系在一起的,除了血缘,便是道路。
说不清会有多少条路笼罩契刻在北方大地上。它们没有开始,亦没有终点,像某种命运在村庄之间传递,即而向四周辐射,穿越每幅宽宽窄窄的河床,蛛网般罩上每座大山。每个分支有时又像散开的绳索般分出更多岔路来。
北方的酸曲,刺绣,剪纸,羊皮鼓便在这些路上传递衍生着。酸曲顺着一道岭上的风能飘得很远,唱词中动人心魂的感情滋养着背坡生长的红百合;刺绣的花样随男人们黑色遍纳鞋里的鞋垫传播蔓延——一只绣花鞋垫走过的路也许比绣制它们的女人走过的路更多;剪纸的纹样则是从各自类似的沟沟峁峁,村村院院中信手拈回,不同的是女人们如何用各自手中的剪刀把各自的情感叠加在这些纹样中表现。
北方人对花朵纹样的喜爱神往恐怕是其它地方人难以企及的。这恐怕是由于气候所致,每看到绿色的植物和花人们心中都会莫名喜悦。北方的男人和女人们让许多原本与花朵无关的事物全部变得诗意灵动起来。在其创造出的民间艺术世界里,日常用具上滋生出莲花,家畜们身上伴着莲花,抓髻娃娃的身体上亦是,乃至农民画中打粮食时颗颗粮食也开成小朵洋洋洒洒的花。
这些民间艺术从来都与北方的道路并行不悖,它们是流淌在血管一般繁杂道路中芬芳的血液,并在路边滋生出无数柳绿花红的美好感情。
河 流
河流在北方从来不容忽视。它有力肆意地在北方大地上刻画出各种情感的线条。有时决定树木的散落聚集。
少雨的季节,减幅的河床上只一条清亮细线,两边河床上的泥皮在烈日下龟裂蜷曲,坚硬倔强。而大雨中,河流瞬间便可加宽为一面土黄色的宽幅布匹,一种宏大的声响在布面下压抑着轰鸣,布表却始终很平静,静得仿佛失去了一切力量,停止了流动,却更加令人眩晕心惊。山上小股小股的山洪急泼而下,一路挟裹着枯枝碎叶织入这布匹当中。
由缓和优美到急险狭促,河岸的曲线总明显地聚集向北面,似乎逆流而上,终会找到一个相交汇聚点。但我不知道这交汇点会在哪里,正如我从不能计算北方真正意义上有多大一样。
树 木
一棵树,一个人——人幼小的时候树站在那里,人变成老人时它还在那里,有时几辈人轮过了,树还在那里。它的树龄仿佛已和那些道路一致。
我在北方大树干燥皲裂的树皮中经常可以看到先人们的脸。他们一贯平静肃穆,像是对自己的命运有着天生的服从接受,甚至崇敬。我无法猜测他们一辈辈倒向土地的瞬间心中是怎样的情感。但我想象他们的身体和面貌,浓的眉,到老了走路都是稳稳当当,似乎脚步天生与土地有着某种粘连。或者在他们倒下时,依旧是稳稳的,电影中慢镜头一般顺从和依恋。我把那些存在已久的树想做是我祖先们倒下时手中的一枝枝手杖幻化而成。这些手杖从更远古的树木上折下。
也许北方树与人之间的关系一直就是不可捉摸的神迹。人化为树,或树化为人。每棵树都有着人一般的气质。当人在山上劳作时,远远的,分不清那是一棵树还是一个人;再远些,眺过去,又分不清山头上站的那棵是人还是树——他们都是很孤的,一个或一棵,但由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孤独倔强却能占据整座山或整道连绵的山脉。
有的树死了还以活的姿态站在那里,日月依旧在它干枯的枝杈上轮流攀沉,这一株活着的死树便更多了气韵与孤桀。站在它身边,北方漠漠的岁月倏忽老去,复又有更广阔而漫无边际的寂旷展现在眼前。
更多的小树或灌木无声地从大山中长起来。风和鸟类功不可没。在北方,一只啄木鸟激烈剥啄树木的声响可以响彻整条山沟、整个微风轻送的晌午、整片占据大半天空的云彩。一群红嘴鸦的盘旋低飞与吟诺让所有的麦地无比空旷。两只野鸽子振翼的气流使人体察到流光正擦着那些高高的土畔或石崖边缘光滑淌过。不知身在何处的雉鸡亢奋的鸣叫让远处山野生机勃发。行动神秘的大灰雀让人疑心一片低洼的菜地里有着什么宝藏。一只喜鹊在东村的树枝上,另一只在西村的树枝上与它交谈,喳喳喳声碰掉树枝上积垄着的蓬松的雪……
我常常想,自己会不会是一棵能行走的树。与我的祖先们一样,多么坚硬木讷的外表下其实有着怎样一颗敏感的心,对美,对酷热或寒冷永远都有着外人无法想象的感悟。但多数时间沉默淡然着,要么,就嘴巴一张,哼喊几声能酸到心里的酸曲儿。
南
雨
对于一个北人,南方一直是一块纠结在心中发硬的墨绿色颜料,颜料表面还积着北方薄薄的沙尘。也许,颜料内部会像“南方”这个词一般充满着润腻的质感,但我缺少能把它表面硬壳化开的一场温润柔软的雨——在北方,急雨总是生冷坚硬,有时会砸痛人的后脖子,而慢雨又显得粗糙单一。北方的事物多如此炙烈爽快,落差明显。而南方,总有云雾低低地贴近,一切都不急不躁,温吞解人。
记得第一次行走在南方的天空下时,雨水如预料中一般丰沛地密撒而下,伸手接住一粒雨珠,它绵软轻巧地在掌心碎成一朵水花,竟带着微温——仿若有纤巧的南方女子轻启朱唇与过客打了声招呼。雨声浸泡出大片的寂静与儒雅,一时,眼观心见均是深浅不一的绿,丝丝缕缕,团团和和,微妙的衔接着,一个空灵的梦境般,几乎要漂浮摇曳起来了。
陶鱼绣球
我对南方陶盆的造型很感兴趣。观察最多的便是以鱼形为主的陶盆。陶在北方也见过不少,大多哑灰或黯黄,南方的陶盆却都鲜丽活脱,想来是雨水养出的色泽气韵。盆上的鱼形匀称丰满,充满一种平静安乐的欢喜。每条鱼都是鱼头朝上,层次分明的鱼鳞极圆润的样子,一排排跟着陶盆的弧度向下掩回去掩回去。这种陶盆里多植着璀璨烂漫的绣球。点点朱红,成团状簇在一些细高的花枝上,远远就灼人眼睛。看着绣球与鱼这极富生趣的组合,似乎平地汪起一面清水,陶盆上的鱼要努力跃出水面去与那妖冶的一团朱红去接吻,却又像鱼用嘴巴托浮着一蓬丰满的花球,不知要游向何处。
也有一些椭珠形或有竖棱的陶盆无意闲散地倾斜在某些小石坎小角落处。照样植着红绣球,似乎皆有着自己的灵气,懂得如何才能淋漓别致地展现自己的风情。恰在此时,一位背对路人而立的南方女人正穿着一件有大朵丽黄印花的夏衫——背着手,手中执着一枝像从她衣服上折下来的丽黄的花。
木椅流光
南方有很多东西是木质结构。亭子与亭子之间多长而幽静的走廊。木头上涂刷刻画的漆或饰纹也绝无唐突。或是因了周围环境的衬托与包容,所有的彩色都优雅得恰到好处,饱满且富有历史感,似乎有袅袅的香气从这些木头或花纹中飘散出来,使人感知到淡淡喜悦和理解。
雨刚停不久,一段暗红微赭的长木椅上凝结了一朵朵不规则的雨水,除此之外空无一物。木椅是一种从容的宽与光洁,它依着走廊的木栏杆安放,栏杆外又是一排青瓦。栏杆的影子投在椅面上,一格一格,让人看到明晰的时光和时光的影子,整齐永恒。
又有一段被雕了一半的木头横放在另一条长椅上,雕的是藏传佛教中面目凶恶的罗汉,雨水使木罗汉表面呈现出很苍古神秘的质感,但他在这样的南方却又分明有着一颗柔软多情的心。
藤萝榕树
在北方,很难见到一株令人惊艳的藤萝。记忆最深的是牵牛花迫不及待向上攀爬的凌乱与滑稽。所以在南方的藤萝面前,一个北人有理由再一次感到北方的苍凉。
一些很高的树,黑重油亮的枝干。嫩绿的藤蔓先是在地面上顺着主干向上层层堆砌,接着伸出几枝手臂环绕住这丰润的黑色,带着一丝骄横和自信一圈圈绕上去,同时不断滋生微黄新生的叶片。这样鲜嫩的颜色与充满含蓄沧桑的黑搭配在一起,一柔一刚,像一个绝妙的公式定理,或一句佛谒——黑色代表逝去或厚度,而绿则是新生和张扬。有的藤萝则娇怯秀气,只依附在粗壮的树干底部,一粒粒小叶片淘气地贴在树干上,又是另一种无法言喻的美。
与藤萝的娇巧和生长趋势相反,南方的榕树让人视线不断惊叹地下垂。榕树的每条气根自上而下皆由深褐、赭石、土黄、芽黄渐变而成,它们大量从树干上垂下来,远远看去,华丽而富有形式感与装饰感,又像挂晾着一幅幅新鲜的蜡染麻布。
藤萝榕树,多么鲜活的生命感阿,让人心中陡然生出一种沉稳的力量。
海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算是真正见到过海。它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也许是因为来不及与海多些时间相处。我只是擦着它的边缘走过。海浪涌来时像层层叠叠的白色花边,一幅巨大的裙摆被风不停鼓吹般,重复着富有节奏的声响。我在这声响旁坐过一小会儿,觉得这真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波音,它能把人的心带去很远,并产生一种对未知与远方的渴求感。我猜想那些喜好航海的人最初萌生念头时会不会就因为海浪的召唤。这种声音或许比情人的声音更具魅力。
下雨时在伞下看到海。混混沌沌地与天相接在一起,像用极淡极透明的墨色平铺开去,继而在海天之间用稍浓一些的墨随意缀画三两小岛,又不忘在茫茫水面上加一支灰淡的小舟,全然一幅天然水墨画。但画面上一种茫茫之感却令人内心恐惧——联想到很久之前生活在海边的渔民们,这样的天气中会暗藏多少神秘凶险。但正如南方人无法体会北人对黄土地的感情,南人对水,北人也只能去试着猜度而已。相同的一点是,我想我们都对大海一如既往地充满向往和敬畏。
西
云
注视西部的云,会长久地陶醉在一种牧人般的自由感中——通往西部深处的路上,我在宽广的定边塬上放牧过无数云朵。继续走,途经贺兰山时,看到贺兰山如蒙了风尘的坚硬蓝冰,遥远,威慑人心。在这动人心魄的蓝冰之上,漫天相距很近的云朵大块大块迅急飘过。曾经,当它们路过一个士兵的头顶时,他在云的影子下面遥望着远方的远方,贺兰山可能承担他的忧伤。云群始终用它们的影子温柔抚摸着贺兰山脉。我相信,这样的云可以融化并带走所有个体的悲恸或为人的种种重压。那些士兵,是否因了这些云感到过幸福和与战争无关的一种自由。
当太阳即将落下来时,西部无涯的戈壁都几乎要被它灼伤。随行的除了云便是被大漠落日烧红的高压线铁架,而此时戈壁上空的云竟逐渐汇聚成为一种神似戈壁风景的图案。
我想,在神奇的西部,天上人间原本就可如此相互折射。
戈壁之夜
一整天都没有方向感,只是走着。因为没有参照物,有时会怀疑是不是在原地兜圈子,并觉得一辈子就要这般遥无涯际地走下去。
高压线铁架是唯一鲜活的东西,它们散发着表述人类存在的气息和痕迹。不然,假如一个人在这样的路上,那该是多么孤独和绝望。
戈壁的黑夜是从四面八方逐渐围拢过来的。也像从地表无数砂石碎砾中蒸腾出来并缓缓向上弥漫,它吞没了那无尽的高压线铁架,染黑了悬浮头顶的云,逐渐向人围拢过来。戈壁天幕上星子如此明亮。大漠的风吹着脸庞,扬起脸来,看到似乎只有在童年时看过的阵势宏伟的星星们,它们那样繁密,此刻正散发着温情而热闹的光。
在这个戈壁之夜,我像是第一次知道,月亮永远不同,星子也永远不同。每个人都有无数种月亮和星子。
雪 山
有座雪山叫镜铁山。镜铁——多么坚硬且散发冷冷光华的名称。也只有西部才有如此刚烈的名称。
但更多的雪山给人以柔情之感。雪线以上的白色微微发蓝,像一种玉石的色泽与质感。又像西部少数民族女子们眼眸中的一种色泽。雪水使雪山底部和周围的土地上生命茂盛,同时滋养出瑰丽多姿的西部民歌,滋养出新疆姑娘们舞蹈时左右晃动脖子小兽般的机敏可爱。我无法想象雪山上雪的冰冷,总觉得要是可以触摸,一定会是很温柔的一种冰凉——觉得自己很奇怪,在北方觉得雨冷,在西部又觉得雪暖。
——雪山让天与地的界限那样清楚鲜明,真疑心那些绵延的雪山背后就是大地尽头,地球的界面,界面之外就是茫茫宇宙。这才明白什么叫天涯之路,天涯之行。
有一小片羽毛,微小洁白的,在我毫无知觉时飞到唇上来。是从雪山之巅降落的天神的羽翼吗?它告知我,当一个人长久地陷于迟钝和麻木中无法自拔时,这个人该来看看雪山的。
石头传奇
我在西夏王陵不远处遇到并自私地带走一块石头,我相信它在那里躺了许多年,并在之前把它与人的某种缘分一直掩藏着未曾表露给其他人——石头卧向沙粒的一面上有山川河流沙漠绿洲,并以不同色调区分,像古代的军事地图。这或许是某个西夏王的心。
回忆起贺兰山下的那些回民墓。回民们绕墓堆砌摆放着一圈圈洁白的石块,宛如高山下的花环。我曾一个人默默思考过这些白石头的意义,我愿意这样理解——害怕你被风尘掩盖,所以我用石块堆砌出你的存在。穆斯林的子民始终洁净如常伴真主阿拉旁的朵朵圣花。
一切不同地方的一切事物,从人到植物到建筑,乃至沙砾,都有着怎样不同的风貌啊。正如祁连山把许多躺在它脚边的石头变成它的缩影。我在祁连山脚下随便捡起的一块石头竟也雄浑如祁连山的形状,更奇妙的是它中央夹杂一抹雪白,一抹土黄。那雪白是祁连雪山,那土黄——正是祁连山下长城的开端——历史与历史的接头处。
额济纳旗胡杨林
正午时分。这片当地人和书上说的早已死亡的胡杨林盛开在戈壁中,呈现着一种奇特的静谧。像是大型舞蹈开场前亮相那一瞬,又像一场酣畅淋漓的舞蹈最后一个决绝果断的动作。每棵胡杨树都有一种不重复的舞姿。或者,这是一场每个舞者只有一种舞姿的舞蹈。舞者一伫立或一躺下,便被时光凝固在那一瞬。一瞬在戈壁中竟成永恒。
这种静谧使我情不自禁想象胡杨林的夜晚。如果有月色和流动的风,胡杨们依旧这样站着或躺着,它们黑色的线条和奇异舞姿又是否会组成一片黑色的花园。每朵花都散发出冷艳和无边的孤寂之感。如果风不停,那些横陈着的花茎断枝,一点点被细沙继续掩埋或重新挖掘出来。时间在这片花园中流转不前。
沙子和风也是从地底向上生长探伸的。沙纹一波一波向着不定的方向涌起。风从胡杨的躯干上——或直接从树旁的地底生出,向树心丝丝缕缕地楔进去。这种楔子带着最具柔滑感的线条,带着最柔韧的力道,像一根根丝线摆出最合适的弧度后分别勒进树干,并不停施力旋转缠绕。
想象生在戈壁的每一棵曾经幼小的胡杨树,风是怎样一天天、一年年改变着它们的面貌和体态。或者这种植物生长的力量就来自这戈壁的风向上的旋转力。它们身躯内的年轮是风流动时沉淀下来的痕迹。眼前的这片胡杨林虽早已枯寂,但它们残存着的这些骨骸,仍无一不像一小股龙卷风,犀利地从地面刺向上空那片完整的蓝天。
一场持续着的舞蹈或死亡过程。胡杨们仍在舞蹈或缓缓死去。是什么让它们看起来如此统一地选择死亡?而死亡的过程又是如此漫长。在这种不动声色的坚持中,花茎不断枯折,花瓣被风一层层吹落。这是一种支离破碎或完整的绝美。它们有着怎样传奇的特质和身体啊,即使被风和岁月蚕食千年,倒下,化为丝缕,再被沙粒打磨成颗粒,但始终是存在着的。
我有机会一个人向林子深处走去。其实也无所谓什么深处,这片林子都是没有一片树叶的干枯躯干,自然也没有作为一片“林子”应有的深浅不一的景致和色彩。我脚下踏着细沙碎砾,绕过这些相互依偎着仰问苍天的舞者,路过这些横陈在地上的舞者,我被夹杂在一种死亡或重生交织交替的氛围中无法自拔。我想狂呼,想流泪,却又只想那样漫无目的地走下去,永恒地走下去。我肯定,时光在这里是静止不前的,我就将要在这样的时光中永生,任由这片戈壁滩外的世界去星移斗转,沧海桑田。
那场视觉和想象的盛宴中,一只小蜥蜴和我猝不及防打了个照面,我顺着它的脚印找到它歇息藏身的一小丛骆驼刺。它的两排脚印和中间小尾巴拖出的痕迹简直是沙砾上最柔和优美而富有温情的演奏。那只小蜥蜴颜色淡淡的,接近透明一般,在我的唿哨中,它迅速钻进沙堆中去,只留出一条细致精巧的小尾巴露在沙堆外一动不动。突然无比欣喜起来,就为这只小蜥蜴的不谙人事与可爱。
站在小蜥蜴的身旁,我突然觉得在胡杨林里一定有某种秘密,这个秘密,超越生死界限而永恒存在。
壁画表情
莫高窟外的沙漠同样是海,固态的海。风在沙土上吹起阵阵涟漪。这些涟漪宛如刚刚形成般鲜活生动。那一小垄一小垄线条那般婉转灵动,如一片无比华丽洁净的虎皮花纹。千百年来,这片沙海始终以波浪呼唤拍打着凡俗之心,召唤着他们前来膜拜。
之一
我在那些庄严肃静的洞窟中,听到绰约的人语,闻到工匠们汗水的味道,看到木架高梯,以及不断从那些画笔下抽吐出的线条。
莫高窟是这些不知名氏的人用灵魂铸就的一件金属器皿。它在岁月的不断打磨中熠熠生辉,逐渐发出无以伦比的光泽。人们用生命换得另一种生命的分娩并使其永生,他们,这生命的创造者却早已化为飞烟,没有留下一丝痕迹——或者,他们每一位都消融进了那些壁画之中,在他们描绘出的佛国世界里得到了永生。
之二
每一笔都绝不累赘也不欠缺。仿佛上天早已注定的你自己的命运或历程。
能感受到那一刻执着画笔的手是多么轻松随意。轻松到头脑中甚至是想着其他事的。所有的线条和色彩都像植物生长般自然。又像一阵清风拂过一面铺展等待着的墙——微风过处,一种惊心动魄的美就在日月中落地生根。但这美不带一丝炫耀,只裹挟着那一片如今已暗沉却仍充满磁性的线条,使立于它面前的人一点点沉迷。
——这是一排供养人侍女们的画像。未画五官,却令人想到最精美的容颜,那微微前倾的身姿有着一种令人刻骨铭心的高贵和优雅。
之三
偶然的化学反应使氛围更加凝重起来。这是大自然和人类合成的杰作。庄严正从那些黝黑的肌肤中散发出来。佛涅槃时的五官,全是去掉一切繁杂的用笔,纯白色的一笔涂抹。一张张眼睛、鼻子、嘴巴均为白色的脸庞使人想到死亡的简洁或宽大。
之四
莲。
忘不掉莲的色彩。带着湖泊或天空的颜色,又夹杂着湿薄的微绿,在丰润的佛手中或执或拈。那些佛手,每个微微上翘的指尖都凝结着无比厚重的祥和。莲枝或许就从这些手的温润祥和中被滋养出来,向上自由伸展并绽吐出朵朵莲花。这些形状饱满的莲花颜色淡得轻得仿佛只是一个梦,存在着,又似乎无形,和那漫天的环佩衣纹交融在一起。这些莲开放时,一定有着玉般洁净清脆的声音。那一刻,奢求做一枝莲。
之五
我在两尊高大的金刚力士的眼睛里,分明看到了孩童般的淘气意味。他们似乎只为在佛前完成公职般摆出一个威严的架势。他们的内心充满童趣,好像一有机会,就将像我们小时候般溜出去玩耍。
之六
佛光原来可以这样表现。金色的火苗炙燃着向上欢腾,蓝色的水纹向上翻卷,同样燃烧着。犹如听到最深情动人的话语时心中产生的情感那样一圈圈向上堆垒,升腾。火,水,凡人用最华丽极致的两种事物汇聚幻化出一片光明的世界。
之七
藻井生长出一切可以在现世中应用的图案。我们凡俗的生活因这些藻井图案而精致华贵。
之八
站在著名的藏经洞前。当年某把扫帚无辜的划痕仍历历在目。扫帚的齿痕下,晚唐的面容和衣衫被划伤。更深的伤口像如今设立的那扇铁栅栏门后深邃的黑暗——王道士的目光曾怎样戏剧化的照亮刺穿这个洞窟。
还有那些壁画被劫的惨白伤口。那些被故意用烟火熏染破坏的雕塑。人性的丑恶在此处美的反衬下低到让所有人自卑的程度。
莫高窟是痛失了很多珍宝,但我想有一些灵魂永远不会流失,它们早已均匀地渗入那片苍茫细沙之中,任何人也无法拾起来捧在手心或带走。
东
怎样才能算是异客
我们总是说起路途。我们总是身在其中。尽管每次的路途总是相似,但总还会有不同被记取。若拿一首正在谱写的乐曲来形容,不断更新着的感受像是不停加录进来的和弦,这首关于路途的乐曲便永无止境——我们需要的真的不是那么多,有时只为聆听自己和正在发生的一切擦肩而过时,彼此碰撞出的或悦耳或沧桑的声响。
近年来总被一个现象所困扰着,每去到一处外地,倘若又是一个或大或小的城镇,一种懊恼与悲凉便会在相见的第一时间蔓延开来。一样的街道、楼房、车流、人群,数不清的店铺、商场、红绿灯。
懊恼的同时便也在想了,大抵这些地方和我们身边的人差不多,每个人表面都相去不远,但是经历与命运却大相径庭。要了解这些,唯有慢慢接触交流。如此说来,每次与异地的相见都是匆匆,要深入地探寻,必须要有充足的时间——我曾一直有这样的梦想,等到身边所有和自己相关的事情都处理完了时,我便要背着行囊去流浪,从这个地方到那个地方,每到一地并不多停留,只数天半月便离开。这样,在有生之年,该有多少新奇与境况在前方等着自己呵。
所以,每次如这般匆匆出行时,大多鲜明的记忆便是路途。火车,汽车,安静的偶有雨滴画出斜斜痕迹的车窗,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景物,远远的民居,一棵神态桀骜或秀雅的树木——或是不远不近的挂着另一个省份车牌的大卡车,呼呼呼,轰轰轰,很有流浪者的气质与风范,沉稳而萧索。
近一次的向东出行似乎已过去很久了一般,一切终于平静地沉淀下去,唯有自然的恩赐浮现上来,熠熠生辉——车窗外,绿色在广袤的田野上忘情铺展,又在一些嶙嶙石山上堆砌出层叠葳蕤的森林。橘黄琉璃瓦的民居屋顶有俄罗斯油画中的怀旧和明丽,草坡上埋头吃草的牛静默着,如同这样美的一个世界都成了它们自己的一般。除了火车偶尔停驻的小站有人群熙攘而外,整个路途都因了车窗外无边的原野无边的绿而宁静。人就在车窗里无限神往窗外的世界了,神往的同时又开始感慨自己生活的那片土地怎就那般荒凉寂寞与苍茫。
也许,有一种方法可以暂时逃离路途之外的那些麻木的。像两三从网中开溜的小鱼一般,只需轻轻一划,就可以浅浅地在这些今日初见明朝即将分离的城市内心游弋一番了。大概也只有夜间停顿下来时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吧。于是,我们又看到了一个城市真实的一面。店铺外三三两两下棋或围观下棋的人们,铺子的灯光把他们的身影渲染得很湿润;拼着小桌边喝茶边细语的人们,我们同样拥有着的时光从他们的谈笑间缓缓而过;半昏半明的街角处拉客人去小旅店住宿的女人,她们多打扮时尚而面容姣好……我们知道,我们即使走近依然还是只看到表面,但这就足够了,一个地方的风情人性,大多已在这些看似平淡的场景中表现出来了。我们由此知道,即使在不同角落,人们的生活依然如此相近。
于是,我们又或许坐在了这飘散着淡淡俄罗斯情调一个街角处的小酒馆里,男人们要一瓶当地产的白酒,女人们要一点当地产的风味小吃,酒瓶新奇的包装与商标(喝吧,这是别处酒的温度和抚慰),豆沙春卷温情的色泽与味道,滋滋煎烤着的菜叶和黑胡椒牛肉片飘散着热气(尝吧,这是别处生活的颜色和味道)——微胖的老板娘用热情利落的声音和沉静的眼睛为你添满酒杯。于是,我们终于有理由相信了,我们正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我们终于是了异客。所有自己所经历或正在经历着的事情开始在恍惚间变得如梦似幻。
一间理发馆
说起来我自己也或许不信,对一个陌生城市的理解会在一间我呆了不到半小时的小理发馆完成,且至今我都认为那是一种美妙的体会,类似你就是那个城市中生活的一员。某天,和其他生活在这个城市的人们一样,你觉得需要洗个头或者理个发了,所以就去了这样一间理发馆——一切都这样自然与真实。
总是觉得跟团旅游就像一群活鱼被兜在网中,每到一个类似圈养鱼池的地方,导游便把手中的渔网散开,群鱼得到短暂的活动,一到时间,便要乖乖回到网中来。所幸我是那条常常找得见网眼并短暂开溜的鱼,尽管这样也错过了不少和众鱼观览的机会,但小小的离开之中往往也别有洞天。这样那样的小小经历与体会使得每次出行都能超出预定而收获额外的礼物。
照例是午间吃饭。饭店装修很有风格,小小的隔间,四面墙壁全部用很久年份前的报纸平平展展地浆了一层,很结实的一种“土气”。吃了什么饭菜却很模糊,只匆匆吃了点就下楼去外面,原因是想趁着其他人还在吃饭的间隙找个理发馆洗一下头发。
一出了门便见旁边有一小小的门面,招牌旧黄,踌躇了一下走了进去,只瞬间就被一种特殊的感觉包围了。小店里放着轻柔的佛经念诵音乐,只一位戴着眼镜的阿姨与一位年轻女子招呼着客人。她们一点也没有时下那些理发店人员们的故作时尚或发色怪异,只柔和如自家邻家的母亲或姐妹一般。墙边的沙发上坐了几位老太太,笑眯眯地,一边和理着发的眼镜阿姨聊天,一边调侃正梗着脖子接受理发的小男孩。看得出来,是把家装潢做了店面的,隔着一个门帘,后面就是卧室兼厨房。我被招呼进去,在一个原木板凳上坐下来,看看洗头设备,却是一个不大的水箱高挂在墙壁上,一根皮管儿接下来,客人洗头的时候必须埋头在那个金属框的上空。类似在厨房洗菜的感觉——这更有家的感觉了,我一边想,一边闻到陌生洗发水很清淡的一种香味。我迷恋这短暂而陌生的气味。洗完,回到前间,年轻女子一边拿吹风机给我吹干,一边和我说话。
从哪来旅游的呀?
陕北。
哦——陕北啊,好地方啊,那个民歌忒好了……
她言语不多,也全然没有一般店铺为了招揽生意久而久之形成的那种客套。眼镜阿姨依然一边给小男孩仔细地用推子推头,一边和沙发上的老太太们聊天,似乎邻居一般熟稔。我为她们言语中浓浓的东北口音而感到温暖,也为在这旅途之中小小的停顿里所遇到的这个小店而庆幸,通过店里的眼镜阿姨和这个女子,我似乎感知到了这个城市或整个东北女人们身上特有的一种敦厚温暖和自然。
大镜子上只贴着朴素的八个字“洗头五元,理发十元”。付了钱出门,同行的朋友早已在门外等候,手上还拎了一袋水果,我们又回理发馆在眼镜阿姨笑眯眯的同意中洗了水果。
后来却发现许多碎头发粘在脖子后面的皮肤上,扎扎的,应该是刚才店里毛巾上的,但心里真的没有一丝怪罪,反倒觉得更有一种趣味和难忘留在了心里。
唯一遗憾的是匆匆一瞥,并未记住小理发店的名字,但这又有什么呢,它或许就是我在这大千世界中的另一个家吧,这家也许一生只能回去一次呢,但又不会让人在心里留下牵挂和其他负重。
多好啊。
幽深的暗
不管将军还是皇帝,亦或穿着月白大襟绸衫的女人、永远行迹匆匆面目模糊的老仆人们——这些人都走了,只留下一些幽深的昏暗在他们曾生活过的壳里。类似那些大地上的蜗牛壳,壳内空空如也,只有一段段盘旋迂回的黑暗。但我们清楚的知道,这曾是一只有着柔软鲜活身体的蜗牛的家。
我感慨着在昔日的建筑中,这种隔着多年依然压抑的,甚至有些绝望的昏暗可以在那样多的游人所携带着的风尘里依然纹丝不动。
观看旧式建筑唯一的乐趣也许就在于建筑本身包含的意趣,若要加上建筑的主人,再加上这些主人们的沉沉浮浮,真会是一件很累的事情。况且,更多的摆设确实证明了主人早已不在。这些摆设已失去鲜活的气息,类似某种道具。我懒得去思考每层楼内每间房内那些幽暗的角落里是否还留有主人生前无意的一根落发或指甲屑。他们的爱情和生活被公布和展览出来,尤其是爱情被当做景点的最大噱头和商机。这真是一件可悲的事情。
在广袤的东北大地上,我更愿意去想这些浓缩聚焦着一段段历史的风云人物们那些小小的心情,譬如他们当年在这些建筑里生活的时候,男人们会在某天突然注意到一轮色泽苍翠欲滴的琉璃瓦当,或是阳光下自己居所粼粼的赭黄色琉璃瓦片在天空的映衬下多么明净。又或者,白色的绣球花已经开了,雪一样簇在枝头,寂寞的女人们在这团团的香气中换了轻薄的当时的衣衫,像拥裹着几世的浮华一般,她们动作缓慢,藕白的胳臂在那些旧式的衣衫中慵懒幽怨。这些和建筑的男主人有关的女人们只能在更幽深的昏暗中想自己的心事,但那样的昏暗足以溺死一个个鲜活的身体,并使采摘下来的果实一样的感情慢慢腐烂。
这些建筑的院子里,也曾有过繁花鸟语,也雕刻着一些民间大俗大雅的吉祥图案于冰凉的护栏窗户之下,龙生九子,马到成功,蝙蝠牡丹——这让人联想到这些建筑的院落里曾有孩童的欢笑,这些浮雕图案远比那些历史和传记使人感到真实和温暖。这样多好啊,如果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刻,那这些男人女人们的确也曾幸福过。
一圈游览下来,心中也垒了一座建筑一般,散发着郁结之气,太阳也没能照散。
——记住了四个字,是张学良九十一岁时题的“爱人如己”。他在这个年龄依然喜欢题这四个字,我想,每次他心中的意思和想法应该相近而不同。当时看到后,我记得自己想到的意思有两种:一,爱别人要像爱自己一般;二,真正的爱人就像你自己一般。
那片云属于哪里
依然迷恋旅途中的云。在漫长的路途中,我长久地注视着它们或舒或卷的形态及种种微妙变化,幻想着从一定高处看下来,一辆车正载着一群人从这片或那片云下面走过的情景。
不同地方的云给人的感觉是不同的。我曾在“西出阳关无故人”的阳关看到那种阴郁且联缀不绝的云朵,它们低低贴着荒凉的戈壁滩,仅这样的云就可以让人生出与世隔绝般的苍凉来。
在东北看到的云却不同。辽阔如大地般的天空,能够清楚地看到上下云层的界限,最下方是棉絮一般紧密厚实的具象云朵,松软地铺浮在低处。再往上,气层清朗一些,云只荡漾着薄薄松松的一层,再往上则是更空旷清朗的天空——在这样的云下面,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生活的这个星球。对自然也就愈发生出许多感激与爱恋。
旅途中曾有那么一片云,幕景一般悬挂在天际——先是隐隐约约的水墨画一般,亭台水榭,山峰溪流,恍如天上不经意显现的一处仙境,一忽儿又浓重起来,渐渐化为龙,化为鲸,化为凤尾,化为鳌头,如此盛大的一片云,大到整个黄昏我们都在其旁边行走。天色越来越暗,远远的灯火闪亮,车厢内一片昏暗,只一抹橙红的天色绸带一般轻飘在夜晚的胴体之上,同时也装饰在昏沉的车窗之上,悠长悠长的,梦境一样的向前延伸。而那片不停变换的大云终于暗沉静止了,消融在了夜色中。这时,人心是清醒而怅惘的——车厢中的这些人,是怎样的因缘才使他们相聚一处,一起感受这世间的种种。
而那片云,界于国与国界限之间的云,它究竟属于哪个国度,又属于哪个国度的哪些有心人?
山谷之风
天地一片静然,只剩云朵迅疾地从高海拔的山谷上空驶过。
裹了大棉衣寂坐于山谷之中,像古画中的老僧。
同行的朋友们去往另一个观览地点,我选择静坐于天池脚下的这个山谷间。我说不清这样选择的原因,似乎是一种无声的召唤。
这一刻,时间仿若停顿,身体和思想如同浸于身边清澈冰冷的河水之中,冷静却活泼,喜悦却悲恸。
我说不清这悲恸的来由。也许是对每个人的境遇的感慨。
风从衣服的每个缝隙楔进来,寒冷入骨。却又只是怔怔地裹着棉衣,看着面前直插天际的石壁上方,那一朵朵的云依然那样向着远方义无反顾地飞去。
陌生的山谷。陌生的过往的人们。看不清他们遥远的容颜和神情。
又一次觉得自己沉溺在孤独之中——尽管孤独这个词已越来越少地被提及和故意提起。但在这样的一个山谷中,我想这值得原谅。
——北,南,西,东。人有时只能像飞鸟一般从上空掠过,并记忆瞬间的风向。
不得不承认对西部有着另一种深情。我想,这种亲近也许和某种血缘有关。我肯定自己体内继承有久远流传下来的一个西部男人和一个北方女人的血。因为我心中,安定与飘泊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召唤时刻矛盾冲击着。我后来定居在北方大地上的祖先选择了来源于土地的安定踏实,他们由此远离游牧生活和一些战争的纷扰。但我一生都会夹在这两种境况之间。我不知道这是一种幸运还是悲哀。
唯有一点自己可以肯定——在倒向土地的时候,我会像我的祖先们那样,脸上满是依恋和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