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陕北的太阳热烈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对这一方水土我有一种本能的敬畏。一直想来看看,一直又不敢来。
一路走来,从故都咸阳到红都延安,从八百里秦川到黄土高原纵深的腹地,沿途经过的许多地方似乎都与水有关,铜川,洛川,延川,甘泉。从这些还未被湮没的古老地名推测,可知历史上这一带并非干涸缺水之地。走进这样一片土地,一旦踏足,便是深入,哪怕在最深的沟壑里,也能感觉到黄土高原巨大的轮廓,烈日,以及无边的空旷。而一座如同在空冥世界上隆起的大坟——黄帝陵,为我在苍茫天际下确立了一个来路与归途的坐标。
追溯这里一切的开端,也许得从一条河流开始,黄河的一条支流,延河,或延水。但许久以来更让我心仪的还是她的另一个芳名,清水河。当我在郦道元的《水经注》中不经意地看到这个名字,我的高度近视的双眼一阵发亮,黄土高原,黄河流域,竟然还有这样一种清澈透亮的历史记忆。一条清粼粼的河流,从长城脚下的天赐湾一路曲曲绵绵地流淌而来,真的如同天赐,连想一想也是奇迹。所有的奇迹都有背景,河流的诞生永远比人类早,在人类在这里出现之前,这黄土地上的主人还是天生地长的丛林,林莽中有毒蛇出没,有危险的物种繁衍,还能听见野狼的嗥叫。是的,这绝非迷人的风景,却是真正的大自然。那时的延河,就是一条穿过幽深丛林的河流,在绿荫的掩映之下,碧水长流,渐渐流淌出了一座亘古的城池,延安,或延州。——这古老的名字最早在《隋书》出现。延河,之所以叫延河,据说是人类寄望于自己赖以生存的这条母亲河能够永远绵延不绝地流淌,而延安,则以“延水平静安宁”而得名。这河名与域名正好构成了丛林与人间的一种共生关系,而历史在很长时间里只是一种多余的存在。
一条河流与一座城池的历史,或许是在1937年1月真正开始的。在那个早已化作了飞雪的早春,中共中央正式进驻延安,而黄河的一条支流,从此成为中国革命的主流。但我来这里,从一开始就无关那段骚动与流血的岁月,我最关注的,还是一条河。1937年的延河到底是什么样子?我想寻找到当年的证人。还真是特别幸运,我找到了两位还健在的老红军,一个是九十一岁的薛应德老412adb96bb564beb7056a609bc810f0b人,当年毛泽东身边的警卫排战士;一个是九十四岁的田玉山老人,红军东征的老战士。这是两位罕见的长寿老人,看上去都很健旺,尤其是脑子,脑子很清醒,越是湮没已久的往事,他们的记忆越是清晰。一说到延河,两位老人那深陷的老眼里立刻焕发出清亮的光泽,那条在岁月中远逝的河流,仿佛又逆着时光缓慢地流过来……
那时的延河不但清亮,水还不小,依然是一条供百万人畅饮的河流,延安军民喝的是延河水,用的是延河水。当时,边区政府在城东还专门辟有一座小东门,俗称水门,穿过水门,延安军民就可以在延河汲水,洗衣物,饮马,纳凉,散心。一座古老的城池,拥有这样一条水汽充盈的河流,精神气很足,活力十足。借用诗人何其芳的一句话,那一代延安人都过着“紧张的快活的日子”,而延河给他们紧张的生活带来了最大的放松和快活,延安两岸,欢声笑语不断,那忘形的笑声时常惊飞了树上的小鸟。延河还是边区军民的天然游泳池,后来又修了个跳水台,这是当时延安著名的体育场所之一。在这里游泳、跳水的不止是年轻人,当年已年过花甲的徐特立老人,也时常顶着一头白发,从这跳台上纵身一跃,一个凌空飞过的矫健的身影,如同鹞子翻身,在后来许多关于延河的回忆文字里反复涌现。
延安,延河,宝塔山,在时间和空间里构成了一个信仰与理想的图腾,让无数热血青年闯过一道道封锁线,如同朝圣般的走到这里,这些经历过漫长苦旅的人,一个个风尘仆仆,蓬头垢面,嗓子干得冒烟,猛地看见一条被树荫染绿了的延河,他们下意识地就会扑向她,甚至咕咚一声跪下来,一阵酣畅的痛饮,一个个热泪长流,慢慢地,又掬水一点一点地洗尽了脸上、身上的风尘。就这样,他们通过一条河,不知不觉就完成了一次接近神性的洗礼,整个人,就像换了一个人,如重生般的感觉。而这条河,从此也成了他们一生的皈依。
这延河边的丛林里还不知散落着多少故事,这也是我无从去一一打捞的,而这两位耄耋老人以共同的记忆,验证了那个时代的集体记忆。
十三年后,当一种新的社会秩序确立起来,延安在中国革命史上写下的非凡一页,也只能像历史一样被翻过去,而一条延河,也从中国革命的主流回归到黄河的一条支流。对于当年投奔而来又奔赴四面八方的那一代人,延河,从此只在他们的嘴里、耳里、想象里、回忆里和心底里缠绵与回响,许多人一生对这条河流都保持着清亮的记忆。也有许多人会偶尔回到这条河边,但延河早已不是他们记忆中的延河了,延河变了,河水变得浑浊了,水面上漂浮着垃圾、死鱼,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再后来,河水越来越干涸,一条延河变成了一摊污黑发臭的稀泥。直到某一天,连污泥浊水也没有了,延河断流了。——这就是延河变化的一个大致过程,而一条河流最急遽的变化,就发生在一种新的社会秩序确立起来后的二三十年里。这让很多再次归来的人,都不敢相信眼前的现实,也不敢承认眼前的事实,看着一条河的今生,回溯一条河的前世,人类已有多少无法偿还的情债?
大自然的恶性循环,首先在人间发生。当年,那些连胡宗南占领延安后也没有砍掉的国槐与桑榆,在不到十年时间里就被人们一棵棵砍掉,劈开,填进了那种只有中国人才能发明的土高炉里。接踵而来的又是一场夺走了数千万人性命的大饥荒。饥荒过后,又一轮恶性循环开始了。当饥荒成为笼罩了一个民族的巨大阴影,粮食,吃饭,饭碗,又成为了摆在人们面前的头等大事。民以食为天,吃饭的事比天还大,中华民族有一只农业的胃,一切都是为了嘴巴、为了肚子。在中国,粮食不但要填饱人的肚子,还能统治人的脑子。谁都知道,粮食不能从树上长出来,只能从土地里生长出来,为了多打粮食,就必须开垦出更多的土地,而所有不能长出粮食的土地都是荒地,都是人类开荒夺粮的对象。于是,那些饿怕了的人,那些饿殍的子孙们,又开始变本加厉的砍树,延河流域,那千百年来留下的原始森林、次森林,很快就从陕北大地上消失殆尽,连树蔸也被刨起来做了烧柴,连杂草也被烧掉用作土杂肥。那些开满了山丹丹的山坡上,全部种上了玉米、土豆、南瓜。一座座没有了树木的黄土丘陵和一道道沟壑终于被撕开了,彻头彻尾的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阵风吹过,被风卷起的漫天黄尘,从陕北一直飘到北京上空,弥漫为首都北京沙尘暴的一部分。
天地间有一种力量在酝酿,在黄土高原的云层里酝酿成一次次剧烈的风暴,这最干旱缺水的延河流域,竟然一次又一次成为最不可思议的暴雨中心。而这条看上去瘦弱不堪、时常断流的延河,一下大雨就闹水灾,随之而来的便是山洪暴发、山体滑坡、泥石流等一系列致命的灾难。
发生在1976年的那场洪水,终于又让延安人在巍巍宝塔山下看到了滚滚延河水,同时也看到了延河那震天撼地般的力量。洪水冲毁了半个延安城,一直冲到了宝塔区西北约四公里处的王家坪,这儿是当年中央军委和八路军总司令部所在地,还有毛泽东、朱德等中央领导住过的一排排黄土窑洞。很多经历过那场洪水的人,依然保持着最可怕的记忆。眼看着洪水漫上来,那些连日军飞机轮番轰炸也没有炸毁的窑洞,一眨眼,就像被橡皮轻轻擦掉了。王家坪大桥,当时还是一座竣工不久的钢筋混凝土大桥,洪水竟然把一块几百吨重、有篮球场那样大的桥面掀掉了,又把它冲到了下游好几里路远的地方。
我在延安走来走去,这是一座河谷里的城池,延安的大街就这么两条,两条长街,沿着延河狭长的河谷延伸。一些崛起的高楼大厦,几乎是紧贴着崖壁站着。看了这样一座延安城,我也感到恐怖,一旦山洪爆发,山体滑坡,这延安城便首当其冲,或腹背受敌。
王家坪,延河右岸,就是全国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一号工程”——延安革命纪念馆,广场上矗立着毛泽东巍峨的铜像。一个经历过那场洪水的老馆员,说到当年的洪水,一双老眼依然惊骇地睁着,嗓门儿发颤。他踮起脚,指着毛泽东铜像的胸口说,当时,广场全是汹涌的洪水,眼看着,洪水就漫到了铜像的胸部,又哗哗冲进纪念馆,把毛主席当年的坐骑白龙马的标本也冲走了。——这匹白龙马,一匹白色的高头大马,毛泽东就是骑着它从江西于都出发走过了二万五千里长征。路遥知马力,说起来更神奇,1935年10月,一天晚上,毛泽东、周恩来率中央红军抵达一个叫界石铺的地方,人困马乏,正在抓紧时间歇息,拴在马棚里的白龙马突然不停地朝着陕北方向奋蹄嘶鸣。警卫员陈昌奉感觉到有危险,当即叫醒了毛泽东、周恩来等人,连夜翻山撤离界石铺。结果,他们撤离不久,国民党追兵就猛追过来了。共产党人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然而这又是一个千真万确的事实。毛泽东对白龙马也特别疼爱,时常亲自牵马去延河饮水,溜达,成了延河畔的一道风景。解放后,这匹白龙马养在北京西郊一个饲养场里,毛泽东还时常去看望,就像看望自己的一个老战友。后来,白龙马年老病故,延安革命纪念馆将它制成标本,虽是标本,看上去仍是一匹栩栩如生的白龙马。没成想,这匹身经百战、历尽奇险的白龙马,在变成标本后还要遭遇一次浩劫,它被洪水裹挟着一路沉浮。还是一位老师发现了,奋不顾身地跳下水把它救了起来。这位勇敢的老师因此被记了大功,他抢救出来的不是一匹马,而是国家一级文物。
洪水一般也有大小年之分,头年经历过大洪水,第二年就不会发生大洪水了。但延河好像越来越不讲道理,延河的洪水已完全没有规律可言。1977年7月初,黄河流域的延河、北洛河和泾河又发生了“77•7”特大暴雨洪灾,而延河流域又一次成了暴雨中心。这次暴雨山洪,也是延河历史上最罕见的特大洪水,据说是千年不遇,那些以战天斗地、改天换地的方式开垦出来的坡耕地,在一场洪水中全都泡了汤,还有六千多处水库、淤地坝、灌溉渠道、河堤、抽水站、水电站被洪水冲毁,被洪水冲走泥沙高达一亿吨,全部冲进了黄河,一百三十多人在惊涛骇浪中死亡或失踪,许多失踪者,到现在也没有找到尸体,他们很可能埋葬在延河、黄河的泥沙里了,而这被人们称为母亲河的河流,成了更深、更真实的坟墓。
现在已很少有人还记得那些受难者、失踪者的名字了,但至少有一个名字一直到今天还偶尔会被人们提起,杨步浩老人。
还是那位白发苍苍的老馆员,把我引到了王家坪毛泽东旧居的后山,这里有一座坟茔,坟前立有一块石碑,石碑上就刻着这个人的名字。这是一个陕北农人的名字。说到他,这位老馆员还清楚地记得那老农的模样,老汉个子不高,穿一身黑布衣,头上系个羊肚子毛巾。这样一个形象在陕北实在太多了,其实就是一个陕北老农的普通形象。这个十来岁就开始给地主家种地的穷小子,在中央红军到达陕北后,分到一个八十垧地山头。一个赤贫的农人拥有了自己的土地,他的命运也就被彻底改变了。对分给自己土地的人,自然有着一种感恩戴德之情。他在自己的土地上勤扒苦做,一心想着的就是怎么多打粮,多交公粮。到了1941年,边区掀起了大生产运动,连毛泽东也有生产任务,也要交公粮。这让一个农民有了自己朴素的想法,他想啊,毛主席每天都要谋划天下大事,咋能让他也去种地交粮呢?他要给毛主席种地。在他的再三请求下,最终得到了边区政府的批准,他种上了毛主席的责任田,成了毛主席的代耕农。每年开镰收割后,他就会赶着毛驴,把碾打好的粮食送到毛泽东的住处杨家岭,为毛主席代交公粮。毛泽东也被一个农民纯朴和真挚的感情感动了,他认下了这个农民兄弟。但到了1961年,杨步浩这个种地能手居然也混不饱自己的肚子了,一家都在忍饥挨饿。在最困难的时候,毛泽东没有忘记他,还托人给他捎来几斤白糖、两瓶酒和两块布料。这让杨步浩燃起了一个强烈念头,进京看望毛主席。在毛主席家里,他一顿饭吃了八个馍馍九碗饭。毛主席看着他,笑着说:“好,能吃就能干!”吃饱喝足了,毛主席又给他削苹果吃。——这些事,都是历史没有记载的细节,但杨步浩讲了一辈子,一直讲到死。如果不是一场大洪水,他也许还会继续讲下去,我这次在延安说不定还会见到他呢。然而,这场洪水是命定要发生的,1977年7月6日凌晨,天还没亮,大水从杨步浩家的窑背上漫过,把他一下惊醒了。那时候,他已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汉,他连声惊叫:“啊,发水了,发大水了!”赶紧带着一家老少逃生,但他刚逃出来,突然看到洪水冲走了很多木材,这可是国家财产啊,他几乎连想也没想,就扑通一声跳下水去抢救木材,要是这老汉能抱上一棵木材也好了,但没有,瞬间这老汉就被一个浪头卷走了,他的尸体被捞起来时两只手依然向前僵硬的伸着,想要抓住什么,但最终两手空空。被洪水席卷而去的还有他的老伴、儿媳和一个孙子,一家四口遇难,也成了那场洪水中最悲惨的记忆。
杨步浩生前是一个人缘很好的老人,又是为了抢救国家财产而牺牲的,又是一家四口同时遇难,惨哪,太惨了。这让经历过这场灾难的人心头更加惨痛,在为老人送葬时,不知有多少人痛哭失声。然而,延河,从一条母亲河变成这样一条灾难性的河流,谁又为你哭泣?
三十多年过去了,哪怕再大的洪水也早已在岁月中变得抽象空洞了,一个老汉最后的壮烈也变成了一段传说,但眼前这一座低矮的坟茔,让我又真切地感受到了洪水的恐怖和难言的痛楚。一个逝者可以永久地埋在心底,而灾难却永远无法埋葬。那滔天洪水来势汹汹,转瞬间又扬长而去,如同销声匿迹的凶手,留下的是行凶的现场。又无论它给人间带来了多少痛苦和多惨重的损失,它都是不负责任的,一切都留给人类来慢慢收拾。一条延河,在陕北大地上已是一道难以弥合的伤口,而在愈合之前新的灾难又已经出现,那就是旷日持久的干旱。
多少年过去了,陕北人心依然是红的,血依然是红的,但一条哺育了中国革命的母亲河,水流干了,血流尽了。干涸,断流,对河流是最残酷的词语,甚至是一种诅咒,现在却在被我反复运用,如同死亡的魔咒。当一条河流没有水流,事实上已经死亡。
二
巍巍宝塔山,滚滚延河水,这曾是悠久而真实的历史记忆,也是一个时代的集体记忆和国家记忆,如今这样的记忆却已沦为空洞的想象。
尽管我知道延河干涸已久,但还是迫不及待地奔向她。
在河流出现之前,一座山,一座宝塔,几乎是毫无悬念地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我感到我的眼光出了问题。那座高耸的宝塔,作为一个伟大的象征,竟然在我的视线里发生了致命的倾斜。但很快就有人告诉我,不是我的眼光出了问题,是这座山和这座宝塔出了问题。真的出了问题,巍巍宝塔山,由于近几十年来的严重水土流失,已发生多处山体滑坡,一座四十多米高的宝塔,随着山体滑坡,眼下已是一座倾斜了365毫米的斜塔,倾斜,还在继续倾斜,如果没有一种力量来挽救它,过不了多久,也许等不到我下一次来到宝塔山,这座唐朝的宝塔就已经彻底倒塌了。这无所不在的危机,也让延安人充满了危机感,从1998年开始,延安人就在抢救,对这座宝塔直至整个宝塔山采取抢救性保护措施,先后进行了护坡帮畔、平台硬化、散水排水和绿化治理等一系列措施,又搬迁了宝塔山保护区内的居民,这对山体保护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还只是暂时缓解,还有太多的隐患难以一一排除,由于滑坡坡体面积大、治理难度高,塔体和塔基目前已出现部分砖块严重风化残损,塔体木制楼梯磨损严重,人类已经不能登塔俯瞰黄土丘陵沟壑间的一座延安城了,我们只能在一座古塔的外部不停的转圈。就是让我进去,我也不敢进去,哪怕站在宝塔山上,我几乎也不敢抬头看那座倾斜的宝塔,不敢正视一种可怕的真相。
转过身来,背对古塔,俯瞰山下的延河,眼前的一切如同幻觉。
一座宝塔是真的倾斜了,但一条延河却没有干涸,骄阳之下,波光闪烁,那水还不小呢,河面还挺宽呢,一条条游艇往来穿梭,听着游人兴奋的叫喊,我懵了,这,又是怎么回事?一条干涸的延河里,怎么突然就有水了?
从宝塔山上下来,夜幕降临了,两岸灯火阑珊,眼前扑朔迷离,一条延河变得更加魅力四射了,那延河映衬下的宝塔显得格外清晰。这让我更加疑惑了,不知道是我眼前出现了幻觉,还是眼前的一切就是一片幻境。
还是一个在河边摆照相摊的汉子告诉了我实情,看他那岁数,五十岁上下。这岁数,该是一个经历过多次洪灾的延安人,也是一个经历过漫长干涸的延安人。听这汉子说,多少年了,从他记事以来,除了山洪爆发,偶尔会发大水,延河几乎一直是干涸的。但现在,延河有水了,真的有水了,这水是2011年春天才有的。那么,这水又是从哪儿来的呢?把来龙去脉说得更清楚的还是延安市河道管理处的卫处长,卫玲。眼下这延河水,实际上是延安人对延河数十年综合治理的一个结果。从1991年起,在联合国的资助下,延河综合治理工程启动了。经过三十多年的治理,延安城区延河干流段的防洪标准已由原来不足二十年一遇提高到三十年一遇。这一防洪工程,也被打造成了一道城市景观工程,以宝塔山下的嘉岭桥为核心,在延河上下游主干道上,延安人用橡胶坝围聚成了一片水域,就是我眼睁睁地看见的延河水。
明白了真相,也让我惊叹,这是一片足以用奢华来形容的水域,为了营造这二十多万平方米的水域,延安人可是花了血本了,差不多花了近两个亿。这个时代,最奢华的物质就是水,水在这个时代的精贵也可见一斑,现在早已不是用平方公里而是用平方米来计算了。面对这一片流光溢彩的水域,实话实说,这不是真正的延河,这只是一条自然河流被人类虚拟了的命运,一种以虚拟的方式呈现出的水体景观,这水不能喝,也不能用,只能给人看看,玩玩,但至少有一点是真实的,它让延安人又感受到了久违的潮润清爽的气息。又不管怎样,一座古老的城池里毕竟有了水,一座城池也不能没有水,有了水,那宝塔、宝塔山也有了一种更具象征意义的映衬。听说,当消失多年的延河水又重新出现在延安人眼前,也让他们喜出望外,很多网友在延河神话般重现的日子里欣喜若狂地发帖:“快来看啊,传说中的滚滚延河水又回来了!”
哦,眼下,这就是传说中的延河水。但这条有水的延河实在太短暂了,走不了多远,只要你走到王家坪大桥上一看,你就会看到两条截然不同的延河,或,一条分裂的河流。橡胶坝里,是一片波光粼粼的碧水,每一滴水都是真实的。但只要转眼一看,坝外的延河,依然是干涸裸露的河床,只有一缕缕断断续续地流淌着细流,就像一条条被撕裂开的布条,这才是一条真实的延河。如果没有两道橡胶坝拦着,如果整个延河都是一片碧水,碧水长流,该有多好啊。
同眼前这一小片灿烂的延河水相比,在我看来,延安比这水体景观更真实的风景,还是这满目的青山翠岭。三十年前的那些荒山秃岭,如今几乎看不见了,举目四望,只见漫山遍野的丛林,郁郁葱葱,看上去如同江南的青山碧野,连岩石陡壁上也有绿蔓婆娑。这才是三十年来延安人治理延河流域的最伟大的结果,也是延安人在这红色的土地上缔造的绿色传奇。我已不止一次听延安人说:“北京的沙尘暴里现在没有了延安的沙尘,北京来的记者现在想拍摄出一点陕北的沧桑感,也拍不到了,只有等到了冬天,当树叶凋零,陕北延安才有那么一点沧桑感。现在谁想看看陕北的最后一点儿沧桑感,得赶紧来啊,过不了多久,这里可能连一座黄土山岭都看不见了。”
这是真的,我一直在睁大了眼看,连眼睛都绿了,我也分享着延安人置身于这无边绿色之中的自豪与舒心。但一个下意识的担心随之而来,眼前这片绿色,会不会也像那用橡胶坝拦起来的延河水一样,只是一种人类营造的某种接近真实的幻觉呢?或许,一走出延安城,就是满目的荒山秃岭。
我就是带着这种心思,从延安城里心怀叵测地走出来的。
三
太阳越来越强烈。陕北人把这样的太阳叫暴太阳。天气预报,这几天多云转阴,有阵雨或雷阵雨。但这场让无数人渴望的雨水落空了,一直到我走出延安城,阳光依然像这座城市一样闪发出灼眼的光芒。
深入到黄土高原纵深的腹地,汽车穿行于海拔在千米之上的沟壑与山塬之间,梁峁起伏,沟壑纵横,陕北人把山谷之间像脊梁一样的延绵高地叫“梁”,把那些顶部浑圆、斜坡较陡的黄土丘陵叫“峁”,把我们南方人所说的山冲、山坳叫“沟”,还有“塬”,——黄土塬,在地貌学上又称黄土平台,像巨大的桌面一样平坦宽阔,周围为沟谷深切,呈花瓣状。这也是黄土的最高堆积面。黄土高原的大致地貌就是这四种,它们的形成,无一不与水土流失有关。但这里看不到水土流失,眼前的一切,依然被一望无际、逶迤起伏的绿色覆盖着,这绿色,又衬托在一抹碧蓝的天色里。这里也几乎看不到坡耕地了,连山坡上的农舍也很少看见。看来,对国家的退耕还林政策,这里是严格的执行和实施了。
在路上,随时都会遇到那些举着望远镜朝山岭丛林间搜寻的人。他们这是在干嘛呢?一打听,才知道,这些都是延安各县区的乡镇干部和守林人,现在退耕还林了,连羊也不能上山放了。这些高倍望远镜,可以看到远山上的风吹草动,一旦看见有羊上山,他们就会上山捉羊。一个乡干部苦笑着对我说:“现在当干部,最难搞的就是两个事,一是搞计划生育,捉人;一是保护山林,捉羊。”羊捉到了山下,麻烦跟着就来了,老乡们不见了羊,就知道捉到了乡政府,一呼喝就上来一群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堵在乡政府的院门口,现在的农民“大大的狡猾”,汉子们站在后面当靠山,出头的多是娘们儿,擤鼻涕抹眼泪,一哭二闹三上吊,非逼得你把捉来的羊放了不可。——这也成了干群之间最大的纠纷,表面上一看,是干群矛盾,往深里一想,其实是人与自然之间的博弈。这让我又多了一番忧虑,当绿色重回山川大地,树木丛林又成为大自然的主人,人类的生存空间也难免会受到挤压,想想,这山上既不能种地了,又不能放羊了,老百姓的光景又怎么过呢?
一个疑问接着一个疑问,不知不觉就到了子长县。这里是陕北红军和苏区的创始人之一谢子长烈士的故乡,县城瓦窑堡,一度是中共中央所在地。尽管地处黄土高原腹地,但县境内有延河、清涧河、无定河三大水系,然而这三大水系和延河一样,也处在干涸、半干涸的状态,这也让我感觉到了陕北大地无所不在的水荒、水危机。退耕还林,对化解水危机是治本之策。一个来自官方的数据:延安十三县区计划退出九百多万亩坡耕地,占实有总耕地面积的三分之二,其中子长县就要退出一百六十多万亩。在退耕还林之后,子长县的基本农田已所剩无几,人均只有一亩多了,这剩下的一点土地,又怎么能保证老百姓的口粮呢?这让我的忧虑更加强烈了,如果一味的以强制的方式退耕还林,就是暂时退出来了,也不一定能够守得住啊。
面对子长县委书记兰孟偃,我毫不掩饰地说出了我的担心。
兰孟偃,一个儒雅而又沉稳的中年汉子。对我那一脑门子的疑问,他似乎并不急于回答,而是先带我们去一个地方看看。
又上路了,一条七弯八拐的路。眼看着一条路快要走到尽头了,转过一道山岔,又见一段路,但绝对没有柳暗花明的感觉,眼前这条土路,一看就是刚修的,黄色尘埃不断地飘浮,又不断地沉落,如同我此刻的心情。
我感觉,很快就要看到兰孟偃想要让我看到的东西了。
下了车,兰孟偃先把我们带到一幅放大了老照片前,那是一条沟,西山沟,沟里有一个只有百来户、四百多人口的小山村,被围困在一片黄土山岭中,那倾斜的山坡,几乎都被开垦成了坡耕地,只有很少的几棵树,孤苦伶仃,看上去就像战争年代的消息树。我的目光,掠过一排排裸露在黄土坡上的窑洞,在这老照片的每一个旮旯里搜寻,我在寻找这里人赖以生存的水源,找了很久,才在一条山坳里找到了一点白亮的痕迹,像是一小滩积水,又像是一小片没有化尽的积雪。到底是什么呢?
兰孟偃说:“这就是西山沟村唯一的水源,一条很小的水沟。”
看了这地形、地势和一条隐约可见的小水沟,不用说,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极度干旱缺水的地方,而一旦山洪暴发,那山洪又会毫无遮拦地裹挟着松散脆弱的黄土坡直奔而下,这窑洞,这耕地,顷刻间就将化为黄河泥沙的一部分。人类如果不从这山坡上退出来,即便是最顽强的生命,也只能以极脆弱的方式生存,说不定什么时候,一场泥石流就将这个小山村活埋了。如今,西山沟人用三十年的时间,把这些黄乎乎的山坡和山岭变成了绿沉沉的山林,但绿色也是沉重的,这些山林可以养护一方水土,却无法养命。西山沟村现有基本口粮田只有三百多亩,人均还不到一亩。而这长了嘴的人张口就是要吃饭的,又让他们到哪里去找养命的土地呢?
兰孟偃凌厉地把手一挥,造!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道巍峨的大坝,筑在两山之间,十几台推土机正在加紧施工。这又是个什么工程呢?开始,我还以为这里在修建一个大型水库,走近了,才发现,这显然不是修水库,推土机正往那巨大的土坑里推土,一座山岭已经推掉了一半,一个大土坑也差不多填了一半。下车,兰孟偃带着我们走上大坝,他这才不紧不慢又踌躇满志地说出了我一直想得到的答案,他们这是在治沟,造地。他不说,我也清楚地看见了,这大坝上就竖着一道施工的标牌:“西山沟治沟造地工程”。眼下,这工程还在加紧施工,但已能大致看出了一些眉目,这治沟造地,就是先在两山之间筑起一道大坝,把周边一些水土流失严重、不适合绿化的山岭丘陵推得基本上与大坝齐平,这铲平的山土被推进了两山之间的沟道里,这样就能造出一大片像小平原一样的田地了。
转悠着,兰孟偃又指着一片已经造好的田地说:“陕北有一句老话:宁种一亩沟,不种十亩坡。打坝造地是咱们陕北民间的老传统,咱这里老辈人就懂得在沟掌口人工打一道土坝,然后等着老天爷下雨,等着山体滑坡,当滑坡的山土淤泥填满了坝里面的沟壑,就是一块沟坝地,也就是坝田。现在呢,打坝造地的条件比以前好多了,有了大型施工设备,西沟村通过治沟造地,可增加七百多亩良田,西山沟的基本口粮田能达到一千多亩,人均两三亩,这造出来的田地,还可以集中连片开发,机械化耕种……”
何生福,现任子长县水土保持局局长,他说出了这样一个比例:子长县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始打坝治沟,但主要还是坡耕地,坝地面积仅占全县耕地面积的百分之七左右,但粮食产量占到总产的三分之一,坝田,也因此被誉为陕北的粮囤子。但他又皱着眉头说,陕北的坝田和毛泽东时代留下的许多农田水利工程一样,一是由于当年机械设备落后,原来的坝、渠等工程标准低,二是很多都是在狂热的大跃进和以大寨式的方式上马的,缺少缜密的科学论证和全面综合的设计,又很少从生态环保上考虑,很多工程都留下了无尽的隐患和后患,加之年久失修,这些坝田的水毁和盐碱化越来越严重,如今,当年修建的淤地坝七成以上都已无法正常利用。
西山沟只是一只麻雀。从西山沟这样一个小村扩展到整个延安,延安市共一区十二县,总面积三四万平方公里,超过台湾,相当于两三个以色列,而延安的总人口到现在也不过两百来万,约为台湾的十分之一,还不到以色列三分之一。这样简单的类比其实并不简单,无论从幅员的辽阔,还是自然资源的丰富,以及人类占有水土资源的绝对平均数,人类在这片土地上都还有极大的生存空间。哪怕把百分之九十左右的大地归还给大自然,延安人也不缺少生存空间。问题是,你得把这片土地治理得像模像样,而治理的最大难度,还是这里“沟壑纵横,地形破碎,干旱和洪涝灾害频繁发生”的自然环境。这一方水土若是治好了,也为黄河流域的治理立了大功,这里是黄河流域水土流失最为严重的地区之一,平均每年就有两三亿吨泥沙输入黄河。如果没有这两三亿吨泥沙输入黄河,黄河就算每年借两三亿个立方的水给延安,也值啊。
对退耕还林,陕北农民说得更形象:“树上山,粮下川。”
一个地方,只要老百姓不愁没有饭吃,基本生存就有了保障,生存有了保障,生态才能保护。在退耕还林的同时,延安人一直把淤地坝建设作为黄土高原水土保持的一项重大工程措施来抓,这里的水利部门,不叫水利局,也不叫水务局,而是叫水土保持局,水土保持,是这里人最重要的使命和责任。而筑坝淤塞沟床,有效地改善了沟道地形,每一次山洪暴发,就是通过这些沟沟壑壑冲刷下来的,水土流失,也是从这些沟沟壑壑里流走的。
子长县就是延安市推进生态治沟造地工程试点的三个县区之一,一个子长县,就有四万多条黄土沟壑,通过对西山沟这样的一条条小流域进行治理,全县的水土流失基本上就控制住了。在治沟造地中,他们又特别注意淤地坝与林草、农田、道路、前期水面利用和乡村建设等综合治理措施相配套,按照整流域推进、集中连片开发、统一规划、一次治理的原则,采用沟道治理、盐碱地改造和旧村庄整治等多种形式,着力解决过去淤地坝建设“小、多、成群无骨干”等问题,建成一系列具有拦泥、生产、防洪和改善生态环境多重功能的重点坝系。——我越听越兴奋,这是一个相当诱人的前景,如果能够变成现实,人类从坡耕地上退出来的口粮田,不但不会减少,而且有增无减,保证老百姓有比原来更好的口粮田。而在治沟造地的同时,还打通了一条条乡村公路和机耕道,原来的许多断头路,现在都一直修到了村民的家门口、田垄边。这是事实,我们乘坐的汽车就一路畅通无阻地开到了这片坝田边上。便利的交通,为陕北农业实现机械化、现代化打下了坚实基础。
用兰孟偃的话说,“我们要再造一个现代化的陕北南泥湾!”
但我是一个怀疑主义者,尤其对人类设计的一切过于美妙的前景,我总是持怀疑的态度。我几乎是以质问的口气,说出了我的另一个担心:“这样大规模的推山填沟,会不会破坏原来的水系?是否会影响自然生态?如果没有水,这些人造小平原会不会变成人造沙漠?”
“不会,”兰孟偃说:“造地先治沟,治沟重在水,治沟造地,第一个就是要考虑排洪渠是否行洪顺利,有没有水漫新地的危险;二要考虑生态护坡是否牢固,有没有滑坡堵渠的可能。这些,正是生态型治沟造地工程施工的关键标准要求。”
他说这话时,我看见十几个农民正在大坝一侧的斜坡上栽树苗。天气晴朗干燥,一根根小树苗像插在土里的小棍子。我还是老习惯,听了干部怎么说,我还想听听这些老百姓的说法。走向那群被太阳晒得黝黑的农人,问一个低头栽树苗的汉子,“老乡,这是什么树呢?栽得活吗?”
那汉子在刺眼的阳光下眯缝着眼睛瞟了我一眼,那神态甚至有点轻蔑,好像是在嘲讽:你这个人,怎么连这么常见的树也不认得呢?他告诉了我,这树苗是紫槐。
紫槐,我认得,只是不认得这小树苗。就在这旁边的一座山岭上,就长满了紫槐树,长得枝繁叶茂,绿荫如盖,黄白色的槐花,开得正盛,香气扑鼻。紫槐树耐寒,喜光,不耐阴湿而抗旱,对土壤要求不严,哪怕在石灰岩和盐碱地上也能顽强地生长,尤其是在这种深厚、排水良好的沙质土壤上生长得特别蓬勃旺盛,历来都是防风固沙的好树种。看着这一棵棵小树苗,想到它们过不了多久就会长成一棵棵大槐树,用茂密的枝叶遮护着这一道黄土坝,我忽然想到那个“南柯一梦”的典故。那个白日做梦的人,就是靠着一棵大槐树,梦见自己在大槐安国做了二十年南柯太守,醒来才发现他这大槐安国原是槐树下面的一个蚂蚁洞。但愿,我看到的、想象的这一切,不会成为南柯一梦罢。
在怀疑的驱使下,我又问了这些农民一个问题,一个愚蠢的问题:“这些坝田到底好不好?同你们原来的坡耕地相比,你们是情愿种坡耕地,还是坝田?”
还没等那男人吭声,一个抱着树苗的女人开口了:“有这么好的田地,谁还愿意上山种地啊!”
言谈中,对这女人家里的情况我大致明白了,她家六口人,原来有七亩坡耕地,种的是玉米,按退耕还林的要求是:得新地,退坡地。今年初,她家新分到了已造好的七亩坝田,原来的坡地已经全部退耕了,栽上紫槐和沙棘了,而现在的坝田又有多少收入呢?女人给我算了一笔账,这地里现在还是种玉米,但产量比坡地高了一半了,土地平展了,又不担心水土流失了,还可以套种洋芋和绿豆。她搬着指头一笔一笔地算下来,每亩坝田的收入至少有三千块钱的收成。对这个收成,我没什么感觉,但这个农妇的感觉却非常强烈,她说,原来一亩地,一年上头整来整去,也整不到四五百块钱,现在这每亩地的收成,可是翻了五六倍呢。
这女人越说越来劲了,她现在又在算,等这片坝田造好了,她家又该多分几亩了。
看着一个陕北农妇脸上那溢于言表的笑容,我的心情也像这些农民脚下的土地一样舒展了。一个工程怎么样,说到底,从来都不是看那设计意图有多完美,那蓝图描绘得有多美妙,最重要的还是看老百姓能不能实实在在得到实惠,民意就是天意。
我曾经误解过这片大地,曾经用贫瘠来形容过它,现在我多少懂得了,这样的土地绝不贫瘠,而且特别深厚。我用了五六天时间,穿越了一条两百八十公里的延河,这漫长而又短暂的河流,其实也是黄土高原、黄河流域的一个缩影。解读了黄河的这样一条支流,对黄河,对黄河众多的支流,或许能从中寻找到一些共同的或大同小异的症结,还有我苦苦地寻找着的答案。
责任编辑:张天煜 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