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爽,北京人,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作家研讨班学员,北京市作协会员。曾写散文多年,2010年开始发表小说,作品散见于《雨花》《星火》《山花》《青年文学》《鸭绿江》《上海文学》等刊。有小说被《中篇小说选刊》选载。
1
东风镇的“常驻代表”不少,这些“常驻代表”又以女孩子居多。这些女孩子,没事喜欢聚在分机室或是甄妮的办公室。她们经常聊的话题是服装、化妆品、电影,其中以电影为最,她们都喜欢看电影。那时的电影票很便宜,几块钱一张,几个人没事了,就结伴看场电影。除了看电影谈论电影,她们还喜欢一起分析、研究机关里的男同事。话说具体点,是分析、研究机关里那些还没有结婚的男同事。结了婚的,她们可没兴趣,毕竟和自己“远”了。没结婚,最好连对象都没有的,她们研究起来才最有劲。
上世纪90年代初的乡镇有三大部门:党委、政府和企业公司。三大部门的领导都是正处级,从职位上说,各司其职、平起平坐。从隶属上来说,企业公司服务于政府,政府又接受党委领导。可实际上,这三个部门在机关里有点三足鼎立的意思。说不清谁大谁小,谁领导谁服务的。镇里三大部门领导,每天来得不晚,七点一过就都到镇里了,但走得更早,八点钟后,在各自所属的办公室打个卯后,就纷纷喊自己的小车司机过来,然后屁股后面冒起一阵烟,人就不见了,不知都干嘛去了。领导一走,严阵以待的机关干部们彻底放松下来,分别钻到自己喜欢的科室或寝室,或聊或玩或休息去了。
甄妮她们,正好利用这宝贵的时间,分析、研究她们感兴趣的男同事。凡事不分析不研究不知道,一分析一研究就发现问题了。东风镇三大部门的男同事虽然占据了三分之二,但没结婚的不多,没结婚又没对象的更是凤毛麟角。有数的那么几个都摆在这里呢。企业公司有两个,一个是李青萍的同学满东,还有一个是满东的同屋小田。党委有一个,就是正月里新来的报道员毛瑟。政府这边呢,本来也有一个,就是和甄妮一个科室的王小军,现在又多出了一个,就是刚从李镇调过来的财政所的张然。满打满算,就五个。这五个也有问题。首先,企业那边的小田,常年呆在驻外省的一个办事处,一年也难得见上一面,基本可以忽略不计。王小军呢?平时也很少呆在机关,他喜欢和社会上的人混在一起,一起喝个酒,偶尔打个小架,犯点小错。这些按说都不是关键,关键是王小军过了年后突然高调宣布他是有了对象的人,对象是县城一家塑料厂的会计,这事几乎全机关的人都知道了。所以,这个王小军分析研究起来,也可以忽略不计。这样,机关实际上的青年光棍,就是三个人。满东、毛瑟和张然。很稀缺,相当稀缺。可女孩子就不一样了。甄妮她们一个个地数,甄妮、李青萍、王彦、耿芳,她们就四个了,还有党委那边的陶如玉,企业办公室的王红霞,文化站的胡笳,民政办的彭佳佳,打字员孟飞飞,这样算下来,没对象的女孩子居然有这么多!
甄妮数着数着就笑了。甄妮说:“坏了。”甄妮说:“真坏了。”耿芳白了甄妮一眼,问她怎么了。甄妮说:“怎么了,坏了!比例严重失调,都不够分配了。”甄妮说这话,大家都听懂了,立刻齐声大笑起来。甄妮把肚子都笑疼了,她捂着肚子还是笑。这三个人中,耿芳岁数最大,24岁,是她们这些人当中资历最深、工龄最长的。耿芳是分机员,也叫电话员,现在耿芳还兼着镇广播员。她17岁初中毕业到了东风镇,说来,比报道员陶如玉还早。耿芳人胖乎乎的,和甄妮一样,也是爱说爱笑型的。说起来,她们四个人在机关要好,还是性格上的因素,都是外向型的性格,喜欢在一起叽叽喳喳、说说笑笑。
甄妮发言完毕,耿芳发言了。耿芳说:“满东呢,和青萍是同学,我看咱们都别争了。初中三年呢。三年是什么感情呀。你们说是不是?满东就分给青萍了。现在就剩下张然和毛瑟。你们说,可怎么分啊。也不够分的啊。还有王彦呢!”
李青萍听出耿芳这是玩“拉郎配”的游戏了。李青萍说:“满东还是不错的,满东挺实在的。”
耿芳就笑了,说:“用不着你夸他。你们还没喝交杯酒呢,这里就先夸上了,也不害臊?”
甄妮也撇嘴:“真是,好像嫁不出去一样。”
李青萍说:“你们也不用和我说这话。耿芳我知道你是喜欢满东了。没关系,我和满东是同学,可以给你做这个媒,帮你说这门亲。”
耿芳说:“满东是你的,我不跟你抢。你都夸他半天了,可见对他不是一般的了解。我不抢的,放心。说实话,你觉着满东好,我可没觉出他什么好来,和个闷葫芦男人过一辈子,多没意思啊。”
李青萍说:“你嫌满东闷,那你一定是看上张然了。张然和你近,财政所挨着分机室,门对着门,人家刚来你就发骚,还有脸笑话我?”
耿芳说:“你怎么知道我看上张然了?”
李青萍说:“是你说的,嫌满东是个葫芦,闷。难道张然爱说吗?我看张然比满东还闷。这回好了,你们成了,让他天天听你说去,说得他耳朵长满茧子。”
耿芳说:“明告诉你,我还真没看上张然。”
李青萍说:“那可怪了,满东你嫌闷,张然又没看上,这可就剩下毛瑟了。难道你相上毛瑟了?”
耿芳说:“怎么了?我还就是相上毛瑟了,你没眼气吧?”
李青萍说:“他,我才不气呢。他劲儿劲儿的。”
耿芳说:“不知道吧?我还就喜欢男人劲儿劲儿的。”
甄妮说:“你们也别争也别抢,我建议,赶明儿个当面问问张然和毛瑟他们,到时候你们两个再争再抢,如何?”
2
过了年,东风镇财政所新买了个29寸的大彩电。90年代初能买这种彩电的单位还不多,也只有像财政所这样的买得起。财政所有了29寸的大彩电后,原来晚上扎在小放映厅的年轻人就不去看那个17寸满是雪花的破彩电了,都跑到财政所的大办公室来。
他们看电视大多时只是幌子,主要是年轻人聚在一起热闹。那天,分机室又是王彦值班,耿芳、甄妮和李青萍三个人不请自到。她们一是想凑热闹看大电视,一是想来个当面锣对面鼓,“逗逗”财政所新来的小伙子张然。因为据李青萍说,张然憨憨的,好“逗”。
张然确实是个寡言腼腆的小伙子,脸上的表情也确实是憨憨的。耿芳她们可不怕憨小伙。她们喜欢逗的就是憨小伙。
耿芳进来电视没看两眼,就直问张然:“嗨,我说张然,你说实话,有对象了吗?”
张然的脸立刻变成了块红布,一个劲地摇头。
这时,毛瑟也过来看电视。耿芳想依法炮制。李青萍也和她们说过毛瑟,人也挺腼腆的,见到女孩子也脸红。耿芳的胆子就更大了,见到毛瑟就叫:“毛瑟,你往前坐,坐近些。”
毛瑟很听话,真就往前坐了坐,和她们坐到一张大桌子跟前来了。
耿芳刚想问毛瑟“有对象了吗?”还没开口,却被甄妮抢了先。甄妮说:“毛才子,有女朋友了吗?”
耿芳没想到甄妮一开口就给自己比下去了,甄妮没叫毛瑟名字,而是叫他“毛才子”,甄妮没问他有没有“对象”而是问有没有“女朋友”,显得很文雅。耿芳就气了,心想,小丫头,人小鬼大,怪不得公司的付总那么喜欢她!甄妮平时仗着付总喜欢,总是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温文尔雅的大家小姐,说话慢声细语,吐字燕语莺声。小小年纪,就知道出幺蛾子了。
耿芳这样想,其实是有点忌妒。甄妮家境好,父亲甄如山是村办企业厂长,又有付总这样的靠山,在镇里总归是好立脚的。以后找起男朋友来,还不是像摸纸牌那样的一摸一大把?可耿芳呢,24岁了,还没找到一个合心的对象!她要是像甄妮那样的有一个靠山也好,可她又明白,以她的家世、她的相貌和她在镇里的人际关系,她和甄妮是没法比的。
这里甄妮问毛瑟有没有女朋友,毛瑟非但没脸红,还把嘴里抽着的香烟随意地向天花板吐开了烟圈,样子很痞。毛瑟说:“对象啊?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算有吧。”这话出人意料了,毛瑟说“算有”,是怎么回事?算有算什么?什么算有?究竟是有还是没有?真是很有意思的回答了。
耿芳撇下刚才的一腔幽怨,来劲了,问毛瑟“算有的”的“女朋友”到底长什么样,在哪里工作?她样子都有些急迫了,好像毛瑟这个女朋友和自己息息相关一样。毛瑟说:“长得还凑合吧——说不上艳若桃花,可也是‘回头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我是说我自己这么看,情人眼里出西施嘛!”这回答就更有意思,有点声东击西,有点顾左右而言他,很幽默,很风趣,很诙谐,还很机智。甄妮她们哪里听过这样说自己的女朋友的?毛瑟话音一落,她们就集体失控般地笑上了。
毛瑟呢,偏偏有点人来疯,人一多,他的话就多,样子也不腼腆了。毛瑟说:“可和你们一比,我那朋友得气死。她不会笑,整个一个潘美辰翻版。其实是我自己怕女孩子笑,不是不喜欢她笑,‘千金难买一笑’,如果她老是笑,我可受不了——”
这话更是让她们笑翻。三个女孩子,甄妮最瘦,最弱,平时走路都是林黛玉弱柳扶风之姿,此刻更是情难自已,笑得已然直不起腰来了。过了好一会,她才止住笑,问毛瑟:“为什么呢?”
毛瑟伸了个懒腰,说:“能为什么,穷呗。我没钱嘛。”
甄妮再次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笑得都咳嗽了,脸憋得通红。耿芳看了眼甄妮,又看了眼毛瑟,知道毛瑟在故意说笑了,他几句话就把她们的问题挡了回去,不但挡了回去,还幽默了自己,开心了别人,你看甄妮,都被毛瑟“幽默”得开心死了。耿芳还从没见过甄妮这么开心地笑过,简直就是放肆了。耿芳想,这算什么?这算什么嘛!毛瑟几句话甄妮就这样了?耿芳脸上挂着笑,心里却难受,好像自己精心呵护的一个宝贝要被别人抢跑了一样。
3
甄妮有些日子没这么开心地笑了。
甄妮本来是个爱说爱笑的女孩子,爱笑的人突然不笑了,多是因为有了心事。关键是这样的心事,还无法诉说,更不知该跟谁诉说。因为心事沉郁,甄妮过年后一直心事重重,走起路来都被这心事压得摇摇摆摆。甄妮还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过呢,过去她也有过心事,有过不高兴的时候。过去有心事了,她喜欢找耿芳、王彦或李青萍说说。说一说,不开心的事很快就云开雾散了,风一样过去了。
这次遇到的事却不好说,不能说,也不方便说。是对象的事。还不是普通的对象。说不普通,是因为这个对象是付少聪介绍的。付少聪和甄妮什么关系啊,像哥哥对妹妹那样好,比哥哥对妹妹还要好!甄妮很庆幸,她会遇见付少聪。一个人遇见一个人是要讲缘分的,甄妮遇上付少聪就是缘分。
说起来,甄妮和付少聪认识还是因为父亲甄如山。付少聪由县委宣传部调到东风镇任经济公司总经理,下去跑调研,跑到了甄如山的电镀厂。付少聪年轻有为,脾气随和,和甄如山很说得来,甄如山就常请付少聪到家来“坐坐”。
付少聪到甄如山家里第一次“坐”,就碰上了甄妮。这小姑娘长得清秀。付少聪问她在哪里工作。
甄如山说:“毕业了一直在家里玩,还没工作呢。”
付少聪说:“学的什么专业?”
甄如山说:“什么专业不专业,不过是混过两年中专,学的是会计。”
那时的乡镇政府进人相对容易,不用考试。有时,只要有熟人介绍一下就成了,进去后就是“乡补干部”。当上“乡补干部”,只要混得不那么差,一般都能通过招工、保送上学等途径转成正式干部。其实,这事说容易也不容易,毕竟是堂堂的政府机关,也不是是个人想进就能进。甄妮能进东风镇,完全靠付少聪。没有付少聪,她是进不来的,虽然甄如山也是一厂之长,但东风镇那么大,厂长那么多。他个村办电镀厂算个屁!但,有了付少聪就不一样了。
付少聪举贤不避嫌,他不但把甄妮介绍进了东风镇,还和书记镇长打招呼安排甄妮进了政府“审计科”。东风镇的人一下知道甄妮和付少聪的关系非同一般了。等付少聪一走,机关里的人就过来问甄妮,付总和她什么关系,对她那么照顾,还把她亲自送过来了?
甄妮来到机关后,付少聪很关心自己,可以说嘘寒问暖,可以说无微不至。那些日子甄妮真的很开心。付少聪还开车把甄妮带去过家里,介绍给自己爱人,说这是甄厂长家的女儿,咱侄女!付少聪就是这样介绍的。付少聪笑笑的,付少聪很高,微胖,唇红齿白,笑起来样子既和气又迷人。
甄妮其实是把付少聪当哥哥看的,觉得付少聪比哥哥亲。至于怎么亲,甄妮说不上来了,因为她家里就三个女孩,没有哥哥,没有可比性。可让甄妮想不到的是,付少聪这个“哥哥”突然做起她的媒人来了。她到机关刚刚一年,付少聪就把一个叫小马的年轻人介绍给了甄妮。
这事说起来就是正月里的事。正月里,甄如山带着甄妮到付少聪家里去串门。付少聪问起甄妮有没有对象,甄如山摇头。付少聪说,没有就好,要是信得过我,我给她介绍一个。付少聪就是这么说的,连给甄妮一个拒绝的机会都没有。当时甄妮都傻了。要是面前说话的不是付少聪而是别人,以甄妮的性格,当时就恼了,做个甩手就走的姿态。可付少聪究竟不一样。为什么介绍对象的偏偏是他呢?那个小马,看上去很普通很木讷的一个人。甄妮一眼看过去就没相上!甄妮能高兴得起来吗?最让甄妮想不通的是,付少聪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把一个她不喜欢的人介绍给她?
甄妮怎么想,怎么觉得像演电影,不像真的。甄妮心目中的对象,也不是小马这个样子。她心目中爱情的电影,也不应该这样开头的。
甄妮很郁闷,非常郁闷,相当郁闷。从春节后她就一直这样郁闷着——直到这个叫毛瑟的家伙出现。
甄妮也不知道,为什么毛瑟一开口她就想笑。毛瑟一说话,怎么就跟说相声似的,一句一个包袱,人也像个演员,别人那么笑,自己却那么严肃,说话慢吞吞,还喷云吐雾地抽着烟……甄妮笑得都直不起腰了,他还在那里一本正经地说呢:
“女孩子应该节制自己的微笑,不用虚假的温柔点缀坚硬的人生。”
甄妮很久没这样开心过了。甄妮那些笑都是从心里涌出来的,一波一波的,挡都挡不住。
毛瑟都出去了,甄妮还笑呢。
耿芳生气地说:“你别笑了。有什么好笑的嘛。”
甄妮说:“这个毛瑟!”
耿芳说:“毛瑟怎么了?油嘴滑舌的。”
甄妮不管耿芳,顺着自己说:“这个毛瑟,真有意思。”
4
甄妮突然想看电影了。要说起来,甄妮平时没什么特别的爱好,就是爱看个电影。她最喜欢的电影是巴基斯坦的印度的台湾的,台湾电影中她尤其喜欢琼瑶的,只要是琼瑶的电影,不管是什么片子她都爱看,因为琼瑶的电影情绪波动特别大,琼瑶的电影里那些为了爱情疯疯傻傻的女孩子总有流不完的眼泪,那些眼泪让甄妮心碎。说起来很怪,甄妮是个爱笑的人,喜欢的却是那些能让自己流眼泪的电影。琼瑶的每部电影几乎都能让她流眼泪,琼瑶的电影是山高水长的,是缠绵悱恻的,是爱恨纠缠的,是令人心碎的爱情长歌,足可以让甄妮痛痛快快地流眼泪。
县城的电影院要放琼瑶的一部老片子《女朋友》。那片子90年代初在大陆曾风靡一时。过去甄妮看电影,总要约上李青萍、耿芳和王彦。耿芳和王彦是谁有空谁去,分机室总要有人值班。放《女朋友》那天,王彦值班,甄妮找了李青萍和耿芳,两个人一听有电影看,都很高兴。
甄妮对李青萍说:“把你同学满东叫上吧,给咱们凑个伴。”
谁知李青萍说,叫满东干什么,他是个闷葫芦。
甄妮说:“那叫谁?现在外边挺乱的,影剧院里尽是小流氓。”
李青萍说:“叫张然。他刚来,也住机关,晚上也不用值班,他肯定愿意去。”
甄妮说:“他那么腼腆,咱们几个,叽叽喳喳,还不把他吓坏了?再说,他一个人,好意思跟咱们一起去吗?”
耿芳说:“那叫上毛瑟呀。我看他晚上也没事,成天叼个烟卷到处晃。”
甄妮说:“那你去把他喊来吧,我和他说。”
耿芳说着就去喊毛瑟。那天中午,毛瑟陪县宣传部来的一个领导喝多了酒,耿芳喊他的时候,他还在床上躺着。
毛瑟迷迷糊糊进了财政所大办公室,甄妮也从旁边的审计科袅袅婷婷地过来了。甄妮漂漂亮亮的,脸上带着笑。甄妮说:“我们晚上去看电影,想请你一起去。”一开口,不要说耿芳和李青萍,连甄妮自己都听到了她与众不同的发音,她居然对毛瑟用了一个“请”字!
电影甄妮是第二次看了,她熟悉电影里的人物和情节,就像熟悉自己身上穿的衣服和脸上的化妆品。甄妮一边看一边和耿芳、李青萍小声议论。张然和毛瑟坐她们后面。电影里一出现男女接吻的镜头,毛瑟就装傻充愣,问张然,这些人搂搂抱抱的想干什么。闹了会儿,毛瑟的酒劲犯了,头就趴在甄妮的后座上了。毛瑟的气息热乎乎地吹过来,吹在甄妮的脖颈和耳际。甄妮一动不能动,身子像焊在座上。甄妮一动都不想动,脑后粗重的喘息仿佛是块磁铁,引得甄妮心旌摇曳。甄妮想起一句话:哪个少男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她想,难道我这也是怀春的少女吗?要不然,心里怎么暖融融,毛茸茸的?有些软,还有些痒,还有些像春风吹过时水面荡起的一圈圈的涟漪?
后来,甄妮才知道,是毛瑟趴在自己后座上睡着了。甄妮心里不但一点没责怪他的意思,还无故地温柔起来。她好想,好想,回头,在那明净的额头上亲一口。
电影散场了,甄妮的温柔却没有散场,五个人骑着单车慢行在黑漆漆的夜路上。甄妮想,黑夜多好啊,她宁肯永远在这夜的黑里,享受这早春夜的薄凉与微醺,听毛瑟说几句趣话。毛瑟这个人真是有意思,什么话到他嘴里都跟别人说出来的不一样,什么话到他嘴里都会生动起来,让人感到自然、幽默、轻松、有趣和开心。
遗憾的是黑夜的旅途还是太短了。他们很快到了东风镇,马路西边的店铺亮着一排排大灯,亮如白昼似地照着他们。甄妮觉得自己的脸都被这灯照热了。甄妮的心还在温柔地荡漾。她想,真快,时间过得真快啊,一场电影就这么结束了。
甄妮很有点意犹未尽。真是意犹未尽,她总想说点什么。可甄妮没想到,一路上一言不发的李青萍此刻先声夺人了。李青萍的口气温柔得不行,她像个日本女人似地对毛瑟和张然说:“耽误你们时间了。不好意思啊。”甄妮听着不舒服,她想,李青萍为什么让自己显得那么低,那么贱呢?好像是我们求他们看电影一样。甄妮忘了自己来时也是这样地对毛瑟说过一个“请”字。此刻的甄妮突然自尊起来了。甄妮说:“其实……我们就是有点害怕。”
毛瑟说:“莫怕,莫怕,有我呢。”毛瑟竟学着电视里的毛主席口音那样说起话来了。
甄妮说:“我就讨厌电影里的那些海誓山盟,说的都好着哪,尤其男人,都喜欢赌咒发誓的。可最后呢?”
毛瑟一点没看出姑娘的心思,他还在享受说话的快感和乐趣。毛瑟说:“我也发誓,我坚决捍卫妇女儿童的合法权益不受非法侵害。”
5
甄妮还想看一次电影,甄妮觉得电影院里黑灯瞎火,看电影的每个人都像个蒙面侠,连呼吸都充满了嘹亮的暗示,每个黑暗里的眼神都带上了暧昧的光,特别地温暖,特别地吸引人。
甄妮以前是没这种感觉的。这种感觉就是上次看完《女朋友》才出现的,相当让人回味。
甄妮是临时想起找人看电影的,想晚上一起吃晚饭时再和她们说,谁知这天晚上,她们也不知道都猫哪去了,一个都没见到。
甄妮独自吃过饭,先去畜牧办找李青萍,李青萍不在,又去分机室找耿芳。他记得该耿芳值班,谁知值班的却是王彦。王彦说李青萍中午吃过饭就回家了,耿芳不舒服,在宿舍躺着呢。
甄妮跑到后面宿舍去找耿芳。耿芳有气无力地说:“平白无故的看什么电影啊,改日再去吧,我现在哪儿都不想去,身体倒霉了,流得‘哗哗’的,就想在被窝里躺着。”
甄妮说:“就你娇气,说的那么邪乎,还‘哗哗’的,你以为你那里是自来水啊。”说完自己先捂嘴笑了。
耿芳说:“你不信。真烦着呢,我也不知道这阵子怎么回事,量特别大,特别多,真跟自来水似的。”
耿芳问:“晚上都谁去看电影啊?”
甄妮说:“还有谁,就上次咱们那几个。”
耿芳一听,说:“下次再去,别叫毛瑟,只叫张然。”
甄妮奇怪:“为什么?”
耿芳说:“为什么,就冲他那天给胡笳写报道发表就不叫他。还请他看电影?”
甄妮说:“你怎么知道那文章就是他写的,没准是胡笳自己写的呢。”
耿芳说:“屁,胡笳除了会跳舞弹琴唱个破歌她还会什么?我才不信她会写,你要说陶如玉会写我倒信。胡笳?骗鬼吧!”
甄妮说:“你要是为这个,那下次让毛瑟为你写篇发表不就行了。”
耿芳说:“我那天说这话是故意气胡笳,我才不让人写那劳什子,有什么用?再说,毛瑟也不会给我写,给你写,也不会给我写。”
甄妮问为什么?
耿芳说:“为什么?你比我长得漂亮啊,还会假狐媚,还会装温柔。跟李青萍一样,我看不上你们在他面前那做派!”
甄妮站起来,说:“你说的都是什么啊,乱七八糟的,不理你了。”
话这样说,心里却笑了。想,我真的漂亮吗?就恨不得立刻找个镜子照来看看。往回走时,正好经过毛瑟的后窗,禁不住往里看了看,毛瑟的窗帘拉着,里面黑灯瞎火的。
甄妮直奔财政办公室。偌大的办公室,灯火通明,电视开着,只有张然一个人,正木木地看电视。他身子离电视挺近,脑袋还往前伸着,给人一种要往电视里钻的感觉。
甄妮就觉得无趣得很,空落得很,寂寞得很。她在门口打了个愣,连门都没进,就掉过头来,脚往前走着,身子却不知该到哪里去。
甄妮顺脚往大门外走去了,刚转出大门口,却见路灯下,毛瑟骑着车子回来了。
甄妮立马眉开眼笑。
毛瑟问她一个人在这里晃什么?
甄妮说:“在找你啊。”
毛瑟说:“是不是又要‘请’我们看电影了?”
甄妮说:“怎么,不愿意?”
毛瑟说:“不愿意。”
甄妮问:“为什么?”
毛瑟说:“我就不爱看台湾的片子,大呼小叫、哭哭啼啼的,整个一群歇斯底里。”
甄妮说:“今天不请你看电影了——李青萍回家了,耿芳身子不舒服,王彦值班呢。”
毛瑟说:“那你找我干什么?”
甄妮说:“没事就不能找你了——我想回家去一趟,路远,天黑,没伴——你有空吗?陪我回一趟吧?”
甄妮是临时想到“回家”的。本来,她一晚上都在找人看电影,谁知毛瑟一说不喜欢台湾片,她立刻打消了去看电影的念头,突然想“回家”了。为此,甄妮还认真地红了脸,心也突突地跳得厉害。心想,怎么和他看过电影一次,就带他回家了呢?这算什么?
她没想到毛瑟会痛快地答应自己。两个人骑车出了镇中心,公路上路灯就逐渐消失了,剩下的马路只是一片暗的黑。其实甄妮不怕黑。甄妮是喜欢黑的,黑的马路,黑的影院,黑灯瞎火,正好可以大胆地想心事。
一个星期前,付少聪去南方考察了。走前,付少聪把甄妮叫到办公室,问甄妮对小马印象如何?最近和小马见面没有?甄妮没说印象,因为她对小马根本就没什么印象。却在付少聪面前撒了谎,说:“见了一次了。”其实也不算撒谎,甄妮确实“见了一次”,不过,还是在付少聪家里的那次。甄妮是见了一次就不想见第二次了。甄妮完全说不上这是怎么回事,那个叫小马的,看上去还不错吧,说讨厌也并不讨厌,就是没感觉。一点来电的感觉没有,一点心动的感觉都没有。小马后来还给甄妮打过几次电话,每次都说“付叔说了如何如何”或是“付叔让我如何如何”。甄妮心里很烦,她不是烦别的,是烦他的一口一个“付叔”。她一听小马叫付少聪“叔”,就受不了,别扭得厉害。他是你哪门子的叔?小马几次请她一起看电影都被她冷冷地拒绝了!
付少聪笑笑的,上前轻轻拍了一下甄妮的肩膀。付少聪还第一次对甄妮有过这种亲昵的举动呢,甄妮脸都羞红了。付少聪说:“多见见,有机会领小马去家里看看。”不知为什么,付少聪这样一说,甄妮竟不由自主就点头答应了,好像根本无法拒绝一样。
这个春风沉醉的晚上,甄妮带着一起回家的不是小马而是毛瑟。不是她答应付少聪要带“回家看看”的小马,而是和自己只看了场电影的毛瑟。甄妮像做贼一样,心里没有不安,却有几分激动和兴奋。慢慢的,又多了份惆怅:为什么付少聪给她介绍的是小马而不是毛瑟呢?现在,她没把付少聪介绍的小马领家去,却领着毛瑟锦衣夜行回家了。付少聪知道了又会怎么想?
父母那里,甄妮是不担心的,虽然父亲甄如山在付少聪面前对“小马”点了头,可甄妮清楚,自己在父母那里的位置。他们早表态过了:“你大了,婚姻大事自己做主,我们不管的。”甄妮唯一觉得难办的是付少聪。但,甄妮又想,付少聪那里其实也不应该是问题。付少聪对自己那么好,像亲妹妹那么好,甚至比亲妹妹还要好,付少聪要是知道了她真正喜欢毛瑟了,也会支持她。付少聪之所以介绍小马而不是毛瑟,是因为那时的毛瑟还没“浮出水面”,是因为甄妮心里那时还没有一个真正喜欢的人。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甄妮喜欢上了毛瑟。甄妮想:我就是喜欢了。看一次电影就喜欢上了,就是这样简单。只是,有一点甄妮还闹不明白,那就是,毛瑟是不是也像她喜欢他一样喜欢自己呢?想到这里,甄妮的心就惆怅了,心中千言万语,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毛瑟刚到东风镇,对镇上情况还不怎么了解,白天出去采访还到处打听,晚上出去就更是两眼一抹黑了。他只是本能地跟着在甄妮后面骑。他跟着甄妮在大路上骑了一段,又跟着甄妮拐向一条通往乡村的小路。小路两边都是刚长起的青草和庄稼,被风吹来一丝丝甜蜜的味道。遗憾的是,今晚的甄妮不知怎么了,竟一句话没有,未免让毛瑟觉得有煞风景的单调。
毛瑟问:“甄妮,你怎么不说话?”
甄妮说:“说什么呢?”
毛瑟说:“说什么都行,别这么干巴巴的呀,多没意思啊。”
甄妮说:“你不知道啊,我就是多没意思的一个人呢。我这样的人可不就是干巴巴的,不会说不会唱也不会跳的,更没有本事写出文章来拿到报纸上去发表。”
毛瑟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竟引来甄妮这一大串话来,这些话的指向十分清晰。这些话像一把把寒光闪闪的匕首都指向了一个人:胡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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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笳是东风镇文化站站长。眼睛大大的,颜色不是通常的黑或黄,是带点琥珀色,是一种凶猛兽类才有的琥珀色。胡笳回眸时,眼神里却完全没有野兽的凶猛,反有点像被猎人追捕的小鹿,惶恐、惊吓,还有一点点的乞怜。其实这样的感觉都是瞬间的,小鹿一样躲闪的眼神会在瞬间平静下来。平静下来,就是长天掩映下的一泓秋水了。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毛瑟想,这个胡笳,一双眼睛就是一首婉约的词,一首朦胧诗,很值得品味了。
胡笳第一次找毛瑟,坐在毛瑟的床上和他聊天。毛瑟脱口而出:“胡笳,你看上去不是个俗人。”这话很突兀。毛瑟没想到自己会冒出这样一句话,胡笳也没想到毛瑟会这样说自己。胡笳来,其实是想和毛瑟聊聊天。具体聊什么,她也没想好。虽然胡笳来找毛瑟前,已经侧面了解了些:毛瑟原来是桃园乡的报道员,被人称为“才子”,具体怎么“才子”,她也不清楚。反正机关里的人是这样说的。东风镇的人说:“郭镇长把他原来乡的‘才子’挖到东风镇搞报道了。”听那口气,这个“才子”完全是挖来的,听着有点像挖财宝。从荒郊野外挖出一件财宝来,或从平常菜地里挖出了个人参娃娃,不一般啊!东风镇的人毕竟跟外面的群众还是有区别的,区别在于,他们说话的可信程度还是很高的。他们要都是这样众口一词,肯定有他们众口一词的道理。其实他们不说,胡笳想想,也会这么以为。郭有才是谁,是镇长啊!一般人能当镇长吗?镇长挖来的能是一般的东西吗?镇长挖来的,能不是财宝和人参娃娃吗?
说到底,胡笳是好奇了。之前,她在镇机关大院里也见过毛瑟几次,很一般的人,不是想象中风度翩翩的才子模样。但胡笳想了,才子或许就是这种样子的:貌不惊人,语不压众,冷眼看去,还有些轻飘和浮华的影子。但你不得不承认才子的怪,才子的怪会表现在很多方面,长相就别说了。单说说话,就与众不同。谁一见面就会演戏一样地说“你看上去不是个俗人”呢?这不是说话,都像背台词了。一般人谁不好好说话会背台词呢?偏偏背这样台词的人就是毛瑟,也偏偏胡笳就是个喜欢听别人背台词的人。巧了!
胡笳本来是想和这个新来的报道员随便聊几句什么,没想到他一句话自己就怦然心动了,这说明什么?说明毛瑟一句台词点醒了梦中人。你以为胡笳是谁?胡笳还真就不是个俗人!最起码从内心深处她是这样挣扎着想过的。她一开始可能没这个觉悟,开始时,她可能觉得自己这个人挺俗的,成天和一帮一帮的俗人生活在一起,吃喝拉撒,吹拉弹唱,想不俗都难。
可有时候人又是怪的,会被突然出现的一句台词照亮自己,突然的一个人和突然冒出的台词就像一束光,一面镜子,呼啦一下就把自己照出来了,照出了自己的丑和俗气,人就会挣扎和反抗,就觉悟了:原来自己不是这么丑这么俗的,自己也可以漂亮雅致的!
东风镇的人都知道胡笳能歌善舞,但能歌善舞的从来没被人称“才女”。能歌善舞算什么?顶多算个“才人”。多难听,像称呼二奶或戏子一样难听。谁知道胡笳也是个才女呢?胡笳读书时也做过诗人的梦,或者说,胡笳本身就是个诗人,只是没人知道罢了。
现在毛瑟来了,毛瑟一句话就给她定性了:“你不是个俗人。”胡笳的脸一点点发红,心一点点发热。胡笳有点惭愧,但更深的,还是被毛瑟说到心里去了。胡笳想,他怎么就知道我不是个俗人?莫非我和他是有点缘分的?缘分这种东西多么刁钻古怪精灵啊,缘分有一点像爱情一样,但又不全是爱情。缘分是说不清来路的,跟时间没关系。要知道胡笳和毛瑟坐在一起还不到五分钟。时间太短了。可就是这么短的时间里,胡笳就有了演出时初次上场透不过气的感觉了。本来胡笳是不怯场的,几百上千人的场面她能照唱不误,照跳不误。
胡笳压抑住自己内心的风暴,让自己一点点平静下来。胡笳说:“其实,我是个很平凡的人。”胡笳没说自己是个“俗人”,她用了“平凡”这个词,很委婉很谦虚地表达了内心中对毛瑟的感激。
这是胡笳第一次找毛瑟。后来胡笳又找过毛瑟两次。第一次是把她高中时写的一本子诗歌给毛瑟看,第二次是胡笳写了一篇散文,让毛瑟帮她“改改”。
毛瑟呢,也有些好为人师,胡笳让他指点诗歌他就真的给指点一二,让他修改散文,他还真就修改起来。他觉得胡笳这篇散文写得确实有值得修改的地方。他就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一个词一个词地推敲,一句话一句话地琢磨。一篇一千多字的散文,毛瑟来来去去地看了不下六遍,经他修改润色的地方也有十几处。终于,毛瑟微笑了,就像一个沙里淘金的编辑在无数自由来稿里发现一篇令人惊喜的好文章一样。毛瑟很兴奋,在没征得胡笳的同意情况下,就把她的稿子给寄了出去。他想,如果胡笳的文章发表了当然最好,算为胡笳做了件秘而不宣的好事。不发表呢,也是神不知鬼不觉的,谁也不会为此感到丢面子。
文章寄出去后,毛瑟倒计时一样,天天翻看那张只有四开四版的小报。报纸一到手他就直接翻到四版去看副刊。副刊上的文章花样翻新地登着,可没有一篇能让毛瑟能看上眼的,他觉得哪一篇都没有他给胡笳改出来的那篇好。
那天,新上任的团委书记陶如玉带领机关青年团员到敬老院为孤老义务服务。胡笳和毛瑟也参加了,胡笳是最后赶过来的。胡笳从后面赶上来,用手轻轻碰了一下毛瑟,小声说:“骑这么慢,也不怕陶书记批评你不积极!”
毛瑟说:“你也不积极啊,这么晚才赶过来。”
胡笳说:“我赶过来是找你的!”
毛瑟说:“找我干什么?”
胡笳说:“谢谢你啊。”
毛瑟说:“谢我?谢我什么?”
到敬老院后,团员们自主行动,为老人们义务劳动。胡笳见毛瑟空着手不知干什么好,就把一块沾湿了的抹布递给毛瑟,悄声说:“我们去擦玻璃吧。”毛瑟就和胡笳一起去屋里擦玻璃。胡笳擦了几下玻璃,又没头没脑地说了句:“谢谢你啊。”毛瑟就更奇怪了。他想胡笳今天怎么了?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怎么老是无缘无故对自己说“谢谢”?这不像那个大大方方的文化站站长啊。见毛瑟一脸不解,胡笳把抹布放在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报纸。她把报纸一点点展开,说:“刚送来的报纸,发表了!”
胡笳说:“是我写的那个《春天里》,发表了!是你给寄的吧,你真……改得真好……”
胡笳说:“谢谢你!”胡笳琥珀色的大眼闪了几下,眼眶里潮乎乎的。
毛瑟想扔掉抹布去接报纸,不想报纸被和甄妮一个办公室的王小军抢了过去。王小军说:“干什么哪你们,鬼鬼祟祟的,不好好干活,我先看看上面有什么好宝贝?”抢过去后却不看,而是直接递给闻声过来的陶如玉。王小军阴阳怪气地说:“陶大书记看看吧,看看这里有什么秘密。我看胡笳和毛瑟鬼鬼祟祟的,肯定和这张报纸有关。”陶如玉很严肃地说:“王小军同志,不要瞎说。”王小军说:“我没瞎说,不信你看。”陶如玉翻看报纸,不一会儿,脸上露出了习惯性的夸张表情,说:“嗬,胡笳,胡笳。真不错嘛,好事嘛,原来是胡笳发表文章了。”陶如玉这话等于给胡笳做了个现场报道,结果院子里干活的所有团员都围了过来,纷纷要看胡笳的文章。胡笳这回是真尴尬了,她在成百上千人的大舞台上没怯场过,现在这阵势,她却怕了。胡笳的脸都快成一块红抹布了。陶如玉就说:“别闹了,大伙都先干活。干好了,让毛瑟给咱们每人都写一篇文章发表,怎么样?”陶如玉这话听来像是为胡笳打圆场,又像安慰大伙,用意很深。陶如玉说完还故意看了眼胡笳。陶如玉对毛瑟说:“毛瑟,和我一起墩地去,一个大男人擦什么玻璃!”说完,不由分说把手里的墩布戳到了毛瑟的面前。
围观的大部分人散去了,可还有几个人不肯散去,她们一直站在那里,好像故意要站在那里。这几个人就是甄妮、耿芳和李青萍。她们三个人在一起,你扶着我的腰,我搂着你的肩,亲亲热热,嘁嘁喳喳,正说得热闹。三个人你捅我一下,我掐你一把,最后,还是甄妮硬往前推了一把耿芳,耿芳才说话了。耿芳说:“毛瑟,大报道员,你别走啊,什么时候也给我写一篇文章,拿报纸上发表啊。”耿芳说这话是对着毛瑟说的,看都没看胡笳,好像胡笳根本就不存在一样。甄妮也说话了,甄妮还是那么细声细气的,有气无力的。甄妮也不看胡笳,甄妮说:“说真的呢,什么时候给我也写一篇发表吧,发表出来我还请你看电影。”甄妮说完,又用手捅李青萍,李青萍忽然红了脸,扭捏了,就像唱卡拉ok她抢了胡笳话筒一样。李青萍说:“我不用他写。那算什么呀,算谁的呀?我不用的。谁用,谁拿去发表好了——”李青萍的话还没讲完,胡笳手中的抹布突然往水桶里一摔,扭身跑出了敬老院。
7
甄妮旧话重提,显然暗讽毛瑟。毛瑟说:“你还说,上次你们也太过分了,胡笳都气哭了!”
甄妮说:“怎么,你心疼了?可惜啊,人家是名花有主的人,去年十一订婚,今年五一就结婚了,你心疼也是白心疼!”
甄妮说完就笑,毛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就故意用车子去别甄妮。甄妮本来就瘦,身子轻,手上没劲,毛瑟的车子一别过来,她的自行车就在路上扭成了一条蛇,身子在车上晃来晃去,像棵头重脚轻的高粱,差一点连车带人扎到路旁的庄稼地里去。甄妮发出一声尖叫。毛瑟过去把甄妮的车子带直,说:“看你还厉害?”
甄妮忙说:“不了,不了,怕了你了。我就知道我说她你会不高兴。”
毛瑟说:“还说!”说着又做出要别甄妮的样子来,甄妮又是一阵失声的笑叫。甄妮的笑和叫,在旷野里传得特别远,声音特别大,特别地欢愉,特别地舒心。气氛立刻不一样了。
甄妮说:“看你——整个村子都听见了。”
甄妮一家正在吃晚饭,对甄妮突然领个人回来都感到很意外。他们纷纷停下手中的筷子,张着嘴瞪着眼,仿佛毛瑟是个外星人和非法闯入者。甄妮却开心得很,脸上全是笑。她一个个向毛瑟介绍自己的家庭成员,有点迫不及待似的:“这是我爸,这是我妈,这是我姐,这是我妹……”甄妮回过头来又介绍毛瑟。有个女孩子,也不知道是甄妮的姐姐还是妹妹,一听毛瑟的名字当即笑出声来,被甄如山呵斥了一声。甄妮母亲忙放下手中的筷子,把毛瑟领到了西屋。过了会儿,甄如山也过来陪毛瑟吸烟。甄如山对毛瑟说不上冷淡,但也绝对说不上热情。毛瑟甚至还从甄如山眼里读到一丝警惕,就像一条嗅觉灵敏的警犬,好像嗅出毛瑟身上有什么不一样的味道来了,让毛瑟很不舒服。
回来的路上,甄妮的话多起来。
甄妮话多,是因为高兴。她带回了毛瑟,父母虽然没说什么,但也没反对。姐妹们的看法却不同:“甄妮带‘保镖’回来了?保镖是不是男朋友啊?”或“甄妮,他怎么叫这样一个名字,毛瑟?是枪吧?毛瑟枪?”甄妮靠在椅子上,只是笑。笑完说:“还冲锋枪呢——你们看他怎么样啊。”一征询意见,意见立刻出来了,好像就等着甄妮这话呢:“瘦了点,黑了点。”“长得还算清秀,眉眼还说的过去。”“报道员?写文章肯定很棒了,一定很有才吧?”“人看着挺聪明的,就是不爱讲话。”甄妮说:“他和你们有什么话讲,才刚见面!”“不爱说的人不好,闷闷的有什么意思。”甄妮开始反驳了,甄妮说:“我就从没碰见过比他更会说话的。一个东风镇的人,顶数他说话最有意思,最有趣了。他说话跟说相声似的,可有意思了。”甄妮没想到姐妹们对毛瑟会这么感兴趣,说好说坏的,好话坏话甄妮都听出来了,那就是对毛瑟的印象不错。如果印象不好,或根本不感兴趣,是没人说这么多的,甄妮还听出了姐妹话里的羡慕和忌妒。甄妮就骄傲了,还庆幸了,心想,多亏领回来的是毛瑟,如果换成小马,不定议论成啥样呢。
甄妮回来时没和毛瑟讲这些,却说了好些机关里的同事,耿芳的“粗”,王彦的“细”,李青萍如何给她们当“媒人”又如何一个都没介绍成。
甄妮说:“赶明儿也让李青萍给你介绍个吧,不过我们可从没听她说起过女同学,她认识的好像都是男同学。”甄妮细声笑了起来。
毛瑟说:“都是男同学还不好,正好介绍给你们。”
甄妮说:“她还真想给我们介绍。可她的男同学,谁敢和他们处朋友啊。”
毛瑟问甄妮怎么回事,甄妮不说,只是笑。
回来时,甄妮发现毛瑟有点无精打采,不像来时活跃,也不用自行车别自己了,也不知是怎么了。甄妮无话找话,突然想和毛瑟说说小马,她想看看毛瑟对她“有男朋友”这个事的反应。这个很关键。这个关系到她该如何处理小马这件事,也关系到她和毛瑟如何发展。说到底,甄妮还不知道毛瑟是怎么想的。老是一个人想,总是没什么实际意义的。
甄妮说:“毛瑟,有人介绍了个,嗯,男朋友……给我——真是烦死了。”
毛瑟说:“那还不好,烦什么?下次回家就不用找我了。”
甄妮说:“和你说正经的,你还取笑?我就见了一面,见了就不想再见了。可他还老是给我打电话,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毛瑟说:“那就多见几面。没准见多了,就看顺眼了。”
甄妮说的郑重,没想毛瑟会这样搪塞自己,就有些生气,说:“不和你说了。这事我从没和人说过,就和你一人说——想听你意见,你却这样。我生气了。”
毛瑟说:“人家给你介绍男朋友,我能有什么意见?我要有意见不就坏了吗?”
甄妮说:“再不理你了,再不理你了,我算看透了,机关里的年轻人属你最坏。”
甄妮有点急——她是真急,可急也是没办法,甄妮无法把心里想说的话说出来——她觉得自己已经表达的很明白了,可恨的是毛瑟,不知是真听懂了还是真没听懂她的话。什么事到他嘴里都是轻的,薄的,都是可以拿来调侃和玩笑的。毛瑟这样,甄妮反而猜不出他心里究竟想的是什么了。甄妮就觉得毛瑟的心很深,看不懂,猜不透。关键是他也不让你猜透,他要么不说,要么就把说出来的话都变成调侃。甄妮又急,又惆怅,因为捉摸不透,还想琢磨,有点欲罢不能的意思了。
两个人回到机关时,天已经很晚了。夜色浓重,机关院内零落的几盏灯晕出一大片迷离色彩。甄妮锁好车子,并没有回自己屋,而是直接跟毛瑟去了他的房间。
这么久了,甄妮还是第一次进毛瑟的屋,有点像民国草民进了四国饭店,觉得哪儿都新鲜,她这儿看看,那儿望望,毛瑟让她坐,她也不坐。甄妮见毛瑟的桌上床上堆的都是一本本的书,那些书有的翻着有的扣着,翻着的里面全是字,扣着的里面也全是字。那些书和字立刻在甄妮面前生动起来,眼花缭乱起来。不知怎么,甄妮突然就自卑了。甄妮想,不怪机关里的人都叫毛瑟“才子”。毛瑟在甄妮心中也一下高大了,觉得毛瑟的屋里书给了她许多无形的压力。她想走,又不舍得,想说什么,又什么都说不出来。想了很久,才憋出了一句:“这么晚……不会打扰你看书吧?”
甄妮在毛瑟的床上坐下来,想近距离地摸摸那些书。毛瑟房间的门却被人一下推开了,门口站着李青萍。李青萍一张椭圆的白脸红着,似笑非笑地看着甄妮,说:“你们吃独食,自己去看电影了?不够意思,我到处找你们!”
8
李青萍是晚上在家吃过饭匆匆赶回机关的。她回来后发现,往日热闹的财政所办公室里,只有张然一人盯着电视在看。李青萍去找王彦,又去宿舍看了耿芳,才知道甄妮晚上也找了一圈的人,这会儿没准和谁一起看电影去了。李青萍从耿芳屋里出来,见毛瑟的屋子也一团黑,心里就有点不是滋味。她这里坐会,那里坐会,还一个人打了会毛衣,心就乱得不行了。她想去找同学满东聊会天,过去一看,满东的屋子也是黑的。只好又去了王彦的分机室,和王彦聊了挺长时间,才看到甄妮和毛瑟双双骑车回来了,可气的是甄妮回来后,连分机室这里看都没看一眼,就直接去了毛瑟屋。
两个人没去看电影,而是一起“回家”了。这在李青萍看来比两个人一起看了场电影还厉害,还让她不平和嫉妒!刚认识多久啊,甄妮就领毛瑟“回家”了?看着不声不响的甄妮居然主意这么大,这么独,别人还没怎么样呢,自己先把人领走了。这叫什么?还算是姐妹吗?李青萍嘴上不说,心里很气。说起来,她对毛瑟原本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甄妮这么一抢先活动,李青萍反倒觉得毛瑟的特别了,好像到口的一块肥肉突然被人抢走一样,那感觉怪怪的。
李青萍心里也琢磨过,自己长得不如甄妮漂亮,没有她袅娜的身段,但李青萍也有甄妮不如的地方,那就是她的腴白和丰满,白和丰满之外,还有她的经验。她初中就开始早恋,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恋爱经验也在不断增长和丰富。中专毕业实习,就是她第一个把实习老师率先弄上了床。要说起来,这些男生和实习老师迷自己,也不光是迷自己的白和丰满,也得益于她火热开放的个性,连她的实习老师都说:“你的热情就像一团火一样。”火总是好的,热烈、温暖、燃烧自己,也熔化别人。李青萍用自己火一样的热情熔化过不下三个男同学,也用自己火一样的热情,把实习老师烧得一塌糊涂。如果实习老师不是个已经结过婚的人,李青萍甚至有信心让实习老师和自己在一起长久地燃烧。
“你的热情,就像一把火。”李青萍喜欢费翔的歌,她觉得自己就是那团火,有熊熊燃烧的欲望,也有熊熊燃烧的能力。可到了东风镇,她的这团火却在无声无息中一点点湮灭了。没想到在偌大的东风镇,她竟会是如此寂寞!她热情依旧,却再找不到燃烧的引柴了。同学满东是块柴,却是块湿柴,不用说风情,连感情都是迟钝的,智商不高不说,情商也要低到尘埃里去了!她去他那里那么多次,他竟没去过她的宿舍一回,甚至连手都不敢碰她一下。李青萍倒是主动过,不但碰过他的手,还用大胆的玩笑暗示过他,可满东每次不是红头涨脸,就是木木发呆,真是天生一个猪头一个呆子。从这点看,毛瑟当然比满东强。毛瑟恃才傲物、孤芳自赏,乍看上去,人也不是多活跃,一旦熟了,毛瑟就露出了他的另一面来,就是幽默、风趣、机智和大胆。
李青萍自视也是个有些见识的,可综合起来比较一下,像毛瑟这样的,自己还真是从未经验过。这样看来,毛瑟又是独特的。是特立独行,是孤标傲世,是大胆诙谐,是潇洒风流,到处都是才子夺人的光芒。李青萍想找机会和毛瑟多接触接触,就算成不了男女朋友,多在一起交流一下也是好的。她觉得毛瑟是东风镇里唯一一个能点燃自己热情的人,但她没想到会被甄妮抢了风头,占了先。李青萍想,我不能再学做淑女了,自己应该主动一点,机会总是更多地掌握在那些惯于主动人的手里。
李青萍开始主动出击了。
这天晚上,李青萍正在分机室和和王彦聊天,王彦接到一个找毛瑟的电话。90年代初的程控电话还不发达,大多靠分机转接。李青萍就让王彦去喊毛瑟,说自己替她会儿,王彦也乐得出去透口气,就出去喊了毛瑟,自己则在外面逛了起来。
电话接得很别扭,声音总是时断时续,里面都是丝丝拉拉的金属声,别扭得很。毛瑟知道,这肯定是李青萍在搞鬼了。毛瑟在桃园乡的时候,经常泡在桃园乡的分机室里,对那些程控机上的金属插头很熟悉,他甚至恶作剧般的,把分机员安红的长发,缠在那些金属头上,说是要为安红烫出个卷发来……
毛瑟在时断时续的电流声中把电话打完,王彦刚好也从外面回来了。李青萍说:“想出去吹一下风,连个伴都没有,耿芳和甄妮也不知道死哪里去了。我也学甄妮一回,请个男保镖,毛瑟你不会拒绝我吧?”
镇子外面原是有几家理发店的,每天营业也都到九点多,可那天晚上,还不到点儿,那几家理发店却好像集体约好了一样都关门了。毛瑟想回去,李青萍却说,回去有什么意思,好不容易出来透口气,我领你去一条小路上转转吧。
那是一条通往乡村的土路,那条路白天里都难得见到几个人,夜晚就更是人迹罕至般地寂静。土路不宽,人走两边,李青萍这边走,毛瑟那边走。走了一段,李青萍说,我又不是老虎,你干嘛离我那么远啊。毛瑟觉得她说得对,就到马路对面和李青萍一起走。李青萍走得很慢,一路都在讲她的家,她的爷爷奶奶老了,爸爸妈妈很辛苦,弟弟妹妹不懂事。絮絮叨叨。
毛瑟并不觉得李青萍絮叨,反倒觉得这个人有几分亲近了。他想到每次见到李青萍,她都抱着个毛线衣在打,就觉得这个李青萍其实是个很家常的女人,从心里来说,家常的女人是会让人感到温暖的。家常,往往都是有些烟火气的,这样的女人,或许家长里短,或许婆婆妈妈,或许琐碎庸常,想来却会给没家的人一份温暖。从这点来看,和李青萍在一起,他并不觉得有多别扭,甚至有几分温暖和自然了。那晚是个响晴的天,天空很高,很远,月亮是个弯弯的月牙的形状,星星却出奇地繁茂,亮。因为走得近,李青萍一头披肩长发,在星月的辉映下就闪出迷人的光泽来,分外地动人了。
他们回到机关的时候,差不多夜里十一点钟了,李青萍回来后继续到毛瑟屋里聊天。李青萍开始反反复复讲她介绍的一对男女同学的故事,说那个男同学如何地深情,如何地潇洒,长得又如何地帅气,女同学却处处使小性子,不给男同学的面子,两个人分分合合闹了有两三年,她是看男同学的面子才帮女同学说和的。毛瑟有些烦了,说看不出你还会做这种拉皮条的生意。李青萍热情遭了冷遇,就有点不高兴:“你这个人,就是喜欢玩深沉。深沉有余,活泼不足。”
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泡泡糖,给毛瑟一颗,让毛瑟嚼着吹。毛瑟是干嚼不会吹,李青萍却把泡泡糖吹得又大又薄。李青萍一张开开合合的嘴,在灯下性感十足。此时已是夜静更深,室内灯光柔和地打在李青萍半张脸上,另外半张,被一头黑发披散着遮住了。毛瑟第一次发现,李青萍的头发是如此黑,而李青萍的脸又是如此地白,胸脯在毛衣下又是如此地鼓,简直呼之欲出了。毛瑟不免心旌摇漾,站起来就做虎扑狼抱之事,把李青萍扑倒在床上了。
李青萍本来是照着自己的思路一点点来的。她有耐心,她想像个女主人那样,耐心十足地等待着瓜熟蒂落,没想到反被毛瑟占得先机,主动在握了。但她没想到大胆的毛瑟其实只不过是个情场上的小雏儿,他的一张嘴,慌乱得像个找不到猪槽子的小猪,又像一头乱闯乱撞的瞎猫。李青萍的头发,脖颈,耳朵,面颊,到处都留下了他湿漉漉的痕迹。最后还是李青萍帮了他。李青萍的舌头主动伸到毛瑟嘴里去了,还帮慌乱的他解开了自己的裤带。李青萍说:“毛瑟……我会怀孕的。”毛瑟却因为长久的身体搏斗消耗了自己,身子一紧,下身一热,就把自己射了出去了……
9
毛瑟连着在下面植了三天树,植得心里“泼烦”,嘴里骂出鸟来。新上任的团委书记陶如玉确实幺蛾子不少,不是到敬老院义务劳动,就是要求每个团员晚上加班学跳交谊舞,现在又无中生有地要建什么共青团青年林基地!
毛瑟每天早晨,都要被陶如玉周扒皮似地赶起去她的青年林基地,挖树埯、植树、浇水不说,回来时还不忘一遍遍嘱咐让他写报道做专题节目!陶如玉是报道员出身,她不想让自己的新官上任三把火燃烧得不声不响,她想轰轰烈烈,最好噼噼啪啪,燃烧得到处都是东风镇团委的响声!
毛瑟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越来越反感。累了一天下来,毛瑟回到宿舍看什么都不顺眼,他噼噼啪啪地摔着桌子上的书,嘴里也不干不净地骂着。同宿舍的老刘正仰躺在床上看天花板,看他这样就从床上坐起来,问毛瑟怎么了。
毛瑟说:“真他妈烦。”
老刘说:“小陶书记又你布置任务了?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把火别把我们毛瑟给烧糊了。别说你烦,我他妈也烦。”
毛瑟说:“你烦什么,每天散仙似的?”
老刘说:“烦晚上值班啊,今天晚上又该我值班了。我和你们小青年不一样,你们没事都喜欢住这里,我是住这里就烦。”
毛瑟一听老刘晚上值班,心里更是厌恶,他平时一个人住惯了,老刘一住这里,就像凭空多了个侵略者一样不舒服。毛瑟说:“值什么班啊,别值了。”
老刘说:“不值班扣奖金。你发我奖金?”
毛瑟说:“我哪里有钱,我只有这条命,要不我替你值班吧?”
老刘一听立马眉开眼笑,问:“真的?”
毛瑟说:“反正我天天在这儿住,天天值班,也没人多给我个值班费。以后你值班了就尽管不来,我都替了你。我一个人还清静呢。”
老刘说:“好呀,还是小毛好,我这就去跟办公室主任老乔说,晚上劳累兄弟了。”
毛瑟支走老刘,书也不看下,稿也写不出。一个人把自己放倒在床上,来回翻身,心很乱,很烦,想,值他妈什么班啊。
毛瑟想组织人看场电影,放松一下。他先去财政所找张然,又去审计科找甄妮。甄妮一听毛瑟要请看电影,很高兴,说得上喜出望外了。她又去找耿芳,不巧的是今晚该耿芳值班,王彦就替了耿芳去。王彦说,再叫下李青萍吧,剩她一人怪没伴儿的。甄妮不大情愿,可也没说什么。
毛瑟憋了几天,一出来话特别多。因为情绪坏,说的话也不像过去那样含蓄幽默了,有点直来直去的,调侃成了讽刺,幽默也成了挖苦。
毛瑟说:“甄妮你也太瘦了,看上去跟根秫秸杆似的,一阵风还不刮跑了你?”
毛瑟还说李青萍,“李青萍你怎么越来越胖啊,都快圆了,上下一边粗了。”
毛瑟开始说的时候,她们还笑,说甄妮的时候,王彦和李青萍笑,说李青萍的时候甄妮也笑得开心,但笑着笑着不笑了,因为毛瑟谁都说,连平时和他很少说话的王彦都说了。毛瑟说王彦,“王彦你眼睛有点小,就别使劲睁了,睁开了又太圆,怎么形容呢,嗯,有点跟绿豆似的。”
这话更难听了,因为谁都知道王八看绿豆的典故。王彦的脸都气白了,电影院还没进就差点赌气回来。甄妮暗中捅了毛瑟几次了,心想,说我和李青萍没事,别说王彦啊,王彦小心眼整个东风镇都知道的。可毛瑟就跟身体没感觉似的,仍然胡说八道。后来连张然都不好意思了,忙张罗着买雪糕请大家吃,大家吃着雪糕,一点点忘了路上的不快。
那天的电影是《独身女人》,潘虹演的,片子一般。看电影时,甄妮和王彦坐在了前排,李青萍却鬼使神差坐在毛瑟张然身边了。李青萍是故意要和毛瑟坐在一起的,甄妮和王彦都看出来了。甄妮和王彦就有点生气,看起电影来,故意不理李青萍,说话连头也不回了。李青萍紧挨着毛瑟坐着,身上热烘烘的,透着股情欲勃勃的味道。毛瑟也不老实,眼睛盯着屏幕,手却通了电一样,也不管张然坐在身边,就直奔李青萍过去了。
电影屏幕上的演员潘虹样子很坚定,李青萍也像电影屏幕里的演员,很坚定的样子。可样子越坚定,心就越发虚,心越发虚,嘴里的呼吸就越浊重,连坐在毛瑟那边的张然都听到了,几次把眼神撇过来。李青萍站起来,说的话比蚊子叫还要小,她对毛瑟说:“我去厕所。”走时故意碰了下毛瑟的手。
从厕所回来的李青萍却并没坐回原来的位置,而是坐在了厕所门边的黑暗处。毛瑟不由自主站起身,此地无银地说了句,我也去厕所,就直奔李青萍过去了。毛瑟坐到李青萍身边,觉得身子硬梆梆的,手却越来越急躁。李青萍的身子扭动了起来,有点肆无忌惮了。李青萍的呼吸也越来越浊重和急促。毛瑟在情欲的鼓胀下,胆子越来越大,像是另外一个人,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他想抓,想抠,想疯狂地撕扯,还想把手变成另外的一个物体,那个物体正顶着毛瑟的裤子,顶得老高了,还一颤一颤的,只是它比手来得笨,不能左冲右突,不能前后摸索,它还比手显得傻,只是傻愣愣地站在那里,膨胀在那里,不知道躲不知道藏的。开始时李青萍的手好像一双无处安置的旧手套,那样懈怠被动地挂着。后来那手套就成了魔手套,一下子通了灵,隔着裤子抓了毛瑟。谁知这时候正在放映电影的屏幕也像被谁施了魔法,一会儿黑了,一会儿亮了,跟闹鬼一样。李青萍和毛瑟都感到了恐惧,李青萍再次去了厕所。这次时间比较长。李青萍从厕所回来,没坐回原位,而是到前面挨着甄妮坐了。甄妮和王彦,看都没看她。李青萍拘束地坐在那里,没着没落,扭扭捏捏,样子难受得很。不像她看电影,倒像电影在看她了。
电影结束了,电影院里灯火通明。为数不多的观众鱼贯而出,相继离场。甄妮和王彦高傲地站起来,看都不看身边的李青萍。甄妮对王彦说:“我们走。”甄妮和王彦从李青萍相反的反向,宁肯穿越一排排椅子间狭小的缝隙也不愿从李青萍这边走。李青萍站了起来,尴尬地向后看张然和毛瑟。张然笑了。张然的笑很憨厚的,无声。毛瑟却觉得张然笑得像个阴谋。
甄妮和王彦各自扶了车子站在剧院的门口,李青萍讨好地走过去,对甄妮说:“我坏肚子了,往厕所跑了两趟。”说完还特意地用手捂了下肚子。
甄妮“嗤”地一声笑了,甄妮对王彦说:“我们走。”
回到东风镇,毛瑟一个人在屋里坐了很长时间,没人敲门。以前有几次,毛瑟在屋里一个人坐着的时候,经常听到外面有敲门声,或敲窗户的声音,声音短促,但很响,嘭嘭地两下,就消失了,毛瑟出来看不见人,转身进去,敲门或敲窗户的声音会再次响起,跟遇上鬼一样了。如是折腾两三回,毛瑟的火气出来了,出来就想骂人,可骂人的话还没出口,就会有人从花树后边跳出来,跳出来的人,不是张然就是甄妮。两个人就是这样促狭。张然出来了就知道傻笑,甄妮却故意说:“我就是想看看你屋里都谁在。我怎么每次过来都听见你里面有女人说话声呢,莫非你屋里住了个女鬼。你别怕,我们是来抓鬼的,怕你碰上女鬼把你缠了去。”
那一晚上,他宿舍的门都没闩,他仰躺在床上,膨胀的情欲和越来越浓重的悔恨交织着,等待的心情和无涯的寂寞交织着。然而这个夜晚却如此寂静,静得就像一个深渊,连以往室外逡巡的风声都没听见一声。毛瑟却无论如何不能入睡了。毛瑟最后只能握紧了自己,想自己枪毙了自己。毛瑟觉得自己的灵魂是纠缠的,恶鬼一样地纠缠,又是平淡的,白开水一样地乏味和平淡,是痛苦的,因为无以倾诉,还纠缠了自怨自艾。这样他的痛苦就有了几分的深刻,他在这种深刻的痛苦中越陷越深,眼看着就要滑向那个深渊里去了。“让我消失吧。”他这样想。“让我去死吧。”
10
要再看一场电影是甄妮和耿芳两个人决定的。
甄妮白天和耿芳悄悄商量了,晚上和张然毛瑟四个人一起去看电影,不要李青萍。
甄妮说:“我看她费劲。”
耿芳说得更难听:“我也看不上李青萍那个浪张样。”
她们决定趁李青萍不在的时候偷偷走,可越是不想碰见的人越容易碰见,几个人刚骑车出了大门,就碰上了从外面理发馆吹风回来的李青萍。
现在的李青萍越来越好美了,她不但吹了风,还把前面的刘海弄卷了,眉毛也修过了,嘴唇也涂了比原来更鲜艳的颜色。李青萍问:“甄妮,你们干什么去?”
甄妮把头歪了歪,眼睛看着身边的墙,说:“不干什么去。”
李青萍又问耿芳,耿芳则干脆装着没听见。李青萍只好问张然了。张然说:“去看电影。”
李青萍说:“好啊你们,看电影都不带我了?我也去。”
毛瑟想打个圆场,说:“你要去,就你请客啊。”
谁知,毛瑟这话刚完,还没等李青萍回答,甄妮身子一扭,说:“我不去了。”
说完真的把车子带过去往回骑,甄妮一回,耿芳自然也跟着回。四个人走了两个,这电影还怎么看?毛瑟和张然也只好返回财政所去看电视。李青萍也跟过来了。李青萍现在是既想和毛瑟在一起,又怕和毛瑟在一起。但她是怕和毛瑟单独呆着,多一个人她就不怕了。她现在喜欢和满东一起呆着,觉得满东安全些。满东无趣,却不危险。毛瑟却十足像个危险人物。
其实毛瑟也看出了李青萍这些天有躲自己的意思。心想,丑女多作怪,他和李青萍都那样了,看也看了,摸也摸了,如果不是那晚“走火”,怕是连种子都给她种上了,这会儿又故意撇清,也忒矫情了吧?你还躲?该躲的倒应该是我才对。毛瑟见李青萍进了财政所,就起身去了隔壁的审计科。
审计科里甄妮和耿芳正在聊天,耿芳一见毛瑟,就说:“出去,出去!你怎么不陪着她一起看电视了?不是你去哪儿,她就追到哪儿吗?还是和她一起去看电视吧,最好你们两个一起去看电影才好呢!和我们一起坐着有什么意思?”
毛瑟说:“看电影有什么意思,不如和你们一起聊聊天,我就喜欢和甄妮你们聊天。”
甄妮瞥了眼毛瑟,说:“别和我们说好听的了。”
毛瑟说:“我说的是真的,和你们聊天特别有意思,开心。我不愿意看电视,腻腻歪歪的,也不愿意看电影,男的女的搂搂抱抱的,什么劲啊。聊天多好,还解闷,还开心,还学习。”
甄妮就笑了:“和我们学习什么?我们也不会写,也不会跳的,更不会每天拿着个毛衣装着织来织去的做织女,好像一件毛衣要织一辈子一样。”
毛瑟说:“整个东风镇的女孩子,我看顶数甄妮最聪明,也最自然,敢爱敢恨。耿芳你也要向甄妮学习啊。耿芳是有勇无谋,炮筒子脾气。”
耿芳说:“我当然不如甄妮。我连李青萍都不如的,我算个什么东西?”
甄妮说:“你呀,还真不算个东西,你跟本就不是个东西嘛。”
甄妮说完就笑,还故意躲到毛瑟的身后,以防耿芳来打她。
毛瑟说:“不过,耿芳的普通话说得好,镇广播站她录的音,我听了几次,比我们乡里的安红强多了,细听,比县里的播音员还要标准。”
耿芳说:“你不用这样打一棍子,给一蜜枣的。我知道我自己怎么回事。”
耿芳说到这里,头还低下去了,竟一点张牙舞爪的劲头都没了。甄妮却抓住了毛瑟话里的“安红”不放,问安红是谁,是不是毛瑟说的那个“潘美辰的翻版”。
毛瑟说:“安红不是潘美辰的翻版,安红是韩红的翻版。”
三个人正说笑,李青萍进来了。李青萍好像刚才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说:“就听你们说得热闹,把那屋电视的声音都盖住了,我电视都看不好了,说什么好故事呢,我也听听。”
耿芳就说:“我们说毛瑟的女朋友呢,你也要听?”
李青萍脸上不自然了,说:“你们能听,我当然也能听。”说着故意在毛瑟的对面坐下。
耿芳一看,气不打一处来,对甄妮说:“让他们说去,咱们走。”说完,还真的拉甄妮出了门。李青萍和毛瑟面对面坐着,气氛一时很尴尬了。好久,李青萍说:“我没惹她们,她们怎么就生气了?”
毛瑟也想站起来走掉,李青萍生气了,说:“看我来就要走啊。”
毛瑟只好又笑嘻嘻地坐下了,只装作吸烟不说话。
李青萍说:“我知道你们都躲我们。你也在躲。”
毛瑟说:“你这话可是冤枉我了,我可没躲你,倒是你躲上我了。”
李青萍被毛瑟说到了点上,脸就红了,说:“还说呢,你没看现在连她们都不理我了?”
毛瑟却一下笑出声来。李青萍说:“我说真的呢,你笑什么?”
毛瑟学着李青萍的口气:“我说真的呢,你怕什么——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李青萍被毛瑟说得有点理亏,一时不知毛瑟是什么意思。毛瑟的态度里,不像是和自己“处对象”的意思,就连“处朋友”的意思也没有,很有些轻慢,也很有些随便了。这才是李青萍怕的根源,她其实并不怕毛瑟的“大胆”,她甚至还有点喜欢毛瑟的大胆。可李青萍怕的是毛瑟的“随便”,怕他“玩”。李青萍知道,男人都喜欢“玩”的,玩一玩就过去了,到头来吃亏的还不是自己?她又不是没吃过这方面的亏!说到底,李青萍的躲,还是有些怕吃亏了。
李青萍说:“毛瑟,我想问问你,你到底有没有女朋友啊?”
毛瑟说:“有啊。潘美辰翻版嘛。”
李青萍说:“跟你说正经的呢。别打岔。”
毛瑟说:“我也说正经的呢,没跟你不正经。”
李青萍说:“你别和我转词,我知道转词转不过你。我只想听你说说实话,怎么你们这些男的就没一个人爱说实话呢。”
毛瑟笑着说:“那你先说说实话,‘这些男的’都是谁?”
李青萍知道自己说漏了嘴,既气又恼,白脸立刻变成了红脸。
11
毛瑟被派往县电视台学习,学习的时间是一周。其实只学了五天,第六天东风镇的宣传委员小金就让李书记的司机把他接到镇里一个厂子去了,原来是市报社来了人在那里采访。记者采访时间很短,中午吃过饭就走了。毛瑟中午陪记者喝了点酒,下午就直接坐李书记的车回到镇上。
毛瑟睡了半天,一觉醒来,窗外的天就暗下来了。毛瑟从屋里出来,去了财政所,财政所就张然一个人,在那里看电视。他又到外面转了一圈,外面也一个人都没有。整个东风镇空空荡荡的,空空荡荡得像个大坟墓。
毛瑟就从政府大院走出来,到马路边的烟摊、水果摊、小商店转了一大圈,直到腿都走累了,才回来。回来时好像看到有一个人影在楼梯口那里站着,走近了才看清那个人影竟是甄妮!甄妮站在一团暗影里,脸上像在笑,但笑得很浅,很暧昧,有股说不上来的味道。
看甄妮向他招手,他走过去问:“有事啊?”甄妮说:“是你有事吧?说,找谁呢?”毛瑟笑笑,说:“我能找谁,找也只能找你。”甄妮说:“去,别贫。”甄妮说:“你想不想知道李青萍这会儿在哪儿?”毛瑟一愣,说:“她在哪儿?”甄妮说:“我告诉你她在哪儿。”甄妮冲楼道东边努努嘴,说:“在满东屋呢。两个人黑灯瞎火半个多小时了,也不知鼓捣什么?”毛瑟看了看满东的屋子,屋子的灯果然关着。毛瑟说:“他们鼓捣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甄妮说:“我看你转来转去,怕是在找李青萍呢,所以特意告诉你。”毛瑟说:“我找她干什么。”甄妮说:“不找她更好,她这几天成天和满东泡在一起,连我们都不理了。”说完扭身就走。
毛瑟站了会,一个人摸黑进了屋,心就一点点乱了。毛瑟觉得心内有股无名火正在燃烧,他打开灯,立刻看到了挂在墙上的那面镜子中的自己,一张脸都愤怒得变形了,样子相当难看,脸红了,脖子也红了,好像眼珠子都红了。毛瑟在屋子里来回走,耳朵却一直听着外面的动静。
这个夜晚真是安静得出奇。后来,毛瑟听到了李青萍满东的说话声,声音不大,但却特别刺耳,接着他又听到满东关门的声音,李青萍沿着过道走过来的声音,李青萍走近了的声音,李青萍近在咫尺的脚步声,以及李青萍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后来李青萍就推门进来了。好像压着脚步声。毛瑟正对着李青萍,李青萍一下见到毛瑟那张变形的脸,她大骇,转身想跑。
毛瑟说:“别跑呀。”
李青萍说:“你,你不是去学摄像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毛瑟想看李青萍如何在自己面前表演。
李青萍却苍白地解释上了:“我出去了……刚看见满东……和他说了两句话……你屋里灯亮着……就过来找你。”
毛瑟说:“找我干什么?做和满东同样的事?”毛瑟想调侃一下,话一出来却像咬牙切齿了。毛瑟的表情把李青萍吓住了,李青萍说:“你忙,我就先走了,我就是过来看看你。”毛瑟却一把抓住了李青萍胳膊!毛瑟看着灯光下的李青萍的一张脸,那张脸,显得很大,还圆,还白,都变形了。李青萍的嘴也微张着,过去看着好好的一口白牙,不知怎么变了,有点发黑,还有点发黄,还细密,很多,很零乱地排列着。毛瑟还看到李青萍的眼了,李青萍原来是个肉泡眼,眉毛显得很乱,眼珠还是黄的,有泪水在里面闪光,有巨大的恐惧和茫然在那里闪光。李青萍一下陌生了,成为了另外一个人,他把这个人抓住了,他想干什么?她和自己有什么关系?自己怎么会这么冲动?简直疯了!更要命是李青萍会误解自己:爱上她了!可能吗?他和李青萍什么也没有,他根本没爱过她。他们有过亲密接触,有过肌肤之亲。但他没爱过,从来都没爱过,甚至都没想爱过。所以毛瑟懊悔刚才的举动,太冲动了,太可笑了,太不可理喻了!
毛瑟说:“李青萍……对不起,我中午喝酒了。你去吧。”
李青萍却站着不走了,脸上全是真心痛悔的表情,眼泪也在眼眶里打开了转儿。
李青萍说:“对不起。”
毛瑟看着李青萍的泪水,丝毫不为所动。他这会早平静下来了,他过去一把把门拉开,说:“李青萍,请你出去吧!我该休息了!”
外面的风一下子从外面涌了进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的风。风是温的,暖的,有种特别的体贴和关怀,可毛瑟还是伤感了,有了流泪的冲动。毛瑟想:我为什么要流眼泪?李青萍是李青萍,她是她,我是我。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我为什么要流眼泪呢?
毛瑟站在门口的光亮中,看着李青萍一点点地默然走掉,心中有一种解脱后的轻松感。毛瑟想,本来无一物,以前所有的荒唐经历不过是些青春幻象罢了。现在好了,幻象消失了。
毛瑟想对自己笑一下,自我解嘲或自我安慰地笑一下,笑没出来,眼泪却出来了。被夜风一吹,还带上了伤痛的味道。风依旧是温的,暖的。风还笑了,把宿舍前的一丛花树都带动着摇晃起来。毛瑟又奇怪遇见鬼了,正想着,就真的有两个穿了白衣的鬼从花树后面跳了出来。毛瑟仔细一看,跳出来的不是鬼,是人。是张然和甄妮!看来他们隐藏在花树后有段时间了,刚才发生一切他们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不然他们不会那样笑!
甄妮的笑完全是发自内心的,是那种发自内心的高兴,抑制不住的高兴。这种高兴劲,就像开春时野地里的草,从任何能生长的地方向外挤,蓬蓬勃勃,喜气洋洋的。她细声细气的笑声,从这个晚上响起,又响到了第二天早晨,刚上班,她就去找分机的耿芳和王彦分享了。甄妮连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都带上笑意,连长长的睫毛都有了笑的模样。她讲到了毛瑟开门“请”李青萍出去时李青萍失魂落魄的样子,甄妮捂着自己的肚子,说:“我当时就憋不住,想笑。就想笑。”耿芳和王彦也笑了,耿芳说:“咎由自取。”王彦说:“罪有应得。”两个人各用了一句成语来为李青萍定性了。耿芳说:“她就是贱,这回好,现在咱们眼里了。看她以后还怎么和咱们说话。”王彦说:“李青萍这个人,脸皮厚得很。她什么事办不出来?上次看电影,说甩就把我和甄妮甩了,和毛瑟躲一边鬼鬼祟祟,偷猫偷狗去了。”耿芳说:“这回该。偷完腥,又想偷,让人轰出来了吧。该!”甄妮说:“我没想别的,就是觉得好笑。你说多巧啊,我刚从家里回来,就看到李青萍钻满东屋里了,我就观察着……谁想他从满东出来又跑到毛瑟屋里呢。真是现在眼里了。”
甄妮带着无比愉悦的心情,从分机室出来了。她小声哼着歌,假装着去厕所从西到东走了一圈,又从东到西走了一圈。没看见李青萍,满东也没见,昨晚的两个主角一个都没见到,甄妮还是有些遗憾了。
走到毛瑟门口的时候,她停了下来,甄妮就想进去“看看他”,想“安慰安慰他”。甄妮想,这个时候,毛瑟是最需要人安慰的。这样一想,自己的一腔愉悦都化成水了,特别地软,特别地柔,又特别地想去“浇灌”。这样一来,胆子却小了,感觉都像做贼了。她看了眼左右,没人,又特意看了下分机室,分机室的王彦和耿芳也没向这边看,门关着呢。甄妮就镇定了下,想过去敲门,到了门那里,动作又变了,怕敲门的响声破坏什么似的。
甄妮只是轻轻推了一下。她一推,门就“吱扭”一声开了。毛瑟回过头,冲她说:“甄妮,有事啊?”毛瑟的脸上一副缺肝少肺,什么事情都没有的样子。
甄妮一时有些无措,不知该做什么样的表情应对,人也随之严肃了,头微微昂了下,想说话,却什么都没说出来。毛瑟说:“你这样子是学模特呢?”
甄妮说:“怎么了?”
毛瑟说:“姿态都像,再走一段一字步,就更像了。”
甄妮想不到毛瑟还是这么嬉皮笑脸。心想,他怎么能这样呢?好像昨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
毛瑟说:“你自己找地方坐,我先把这段写完。”
甄妮说:“你写,我没事。”人却站在那里,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毛瑟反而不好去写了,看着甄妮说:“我看你有事,有事就说。”
甄妮本来没事,不过是过来“看看”,但毛瑟这样一说,要是再说“没事”反而不好了,就只好“说事”了,“我是想问问,你晚上有没有空?耿芳说她又想看电影了。”
毛瑟想,昨晚的事她们肯定都传开了,这个时候找我来看电影,是什么意思?他不能再出丑了,昨晚出的丑已经够瞧的了,不能再出丑给她们看了。毛瑟说:“这段时间我戒电影了,你没看我现在早晨爬起来就开始写吗?材料都快给我堆起来了。你要去,就找张然王小军他们去。”
甄妮没想到毛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完全出乎意料了。毛瑟几句话就把她晾在这里了。甄妮很委屈,想,伤害你的是李青萍又不是我,干吗对我也这样?好心成了驴肝肺了!甄妮越想越委屈,从昨晚延续下来的好心情到这里戛然而止。
甄妮很伤心,大眼睛里含了一包的眼泪,又在毛瑟屋里站了足有半分钟,才转身离开了。
12
付少聪从南方考察回来了。付少聪这回去南方将近一个月,是昨天回来的,回来的当晚,李书记在县城一家饭店召集镇里的副职以上干部设宴为付少聪接风洗尘。第二天中午和晚上企业厂长们继续设宴为他洗尘接风。
晚上喝酒的厂长里有甄妮的父亲甄如山。付少聪问甄如山,甄妮和小马这段时间处对象怎么样了?甄如山居然问:“哪个小马?”付少聪说:“你什么记性?就是我给甄妮介绍的那个小马!”甄如山这才“嗨“了一声,拍下自己的脑袋,说想起来了。甄如山说:“这个甄妮,那次见面后我就没听她说过小马的事,还以为小马没看上我家姑娘呢。”付少聪说:“我走之前,让甄妮带小马去你家,去了吗?”甄如山说:“她没领小马来家,不过,前阵子她倒是把机关的毛报道员领家里来了。”付少聪说:“她把毛瑟领家干什么?这个甄妮。”
付少聪晚上没回家。出门一个月,再回到机关,付少聪感到一切都很亲切,他觉得还是在镇里好,在镇里他是三大领导之一,少壮派,书记老李和镇长郭有才都对他另眼相看,下面又有那么多的厂长、经理拥护着,可以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成就感是很浓的。可出门就不一样了,出了门,你这个乡镇的公司经理屁都不算,尤其到了南方,根本没人把你瞧在眼里。在南方人眼里,你这个经理就是个乡巴佬,是土包子,没准还被当成了个穷瘪三,总之什么都不是。在镇里就不一样了。
付少聪拿起电话拨分机室电话。分机室耿芳值班,耿芳一说话,付少聪就听出来了。付少聪这个人有种本事,就是他的记忆力特别地好。一个人,只要被他见过一面,听他说过一句话,就会被他记住。不过付少聪对耿芳没兴趣。付少聪在内心里有过一种比较,就是他觉得东风镇这些女孩子当中,耿芳是长得最差的。个子不高,还胖,脸上也不干净,有雀斑,眼也不好看,单眼皮,还是黄眼珠,还没多少涵养,有话直通通的。他过去和甄妮说过:“耿芳啊,找对象最难了。”甄妮说:“她就是嘴不好,心挺好的。”付少聪说:“哪个男的搞对象是要心的?”甄妮就笑,甄妮笑起来细声细气,有股特别招人爱怜的地方。付少聪想,耿芳连一个指头都顶不上甄妮的。
耿芳也听出了电话中说话的是付少聪:“是付总啊,您回来了?今天该我值班,您要找谁,我给您叫去?是找甄妮吗?找甄妮我这就喊她上去,她在呢。”耿芳是个机灵的姑娘,接过不少付少聪打给分机的电话。他打给分机的一般都是找“审计科的甄妮,让她到我屋里来一下。”耿芳都习惯了。
37c4541cd5257538e14f0c77965e24317a03eb3a283653820f752783ef45c6e5 谁知付少聪这次却不找甄妮。付少聪说:“你看报道员毛瑟在不在,如果在,你请他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就说我有事找他。”
毛瑟来东风镇之后才知道,东风镇的领导跟他原来所在桃园乡的领导不一样,桃园乡的领导“有事”一般都是白天,东风镇“有事”却大都在晚上,比如党委书记老李,就喜欢在晚上开党委扩大会,每次开党委会都是晚上五点以后,会一般要开到晚上八九点钟,报道员也要全程参加,说是要领会会议精神。不过,付少聪找毛瑟还是第一次。毛瑟想,付少聪找我有什么事呢?
毛瑟还是第一次进付少聪的房间。毛瑟进来时,付少聪坐在办公桌后面翻一沓文件。见毛瑟进来了,就点头让他“先坐”,毛瑟坐了几分钟,见付少聪还在那里翻文件,就站了起来,问:“付总,您找有事?”付少聪说:“没事,找你聊聊,你先坐。”说着又低头翻文件。毛瑟只好又坐下,干坐了几分钟,付少聪这才伸了个懒腰,起身,笑着,到毛瑟身边的沙发上坐了。
付少聪人胖,但身材高大,所以倒不显胖,反显示出了他的强壮和丰富。付少聪的笑也是很丰富的,笑的幅度不大,但嘴唇会弯出一个弧度来,有时露几颗牙齿。付少聪不吸烟,所以露出的牙都白灿灿的。付少聪拿过一盒完整的烟给毛瑟,让毛瑟吸。
付少聪说:“毛瑟。”
毛瑟赶紧看付少聪,以为有话要跟他说。
付少聪说:“毛报道员。”
付少聪说:“毛大才子。”
付少聪说:“好。哈哈。”
听得毛瑟一头雾水。
付少聪还真没事,他用各种称谓把毛瑟叫了一遍,就又笑眯眯地不说话了。毛瑟却尴尬了。烟当然不好抽了,可也找不到适当的话来说,相当尴尬。但付少聪不觉得尴尬,他还是那么兴致勃勃的样子,耐心地笑着,兀自喝下去了一缸茶水,茶水喝下去,终于开口了:“小毛,有对象没有?”
付少聪说:“你今年也二十出头了吧,找没找过对象?”
毛瑟忙说:“没呢。”
付少聪说:“该找了。”
毛瑟说:“我刚二十一。”
付少聪说:“该找了,先谈着嘛。”
付少聪说:“晚婚可以,但朋友一定要早找。这是我一贯的观点。有人把晚婚跟找朋友混淆了。那不好,误人子弟嘛。”
付少聪说:“我就给审计的甄妮介绍了一个,小马,小伙子和你同岁,他们不照样谈的挺好!”
毛瑟这才知道,甄妮的“男朋友”是付总给介绍的。
付少聪说:“年轻人的工作要上心,婚姻大事也不能马虎。该找女朋友了,就要找,花开堪折直须折嘛。耽搁了,岁数大了,就不好找了。你说呢,小毛。”
毛瑟点头,心里还是一团雾,觉得付少聪今天有点怪,怎么关心起自己的个人问题了。这件事,吴副书记没问过,宣传委员小金没问过,就连给他调过来的郭有才也没问过,就是说组织都没关心过,作为企业公司总经理,怎么关心起党委这边人的婚姻大事了?
付少聪说:“我跟他们不一样,我上大学时是管过团的,是团委书记、学生会主席、工会主席。我最喜欢和年轻人打交道,就喜欢关心他们。我早就给你物色好了一个姑娘了,和你挺般配的,要不要我替你说说?”
毛瑟忙说:“谢谢付总,不用不用!”
付少聪说:“我给你物色的这个人呢你认识,就是分机员耿芳。我听甄妮说过了,耿芳除了岁数比你大点,其他各方面条件都差不多,蛮般配的。女大一,抱金鸡,女大三,抱金砖。女人大点好,知道心疼人,我爱人就比我大。你和耿芳要是谈好了,结婚的事也包在我身上,我给你们当司仪,婚车就用我的蓝鸟,不比李书记的车差,你看怎么样?哈哈!”
毛瑟已经有点坐立不安了。他开始听付总说给自己物色了个姑娘,心下还隐隐的有点兴奋和期待,没想到说出的竟是耿芳,毛瑟感到的就不光是遗憾,还有些羞恼了,有被侮辱了的感觉。但在付少聪面前他又不好表示,只好说:“真不用,我还小呢。真不用,谢谢付总关心。”
付少聪说:“我看你和耿芳还是挺合适的,个头身高长相……蛮般配的嘛。”付少聪从南方刚回来,话里的“蛮”说的也“蛮”是那么回事的,付少聪说:“回去想想,啊,要是没意见,上来跟我说一声,耿芳那里我给你去说,你放心好了。我保准一说一准!”
送走毛瑟,付少聪脸上的笑迟迟不肯散去,他坐了会儿,再次拨打分机电话。
甄妮是笑着进付少聪房间的。甄妮说:“付哥你回来了。”
甄妮虽然笑着,心下却打着鼓,怕付少聪问小马的事。她现在最怕的就是付少聪提小马了。小马都成了甄妮的一道坎了,不知道是该迈过去,还是该绕过去,能迈过去或绕过去就好了,关键是既不能迈也不能绕,坎上面站着付少聪呢。
付少聪却没提小马。付少聪从南方回来带了件衣服,其实是买了两件,一件是给妻子的,一件给甄妮。给妻子那件,妻子昨天晚上试过了,他开了灯看,关了灯看,总感觉妻子穿着有点不合适。按说妻子也并不胖,腰里的那一把,屁股那一把都还是带着韵致的,可这件衣服,她穿着还是紧了。他都奇怪当时为什么买了两件一模一样的,而且很可能是按照甄妮的身材给妻子买的,甄妮那么瘦,妻子穿着可不就是有点紧吗?
付少聪把衣服从包里拿出来,说:“给你买了件衣服,你嫂子一件,你一件。你嫂子那件都穿了,你也穿上试试。”付少聪让她“试试”,甄妮脸一下红了,说:“谢谢付哥,我回去试吧。”付少聪说:“就在这里试,我想看看。看看你穿上跟你嫂子穿上有什么区别?”甄妮为难了,说:“还是回去试吧。”付少聪说:“试一下怕什么,你怕什么?你上里屋试。”,付少聪的办公室是个套间,甄妮见付少聪这么说,只好进去把衣服换了。衣服是件薄毛衫,穿上后,有种贴身的细腻和温暖。甄妮穿好出来,脸就红了,说:“好了。”说:“谢谢哥。”
付少聪眼睛像长在甄妮身上了,说:“真漂亮。”
甄妮说:“就是麻烦,一会还要脱。”
付少聪说:“脱什么,穿着。你穿着好看。”付少聪说着就把屋里的灯关掉了,只开着台灯,甄妮开始吓了一跳,以为是停电了,后来看见了台灯,才知是付少聪把灯关了。
付少聪说:“把台灯也关了。”
甄妮没体听明白,一下紧张了,说:“别关。”
付少聪说:“关了再看。关了才好看。”
甄妮说:“付哥,别,别关了。”
付少聪说:“这件衣服是特殊材料做的,关了灯,才有效果。”
付少聪说着就过去把台灯拧灭了。屋里一下暗了,甄妮却一下亮了,闪闪发光,简直奇妙了。为什么会这么奇妙?妻子昨晚穿上怎么就没这么奇妙呢?甄妮也感到了奇妙了,她站在屋子中央,一动不动,像是穿上了水晶鞋的灰姑娘。甄妮就是在这种奇妙的非现实的感觉里,感知到付少聪在一点点靠近的,付少聪的动作很慢,很温柔。付少聪走到甄妮面前,又绕到甄妮身后,前前后后地看。看着看着,突然就把甄妮抱住了。太突然了。付少聪的拥抱不是那种普遍意义上的拥抱。普遍意义上的拥抱,三个娇小的甄妮也不够付少聪一个人抱的。这种拥抱是特殊的,说确切点,那都不该算抱,付少聪只是用两只手“抱”住了甄妮的胸脯。劲不大,然而甄妮已经喘不过气来了。甄妮想:要死了。我要死了。甄妮确定这个晚上自己要死了。死神就在这暗黑的房间里站着,看着她,等着她呢。
13
一进五月,东风镇一下就忙起来了。那些平时很少在机关露面的人到了五月也突然现身了。明摆着,东风镇要有大的事情发生了。机关干部可不是傻子,平日嘻嘻哈哈,关键时刻每个人都是很好的侦察兵,镇里的每个风吹草动,都会让他们提前找到某类事情发生前所要显示的征兆。要有大动静了!党委正在酝酿大的动静了。东风镇这潭波澜不惊的水要“动”了。首先是在党校学习的镇长郭有才回来了,回来后就和党委书记老李两个人“频繁”开会。接着是开会的人渐次阔大,总经理付少聪、副书记老吴也参加了。到后来就是每天下午五点钟开始的党委扩大会,党委扩大会也“不对劲”了。一是会开得勤,三天两头的,一是会开的时间越来越长,几次开得都快到午夜了,食堂管理员如临大敌,招呼每个厨师都要“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来,把领导们的夜宵准备好”,“别让领导生气”。管理员是个谨小慎微的人,楼上开大会,他给食堂的员工开小会。他说:“东风镇要出事。咱们都小心点,别让领导在咱厨房开刀。”其实是管理员多虑了,领导怎么会在这里“开刀”呢?改革也改不到食堂头上来。下来吃宵夜的领导同志们一个个虽然严肃,吃起饭来的样子,看上去还是蛮香甜的。
东风镇到了关键时刻,邓小平南巡有一段时间了,南巡的文件也学了一遍又一遍了,负责主持机关学习的党委委员、宣传委员小金每次学“南巡讲话”,都要读到嘴角泛起白沫子,这说明什么,说明改革开放的春风也要在东风镇劲吹。不吹,台上的老李老吴老郭和付总会那么严肃吗?东风镇的干部们一下就体验到了改革来临前的紧张和不安。他们不知道改革会从什么时候开始,从哪个部门开始。但他们时刻准备着,时刻谛听着,时刻等待着,也时刻打探着。打探当然也只能从小金那里入手。“小金,什么时候开始啊?”或“小金,说实话,是不是快了?”小金不说话,脸却分外严肃了。因为严肃,小金说出的每个字都显得分外的庄重,简直惜墨如金了。小金说:“等着吧。”小金只说了三个字“等着吧。”小金就不说了,她忙啊,干部们就不好打扰人家了,只能是等着。
时间到了五月的中旬,第一套改革的方案下来了。胆战心惊的干部们最终等到了尘埃落定的结果。结果有两个,可谁都觉得这结果只有一个,结果出来了,并不显得很突然,不过是老李多次说到的“小政府大服务”这个“大盘子”中的一个“小变动”。就是政府这边的畜牧办、蔬菜办改了个名字,畜牧办叫“畜牧服务中心”、蔬菜办叫“蔬菜服务中心”,除了名字改了,这两个办公室也由镇政府迁了出去,畜牧办迁到养殖场去办公,蔬菜办迁到了大葱专业村去办公去了,行政级别不变,还是正科级,工资不变,还由镇里统一发工资。一句话,畜牧服务中心和蔬菜服务中心还都是镇政府的职能部门,不过是换了个名称换了地方办公。机关干部是这样看的,领导们可不这样看,尤其是李书记,改革方案一出来,他的脸色明显放松了,严肃的脸上也带出“久违”的笑容。他很高兴,改革没遇到太大的阻力,这为以后机关的进一步改革打下了基础。很好,非常好!
改革方案一公布,机关干部们终于松了一口气,很多人的脸都可以用“喜上眉梢”来形容了。机关里的女孩子更是唧唧喳喳,她们比别人还多出了一口气,耿芳一听完改革方案就乐了,冲旁边的甄妮说:“她终于走了。”
甄妮当然知道“她”是谁,李青萍嘛,李青萍要离开机关去养殖场了。
耿芳还回过头对王彦说:“害人精要走了。”她现在叫李青萍是“害人精”,她说:“害人精这回去养殖场了,到了养殖场,看她还跟谁去犯骚?”
王彦说:“她早该走,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耿芳和王彦一起问甄妮:“她走了,你怎么还不高兴了,舍不得了?”
甄妮倒不是不舍得李青萍走,李青萍一走,确实是大快人心,甄妮心下里当然高兴。可甄妮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甄妮现在很害怕,特别怕耿芳和王彦和自己说话,她们一说话,就像谁让她接电话一样,她一听到让她接电话的声音,心就哆嗦,哆嗦着往深渊里沉。有点草木皆兵的味道了。
其实是甄妮多心了,从那天晚上后,付少聪一次都没让分机喊她上去过。付少聪没让人喊她上去,却亲自下来找甄妮了。付少聪还是过去那样笑笑的,高大微胖的身子晃晃的就过来了。付少聪很少穿皮鞋,如果不出门,他都是穿着一双那种只有老头才穿的圆口的千层底的布鞋,这种鞋穿起来轻便,利索,走起路来不张扬,很少有响动,只有走到跟前了,你才会发现原来是“付总”来了。所以,公司办公室里的人都怕付总的这双鞋,无声无息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过来了。“付总”也不是总是笑笑的,“付总”对自己手下的人呢,就很少笑,凶起来的样子吓人得很,厉害得很。公司那边的人没一个不怕“付总”的。就连那几个“副总”见了“付总”都是一副噤若寒蝉的样子。但“付总”对别的口的人却总是笑笑的。
付总笑着,悄无声息地走进审计科,走到甄妮身边来了。胖乎乎白嫩嫩的大手放在了甄妮的头上,说:“甄妮,忙什么呢?”甄妮身体一哆嗦,一句话说不上来。连科长和王小军都纳闷了,过去,付总要是来了,甄妮的话总是没完没了的,甄妮的笑也总是没完没了的。
科长说:“甄妮,你怎么了?付总和你说话呢。”
科长说:“这丫头,连付总都敢怠慢了。”
付少聪笑着说:“甄妮那是忙呢,我还是走吧,不打扰你们工作了。我去财政所看看去。”
付少聪不忙的时候,喜欢到机关的各个科室里走走看看。他这样做,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想和“同志们”联络一下感情。所以在镇里的这几个大头中,付少聪在机关干部里的印象是最好的,和蔼可亲,朴实睿智,还没有架子。付少聪一过去,财政办公室那里就传来了广大妇女们开心的还带着点夸张和捧场的笑声。
甄妮低着头,看抽屉里的一份报表,头都快低到抽屉里去了。
甄妮现在几乎把自己关在审计的办公室里,连财政的办公室也很少去了。甄妮过去一天去财政所没遍数,常常一转身就去了,一抬脚就去了。现在一不过去,财政办公室里的人还有些不习惯了。想了,有甄妮显得多热闹啊。财政所除了张然,全是大妇女,大妇女们都喜欢听甄妮说,喜欢听甄妮笑。甄妮笑得多好听,像书上写的,“银铃也似的”,那么瘦的一个姑娘,笑的样子也可人疼,笑大劲了,弯着腰,捂着肚子,“真是逗死了”。
甄妮不过来,财政所为首的几个大妇女就到审计来看甄妮了。想看看甄妮怎么了,甄妮怎么也没怎么,还像过去那么瘦。几个大妇女就啧啧,说你看人家甄妮的身材是怎么维持的,说你再看咱们几个,不是个缸就是桶,上下都一般粗了。她们这样嘻嘻哈哈地夸着甄妮贬损自己,甄妮脸上还是带着一丝笑的,可谁都看得出,那笑很勉强。甄妮还是不一样了,甄妮过去爱说爱笑,甄妮现在既不爱说,也不爱笑了。
财政所的张大姐说:“甄妮,怎么了?我们的屋也不去了,是不是张然招惹你了?”
甄妮说:“不是。”
张大姐说:“我说呢,我们张然跟个木头一样,他敢惹谁?甄妮姑娘多厉害,是不是?”
甄妮说:“不是。”
李大姐说:“甄妮,我听付总说,你有对象了,什么时候把小伙子领来让我们看看?”
甄妮就把脸低下去了。财政所的大妇女们终于知道甄妮为什么这样了,有了心事嘛,有了对象了嘛,要做女人了嘛。大妇女们又打了几句哈哈,就从甄妮屋里出来了。
张大姐说:“也不知道付总给甄妮介绍的对象怎样?”
李大姐说:“付总介绍的能差哪里去?”
张大姐说:“听说那个人叫小马。”
李大姐说:“就是叫小马。”
财政所和审计科就那么几步的距离,大妇女们偏偏要把话都说在外面,审计科里就听得一清二楚的,王小军就唱上了:“马儿——你慢些走,慢些走……”
别的姑娘,有了对象,心里装了心事,虽然也害羞,也会不好意思,但骨子里却是喜庆的,像是顶着土的小草,样子害羞,内里却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冲动劲,那种喜庆是挣扎着也要破土而出。甄妮却怪了,甄妮的样子明显不是暗含着喜悦的害羞,甄妮的样子反倒像是失恋了,丢魂失魄一样,身子愈发地瘦下来,人走起路来都打晃了。
14
那件事后,甄妮很少在机关住了,除非是她值班。值班是躲不掉的。
这个星期四的晚上,又该甄妮值班了。她在食堂里草草地吃了半个馒头,就回到自己的宿舍,人往床上一躺,眼神就空洞了。那件事,甄妮已经回想了无数遍,想了无数遍还是想不清楚。自己既没喊也没叫,就让他给剥光了。他剥她的样子,很认真,很温柔,很细致,像是在剥一棵葱。平缓的呼吸,游刃有余的抚摸,仿佛甄妮不是具人体,而是件瓷器。甄妮跟傻掉了一样。自己疼了吗?叫了吗?甄妮不知道。甄妮甚至想不起来事情是什么时候结束的,自己又是怎么下楼的。唯一印象深刻的是那件能发光的衣服。甄妮当时穿着它没什么感觉,甄妮后来想到了自己穿着那衣服的样子,那样子就跟一条长满了光闪闪鳞片的鱼儿,那样子用一句话来形容,就像什么衣服都没穿,只是光光的,闪闪的,带着无耻的下作的样子展现在黑夜里。
那天晚上后,甄妮再也没穿过那件衣服。
甄妮在床上躺了会,不知怎么就想到了李青萍了。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看到李青萍,不知道李青萍现在怎么样?甄妮忽然有些想念李青萍了,特别想去看看她。甄妮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觉得自己现在理解李青萍了,她想和李青萍一起聊点什么。可外面天这么黑,离养殖场又那么远,差不多是到县城两倍的路程,自己一个人怎么去呢?
甄妮又想到毛瑟。甄妮去找毛瑟时,心里一点底都没有。按说,甄妮不应该找毛瑟,毛瑟伤过自己的自尊,那天她想请毛瑟看电影,却被拒绝了,甄妮回去后就发誓再也不理毛瑟了。可谁知道,事情仅仅过了这么短的日子,她的想法完全变了,她不但不恨毛瑟了,还无端地涌上了对不住毛瑟的感觉,好像她欠了毛瑟什么。她能欠毛瑟什么呢?甄妮没底,还因为她知道毛瑟和李青萍的事,甄妮没想到毛瑟那么干脆,和李青萍说断就断了,李青萍走,毛瑟居然也一副大快人心的样子!一点留恋的意思都没有。甄妮都有点替李青萍抱不平了。
甄妮找到毛瑟,把要去看看李青萍的事情说了。毛瑟竟答应了。毛瑟说:“好啊,正好我也想去看看她们的那个畜牧服务中心什么样。”
两个人骑上车,一进入夜色里,甄妮立刻伤感了。多好的夜啊,那么黑,那么安静,夜深人静,好风如许,甄妮的爱情就是从黑夜里开始的——她的爱情是隐蔽的,带着夜的神秘和晦涩,也带着青春的涌动和旋律,她为自己的爱情陶醉过,幸福过,可她的爱情是多么短,多么可怜,多么易碎啊。想到这里,她的心里忽然对付少聪涌起一股恨意,她是那么恨他,甄妮觉得是他夺走了她的爱。自己曾爱过的人此刻就走在自己的身边,可她从没感到自己像现在这么孤单,她确信毛瑟就是她的初恋,可这种确信是多么的让人欲哭无泪。因为她从没表白过自己,她也从来没从毛瑟身上看到过对自己的依恋。那她的爱还是爱吗?她的爱情就像是这黑夜里又柔又暖的长风,梦一样,来了,又梦一样,去了。真是来无影去无踪。现在,甄妮知道,自己的爱情像风一样散了。梦破碎了,剩在黑夜里的只是自己尸体一样的影子,是一种无从凭吊的伤感和伤怀。
一路上,甄妮都没和毛瑟说一句话,却特别想流泪,甄妮想,在黑夜里流泪也是好的啊,多么安全,多么放纵,多么伤痛,又是多么幸福。可甄妮一直忍着,甄妮想,无论如何不能让毛瑟看到自己流眼泪。想流泪了,也要等到没人的时候,一个人,偷偷地,哭。
李青萍做梦不会想到甄妮和毛瑟会来看自己,人立在门口,傻了一样,一句话没有,想笑,却笑得相当难看,都像哭了。李青萍显得相当紧张,说:“甄妮,你,你们怎么来了?”话一出口,脸就红一块,白一块,场面很尴尬。甄妮看着李青萍,明显感到了她眼睛里的落寞和孤单,自己的心就跟着疼了。她把毛瑟让到李青萍的屋子,自己则拉着李青萍到外面的长廊里坐下聊开了。甄妮一见李青萍,像见到亲人一样,话匣子立刻打开了,说出的话全部贴心贴肺,特别地体贴,特别地温存,有了深入人心的力量,李青萍眼泪哗一下就出来了,说:“甄妮,你真好。”说:“甄妮,谢谢你。”
甄妮和李青萍的聊天是冗长而散漫的。说散漫,是因为她们话题的不确定性,东拉一句,西扯一句的,但两个人的谈话并不因为话题散漫就淡了下来。不但没淡下来,还浓了,厚了,因为说话的声音很轻,很小,还带上了私密的特征,像闺蜜的私语。双方都感到了这种谈话的甜蜜和感人,所以谈得越发的坦诚和稠密。她们当然并不是一味在谈话,她们谈话的间隙,手上还会带些小动作,比如,谁弄了一下谁的领子,谁又帮助谁择了下裙子上的毛发,谁先见了谁头发乱了,说了句:“野丫头,蓬头鬼,像什么样子啊?”谁又打了谁一个粉拳,这样两个人就吃吃地笑作了一团,也不知是谁先说了句,“轻点,别给他听见啊。”那个也说:“对,就不让他听见。”于是谈话的声音小了下去,可吃吃的笑声,却膨胀了,盖都盖不住了。
毛瑟在屋里无聊得很,不知两个人说什么,有什么可说的?毛瑟一直在看表,时间滴滴答答的,跟患了前列腺男人的小便一样,让人急也不是恼也不是,不急不恼还不是。他在屋子里来回走七步,李青萍的房间脸盆上方有一个小圆镜子,七步走到头正好可以近距离照一下镜子。镜子里的毛瑟显得有些惶急和无所适从,他现在有点后悔来这里了。李青萍见他尴尬,他见李青萍其实更尴尬。他后悔那次那样对李青萍,不然,他们还可以像过去那样有说有笑自自然然的,至少没有现在这样别扭。
毛瑟也不知走了多少个七步,甄妮才进来了,脸蛋红扑扑的,一点没有了刚来时的那副惆怅的样子了;李青萍也进来了,脸上同样是红扑扑的,好像刚从浴室里走出来。
甄妮叹口气,说:“时间过得真快。都十点多了,该走了。”
李青萍说:“那你住下好了,让毛瑟一个人回。我一个人正好没伴。”
从李青萍那里出来,两个人许久谁都没说话,骑到上次回家那个小路口的时候,甄妮才叹了口气,像是自语地说:“小马给我打了两次电话了,要请我看电影。”
毛瑟问:“哪个小马?”
甄妮说:“就是……就是……”
毛瑟说:“就是付少聪介绍的那个呗?”
甄妮不说话。过了会儿才说:“毛瑟你这么大了怎么还不找个女朋友啊?”
毛瑟说:“我怎么大了?我才二十一岁,我还感觉自己含苞欲放呢。”
甄妮说:“……那也该找个女朋友了。”
毛瑟说:“找谁呢?我想想……对了,不用找了,找什么啊,你们不都是我的女朋友吗?”
甄妮说:“不要脸。”
毛瑟哈哈一笑:“我是不要脸,我不该说你,我怎么能说你呢?你是有男朋友的嘛。”
甄妮说:“又不正经了,你说他叫我看电影我去不去啊?”
毛瑟说:“去啊,为什么不去,去了,那个小马就是你听话的小马了,你可以任骑骑,任打打了……那多好啊!”
甄妮突然就生气了,说:“是啊,那多好,真是好呢!最起码这个小马看上去人还实在——比某些人要实在得多。某些人啊,你就是把自己的心掏给他,你在他那里都得不到一句实话。”
毛瑟被甄妮这话说得愣了一下,但他很快想到那个夜晚,想到付少聪和他谈话的场景。那个场景让他糊涂,也让他清醒了。不过清醒了,也只能装糊涂。毛瑟就故伎重演,骑车去别甄妮,说:“让你说,让你厉害!”
甄妮毫无防备,毛瑟这一别,甄妮的车子拐了几拐,突然连人带车重重地摔在马路边了。毛瑟忙下车去扶甄妮,以为甄妮会笑,或笑着生气——却一下子愣在那里了——甄妮不知什么时候流泪了,甄妮不知什么时候流了一脸的泪水。
毛瑟说:“对不起啊。甄妮,我不是故意的。”
毛瑟伸手去拉甄妮。毛瑟说:“对不起,甄妮,我只是想吓你一吓……”
甄妮却拉住毛瑟的手不放,还古怪地说了句:“对不起啊,毛瑟。”
接着,在毛瑟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甄妮又一把抱住了毛瑟。甄妮手上的力道狠狠的,怕一松开毛瑟就会跑掉一样。
甄妮说:“对不起——”
甄妮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甄妮松开毛瑟,两手把脸捂住,放开声音,长歌当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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