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延安
阅历是一笔不灭的财富,它会把时间之河分出上游和下游来,并在前后之间,为你提供一个跨时空的参照,就像我曾在八十年代末来过延安,它正在为我今天的回访提供着对照的刻度。
那时的延安,是一个浑黄的整体:黄土,黄沙,黄山,黄色的宝塔,街道上,行走着落满尘土的黄色衣裳,民歌里,唱的是土里刨食的艰辛……延安,让“华夏文明”、“炎黄子孙”这样的大课题直接落在了大地上。
它拥有的黄河,是中国文明的主干,配以雷鸣般的壶口瀑布,携泥带沙,铺天盖地,唱出中华民族的抗战之声;
黄河两岸,那些沟壑纵横、峁梁相间的黄土高原上,躬耕的农耕文明,绵延出一个中华民族;
人文初祖轩辕黄帝,被黄皮肤的子民,一代代膜拜……
这里的居民不是一支漂流而至的移民,而是彻底的土著,从黄土里面长出来的庄稼般的土著。这不是一片生土,而是祖祖辈辈的体温捂暖了的熟土,热土。他们活着耕耘,死了埋骨,生死相许。
所以,中国人没有犹太人的漂流感,追逐感,无根感。而只有“村桥原树似吾乡”的家园感。
身处黄土高原,让人格外有一种“位置感”。那是中华民族的“位置感”,农耕文化的“位置感”。正是黄土高原,决定了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生存方式。如果没有这个地理上的支撑点,我们便无法拥有精神上的支撑点。就像毛泽东初到陕北时说的:这里,既是我们的落脚点,又是我们的出发地。
爱默生认为自然是精神的象征和人生的课堂。我们得在这片黄土上,认识我们出生的自然,并将自然与人的融合当做经久不衰的主题。
如果把大地比作母亲,黄土高原是母亲脂肪最厚的地方。似乎,走进每座窑洞,都能扶出一位颤巍巍的老祖母,给我们讲黄土抟人的故事:华夏民族在这里被黄土抟人,然后,再循着那几条固定的移民路线,入川,入滇,入关东,颠沛流离到四面八方,绵延成一支中华民族。
在黄土高原,人的存在模式,蕴涵着某种道德行为的模式。他们的一户窑洞,就占据了一座山,那窑洞怎么会走风漏气,怎么会不冬暖夏凉呢?在那里住久了,走出窑洞的人,厚道得像山。
路上,不时会看见那些在窑洞前晒太阳的老农,他们随便抓一把面前的黄土,晒着太阳,久了,太阳晒久了,黄土捏久了,会捏成一个土豆,在炭火中烤熟,围定一家血亲。他们在黄土里刨出土豆,刨出小米,刨出那些由黄土转化而成的粮食。
他们对农耕真理的接受非常直接: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对大自然的真理认识得也非常直接,用民歌直吼吼地就捅了出来:东方那个红,太阳那个升……
红延安
每每看地图,都会陷入痴想:那么多的地名,让人一生都走不到,那么多藏在地名后的深情故事,自己都无缘参与……我就这样马不停蹄地走过了许多城市,许多地区,在短促的生涯里,去经历所能经历的一切,每个城镇都对我充满魔力。这样走得多了,比较就出来了,总结也就出来了,我发现,每个城市,总会在千百年来它自身文化和历史最为辉煌的那个高度上,停下来,停在它最高的那个刻度上,张望来者……
无疑,延安选择的是一个红色的高度,它在这个高度上,将那个年代无形的文化、无形的情结,来了一种无形的集中,凝固,定型。在这个刻度上,你能够感到,这座城市对自身的使命全力加以传承,不遗余力……
是的,每个地方都有它在历史长河中的一个高光点。延安的高光点是红色,当别的地方都在努力提升自己的知名度时,延安会以宝塔的形式,伫立在每个国人心中。那时候,“黄河之滨,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优秀的子孙”,全国的热血青年飞蛾扑火般,冲破重重封锁,奔赴红区,毛泽东在窑洞中,点着煤油灯,吃着小米饭,穿着粗布衣,十三个春秋,在土窑洞里怀世界、观天下,将黄延安扭转基调,成为燃烧一切落后与残渣的红延安。
当我在纪念馆里看到一支步枪交叉地挂着一袋小米时,觉得这个意向最堪比喻:在这片带电的红色土地上,每一粒小米都撒豆成兵……
《延安文学》的主编魏建国先生,是位典型的陕北汉子。听他短短的几句话就知道,这个陕北汉子的心是热的,血是热的。他将刚刚出版的一套《延安文学200期作品选》摆在桌上,说:“出这套不赚钱的书,是与市场效益逆风而动。但人生短暂,总得干点什么,留点什么。光是享受,能有多大意思?”他代表着今天的延安人,做着有关那个时代的薪传。这里,依然是一片精神的土地。
所谓历史,无不镶嵌在时间的链条上,如果我们把自我的生命补色其上,对于个体生命来说,实在是一件幸事。
我们探讨着延安的红色。如果说,红色瑞金是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目的是生存的话,到了延安阶段,那个婴儿已长大成人,开始了孕育真理的阶段。这种孕育会让人格外犹疑,不能迈错一步,方向在哪,出口在哪,亮光在哪?一旦选定了方向,剩下的就是指日可待的胜利突围了。
绿延安
我因为热爱绿色,故而热爱云彩。曾看到人们疯狂地砍伐树木时,无奈地想,幸亏,他们不能把云彩砍下来。其实,只有地上的树多了,绿多了,才能留得住天上的云彩,云彩多了,才终有一块云彩会下雨,所谓良性循环,是一种天地的对应。
如果说,黄延安是民俗的,生活的,红延安是革命的,时代的,那么,绿延安则是生态的,人类学的。
延安是黄河上中游水土流失最严重的地区之一,自从国家做出退耕还林的决策后,深受水土流失之苦的延安,率先抢抓机遇,经过10年的努力,成为“全国退耕还林第一市”。所以,2012年5月,重返延安,前来红色采风的我,看到的却是一个绿无间隙的延安。
我庆幸多年前的那次延安行,让我此行变成真正意义上的回访。当我看到满目皆绿时,得在恍惚中平定一下诧异,在与记忆对比中自问:你确定?确定所有的山头都是绿的?于是,在参观一些著名的红色景点时,我总是走神地极目远山,寻找答案:为什么山坡能够变绿?不上山砍伐的人们烧什么?不上山放牧的羊儿吃什么?不上山耕地的农民吃什么?
我得到了许多自豪的回答:十年前延安的群山,是一笼蒸熟的窝窝头,黄秃秃、光溜溜的。现在,你看,全绿了。
望着漫山遍野的绿,我疑疑惑惑地问,那么大的面积,是怎么播种的?
有的是人工种的,有的是飞机撒的。要是你看遥感地图,延安的绿一年比一年深呢。
正因为这一年深比一年的绿,吴起县的杨青流域还出现了壮观的云海。
哦,这就是地上的树,与天上云彩的对应关系!
这十多来年,我们几乎牺牲掉了一个产业。延安羊子的存栏数由1999年的近300万只降至30万只。曾经的牧羊人转而开始棚栽业、林果业、畜禽养殖业,搞第三产业。
我问,烧的问题怎么解决?
他们一口气地回答:划出自留柴山,提倡烧煤,推广液化气、天然气、沼气池……
没有人上山砍柴,没有羊上山啃食,没有了人为的破坏,大自然在静悄悄地自我修复。十年的时间满目苍翠,山的阳面是连片的苹果园,山的背面、侧面是退耕还林地,满山的松、柏、槐已经成林。
路边的农民们说:“政策好得很,只要你种树,自家的门前,自家的墓前,都是免费的树苗”。
我想,政策初下时,肯定有违规的现象频频发生,它不可能一刀切那么整齐。果然,因为羊肉价格的提高,野外放牧时有发生。我听到曾经下派到这里的陕西省作协王晓渭先生关于八只羊的故事:
早晨我还没起床,只见窗户纸上人影攒动,开门一看,坐了一院子的农民,一对夫妻哭哭嚷嚷的。咋回事?原来,村长在望远镜里发现山坡上有七只羊,就带着村干部上山抓羊去了。按规定,抓回来的羊就地宰杀。所以,两口子又哭又闹。但政令山大,没办法,商量到最后,结果是,留了一只种羊,留了怀羔的母羊,其他的就都宰杀了。
“卖了羊肉的钱呢?”
“当然是给人家户主,就这,他也损失大啊。”
就是这样一件件的实例,教会了农民不再放羊上山,而是圈养在家。
“那羊吃什么?”
“人可以上山割草呀,但羊会把草根都给毁掉。”
“后来呢?”
“后来?那家的女人说,他们家是八只羊。村长只好带着全村的干部上山,找羊去。”
还有一个以粮代赈的故事:
根据退耕还林的政策,村里要把荒山荒岭分到户,来进行绿化。一开始,这些荒山荒岭分不出去,农民不肯多认领。最后,实在分不出去的,村长全部认领了。到年底,开始按山林的亩数发放面粉,有些农民一个板车只拉回一袋面粉,而村长家却拉了整整两卡车。村长腰壮了:狗日的,当初就是个不要,不要,现在眼红了?
第二年,所有的荒山荒岭哗啦一下,全部分了出去。
这两个故事,穿起来了一条政令的两个阶段:政令初下,与政策落实。
我们看见的,是一座座山坡变绿了,看不见的是多少个这样的故事,这样的村长。
大面积退耕还林,让农民背水一战,集中精力在果业、养蜂等生态致富项目上。我在一路上,都会不断发现路边的养蜂人。
你很难想象,光秃秃的黄土高原会山上挂果,山下养蜂?这片贫瘠而流失的土地一下子变得甜蜜起来。
看着满山的绿,我想起三北防护林的失败。因为树种单一,缺乏天敌,爆发了天牛,致使大片好不容易成活的林木惨遭破坏,令人痛心。所以我疑惑地问,“飞播的树种单一吗?”
这个问题一开始的确存在:初期,群众多选择那些易成活、成本低、成林快的刺槐、沙棘,所以一度形成了大面积刺槐、沙棘纯林,埋下了生态隐患。近年来,意识到问题的延安市退耕办下大力气,确立了乡土树种的主体地位,实行了混交林,其中的常青树比例达到20%以上,并且要求各县区加快刺槐、沙棘纯林的调整步伐,增加多样性,优化林种的结构。
像红色革命摸索着前进一样,绿色革命也一样摸索着前进。
西方生态作家提出人类与自然和谐发展的新模式:对立——妥协——平衡。这些,在延安都已达成。
我们在子长县看到,绿起来的农村青砖灰瓦,小院人家,窑洞成排,整齐的行道树,宽敞的水泥路,灰瓦蓝墙的农家小院,各家各户都用上了自来水和沼气能源……在这样的村庄里,有一些关于秩序、宁静、朴素,以及深入人心的原则,它淳厚的习俗,一切似乎都是要执拗地发展那种习以为惯的悠久、和平的农耕生活。他们以新的农业生态体系,建构起了新的环境模式,从而带来了社会关系的重组与自然的重组。
十年的时间,“一任接着一任干,一张蓝图绘到底”,这满山皆绿的政绩,岂是几座立竿见影的市政建设工程可以堪比。
以绿色为政绩的考核,比起任何指标更加福泽万代,铺在地上的绿色政绩,扎根在人心的大树,会越长越高,越长越壮。
延安人告诉我说,以前光秃秃的山头蓄不住水,一下雨就发山洪。现在,我们不怕了。
昔日陡坡耕种、过牧滥牧、砍柴烧火、广种薄收、“下一场大雨褪一层皮,发一回山水满沟泥”、“越穷越垦、越垦越荒、越荒越穷”。是退耕还林的政策,彻底改变了黄土高坡的基调。
在资源枯竭、酸雨肆虐、水土流失、淡水缺乏、沙漠扩张、全球变暖、物种急剧减少、有害化学物质导致物种突变、生态严重失衡的今天,延河干了,黄河断流了,壶口用上橡胶坝了。惟其如此,我们才一再深情地回望延安的绿色。但愿山坡上的每一株树,树上的每一片叶子,都生发出一颗晶亮的露珠。这些露珠大珠小珠落玉盘,落进山脚下的延河,还延安一条滚滚的延河,还中华一条咆哮的黄河。
从这个意义上说,延安的绿色,不仅仅是一种生态的出路,而且会让我们去寻求一种文化与精神的出路。因为,生态,终究是人类最为基础的大地,最为崇高的形态。
留住黄土,我们丰腴的母亲,留住根。
如果说,那个黄延安是民俗的中国,贫苦的中国,是质朴的、手工的;如果说,那个红色的延安从最为贫苦中生发出了革命的种子,让这块黄土地的历史变成红色,那么,今天的绿延安则是生态的、人类学的。绿延安是对黄延安的反哺与唱诺,是对红延安的敬意表达。把那些埋有忠骨的黄土地扮绿,难道不是对先烈最好的敬意吗?
延安不仅是红色的样本,也是绿色的样本。
并不是每个城市都有能力为自己设置新的刻度,尤其是在负载了重大历史之后。但延安,走出黄色的贫困,走出红色的历史,走在了生态的前沿,走进了今天真实的绿树浓荫。
我的思想从低处不断升高,从黄色转向红色,从红色转向绿色,转向自然界,转向事物普遍的体系。
在中国的方块字中,“茶”字,上草下木,人居草木间。我们怎么离得开草木呢?他们对黄土高原的热爱,就是对自己家园的热爱,就是对整个地球的热爱。或许你一生都不会去一趟延安,但也得对延安的绿色心存感激。因为,我们需要绿色。所以,我能够掂量延安每一片绿叶的价值。
与光秃秃的贫困相比,我们一定会选择今天的绿色,选择绿色大地上“诗意地栖居”。
三色堇
从黄延安,到红延安,到绿延安,我心目中的三色延安,像一朵盛开在时空中的三色堇,悄悄地打开了它的容颜。
三色堇最初不是三色,而是单纯的白色。天使来到人间时,亲吻了它三次,天使的容颜就印在花瓣上,变成了三色,所以,每个见到三色堇的人,都会得到幸福。
三色堇的花语是:请思念我。
我会思念延安,目送延安,从浅绿,一棵一棵,走向深绿。
责任编辑:魏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