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纪事

2012-12-29 00:00:00小鸽
延安文学 2012年4期


  朱小鸽,女,1951年生于北京。1968年初中毕业去山西插队。1972年成为石油勘探队员。1978年考入长春地质学院,毕业后任职于中国石油勘探开发研究院遥感所。中国石油勘探开发研究院工学硕士,计算机应用高级工程师。现已退休。本文为作者的处女作。
  塬:我国西北部黄土高原地区因流水冲刷而形成的高地,四边陡,顶上平。
  ——新华字典
  一 启 程
  北方12月的夜晚寒气逼人。列车行进在茫茫暗夜中,只听见呼呼的风声和咣当咣当的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窗外一片漆黑。
  我和一个同学站在两节车厢中间的过道里,许久都没有说话。刺骨的寒风从车厢链接处的缝隙里吹进来,冻得我打了个哆嗦,但我们仍然站着不动,默默地看着窗外。车厢里的同学们都已经昏昏沉沉地入睡了,有的人脸上还带着泪痕,有的却含着兴奋的微笑。昏黄的灯光,温暖沉闷的气息,此时代替母亲、家庭,代替一切亲人、朋友、战友和同志抚慰着这群疲惫的年轻人,在把他们撒向广阔天地的前夕,最后一次把他们聚集在一起。
  我心里仍然想着下午,在北京站送别的情景。
  妈妈没有来,爸爸还在隔离审查中,堂哥、表姐带着弟弟妹妹们和我的好朋友都来送行,阵容也算强大。北京站站台上人山人海,从临时入口处仍源源不断地拥进澎湃的人流。一对姐妹的母亲拉着她俩的手不放;身旁同学的父母一个劲地向她叮嘱着什么;另一边的同学被她的三个妹妹围着,还搀扶着她白发苍苍的姥姥。在我们旁边,同班的胖子还像往常那么慷慨激昂。我听见表姐对我说着什么,可在嘈杂的人声中却什么也没有听明白。
  车铃响了,人群骤然向列车涌来。我情不自禁地拉紧了向我伸过来的手,磨磨蹭蹭地不肯上车。铃声又响了,同学们全都上了车,弟弟急得直催,我才最后一个上了车。站在车门口,我看了一眼六岁的小妹妹,又看看周围。车厢的每一个窗口都挤满了人,人头摞人头,一只只伸出的手紧紧拉着车下的人,后边的人虽然被挡住了,却拼命从人缝中挤出一只手,拉住隐约可见的亲人。车下的人,全然不顾掉下站台的危险,一个劲儿地往前挤,抓住手就不放。后边实在够不着的人们,有的伸着胳膊拼命喊着,竭力让声音传到孩子的耳边;有的木然地站在人群后,不喊也不动,只用一双双火热的、含泪的、深沉的眼睛凝视着车窗。抑制着的抽泣与千言万语的叮嘱响成一片,稠密的人群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的心里却感到莫名其妙的平静。早在三天前,我就不断命令自己:走的时候一定不许哭,不能哭!所以,在这离别的瞬间,我就没有激动。在这个文化大革命第三年的冬天,我的家,就像这节车厢里我们那所曾经全市闻名的中学里大多数同学的家庭一样,被文化大革命的疾风暴雨掀翻了。对于家,对于北京,我已没有多少留恋。在内心里,我甚至希望走,希望摆脱家里那种压制抑郁的气氛,和“资产阶级出身”所时时带来的难堪。何况,我的好朋友们差不多都走了,我的最后一丝眷恋之情也被渴望换一种生活的期望压过了。
  汽笛响了,不知谁突然哭出了声。立刻,汽笛声与列车的制动声就被人声淹没,哭声和喊声再也分不清了。我一辈子只听过一次这种声音:巨大,沉重,浑浊,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声音。人手连成的纽带断开了,车下移动的人流被渐渐加速的列车扔在了后边,那声音依然在耳边回响,亲人和朋友们的影子却早已看不见了。我平静而又茫然,似乎意识不到这一别意味着什么,好像不过是学校时又一次去农村集体劳动。走进车厢,看见同学们哭红的眼睛,嘶哑的声音,不知说什么好。
  夜幕降临,下午的激动、兴奋都已沉寂。我曾经和同学们试想未来,憧憬着我们今后在广阔天地里的大有作为,现在也累了。夜已深了,但我还不想回车厢去。冷风的刺激使我的头脑格外清醒。我珍惜这个走向社会,走向生活的第一个夜晚,这个人生转折点的夜晚。下午的景象慢慢退去,北京——祖国的首都、我的故乡以及留在那里的一切都被抛在了身后,我心里开始了对未来朦胧的希望,对新生活的好奇与猜想。终于,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凉清新的空气,转过头对同学说:“回去吧。”
  这列运载着近万名北京中学生的知青专列此刻是这样地安静,车轮卷着风声低沉地伴随着这群年轻人不安宁的梦境,列车像黑海中的巨龙在祖国广袤的大地上,在无边无际的寒夜中疾驰,把他们带向黑夜尽头的目的地。一部充满了希望与失望,痛苦与追求,磨难与成长的知青历史就这样展开了。那天,是1968年12月17日;那年,我17岁。
  二 沟 沿
  在我插队的山西绛县,这个“沿”字要念第四声并加儿音,为沟沿(yàn儿)。它专指黄土高原上,被深深的沟壑切割后的黄土塬的边沿,它即是黄土深沟的边界,也是高耸的黄土塬的尽头。
  沟边幻想
  那一年,下了知青专列,又被卡车拉着,上坡下坡,摇煤球似的,晕头转向地就来到了黄土高原上的一个村庄。村子坐落在黄土高原南端,晋南山丘与中条山包围下的一片小高地中,南边环绕着中条山脉,西部是稷王山等山丘,地势北高南低,沟壑纵横,深沟陡壁切割着层层台田。
  我们村地处那一方黄土塬的南端,整体上田地是平坦的台田(宽缓的梯田)。村南一里多地就临着一条又深又开阔的大沟,被称为南沟。村子东西两边各有一条基本南北走向的大沟围住村庄,沟口都是从南边的大沟开始,并一直往北延伸,逐渐变窄变浅,称为东沟和西沟。这两条沟比南沟小多了,也没有那么陡,沟底有泉眼,不大,在雨季成为洪水的通道。从北边塬上流下来的雨水最终汇集到我们村的这两条沟里,流向南边的大沟。尤其是西沟,是主要的泄洪道。
  初到村里那阵下地干活,常常是站在地的这头,只见眼前一片麦海,等干到地的那头,却突然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峭壁顶上。脚下,有时是一条陡直的大沟,如同刀切的一般;有时是一片小平原。平原那边,又是连绵起伏的丘陵。晴朗的日子,可以看见对面山上那一条白线似的弯弯曲曲的山路,平原上的麦田和秋庄稼地看来像彩色的棋盘。脚下的陡壁就像拔地而起的一堵墙挡在一边。若回身往北看,就会看到一排排宽展的梯田层层叠起,直到北山脚下。而云遮雾绕的北山总是把山头藏起来,只露出朦朦胧胧的身影。
  我们村最南边的一块地就在南沟沿上。那是一块好地,冬种小麦,麦收种玉米或高粱。我最愿意到沟沿那块地里去干活,我喜欢站在沟沿看风景。
  麦收时节,我站在一眼望不到头的麦田地头上,先深深吸两口气,然后弯腰低头,左手揽住麦子,右手拿镰刀,开镰割麦。每人三行,左右兼顾,不歇气地只管低头往前割,不能直腰抬头,因为一旦直起腰身,看见那望不到尽头的麦垅,看见别人都在你前边,就再也没有一鼓作气的勇气,就会觉得更累。成熟的麦穗上,尖利的麦芒像针一样扎得人又疼又痒,手上不久就被镰刀磨出水泡。但这些都不是最难忍受的,最难受的是腰疼。腰实在酸疼的不行了,就双手撑在膝盖上喘几口气,接着再干,任汗水不停地从脸上滴落到脚下的麦地里。如果把腰伸直歇够,就更弯不下来了。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感觉似乎腰快断了,人已经累到了极限。突然一阵微风吹来,眼前一亮,已经到了地头。这时候直起腰,抬起头,擦把汗,这才发现,我正站在沟沿上。
  放眼望去,这是一条非常宽阔的大沟,东西走向,沟底分割着整齐的庄稼地,宽的地方有五六块地,窄处也有三四块地,犄角旮旯、边边沿沿都利用起来。阳光照耀下,金黄色的麦浪随风起伏。收割过的地块里,浅黄色的麦茬地上排列着整齐的麦捆。有的地块中绿油油的,我猜是苜蓿地。还有的地块光秃秃的,深浅不一的土黄色,浅的是休闲地,深的是新翻过的土地。顺着大沟向西看,大沟往西北方向拐去,与西沟交汇处的黄土绝壁陡直尖锐,像一把剑头;向东眺望,越过东沟口,目光所及尽是色彩斑斓的土地。大沟渐渐开阔,变成深谷之中的一片小平原。
  收回目光往下看,从我站的沟沿几乎可以直接看到这一侧的沟底,陡峭的黄土崖壁立千仞。再抬头望向对面,山峦起伏,连绵不绝,一条白线从对面的沟沿弯弯曲曲盘向山顶,那是一条翻山的小路。对面的沟壁比这一侧稍缓,可以看见一条小道从沟沿斜斜伸向沟底。一块云彩飘过,在沟底留下一片阴影,又缓缓移走。清风吹来,带走浑身的热汗。一只不知名的鸟儿飞过,沿着大沟向东方飞去。那一刻,我真希望能够变成一只小鸟,自由自在地飞翔,飞出这片黄土地,去看看沟外的广阔天地。
  “别傻站了,抓紧往回割。”有人在身后叫我。虽然只是在沟沿上站了一小会儿,我已经不再觉得累了。沟底生机盎然的土地,沟沿的清风,陡峻的黄土壁,连绵的山峦,蓝天白云下,自由飞翔的小鸟,都让我心旷神怡。转过身,眼前还是那块望不到头的麦地,但我已经不怕它了。我弯腰低头不停地割着,只希望尽快割到地头再拐回来,再站在沟沿看那美丽的风景。
  中秋夜
  有一年中秋节,晚饭后队长招呼大家去沟沿那块地里砍高粱秆。高粱是秋庄稼,割了麦子后种高粱,高粱熟了先用镰刀把高粱穗割下来,高粱秆留在地里,一般等到农活不忙了再收下来,可以作大牲口的饲料和当柴烧。那个中秋夜月光明亮,我扛了把镢头就和我们知青点的同学一起去沟沿。走出村口,抬头看见月亮刚刚从东方升起,有一竿子高,月朗星稀,万里无云,清辉洒满大地。
  到了地头一人把住一行就开干。砍高粱秆没有多少技术,所以有点月光照着就能干,但是得用力气,需要巧劲。一手扶住高粱秆的适当位置,一手抡起镢头砍向根部。熟练有劲的人一两镢头就砍下一根,初干的人三四下才能够砍下来,而且手掌很快就会起泡。那一年我已经是“老”农民了,又是天生的急脾气,渐渐地就把同学们都甩在身后。到了地头,我看见地上有一堆高粱秆,就不管不顾地躺了上去。
  沟沿边总是有风,秋风清凉,浑身的汗一下就干了,但是这堆高粱秆可能是白天砍倒后堆放的,此时在我身下暖洋洋地散发着庄稼秆特有的清香,舒服极了。身边不远处就是大沟,深沉而神秘。沟沿边有一棵柳树,柳枝随风飘扬,一轮圆圆的明月挂在柳枝中。我发现八月十五的月亮并不大,但是很圆很亮,上边的阴影清晰可见,像山峦,像烟雾,而又那么对称,像老爷爷笑眯眯的两眼和嘴巴。飘拂的柳枝在月盘上摇来摆去,清风拂面,月辉清朗,天地间一片温柔的辉煌。我身轻如絮,身下温暖而虚软,如一片柳叶飘荡在天宇之中,那银盘一样的皎月几乎伸手可及,我似乎看见广寒宫里,寂寞的嫦娥怀抱玉兔,正在倾听人间的窃窃私语。那一刻,我愿永远在这月朗风清的天地之中飘荡……脚步声、高粱叶的唰唰声,把我惊醒,原来我睡着了。
  我听见高粱秆倒下时的哗啦哗啦声,同学的低声细语和社员的笑骂声,他们都快到地头了。我睁开眼睛,看见月亮依然挂在树梢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银光朗朗,普照大地,并且一下子重又变得遥远而不可及……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儿时的中秋节:那时我躺在小花园的长椅上,听爸爸给我们讲天上星宿的故事,兜里揣着我自己采摘的小红果,把衣服都染红了,但妈妈没有责怪我。如今我们一家人分散四处,天各一方。今夜,他们都在干什么呢……
  不舍地从温暖的高粱秆堆上爬下来,我抡起镢头继续干活。收工的时候,我仰望天空,月亮早已升到柳树之上,月光如水,月圆当顶。
  三 沟 底
  我们村的两条沟里都有一股泉水,水量不大,却是涓涓细流,常年不断。
  芦花婆娑
  东沟较小,平缓,两边沟沿排着好多孔窑洞,住着五队的社员。沟里栽了树,还有社员们的菜地,郁郁葱葱。西沟陡直,也深的多,沟底是密密的芦苇和荆条,钻进去阴森森得不见日头。村北有个西沟桥,桥北侧的沟陡然变窄变浅,称为桥北沟。除了西沟桥南边有四孔窑洞,整个一条西沟再没有人家。三、四队的地,有好几块就在西沟边。但是沟里的地属于大队——也就是我们村(当时一个自然村为一个生产大队)。到了冬天,村里的老人去沟里捡拾枯枝落叶当作柴禾,一、二、五队的人去东沟,三、四队的人去西沟,互不侵犯。不知有没有约定,却是俗成。
  刚来插队的那年春天,我们知青在东沟的坡地上种树。那时沟里已经修了一个坝,存住了不大的一池子水。我们种树时,就从沟里挑水浇树。虽然沟坡不算陡,但把一担水从沟底挑上来,对于初来乍到的我们,还是一个考验。能干的男生即使勉强把水挑上来,也逛荡得只剩半桶了,女生只能两人抬一桶。
  第二年知青被分到各个小队,我们四个女生一个男生被分到四队。那时每到秋天,队里就派人把西沟里的苇子和荆条收回来。苇子可以编草席,荆条可以编筐子。大队曾有一个养蜂场,还专门组织人编织草席与筐子、篓子,是村里赚钱的副业,虽然那时作为“资本主义的尾巴”被砍掉了,但我们村的荆条筐和篓子已经出了名,在集市上很受欢迎。队里就把苇子荆条按户分给社员,让大家自己编织。秋天,又该割苇子了,往年都是派男劳力,但我央求队长跟着去,队长同意了,我就和他们一块下沟去割苇子。
  西沟比东沟陡得多。先下一个陡坎,坎下有一户人家,窑洞就开在这道陡坎上,窑顶是西沟的东沿,窑洞前平整出一小块院落,一条不过一尺来宽,纯粹是人踩出的小道,就从他家的小院边斜斜地插向沟底。那些社员们大摇大摆轻轻松松地就下去了,如履平地;我却胆战心惊,布鞋的塑料底时不时地打滑,光秃秃的黄土坡上没有任何可以扶持依靠的东西。好不容易下到沟底,还没有干活,我已经是一头汗水。
  沟里的芦苇长得有一人多高,顺着沟底延绵数里,人一进去就被淹没在苇子丛中。我自顾自地割着苇子,谁也看不见,没几下手上就被苇叶锋利的边缘划了好些小口子,也顾不得了。渐渐地,我觉得这个世界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仔细聆听,除了风吹苇叶沙沙响,没有任何人类的声音。举头仰望,青天寂静,视线之处皆是婆娑摇曳的芦花,青黄的苇叶,挺拔的苇杆,我身处一片无边无际的苇塘里,似乎是远古年代里一个孤独的拓荒者,正在割苇开路。不知过了多久,猛然,一道黄土崖壁挡在眼前,原来我站在不过几丈宽的沟底。这条沟的西沿比东坡更陡,沟壁几乎是垂直的。我转身往回割,又钻进了芦苇丛中。
  收工的时候,社员们每人扛一捆苇子。队长没让我扛,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只让男劳力干这活。一大捆比人高的苇子横扛在肩上,从那条既窄又陡的小道上到沟顶,不光需要力气,还要有技术,最起码,一定要穿自家做的布底鞋。那种粗布为底,麻绳或线绳密密纳成的鞋底,踩在陡斜的黄土坡上十分把滑,绝对不是塑料底鞋能够相比的。
  西沟水库
  农业学大寨,大兴水利。村里决定在冬闲时节,组织全村青壮劳力下西沟,建水库。就是在沟里筑起一道坝拦腰蓄水,把泉水和雨季从塬上顺沟流下来的水存住,就成了一个小水库。从两边的沟坡上取土,东西两侧往中间筑坝。坝顶宽两米,在坝西侧留出泄洪口,修建泄洪堤。
  到了年底,大部分知青都回家了,村里只剩下二队的一个女生和我。我们两人都下了西沟,白天一起干活,晚上回我的住处一起睡。年轻人在一块干活很热闹,虽然挖土、推车、打夯的活都不轻,但大家说说笑笑并不觉得多累。我推车时连跑带跳,小车跑得飞快。北风刮起漫天沙土,眯得睁不开眼。打夯时我们整齐地吆喝着,领唱的词语简单声调高昂,和声却低沉,只有两个字——嘿呦。
  有一次大队管中饭,送来的是白面与玉米面合蒸的金银卷和稠糊糊的面片汤,汤上还浮着难得一见的油星子,散发着香喷喷的诱人气味。半斤的金银卷每人一个,面片汤则随便喝。人人都先不吃干的,抢着盛面片汤,吃完一碗再一碗。我和那个女生也吃了两大碗,基本都饱了,然后慢慢地啃着金银卷,并打算留下一半晚上回家再吃。我央求她给我讲故事,我知道她看过许多书。那天她给我讲的是“简爱”,把我听呆了。我一边听一边吃,不知不觉竟把整个馍都吃了下去。我撑得动不了,感觉只要一动胃就会爆炸,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沟坡上,恨不能把吃下去的东西都掏出来。那天天气晴朗,虽然是冬天,沟里没有风,躺在东坡上,太阳暖洋洋地晒在身上,十分舒服。但我心里害怕,这时要是叫我们起来干活,恐怕腰都弯不下来。幸亏那一天中午休息的时间特别长,好像大家都吃多了。
  就这样,在我们村的西沟里,在这个长长的午休中,我一气听完了简爱的故事。那时除了《牛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青年近卫军》及高尔基的《母亲》之外,我几乎没有读过什么外国文学名著。在那个革命化的年代,我第一次听到这么动人的爱情故事,也第一次体会到吃撑了的可怕之处。以后我又多次看过《简爱》的小说和电影,但再也没有把自己吃撑到那种地步。
  西沟水库修好后的第一个雨季,有一次瓢泼大雨中,洪水把地堰冲开了一道道的豁口。经常是干旱的黄土塬上,道道浑浊的水流从北边滚滚而来,把渠冲垮,把本来堵住的西沟桥洞冲开,瀑布似的汇聚到西沟里,溅起三尺多高的水花,腾腾地冒起股股白烟,像脱缰的野马,向刚刚修成的水库奔腾而去。天地间被浑浊的洪水染成一片土黄。水库很快就满了,站在西沟桥上,透过濛濛雨雾,眼见水面离坝顶只有一尺高了。泄洪口不知是堵住了还是太小,库水马上就要溢过坝顶。队长要带一个人下沟去挑开泄洪口,平日里干燥安静的西沟,此时浊流滚滚完全变了模样,风声雨声夹杂着洪水声,站在沟沿,面对面说话都听不到声音,只能对着耳朵喊。没等队长指定,三个男知青就率先冲下沟去,其中有我们小队的。我看见他们在泥泞的沟坡上滑了几下,总算是没有摔倒,队长也下去了。
  这时我们赶紧去桥北沟,大雨眯得人睁不开眼,中途有人差点被洪水冲走。我们跳进沟里,用身体挡住洪水,人们在我们身后垫起一道土堤,使洪水改道。下水库的人冒险游到坝上,扒开一道口子,洪水才泄了出去,水库得救了。
  后来听说我们小队那个知青挑开泄洪口后被洪水冲出去好远,幸亏没出什么大事。那之后全村人都夸他,无论男女老幼都知道了这个知青的名字。
  就在这场大雨中,我刚刚穿上的一件浅粉色的确良衬衣被染成了粉黄色。那天本来是下雨不出工,我才穿上从北京买回来还没舍得穿的这件新衣服。当年的确良是高档货,轻薄的衣料,水灵灵的颜色,让人羡慕不已。听见队长喊得急,我没换衣服就跑了出去,回来时全身都湿透了。我换了五六盆水,这件我第一次穿上的、我买的第一件高档衣服再也洗不出原色,它的每一根布丝都被黄土高塬的泥土浸染。它也不再轻薄,粘性的黄土使它变得厚重密实。对我来说,这片黄土高塬洗染过的岂只是这件新衣的丝丝缕缕。
  四 塬 上
  从我们村往西,跨过西沟,是比较平坦的土地,下几个小坡后就直到西边的横水镇。往北则一路上坡,而且越往北坡越陡。往东几里地后开始下坡,中间有两道不过丈深的小沟,然后就一路下坡直到位于比较平坦的地势中的县城。我们这一片称为塬上,县城及附近平缓的坡地包括我们村南的那一条大沟都被叫作塬下。
  我们第四生产小队的大部分土地在村西与村北。村西的地块平展展的,村北的地则是比较宽展的台田,每块地东西长南北窄(往往也有几丈宽),田边的地堰低的齐腰,高的有一人多高。修整被雨水冲坏的地堰是冬季的重要农活之一。
  锄禾日当午
  我们塬上十年九旱,土地板结,锄地是夏天的主要农活,为的是使土地松软、保墒,有助于庄稼的生长。锄玉米或高粱算是比较轻松的活计,首先使用的是长杆锄,不用多弯腰,但需要一定的技术,要锄得深,又不伤到庄稼根,同时还要锄草、间苗。如果只用锄头浅浅地刮一层地皮,活干得很快,但是不起作用。
  我们初到村里时,干活只图快,有一次在西沟边的地里锄玉米时正好碰到大队检查。看到我们锄的地,大队长很生气,他要过我的锄头,在地头的一垅玉米苗两边深深地锄了几锄,并把垄沟里的土培到庄稼垅上,说:“要像这个样子!你糊弄土地,土地就会糊弄你。”果然没过多久,再经过那块地时,只见整块地里,只有大队长锄过的那几棵玉米苗长得又粗又壮,不但比别的苗高出一头,而且绿油油的,不像其它玉米苗那样绿里泛黄。这件事传遍了我们大队,我也得到深刻的教训。其实当时除了知青,还有社员,这个道理,是农民都懂。只是那时是集体化大锅饭,人们难免出工不出力。村边自留地里的庄稼从来都比生产队大田里的庄稼长得好。包产到户后产量立就提高了,年年吃国家返销粮的贫困农村一下子就解决了温饱,就是这个道理。
  一个盛夏,队长派我一人去北边地里锄玉米。大概因为地块不大,其他人都干别的活去了。夏天我们是早上天蒙蒙亮时就起床出工,趁着凉快干到太阳升起,大约八九点钟,回家吃早饭。饭后再干“一晌”活,日头当顶时回家吃中饭。午饭后歇一大晌,日头最毒时在家休息,然后再出工一直干到日落。那一天我吃过早饭,扛着锄头就去了地里。我已经懂得不能糊弄土地,仔细地锄着,却一直干到太阳当头,也没有干完,我已经又渴又饿。
  这块地距离村庄二三里地,如果回去吃了饭再来,来回起码得一个钟头。队长虽然没说非得一个头晌把活干完,但我看着剩下的不多了,就想着干脆一下干完了再回去。我坚持着,日头越来越毒,火辣辣地烤着我。不戴草帽晒得受不了,戴着草帽又捂得满头汗。一肩高的玉米地里密不透风,热得像个蒸笼。低头锄地时几乎喘不上气,汗水流个不停。我不由自主地想起“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名句,只是我的汗水时常还没落地就被蒸发了。
  当初没有想到会干这么久,我什么也没带,饿还好说,渴得实在难受,嗓子眼里直冒火,连唾液都没有了,最难受的是我渴得心焦。我体会到,人在渴急了时,真如百爪挠心,不知如何是好。看着满地青苗,我实在忍不住了,拿起一棵间苗锄下的玉米苗,把带着土的根部去掉,然后放在嘴里嚼。一股说不出的腥涩滋味立刻灌满了口腔,我差一点吐出来,但是毕竟有涩涩的汁液被我嚼出来,吞了下去。我吃了两口就再也吃不下去了,但总算缓和了一点心里的焦躁。我就这样坚持着,饿过了劲也就不饿了,实在渴得受不了就嚼两口玉米苗,终于把那块地锄完了。
  补棉苗
  我们这一带,是山西省主要的产麦产棉区,尤其是我们塬上的棉花,阳光充足,质量好,是每年上交国库的重要农作物。当时种多少棉花都是上边规定的,只许多不准少。
  初到村里那年,一冬无雪,春天里又是日日艳阳高照,才4月份,我就已经穿着单衣下地干活了。棉花种下去了,小麦耙过了,可是天太旱,棉苗出的参差不齐,半条垅半条垅地缺苗。几天前下了场小雨,全村男女老少齐出动,下田补棉苗。那天已经是第三天了,日头有一竿子高。我们干了半晌活,这会儿开始出洋相了。补棉苗活不累,全凭“蹲功”。人人手拿一把小铲子,从棉苗密的地方把小苗挖出来再栽到缺苗的地方。那年苗出得实在太差,隔不了一两步就缺苗,补完一处后站起来走不了一两步又得蹲下。起来蹲下的连续多次,不仅耽误工夫,干不完半条垅腿就受不了了,在缺苗多的地方,蹲上半天,站都站不起来。
  老乡们蹲功过硬,他们平时就习惯蹲,知青们可没有那样的功夫,早上那点新鲜清爽劲一过,我们就吃不消了,蹲也不是,站也不是。蹲着,腿酸得受不了;站着,干活得180度大弯腰,腰酸得受不了。索性坐在地上,干一点往前挪一点,腰腿是舒服了,可干活不得劲又慢,被老乡们甩下一大截子。
  我看看周围,几个女生都差不多,唯有一个男生姿势特别,两腿跪在地上,大腿支起身子,两条胳膊尽可能地往远处伸,趴着在那补苗。昨天,他的这个姿势把大家的肚子都笑疼了,可是现在,我突然觉得这也是个办法,蹲一会儿跪一会儿,怎么也比总蹲着强,忍不住试了两下。但我毕竟是姑娘家,不敢让别人看见,赶紧又蹲下来。收工吃早饭时,干到地头的人先走了,队长和几个青年人返回来接我们。我咬着牙,蹲着一个劲地干到和他们接了头,腿已经麻木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敢动,好半天才缓过劲来。待我歪歪斜斜地站起来,两条腿都快不会走路了。
  吃过早饭接着干,又多了一层难受劲。太阳越升越高,天气越来越热,阳光穿透衣服照在身上热烘烘的,我全身的大小湿疹包又开始痒起来。自从到农村,几个月来,由于水土不服,加上睡凉炕受潮湿,知青们身上全都不同程度地起满了大大小小的红包,不久就变成水泡,痒得钻心。这种包越抓越起,越起越痒,更忍不住去抓,抓破了的水泡流着黄水;有的结了疤,留下一块褐色的印迹,在印迹旁又起新包;有的感染了,那一块又烫又痒又疼。我一卷起裤腿,就看见腿上的红包褐疤,简直与梅花鹿身上的花斑有一比。同学们个个都一样。现在蹲在地里干活,那痒劲又上来了,可现在再痒也不敢去抓,今天无论如何要把棉苗补完,不然就是栽上也难以成活。
  我拼命忍着不去抓痒得最厉害的地方。几个月来,我已有了小小的经验,这包痒起来一阵一阵的,越抓越痒。要是能够忍住不理它,过一会痒劲也就过去了。可要忍住不抓,有时也真不容易。这会儿我只好不坐,蹲着一股劲地往前补苗,索性让腿酸和身上的痒一块比,也就分不出哪个最难忍了。虽然才4月,活也不重,可我头上的汗珠不停地掉下来,落在干燥的土地上,落在嫩绿幼小的棉苗上。
  摘棉花
  秋天收棉花全靠女人,因为这个活男人往往干不了,越是青壮劳力越不行。他们拿惯了锄头铁锹的粗壮手指来摘棉花,不但慢,而且常常会把干枯的棉花叶子碰掉在棉桃上,还得把这些棉叶摘除才行,否则弄脏的棉花质量就下降,交公时的价钱要差好多。晋南地少人多,平时结了婚的媳妇都不怎么下地,一到摘棉花时妇女就全部出动,连平时不出工的老人也上地里去摘棉花。棉花长得好时要摘三茬,头一遍棉桃是开得早而饱满,质量最好的;第二遍是大片摘,除了没有开出来的和太小的棉桃,基本全部摘掉;第三遍是棉花秆从地里收回来后,把上边残留的棉桃无论开了没有全部揪下来,抠开外壳,把里边的棉花抠出来。这种棉花当然质量最差。有的年头棉花长势不好,就只能收两茬,头茬与二茬一起收。
  秋天,我们小队的女人结伴去摘棉花。棉花地都在村北的台田上,是离村最远的地块。我们带着干粮和水,一去就是一整天。有人把孩子也带上。我们背着荆条筐,带个包袱皮,到了地头,把筐子放下,包袱皮扎在腰间,两个头扎得紧一点,另外两头松一点,就成了一个大口袋。摘棉花时,一人两三条垅,双手并用。要眼快手快,五指一齐揪住棉桃的大半部分,手腕一抖,就把整个棉桃从壳里揪了出来。把摘下的棉桃往腰间包袱皮里放的同时,另一只手就去摘下另一朵棉桃。揪住棉桃的多少很关键,揪少了,棉桃不能整个摘下来,需要再补摘一下;揪多了,容易碰到棉朵下边的壳或者叶子,弄脏了棉花。平日里针线活好的女人摘棉花也快,懒媳妇笨姑娘自然就慢。摘满一包袱皮就送回地头,倒进筐里,再接着摘。因为按所摘棉花的重量记工分,所以这倒是当时唯一真正按劳取酬的农活,没人偷懒,大一点的孩子还帮着母亲摘棉花。我们四个知青不久就成了好手,是我们队摘棉花的主力。
  中午,大家坐在地头吃饭休息。我们常和要好的姑娘们换着干粮吃,用玉米和白面的混合面馍馍换她们的野菜团子。吃完饭躺在地头上,是我最幸福的时刻。秋阳晒在身上暖洋洋的,身下的土地热乎乎的。我从来不知道躺在母亲的怀抱里是什么滋味。从我记事起,母亲就很忙,又有个弟弟,我从来没有在母亲怀里撒娇的体会。而这个时候,我头枕着黄土埂,躺在黄土地上,觉得那么温暖,那么舒适,那么安全,那么放松。黄土地拥抱着我像母亲宽广的胸怀,塬上和煦的阳光笼罩着我如母亲温柔的目光,我自此知道,这就是婴儿在母亲怀抱里的感觉。我一下就睡熟了。
  一觉醒来,接着再干。实在累了,直起腰身抬头仰望,青天下白云朵朵,变幻无穷,像羊群,像海浪,更像我手中的棉朵,脚旁的棉花堆。直到太阳下山,我摘的棉花已经多得筐里都装不下了,只好用包袱皮装满后倒扣在筐子上,像是一座小山,四个角扎紧在筐子的荆条上。动身之前,遥望西天,一片火烧云,通红的云彩镶着金边,灿烂辉煌。我深深吸一口气,让人帮着把沉重的荆条筐背到身上。回村的路很长。
  沉重的荆条筐把我压得像个罗锅。这种筐子只有一条肩带,另一边栓一根绳子。我总是右肩背筐,左手拽着绳子。从棉花地回村要下几道地堰,下坎时先坐在地上,再慢慢地出(滑)溜下来。女人们都急着回家做饭,回村的路上谁也不等谁。我摘得棉花多就总是落在最后。路上再累也不能放下筐子,一旦放下,没有别人的帮助,自己无论如何再也背不起来。只能在下田坎后,把筐子依靠在上一级的地堰上,休息一会。回村的路上,天渐渐黑下来,等我进了村已是掌灯时分。到队部院里的库房过秤交棉花,我一天能摘50多斤花,常是最多的一个人。走出队部院子,天已经漆黑一片,家家户户都点亮了小油灯。我突然感到饥肠辘辘,不由地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五 塬 下
  在晋南临(汾)运(城)平原的汾河及其支流浍河与黄河支流涑水河两条河谷平原中间,夹着一块近三角形的高地。我们县处于这个三角形的东边,县城靠近涑水河源头。再往南往东不远就进入大山了,那是中条山的前沿。
  三线铁路
  有一年中条山里建设三线工厂,要修一条铁路,从我们县境内穿过。那时,备战备荒建设三线是党和国家的2b649a12692ed920409b9d26b36ee32bce562ef6dc2afb2c82163101ee31563d头等大事。入冬,地里场院里的农活基本干完之后,县里调集全县青壮劳力当民工,每一个生产队都要出人,上铁路工地修筑路基。
  我报名参加,队里正怕人不够,痛快地答应了。这种民工干的是力气活,但工分并不高,而且挣了工分也分不到现金,不如在家里搞点副业还能够挣点现钱;唯一的好处只是公家管饭,因此农民出工的积极性并不高,需要队里硬性指派。而我喜欢年轻人在一起干活的热闹与工地上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每次出民工我都参加。我们大队出了二十多人,女的除我之外还有我的好朋友朴实的“骨朵”和聪明的“小英”。
  铁路工地在县城东边的山里,就这样为了建设三线铁路我来到了塬下。初到塬下,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一坡一坡的柿子树。在塬上,除了村庄和集镇附近有一些树木,宽广的田地里树木稀少,只有少数几块地头上,生长着孤零零的一两棵柳树或槐树。尤其到了冬天,放眼望去,目之所及尽是一片苍茫的黄土地。而在我们民工住的村子,一排排的柿子树整齐地排列着,遍布村外的坡地。虽然是冬天,果实与树叶都已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但在我眼里还是感到稀罕,更不用说家家户户的屋顶上都晾晒着黄橙橙的柿饼,已经半干,让人忍不住地吞咽口水。塬下的柿饼是我们县的特产,晒好的柿饼有拇指厚,墨水瓶大小,上边一层白霜,既软又甜。在塬上,农家只有在春节时才舍得买上一点,作为招待贵客的点心;更多的是把柿饼与面粉掺在一起和面,然后捏成一个个小饼过油,做成柿子面饼,是节日里孩子们与客人的吃食。
  从住地到铁路工地要走半个多钟头,爬两个山坡,中间过一段凹地。这个地方是山前丘陵带,本来没有什么人走,不过是条羊肠小道,经年干旱,表土干松,走的人一多简直是爆土扬场。这倒没什么,我怕的是那段凹地,它其实是一道沟梁,两侧都是深沟,时间一长表土在人们脚下滑落,小路变得越来越窄,后来成了真正的脊梁,窄窄的路面形成弓起的弧形。村里人穿着手纳的布底鞋,走得从容自在,而且常常是顺着惯性半跑着冲过这段路。我的塑料底布鞋却不断地打滑,但也必须跟着跑,因为路宽仅能供一人通过,我一慢下来后边就堆满了人。每天两次走过这道梁脊,我都以为自己会摔下去,连出溜带滑,提心吊胆地侥幸通过,也觉得总有一天我会掉下去。没想到直到春节前回家,我居然平安无事,连跤也没有摔过。但从此更羡慕布底鞋的好处。
  修建铁路路基与修水库一样都是取土筑坝,沿着划好的线路,从靠山的一侧取土。这里的丘陵也是黄土堆积,有的是土。整个路基每堆高一定厚度就需要人工夯实,再用压路机反复碾压。我的任务是“帮车”。我们四人一组,两个人负责从山坡上取土与装车,一个人推车,一个帮车。推车的都是最棒的壮小伙,帮车是相对轻松的活,大多是女人或年纪较大的弱劳力。
  刚开始时,由于路线选在山谷里,即使是从山脚下取土往路基上推,也是一路下坡,轻松得很,推车人掌握住方向就可以了,根本不用帮忙。只在空车返回时是上坡,帮车人在后边推一把。随着路基不断增高,取土地点也逐渐移到坡腰上,推车的路线渐渐成了个两边不那么陡直的U字型,且两边不断加高。后期路基有两三米高,取土的山坡也有两米来高,但是路基坡度陡,不借助前一段下坡的惯性,即使再棒的两个小伙子也不能把满满一车土从路基底部推上顶。因此在前进的惯性未完之前帮车人必须适时地使上力气,晚了则小车前进的惯性已完,在路基的斜坡上小车开始倒退,就再也爬不上去,只好把土倒在半坡上。而且由于每一趟车上都不免颠簸洒落下一些浮土,推车经过的路上中间逐渐加高,那个U字型底部就成了弓形,而这里也正是车速与惯性方向变化的地方,时不时就有车翻在这里,弄不好还会伤人。
  我给五队的小树帮车。在西沟水库工地上我们就搭伴推车。不像别的帮车人在半路上(U字型底部)接车,我每一趟都从头到尾跟着他,这使我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车速与车重的变化。尽管前半段只是跟着车跑,但我总是在小车刚减速时就开始用劲,并逐渐加力。我的速度始终与车速一样,自然而然就给上了力,推车人容易掌握。这样我们俩齐心合力总是很顺利地把小车推上路基坡顶。推车的与帮车的人之间要配合默契,干熟了的搭档一般轻易不换人。
  全村民工分了五组,五辆车,每辆车有编号,我们这辆车常常是跑得最快,拉得土方最多。当时全县民工在铁路工地上一线排开,每天有人专门检查进度、质量,进行评比,还有专门的通讯报道员。在全公社评比时,我们这辆车经常是先进。有一次工地上的大喇叭里,还广播了表扬我们的稿件。我不稀罕表扬,却是真心实意地拼命干活。因为我不但愿意和年轻人在一起,还喜欢这种红旗招展,小车穿梭,百里铁路线上,一派热气腾腾的劳动景象。
  看着三线铁路的路基在我们手下从无到有,逐渐成型,我一边跑得气喘吁吁,一边却在心里欢笑着:投身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祖国建设,不正是我从小的理想吗?
  房东的女儿
  待到家家屋顶上的柿饼晒好收拾起来时,房东跟我们已经很熟了,拿给我两个柿饼吃,那可真是甜。房东家只有父女二人,生活比较富裕,女儿单名为“俊”,实际叫起来是“俊儿”,很好听。俊儿长得漂亮,秀气的脸庞,大大的眼睛,尤其是长得白净。我们那里的人常说“一白遮百丑”,何况她本来就漂亮,因此是村里的大美人,求婚的人不断,各种议论也不断。俊儿读完了小学,在当时的农村姑娘里很少见。她也正是待嫁的年龄,但在当时的农村已算年龄稍大(当时农村姑娘十八岁左右出嫁,过了二十就算年龄大的,超过二十五岁没有嫁人就要招人议论,爹妈都抬不起头),恐怕就是因自家条件好,不肯随便嫁。俊儿的娘早已病故,她爹就这一个宝贝女儿,似乎也不催她。
  我在她家住了不久,俊儿就把我当成好朋友,什么话都肯对我说。俊儿说她有一个喜欢的人,但那人家里条件太差,她爹舍不得让她受苦,不太同意。那人自知条件差,也没有勇气找她爹提亲。俊儿说她气就气在那人没出息,不敢大胆地争取。我见过那个小伙子来找俊儿,很为他们惋惜,不知他们的将来会怎么样。
  其实,我们刚进村不久就听人说,前一阵村里曾住过一些军人,俊儿与一个当官的(老百姓认识,“四个兜”的就是干部)来往密切,经常去人家屋里。但是部队没住多久就走了,俊儿仍然留在村里。这些闲言碎语俊儿自己也知道,但她并不在乎,她似乎已经习惯了人们对她的种种议论。就连作为民工的我们,不过在这里住了几天,我们村的两个小伙子,就为了俊儿打了一架。当时我还觉得简直是莫名其妙,后来才明白那就是她的魅力。
  那个冬天,俊儿愿意和我们挤着睡,虽然她家并不缺少屋子。俊儿总是在睡前让我给她讲北京的事情。我记得启明星低低地垂挂在天边,我们洗漱完后躺在炕上,吹灭了油灯,透过她家的窗玻璃(当时绝大多数人家的窗户上都是用窗户纸糊住,能够安装玻璃窗的就是富裕人家),我一边望着点缀着星辰的夜空,一边给她讲北京的种种:我讲过毛主席检阅红卫兵,也讲过婚姻自主,男女平等;我还讲过飞机火车,南方北方的不同风景。
  当我在春节之前要回家时,俊儿给我一包柿饼,还让我留下地址,说她会给我写信,让我答应一定要经常给她回信。我自然是痛快地答应了,并把柿饼钱硬塞给她。回村不久,我就接到她的来信,我也给她回了。但是渐渐地,我起了疑惑,我已经明显地感觉到俊儿的心变大,变活了。她已经不能满足一个农村姑娘的寻常命运——早早地嫁人生子,操持家务过一辈子。她羡慕我们知青,能够生活在城市里,能够去很多很远的地方。当年我与她差不多同样年纪,在她眼里我活得自由自在。她不知道,其实我们知青有许多人已是无家可归,或者父母子女四散飘零,各自天涯。当然,这些我不会讲给她听。
  我不再给俊儿回信,因为我不知道写什么好。我撩拨起她那一颗不满现状、躁动渴望的心,却不能给她任何一点有实际意义的建议,这样到底是对她好,还是害了她呢?俊儿后来的几封信我都没有回,她从此也就没有了消息。我不知她最后是否嫁给了自己喜欢的人,不知道她这个在当时的农村里,家境比较好又算是有知识有想法的姑娘,最后的命运如何。我只有默默地祝福她。
  水库工地
  插队第四年的初夏,知青们为上学、参军、招工等去留问题弄得人心惶惶。我自知没什么希望,为躲清净又去了塬下。
  这一次是在县城东南的山里,为县里规划的一个大水库修路。我和村里的姑娘骨朵一起先走到县城,从县城搭了一台拖拉机,然后又坐大车到山脚下,沿着一条山沟往里走。这里管较大的有着河滩的山沟叫作“峪”,并以它沟口的村庄命名。修水库的这条山沟叫陈村峪,我们从陈村往里,沿着河滩步行,又走了五六里地,才到了工地。一大早从村里出发,找到我们村民工的住处时天已经擦黑。
  这里全是山,没有村落,仅在山头上有两户人家。队里十几个男民工住在半山腰的一孔破窑里,山头上靠着那两户人家搭一个帐篷,我和村里的四个姑娘住在里边。头一个晚上,半夜里我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仔细倾听,那是一种拖得很长的“呜呜”的叫声,不是狗吠,也不是我曾听过的任何声音,就在离我们帐篷不远处。那叫声凄厉,在山中回响,在寂静的深夜中听起来十分瘆人。
  第二天一早房东告诉我,那是狼的叫声。还说这山里已经好久没有狼了,不知这是从哪里跑出来的一只,并安慰我说:“咱们这么多人,不用怕。”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狼的叫声,我猜这一定是一只饿狼,被我们进驻山里的民工打搅,想来寻找吃的吧。那以后,夜里还会时不时听到狼的叫声,我逐渐习惯了,一倒头就睡死过去,偶尔半夜里朦朦胧胧听见狼叫,一翻身就又睡着了。有一个傍晚,我甚至在对面的山头上看到了一只狼的身影一闪,但那只狼始终没有来打扰我们。
  虽然都是山,但进峪以后两边都是小山包,河滩里尽是大大小小的石头,常年有山沟里的泉水汇聚成的溪水匆匆流过,雨季山洪下来时水流暴涨。在河滩狭窄处拦腰竖起一座石头大坝,估计水库建成后,库内的存水可一直到达这条峪的尽头。工程预计三到五年,此时已是第二年了。
  我们修的路在大坝后边,从半山上开出一条路。这里的山大部分都是光秃秃的,而我们修路的这个小山沟两旁的山坡上却是郁郁葱葱,偶尔还有黄、白、紫、红的野花点缀其中。山沟里,在光滑的大小石头之间,一股泉水淙淙流过,清澈极了。
  每天中午,我们带着窝窝头,从山上捡点柴就在溪水边烧水吃饭。我在清凉的溪水里洗脸洗脚,洗了袜子放在石头上晒着,光着脚坐在石头上看书,看小伙子姑娘们掀起小溪里的几乎每一块石头,捉拿躲在石头下的小螃蟹,一会就能抓到一小碗,大家就烧了吃。清脆的笑闹声充满着宁静美丽的山沟,我没有想到在山里还能够抓到螃蟹。一会袜子就干了,穿上再去干活。
  山里比村里凉快,但山坡有点陡,我的塑料鞋底打滑,有一天收工下山时摔了个大跟头,幸亏黄土坡温柔,我没有受一点伤。我觉得难免有一天会从山上滚下去,但这点小危险并没破坏我的好兴致。
  完工验收的时候,说我们修的路不够宽(要求2.5米,实际只有2~2.3米),坡度也太陡,可是大家都不愿再干了。因为再往里就碰到石头了,崖头也高,开进去一点就费力不少。如果在以前,初到农村时,我会认为该多少就是多少,给公家干活不应偷工减料;但是现在,我也是老百姓了,就跟大家一样想着早点回家,凑凑合合得了,因为马上就该割麦子了。
  这山里唯一的那两户人家是兄弟,一共有五个儿子,四个都已经结了婚。两家人相处得和和气气,对我们非常好,烙了煎饼送给我们吃。我们则成天跟人家要水,用这用那。临走那天,一大早房东家的闺女就领我们上了山。我一路上边爬山边吃一种叫“四月红”的小果子,吃够了就爬到大坡上拔山韭菜,满山坡的跑,头发被树枝挂得乱七八糟,像个疯婆子,在树丛草棵子里乱钻,石头上乱爬,山坡滑得要命也不管不顾了。拔了山韭菜又找石茶,贴在石头上一点点地蹭,可真算是飞檐走壁,荆棘上的刺扎破了胳膊也顾不上,硬往里钻,简直玩疯了。我觉得还没有呆够,山里的美丽新鲜,山里人的热情真诚,都让我留恋,使我暂时地忘掉世间的烦恼。
  回到村里,地区的几所大中专院校曾来招生,我因在塬下修路错过了。不过我也不后悔,知道即使在村里也不一定能轮到我,听天由命吧。
  六 乡 情
  阶级观念淡漠,是非模糊,朴实善良,自私宽厚,这就是我的黄土塬上的乡亲们。
  我们的村庄
  在我们那儿,许多村庄的名字与其所处的地理位置有关。也许就因为我们村位于这一方黄土高地的边缘,村南那一道陡峻的黄土崖壁就是塬上与塬下的分界线,所以我们村的名字里有个“壁”字。
  与许多村庄不同,我们村子有一道两人来高,厚厚的几乎完整的土围墙,不知是何年何月建成。围墙虽小却也是四四方方,南、北、东各有一门,村人仍然把它称为城门,其中南门有石头牌楼,算是正门。围墙内称为“村里”,有三条南北向小街,每条街上住着二三十户人家,一个院落挨着一个院落,整齐地排列在小街两侧,都是山西特有的像一层半楼似的土房,下边住人,上半层是粮仓。中街正对着南、北门,两边栽着整齐的小杨树,其它院子里有一些果树、杂树,不多。南门内的东西两侧各有一口井,一个碾子,东边多一盘磨。
  南门外有一个蓄水坑,村里人称为“天池”或“破池”,积攒着经年的雨水。饲养员在这里饮牲口,女人们有时在这里洗衣服,在荆条与苇子编织之前,要放到这里浸泡。虽然是死水,并没有太大的怪味。这里几乎每个村子都有一两个“破池”。破池对面是村里的七年制小学,再往西一点就是大队部的院子,一排土坯灰瓦房分割成队部、仓库、机磨房、小卖部、兽医站、保健站、理发室等,主要是一个宽大的场院。挨着大队部往西有一个一排七间房子的院落,再过去就是西沟了。在西沟靠近南沟的沟口崖壁上有几排窑洞,这一片称为“沟塄”。南门东边不远就是东沟,从南往北东方向延伸,沟沿上有很多孔窑洞。
  东门南侧的一段围墙已经没有了,与墙外的房屋连成一片,东门正对一条东西向的小街,通向围墙外密密麻麻的房舍院落,一直延伸到沟边,这一片称为“东关”。
  出北门有两条路,一条往北通向公社所在地及北边的村庄,一条往东可通塬下到县城。我们出民工就走这条道。在向北那条路的西侧,靠着围墙根是三队的饲养处和场院,再往北有一条向西的岔道,往西跨过西沟桥通向设有火车站的横水镇。这三条道虽然都是土路,却是当地可以并排通过两辆大车的主要交通干道(那时骡马大车是农村的主要运输工具,从村里往地里拉土肥,从地里往村里拉庄稼,送公粮送棉花,拉回返销粮,都靠大车,所以大牲口骡子马的命比人还金贵)。此外就是一片连成一片的农田了。
  我们这个自然村是一个生产大队:村里的东街与中街是三队,西街是四队,东关那片是一队与二队。无论围墙里外,所有人家都一律是黄土坯墙,灰瓦房顶。所有东沟沟沿上的窑洞人家都是五队,沟塄那一片是六队。村里人告诉我,围墙内的人家是这个村的本地人,东关大部分是多年以前河南逃难到此地的人,而住窑洞的更是后来陆陆续续从中原各地逃难到此落户的人家。因此,我们一个村的人就有三种口音,但是都不难听懂。成分高的地主富农都在围墙里的三、四队,五、六队自然都是贫下中农。
  知青户
  初来插队时,我们知青都住在西街,女生住的是一户老乡的新房,新砌的土炕从来没有正经烧过火。那里的农家都是火炕,与灶相连,做饭的同时炕也就热乎了。夏天把连通炕底的灶眼堵上就行了。一般没有过火的新炕是不能睡人的,太凉。我们来到时正是隆冬季节,虽然带着棉褥子,那一冬也冻得够呛。老乡说我们:傻小子睡凉炕,全靠火力壮。但是我们全都生了湿疹,白天干活分散了注意力,晚上痒得实在受不了,就坐在炕上抓,恨不能把包全都抓破,抓破后火辣辣的疼似乎比那种钻心的痒还较易忍受。常常睡梦中还在抓挠,流出的黄水染在被褥上。
  第二年知青分队,我被分到四队,还是住在西街。我们四个女知青住在队长家的院里。
  这是一个典型的农家院落,位于街道东侧,格局就像北京的四合院。一座三开间的正北房,两边带有耳房;东西厢房各是两大间,院门在西厢房南侧。院门与西厢房之间有半人高的半堵墙,围住中间宽敞的院落。院子南端,进院的小道南边还有个一间半的南房。紧靠院墙西北角有一棵大槐树,枝繁叶茂,是我们村及方圆几里地中最高大的老树,上边有三个大鸟窝,在几里地以外就能看得到,是我们村的标志。这个院里住着同宗的两户人家。西厢房住着小队长一家人,他媳妇叫秋菊。东厢房住着队长的母亲,我们喊她大娘。北房是队长的叔叔家,我们叫他大爷。大爷没有儿子只有个女儿索妮,就招了个上门女婿。
  这里管耳房叫作“偏厦”。我们四人开始住在东偏厦里,队长找人给我们在房檐下砌了个泥炉子,借助院墙与屋顶支了张草席,就成了个灶房。后来我们搬到南房,住了很久,直到我离开村子,一直住在那里。
  春天,大娘教我们用槐花或嫩扫帚苗拌上玉米面和白面,摊在笼屉上蒸熟。再烧一小锅盐开水,炒勺里放点油,在灶膛里烧热后加进葱花,然后趁热往盐水里一放,刺啦一声白烟冒起,满屋飘香。用这种盐水浇在蒸熟的槐花饭或扫帚苗饭上,香味扑鼻,虽然嘴里没有多少油水,但也好吃。其它野菜也可以这么做,但没有这两种可口。直到2005年春天,朋友送我一兜当天从百望山采摘的槐花,我依照当年的方法做好,老父亲吃了说“不错”。当然我的浇汁里不但油多,还有花椒、葱花、姜末、蒜末,材料比我们当年的盐水丰富得多。
  一个冬天,同屋的三人都回北京了,队里只留下我与一个男生。有一次我晚饭后蒸玉米面窝头,昏暗的小油灯下我一边兑碱一边闻,兑了两三次还觉得有酸味,结果兑了四次碱水后,突然感觉不对劲,但昏黄的光晕下我看不清面团的变化,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上锅蒸了再说,而且当晚没有揭锅。第二天早上,我掀起锅盖后吓了一跳,原本该是黄灿灿的发面玉米面窝头变成了比红高粱还要红的铁红色,碱味扑鼻。我尝了一口,坚硬如牛皮带,比死面还死,没有好牙口是绝对不行的。那时粮食短缺,馍馍蒸成这样也不能丢掉,只能硬着头皮吃下去。那个男生倒是什么也没有说,但他拿着饭到大娘屋里去吃,让大娘看见了,站在房门口说:“这孩子真老实,吃这样的馍馍也不吭气。”结果秋菊和索妮都过来看,这一锅窝头简直让我丢尽了脸面。从此大娘知道了我的做饭水平,有时她儿媳秋菊做了什么好吃的,就会说:“给南屋端一碗去吧。”
  那些年,我吃过多少乡亲们的东西呀!插队的头两个春节我都没有回家,春节期间无论走到谁家,女主人都把我推上炕,让我坐在最热乎的炕头上,端出油炸的柿子面饼、红薯饼或素丸子给我吃。那时每人一年只能分到两斤棉籽油,油炸的吃食只有过年时才做一次。
  一碗面
  那年春天,补完棉苗就开始胃疼,两三天没怎么吃饭,浑身没有一点劲,躺在炕上没有出工。那时我们住在东偏厦里,天近晌午,我一个人迷迷糊糊地睡着一动也不想动,听见有一个声音在喊我:“鸽儿,起来吃点东西吧。”当地老乡称呼晚辈或年少的平辈时,一般只叫小名,大都两个字;表示亲切时,则只叫小名的最后一个字,或干脆叫“娃”。那时我听见这一声亲切温柔的呼唤,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以为回到了家中。待我睁开眼睛,却看见索妮端着一碗白花花的面条,上边撒着绿油油的葱花,笑眯眯地站在床前。
  我疑心自己看错了,揉揉眼睛,坐起来。没错,是一碗雪白的稠面条,我的天!索妮把碗送到我手里,说是她爹知道我两三天没吃东西,让专门给我做的,叫我趁热快吃。我愣住了,看着她消瘦、苍白的面孔,挺着的圆圆的大肚子,不知说什么好。我知道在青黄不接的春天,大多数农家都是粮食紧缺,即使返销粮高粱、红薯面也不够吃,白面尤其珍贵,难得一见。索妮上有老爹下有两三岁的孩子,都吃不上白面。她爹为了小孙子,大概什么都肯干。而她为了坐月子不知费了多大的劲才攒下一点白面,麦收前的这一个多月,最是饥荒闹得厉害。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件事。
  大约一星期前,一个漆黑的晚上,我从大队部开会回来,打着电池快要耗尽的手电,半摸着走回家。刚迈过偏厦的门槛,就听见灶台那边一阵响动,吓得我一哆嗦,下意识地喊了一声“谁?”举起手电照过去。昏黄的光柱里,看见一个人的腿登在灶旁的鸡窝上,正翻过墙去,一下就不见了。我吓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赶紧跑回屋里,半天才缓过气来。同学们都已经睡熟了,我匆匆把门插好,又把小凳子放在门前,才上炕,越想越怕,但到底抵不过疲困,一会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做早饭的同学发现昨晚刚蒸的馍馍又丢了好几个,来问我,说是晚上迷迷糊糊中听见我喊了一声,是不是我看见什么了?我心里立刻就明白了,可不知为什么却说好像看见一条狗翻过墙去了。同学一本正经地告诉我:“不会的,要是狗只会啃馍馍,或叼走一两个,不会一下少了这么多,而且周围没有一点馍馍渣。”我不吭气。并非我不心疼,别看只是五六个高粱面卷棒子面的馍馍,那时对我们就是宝贝。麦收未到,陈粮已尽,除了我们知青,全村一天能吃上一顿这样馍馍的人家已经不多了。况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那次丢馍的几天前,晚上也是刚蒸好一锅馍,放在屋外灶台旁,怕狗叼,我特地照往常那样把馍馍放在笼圈里,用铁篦子盖住才回屋睡觉。半夜里我被叫醒,迷迷糊糊中听见同伴说“别出声,灶台那有人。”我困得要死睁不开眼,同伴喊了声“谁?”只觉得有个影子在窗外一闪,等到我们拿着手电出去,早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们不敢多呆,急忙缩回屋里,早上起来一看,新蒸的馒头只剩下半屉。
  这回,有同学怀疑是房东,别人不会两次那么准地知道我们刚蒸了馍,也不会一下就没影了。再说,前一次她们看到的影子也像。我似乎已明白其中的蹊跷,又存疑惑,可是什么也不想说。房东一家却是一如往常。我们吃饭时,他的小孙子眼巴巴地瞧着我们。看着老房东的苍苍白发,他小孙子那碗野菜面糊糊,除了掰给那孩子一块馍,我们还能说什么?
  这会儿,看着这碗面条,我的眼都直了,可是我吃不下。眼前晃过那条急急迈过墙头的腿,那双眼巴巴看我们吃馍的稚嫩的眼睛,还有眼前索妮挺着的大肚子。我把碗推给她,让她端回去给孩子,而且我确实是胃疼不想吃。她见我真不想吃,就说:“你等着,我给你做碗酸汤面去,那东西可开胃了。”说完端着碗笨笨地走了。我喊她:“你别做,我不想喝。”她没有理我。索妮不过比我大四五岁,可看上去已经有点像中年人。我坐在炕上愣神。
  过了一会,索妮又来叫我:“来,上我屋里来,我炕上暖和。”虽然已是4月底,可我们这偏厦里一天见不了多少日头,又不烧炕,所以屋里仍然阴凉凉的。我过去坐在她家炕头上,果然暖烘烘的,怪舒服。她早摆好了炕桌,上边一碗新做的还冒着热气的面片汤:乳白色的面条,嫩黄的蛋花,翠绿的葱星,几点亮晶晶的油滴,再加上一股清淡的醋香。只看一看,闻一闻,就把我禁闭了几天的食欲勾上来了。
  可我怎么能吃呢?我这是在抢她肚里婴儿的食啊!农家的日子过得艰难,一般自家的鸡下了蛋都舍不得吃,指望它买盐,买灯油,串亲戚,走红白喜事,就连孩子也难得给个鸡蛋吃。我一个挺大的人,凭什么吃人家的鸡蛋面呢?索妮见我不动手,急了,把筷子塞到我手里说:“快趁热吃,你整天不吃饭怎么成呢?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饭病怎么能好!”
  “留给你娃吃吧,我不饿。”我不忍地说。
  “我给娃留在锅里了,你快吃吧。这汤开胃,你吃了病就好了。”我不信,要下地去锅里看看,她不肯。正在这时,她爹回来了。索妮就对他说:“你看她,就是不肯喝。”
  我叫了声“大爷。”老房东放下锄头,冲我点点头,一边掏出烟袋坐在门边小凳子上,一边对我说:“娃,喝吧,喝了就好了。”他点燃了烟袋锅,吸了一口,又抬起头,用那么慈祥的眼神看着我说:“喝吧,娃,喝吧。”说着,那只拿烟袋锅的手朝我摆了摆,像是不让我再说什么,然后就低下头去吸烟。我突然觉得鼻子一酸,赶紧扭过头去,不敢再看他那头白发,那微弓着的背,那只拿着烟袋锅的粗糙苍老的手,尤其不敢看他穿着粗布裤、打着绑腿的那双腿。
  那是我平生吃过的最香的一碗汤面。喝完了这碗面片汤,我陡然有了力气,竟然由同学陪着走了三十里路,到县医院去看病。三天以后,有人给我捎回化验结果:急性黄疸型肝炎。医生叫捎信人传话,让我赶紧回北京医治。此时,我的眼白都已经发黄了。
  临行前,我吃了大娘为我炸得排杈,大婶给我烙的饼,伙房大爷赶着给我做的面条。乡亲们给我三个白面馍馍,十多个鸡蛋,有人还是借了鸡蛋赶来送给我的。
  白面“谷角”
  那年国庆节前,我的肝炎虽然没有完全恢复,但北京不允许没有户口的外地人住留,我就回到了村里。那一冬在西沟水库上干活,春节都没有回家。而年底前,在林彪“一号命令”下,我的家已搬出北京。母亲到底不放心我,虽然已经开春,坚持叫我回山东油田上的家。我就第二次踏上回家的路程。
  行前,北院的琴娃娘给我用白面烤了一个“谷角”。这是我们那一方黄土塬上的特殊食品,专门为出门人制作的随身干粮。这种谷角是个圆环,有我的手腕粗细,制作时面和得很硬,类似北方的戗面馒头,然后放在灶膛的炭灰里慢慢烘烤,两三个小时后取出,面已经烤熟而又一点不糊,表皮微微有点焦黄,用手轻轻一掸面上的灰就掉了。这种谷角因为水分几乎烤干了,不容易发霉变质,即使在夏天也可以存放很久。出门的人带着它,吃饭的时候掰下一块,用一碗热水或汤泡软,连汤带干粮一起吃下去,又舒服又抗饿。山西的城镇乡集,所有的饭铺都卖汤,就因了这个习俗,只不过各地的干粮样式不一。
  琴娃送给我的这个谷角有一个菜盘大,不但是全白面做成的,上边还撒了星星点点的黑芝麻。琴娃说她娘用了整整二斤白面。我带着它到了北京,下火车已经半夜,到清华我表姐的宿舍住了一晚。一觉醒来已是半上午,表姐问我饿不饿,我说“带着吃的呢”,就把谷角拿出来,并掰下一块让表姐和她的同学们品尝。她的同学只咬了一口,望着我吃惊地说:“你们在农村就吃这个?比砖头还硬!”我回答:“这还是好的呢!老乡专门送给我的。平时哪有白面吃。”她们一屋子的同学都说:“你们知青太苦了。”语气和眼中满是怜悯。而我却自我感觉良好地回答:“没那么苦呀!”
  但到吃中饭时,我就明白她们为什么那么说了。这回轮到我大吃一惊。表姐给我买了一份古老肉,即使在插队之前,我也没吃过这道菜。我没有想到清华的学生食堂能有这么好吃的肉菜,想想我们的盐水、齁咸的咸菜疙瘩,真是天壤之别呀!
  我们也不光吃老乡的,每次从家回村,总要给他们带点东西,最受欢迎的是酱油膏。那时北京卖一种固体酱油,像砖头块一样,有一本书大小,切下一点用水一泡,就是一碗酱油汤。我们村里人平时用的都是粗盐,一粒一粒的那种,连细盐都不舍得买,更别提酱油了。我们每次把带回的酱油膏分成几小块,送给房东和乡亲,女人们高兴得像得了宝贝似的。
  阶级斗争
  琴娃家是地主成分,但她娘贤惠善良,她爹在外头工作我们没见过,她的地主爷爷看上去不过就是个普通的农村老头,见人不大说话。她家的院子里没有南房,所以还不如队长家的院子大。我们院子南边是一个较大的院子,住着兄弟两个都是富农,唯一能显出富裕的是院墙比较高,有一个青砖到顶的大北房,比西街上其它的房屋都高一点,但是砖瓦都已有残破,露出衰败的痕迹。在我们街上最南头的院子里住着一户贫农。队里人告诉我们,这三家是亲兄弟,其中一个在解放前不务正业败光了家产,结果倒因祸得福成了贫农。那两个勤劳持家积攒家业,到解放就被划成了富农。还说队长家如果不是兄弟两个,而且刚好在解放前分了家,也会像琴娃家(她爹是独子)一样被划成富农或地主。现在他们两家都是中农。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阶级成分是如此划分。村里人对成分并不看重,琴娃和我们一起干活时同样说说笑笑,并无两样,只有一次在说笑中有人暗示她的成分不好,招来口齿伶俐的琴娃一通骂,大家也就哈哈一笑无人计较。我们塬上女娃金贵,只有娶不上媳妇的光棍,没有嫁不出去的姑娘,所以姑娘家一旦动了真脾气,没有人回嘴。
  但是也有区别,那个富农子弟(另一个在外边工作,不在村里)总是被分派掏粪这个最脏的活,全队的粪坑他一个人包了,每天他挨家去厕所坑里掏粪,然后挑到地里。起猪圈的活也归他。我们白天下地一般碰不到他,下工回村的路上常看见他一人挑着一担粪桶或粪筐往地里去。这个年轻人是个比较活泼的人,虽然很少跟大家一起干活,但路上遇到了也经常说笑几句,也愿意跟我们知青打招呼说话。周围的老乡们对他没有什么歧视,我们也不好拉下一张阶级斗争的脸来,也就打着哈哈应付过去。他的媳妇是外地人,长得挺好,在我们队的媳妇中算是文雅的。她生孩子时还是我们知青中的赤脚医生(没人任命,大伙封的)给她接生的。琴娃爷爷年纪大基本不下地,只是干点为队里拾粪的活,每天背个筐子出村。
  刚到村里时,我们知青还绷着阶级斗争这根弦。我在北京治病后回村,正赶上“一打三反”运动,让地主富农斗私批修,交代他们犯过哪些罪行。大队还办了干部学习班,我也参加了。但没两天我就发现,大队的干部只是应付并不积极,老乡们更是漠不关心,知道了阶级划分全看当时每家名下地与屋的多少,并不论本人的好恶。看看这几个地主富农,也确实不像刘文彩、黄世仁,就有点恨不起来。再说,当时我们知青每个人的家庭都受到了大小不同的冲击,自身的成分并非红五类,或者是红五类还是可教育好的子女都说不清,那一份斗争热情也就不断低落,没两天这次运动就烟消云散,从此淡忘了阶级斗争这回事。
  “同乡”
  那时候,整个塬上没有公路,人们自给自足,很少与外面的世界打交道。知青的到来是一件大事。队里有一块地就在通往公社的道路边。插队第二年,一天我们在这块地里干活,看见几个人在路上从北边公社方向走下来。开始我并没有在意,继续干活,老乡们却纷纷停下活计驻足观看,他们说这帮人是外地人。我问:“你们怎么知道?”他们说整个公社方圆十几个村子和镇上的人他们都认识,即使叫不出名字也知道是哪个村庄的。这几个人肯定不是当地人,敢和我打赌。
  没想到待这些人走近了,我看见领头的居然是我家大院里的一个大学生,我们算是认识但并不太熟。她也认出了我,就过来问路,他们搞外调要到另一个村子找我们学校的一个学生。除了指路,我们之间只有一句多余的话:“你怎么在这?”“我在这插队。”这帮人走过后,老乡问我这是哪里来的人。我说是从北京来的,带头的就是我家院里的。他们瞪大眼睛望着我说:“你们北京人怎么回事?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你们这些北京娃离开父母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怎么见了家里来的人这么冷淡!”在他们眼里,出门在外,同乡就是亲人,更何况是同一个院子的人(相当于同村)。他们不知道在那个遥远的大城市里,即使两家人住在同一个门洞(单元)里,也可能老死不相往来。
  也是在这块地里,我干活时碰到我们学校在邻村插队的同学。她比我高一届,在校时就是个活跃人物。她给我讲这场文化大革命,讲毛泽东不是神,也会犯错误。那大概是插队第二年左右,我第一次听人这么大胆、公开地谈论毛主席的错误,真有点震惊。她还说我们是文化大革命的牺牲品,这句话我一直记忆犹新。当年我们所受的教育都是:毛主席是绝对正确的,不容置疑。我们在学校时积极投身文化大革命是因为那是毛主席的号召,并没有任何个人的私欲。当年最早创立了红卫兵的中学生也是最早反省那场文化大革命,质疑毛泽东的一群人。当时城里的文化大革命还在翻云覆雨,深入开展,这一方黄土地却如世外桃源,可以自由地思考与谈论。老乡们对于知青的这种不着边际的大话根本不予理睬。
  “地里的”庄稼
  分到小队的第一个秋天,我们在靠近村子路边的一块地里刨胡萝卜。胡萝卜白萝卜是我们一年中最主要的蔬菜。刚出土的萝卜红艳艳地喜人,在衣服上蹭一蹭去掉土,放嘴里一咬又甜又脆。媳妇们带着孩子出工,让小孩在地里吃个够。一个过路人走过来,看着刚刚出土的一堆胡萝卜说:老乡,今年萝卜长得真好。口渴了,给一根吧。站在我旁边的索妮男人二话不说,拿起一根大萝卜就递给那人。
  我知道索妮男人平日里比较小气,就问:“你怎么这么大方,给他一根那么大的?”他说庄稼人的规矩,长在地里的东西,过路的人如果渴了饿了,只要开口要,主人一定要给,但不能偷着拿走。老天爷让地上长出庄稼是养活人的,不能在庄稼地里让人渴死饿死。但是如果不属于你的你却要拿走,就不对了,走到哪里都是这个理。
  秋天是农民们最快乐的季节,那是收获的喜悦,也是队干部们最紧张的时候,他们要护好自己队的庄稼。收获的季节,队里的基干民兵每晚要值班去青纱帐里巡逻,因为玉米棒子、高粱穗子是最容易丢失的庄稼。我常常听说民兵在哪块地里赶跑了偷庄稼的人,听队长埋怨一晚上玉米棒子少了二十多穗,却从来没有看见过被抓住的人。
  一次听说二队的民兵晚上逮着一个偷庄稼的人,好像还就是二队的人。老乡们骂道:“笨蛋,要偷就去偷别人的,怎么偷起自己队上来了?”似乎那人的错误只是偷错了地方。我们队的民兵曾捕住一个邻村偷玉米的,据队长说不过是让那人把偷掰的玉米穗子留下来,也就放人了。我当时还不解地问:“为什么放他走?”obFMX0ye3sXpkKiejrkpEQ==队长说:“那还要怎样?难不成把他带回来还得管他饭。”
  我简直糊涂了,偷公社的庄稼不就等于破坏人民公社,就是反革命吗?应该被抓起来批判,起码也要公开承认错误,到了这里怎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可让我糊涂的事还多着呢。
  摘棉花的季节,我开始以为自己摘得多是因为我手快,不久就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女人们把棉花送到队部院里之前都想方设法先到家里拐一下。其实队干部也明白个中原因,就守在北门口,让她们直接去队部,但有些人仍然自有办法。
  一天,队里的会计对我说:“昨天晚上我在北门墙头上蹲了一夜,你猜我看见了什么?”那时我们已经和老乡们很熟了,他们跟我们什么都说。我自然问他看见了什么。他告诉我,昨晚起码有十多起人进出城门,出去时都是一个人,回来时都背个大包袱,其中还有干部家里的。我还是不大明白。他只好直说:每个人都是去棉花地里摘棉花去了。我自然要问:“那你为什么不拦住他们?”“都是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让我拦谁?”他的振振有词倒把我问住了。当时我不明白,这算是乡情呢?还是是非不分?
  后来我知道,队里穷,指望不上。每年秋天收棉花时,白天给队里摘花,晚上家家都背上篓子下地偷花,大人孩子都有。大队干部只能睁只眼闭只眼,自己不亲自跟着去就不错了。因为大家都去偷,谁不去等于白白吃亏。偷了地里的棉花无非队里少收点,也就少上交点,反正棉花是收多少交多少。社员们每年只能分到一二斤棉花,每年交的棉花都不够抵信用社的贷款,年年如此。知青刚下来那年抓住社员偷棉花还要开批判会,此时才明白为什么当时根本批不起来。原来人人都偷,不偷就是傻瓜,不偷似乎日子也确实过不下去,抓住了是你没本事。我们村偷棉花在周围几个村都出了名。当我知道这真情时,目瞪口呆,不由自主地叫了声“天啊”,再也说不出话来。
  如果说长在地里的玉米棒子掰几穗,棉花摘几斤不算什么,一旦收到场院进而入库的东西,就是不能动的了。有一次小队长发现我们四队场上的麦垛被人扒过,他就站在街上放声大骂,后来又到南门口扬声咒骂。他就是要让全村人都听见。我于是知道,这是条界线,他们也并非全然没有是非,只不过他们的观念与我们的不同。
  所以,当年村里较有本事,头脑灵活的人,并不愿意当干部,因为当干部除了有点补贴工分,并没有什么好处,反而影响他们干自家的活计,妨碍他们靠自己的本事挣点现钱。我没见过干部欺负社员的,反而是因为乡情磨不开面子,该管的也不管。
  他们也并非没有集体观念。有一年麦收时节,刚刚割完麦,突然下起了连阴雨,全村人从老人到懂点事的孩子全部出动,年轻人冒雨从地里往场院抢运麦捆,老人孩子在场上收拾摊晒的麦粒,用一切能够找到的东西遮盖麦垛,有人甚至抱来自家的炕席。那一场雨哩哩啦啦下了三四天,听老乡们说是多年不遇,不知什么事得罪了龙王爷。等到天终于放晴扒拉开麦垛,只见热气蒸腾,底下厚厚的一层麦子已经发芽。在场的人无不唏嘘不已,平日里泼辣的妇女队长当时就哭了。
  那一年损失惨重,不但有一小部分麦子烂在了地里,全村各个小队收到场上的麦子也有不少发芽了。但是我们照样交公粮,只是那一年我们吃的都是用发过芽的麦子磨出的面粉,带有浓重的甜腥气。老乡们并没有怨言,也没人觉得委屈。把好粮食交给公家,自己吃坏的,在他们看来,这是天经地义。
  孰是孰非
  我们刚到村里不久,一次在地头休息,有人对我们说,阎锡山的时候山西人的日子最好过。阎锡山本人就是山西人,所以他对山西老百姓最好。我当时认为这简直就是反动言论,阎锡山不是国民党反动派吗?在北京要是有人敢说这话,一定马上就被抓起来,没商量。但我看看周围上点年纪的人,他们都点头称是。我知道人家没有说谎。那么作为反动派的阎锡山怎么会比一心为老百姓的共产党对老百姓还好?我一直不明白。
  从此我渐渐懂得,人世间的是是非非,好人与坏人,本来就不是像我以前认为的那么黑白分明。
  多年以后,我曾不断回想当年老乡们的种种行为。当年他们辛辛苦苦地劳动一年,到头来交了公粮以后自己吃不饱,不够穿。因为粮食是按人头70%、工分30%来分配,一个劳动力干一年分的粮食,不如多添一个孩子得的那份多。拖累少的壮劳力家还不如孩子一大群,不怎么下地的缺劳力家,反正挣的工分值不了几个钱。壮劳力一天挣10分即一个工,是满分,当时一个工只值一毛多。大多数人家都是欠款户,欠了也不愁,因为拖欠队里口粮款也没人管,反正还不起。不欠的人家也穷,因为队里没钱分红。
  当年国家规定,每人每年280斤毛粮,达不到这个标准则政府要返销粮食给老百姓。我们村地处山西的产粮区,每人年均粮食在1968年才170斤,1969年是240斤,基本年年吃返销粮。虽然国家每年春天发给返销粮,老百姓不会饿死,但是希望吃饱肚子,能够穿暖和不是人类最基本的需求吗?为了这个基本需求,他们把自己种的却是属于人民公社的庄稼拿一点回自家,而且他们并不贪,仅是为了温饱,你能够责备他们什么呢?可以说他们自私,但他们一视同仁,对别人的自私也那么理解与宽容。不像一些假惺惺的革命者,对别人严厉,抓住一点错误就不放,自己私下里却是最损人利己。
  乡间事
  初来乍到,许多事让我惊讶。
  比如说我们下地干活,田间休息,女人们无非说些家长里短,柴米油盐,姑娘们讨论谁的手巧,鞋垫的花样好,或者说些悄悄话。总有几个男人喜欢和女人们说笑打骂,图得是热闹。姑娘们一般只动嘴,而且比较文雅,媳妇们就不同了,可以与男人随便说笑对骂,为了压过对方没有她们不敢说的话,有时我们知青在旁边听了都害羞得不敢抬头,不知她们怎么说得出口。更有甚者,她们还可以与男人动手,有时好几个男男女女在地头上打成一团,旁观的人边笑边吆喝,惟恐天下不乱。一听见叫干活了,站起来拍拍土,就没事了,最底下吃了亏的那个免不了骂上几句。最初我简直看得目瞪口呆,从小生长在北京高等学府大院里的我,何曾见过这种阵势?后来就习以为常了,知道那是一种娱乐方式。我们那的规矩似乎是大伯子不能跟弟媳妇开玩笑,小叔子可以和嫂子闹,当然是指辈分,而不是真正的一家子。
  我们小队的妇女队长是个挺泼辣的媳妇,她自己说当姑娘时在娘家村里就是学大寨积极分子。有一个夏天,在地头休息时她对我说,前天天太热,她蒸完馍坐在院里就着蒸馍的热水洗洗身子,一回头看见院墙外有个男人在看。她只骂了句“回家看你媳妇去!”扭过脸接着洗,那人也就走了。我吓了一跳,问她:“看清是谁了吗?”“没看清,管他呢。”她潇洒地回答。我们西街除了那户富农家的院子,家家户户的院墙都不过一人高,有的还要矮些,她敢大白天坐在院里擦澡是因为白天男人们都下地去了,整条街在白天经常是静悄悄的没有人影,顶多有几个孩子跑来跑去。我心想在城里这不就是典型的流氓案件吗?偷看的人如果被抓到了,轻则被批斗,大多得判刑劳教,弄不好还可能出人命呢。到了这儿就这么轻描淡写地一句话就过去了。
  对男女之情,村里人同样是这种态度。田间地头,他们也议论些村里男人女人的私情,说的事跟真的似的有鼻子有眼儿,什么场院的麦草堆里,瓜地的窝棚里……但是不管讲到男人还是女人,从来没有恶毒的语言和城里人使用的流氓、破鞋这类字眼,而且他们也确实不把男女私情当作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如同吃饭睡觉,男女之事也是人之常情。我原以为农村是封建残余势力最严重的地方,插队以后才发现其实农村人比我们城里人开放的多,他们说起这种事不过是为了找乐子,而不像城里人是为了毁坏一个人的名声,为了批判、整人。
  村里的男人习惯吃饭时端着碗到街上吃。除了数九寒天,每顿吃饭,男人们盛上饭,挟点菜,就端着碗走到街上,蹲在院门旁、院墙下,一边吃饭一边聊天,家里队里,天南海北,无所不谈。通常是南边一伙,北边一堆。到了夏天,就都聚在街北我们院大槐树的阴凉下,谁家吃的什么饭,眼睛一扫,全队皆知。男孩稍大一点也学父辈们的样子。吃完饭回家放下碗,又出来蹲在院门口,卷上一袋烟抽完,然后才挑水、干活或准备出工。冬闲的晚上,谁家泡上一壶茶,邀几个合得来的人来家品茶聊天,那算是男人们最高的享受。这时殷勤的女主人会把小炕桌端到地下,摆上几个小板凳,泡好茶。可男人们常常不坐,而是蹲在小炕桌边喝茶,更有甚者,会蹲在小板凳上,倒觉得比坐在上边“得劲”的多。
  女人们喜欢凑在一起纺棉花、做针线。到了晚上,炕头上点一盏自制小煤油灯,一张大炕上,两三架纺车一起嗡嗡叫,还有人纳鞋底,捻线绳。既热闹又节省灯油。就是在这样的夜晚,这样拥挤的炕上,我学会了纺线、纳鞋底,自己做鞋。但我纺出的棉线粗细不均,疙里疙瘩,不能用来织布,只能捻成线绳纳鞋底。
  自给自足的生活,一应工具家什不可能家家齐全,尤其是我们知青,总是缺这少那,于是满街满村去借,习以为常。村里人两口子吵架,有时女人也哭天喊地,但一转身就又没事了。街坊邻里之间,我没见过撕破脸吵架的。村里姑娘们的婚姻,尽管也有许多不如意,但基本要本人点头,没看见有强逼的。
  地处中原的黄河两岸,是中华民族的发源地,这里存留着许多古迹,也流传下一些古老的词语。看着粗粗糙糙的普通农民,有时会突然蹦出一个极其古雅的词汇,让我们这些一直在读书的学生吃一惊,这些文雅的词汇就连我们也不过是知其意而难以准确地运用,而老乡们顺口而出,仿佛他们已经讲了几百上千年。这些词汇我如今已经淡忘,只有一个词至今尤记,因为当年这个词老乡们说得最多。他们时常对我们说:你们这些城里娃这么小就离开父母,到我们这地方来受苦,真“惜活”。还说:冬天也没有个热炕睡,惜活人哪!“惜活”这个词他们用的很多,我只知其音不知字面是哪两个字(也许是“稀活”),当时只认为就是可怜的意思,因为他们从来不说可怜。但仔细品品,我猜想应是我现在写下的这两个字,它与可怜的含义不尽相同,还含有对生活不易的叹息,怜惜与珍惜生活的意思。
  当年从公社到小队,老乡对我们知青是不错的,无论他们自己粮食怎样紧张,我们知青的口粮一般是按规定分发,麦收分麦子,秋收就分秋庄稼,基本没有克扣过。分棉籽油时还多分给我们两斤,因为我们这个知青户都是壮劳力,没有吃闲饭的。到插队后期,知青们经常不在村里,有的在村里也不干活。队里虽然有意见,不愿按规定分给知青全年的口粮,但是只要我们没粮食了,去找队里要,总归会给我们一些。
  阶级观念淡漠,是非模糊,朴实善良,自私宽厚,这就是我的黄土塬上的乡亲们。
  七 塬上人家
  我的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召唤着我,我不知那是什么,但我非常清楚地知道:我将远行。
  知青生活
  住在偏厦时,屋里除了我们四人睡的一张炕,余下的空间不够我们同时在里边洗漱,所以除非吃饭,我们常常是进门就上炕,睡觉前刷牙洗脸挨个来。我们白天干活,晚上累得吃完饭就睡觉,并不觉得屋里挤,在雨天不出工时,我们四个人就都躺在或坐在炕上,拿着一本不知谁带来的“革命歌曲200首”,从头开始挨着页唱,往往唱不到十首歌我就差不多睡着了,不知她们三个什么样,印象中我们从来没有唱完这一本中的歌曲。
  夏天,屋里闷热,我们,尤其是我爱把炕席揭起来铺到院里,睡在地上。再热的天,入夜以后总是有阵阵微风袭来,凉爽宜人。每到半夜,大爷或者索妮会把我们叫醒,说是夜里太凉,在外边睡会落下病,催我们进屋。我们也就听话地拿着炕席回屋再接着睡。
  南房本是堆放柴禾农具等的闲房,腾出来让我们住时,屋里的西墙根摆放着给大娘准备的棺材,已经上过油漆,上边放几个装粮食的陶罐;靠近棺材的西窗下有一张桌子,一个板凳。再过来就是门了,门背后一个大水缸,与我的腰齐高,能盛下四担水。南墙下放一张我们那地方几乎家家都有的大案板,擀面条,做面食,非有这样宽大的案板才行。屋里地下一个小炕桌,四个小板凳,都是队里人送给我们的。那半间里屋是满满的一张炕,里外屋之间的门口就是炕沿,东窗开在里屋。门外屋檐下砌了个泥炉子。南房虽然终年难进阳光,却比偏厦大多了,这儿就是我们的家。
  队长每天早上去街上吹哨招呼大家出工时,总是首先经过我们南房,他就站在窗根下喊我们起床,要是没有动静,他就挨个叫我们的名字,直到有人答应为止,天天如此。有时实在是太困了,迷朦中答应一声,马上就又睡了过去。队长吹完上工哨回来,见我们还没有动静,接着再叫,或者直接就敲窗户框(窗户是纸糊的,不能敲)。那时,每天被这样叫醒,纵然心里有一百一千个不愿意,还是强迫自己爬起来,胡乱地擦把脸,迷迷糊糊地就出门去上工了。此时天才蒙蒙亮,晨光熹微;一走出村子,被田野里清凉的风一吹,人立刻就清醒了,早上新鲜的空气总是能使人神清气爽。我们那时候多么盼望下雨呀!只有雨天才能够不出工,我们就可以幸福地一觉睡到半上午。虽然并没有人强迫规定知青每年必须出多少个工,队里也并不真的缺这几个劳动力,但我们还是自觉地天天下地干活。也许是从小被培养成的观念与习惯,看着别人都去劳动了,自己一个人无缘无故地呆在家里闲着,心里就会发慌,还不如去干活,虽然累心里踏实。
  我们队的四个女生中,除我之外她们三个都是操持家务的好手,一个是独生女,一个是上边三个哥哥只她一个女孩,还有一个是四姐妹中的老大,各个都很能干,只要她们三人之中有任何一人在家,就不用我动手做饭。有一次我自告奋勇地切了一回土豆丝,结果让她们三人讽刺了一通,说我切的土豆丝每根还得再加两刀,一根变四根才合格,使我的积极性深受打击,从此不再插手做饭,只干拉风箱、挑水、捡煤核等粗话。唯一的男生主管挑水、磨面、拉煤等杂活。
  在我们整个塬上地区,挑水都是重活,水桶比我去过的北京郊区与河北农村的水桶高出一截,水井更是几十丈深。我总是去靠近西街的那口井挑水。这是一口老井,一进南门就可以看到一个高大的井台,井台上的石头不知历经了多少年代的风吹人磨,光滑得几乎可以照出人影。井口边一架辘轳上盘着三层手指粗的钢丝绳,站在井台上往井底看,黑洞洞的几乎看不到水面,除非在正午的阳光下才可以看到一小圈亮点。老乡说这口井有几十丈深,是方圆几个村子中最深水质也最好的一口井,尤其到了三伏天,井水冰凉,可以把生鸡蛋冲成鸡蛋花。我没有试过,不过井水确实甘甜,在夏天更是清凉可口沁人心肺。
  也因其深,打水就很费时费力。把水桶挂在钢丝绳底部的挂钩上,一只手摇动辘轳杆往下放,看着钢丝绳差不多放完了,表示已接近水面,这时猛一松手,让水桶自己突然坠落,只听到井底传来“咣当”一声,辘轳上的钢丝绳全部放完了并被拽得挺直,说明桶里盛上水了;这一松手的瞬间与劲道,很要一点技术,我们初来时,不是水桶漂浮在水面上打不上水,就是把水桶掉在井里边。打好水后就开始摇动辘轳柄往上提水,满满的一大桶水很沉,我得两只手同时用才摇得动;但是到钢丝绳盘满一层时必须腾出一只手去把它往回拨,待到水桶升出井口,也需要一只手把水桶提到井沿上,这时我都必须用身子帮忙压住手柄,不然一只手的力气不够。
  第一次独自一人打水,没有经验,拨钢丝绳时一只手吃不住劲脱了手,升到半截的水桶带着钢丝绳往下掉,辘轳柄飞快地倒转,幸亏我躲得快。路过的老乡看见吓了一跳,忙过来帮我,说是如果被打着了可不是好玩的。开始时常常好不容易把水桶绞上来一看,还只是半桶。一般打两桶水要花十多分钟,然后把水挑回家。
  从井台到我们西街靠北的家路不长,但是这一担水很沉,压得扁担弯弯,进门时我必须努力挺直身体才能够让桶底刚刚越过门槛。一个午休半个多钟头,只够我挑两担水。冬天,井台上结了冰,简直比溜冰场还滑溜,要不摔跤几乎是不可能,但老乡们包括我也都顺利地把水打上来挑回了家,其中的诀窍我已经忘记。
  在我插队的四年中,被辘轳打过一次手,伤得不太重;水桶掉井里则发生过多次,都是求老乡帮着捞上来的;我的右肩膀上被压出了一块厚厚的肉垫,因为我不会换肩,总是用右肩膀,直到如今都没有消下去,夏天衣领低,可以看到右肩明显高出左肩一大块,在一次体检中,差点被误诊为脂肪瘤。
  我们这个家,总是全村知青中伙食最好的,起码我们顿顿都能吃饱,不仅因为我的同伴们各个能干,还因为我们是自己开伙。虽然每个知青的口粮是一样的,但每到冬天农闲,总有人回家,尤其到了后来,有人一回家就三四个月或半年;无论是谁,离村就算了,回村大家就一起吃饭,没有人计较谁吃多吃少,也没有人提出把自己没吃完的那份口粮拿走,所以我们的粮食是够吃的,其他知青就不一定了。
  有一年,队里分给我们一点黍子米,也叫黄粘米。这种作物很像小米,只比小米的颗粒稍大,磨成面性粘,可以做粘豆包,但是产量低,队里一般不种,偶尔种一点分给社员,完全是为了满足风俗的需要。过年节时蒸粘豆包祭祖,是我们那里的习俗。那一年我们把分到的一点黍子米一下都磨成面,借了专用的饼鏊子,花了整整一个下午,把黏米面都摊成饼。我烧火,同伴操作,她手艺好,摊出的饼个个黄灿灿的带着些微的焦黄,散发着新鲜粮食的香甜,看着、闻着就让人流口水;但是她也持家严谨,过日子仔细,不到吃饭时间,只允许我吃了一个。饭后,我们把摊好的饼装满了两篮筐,放在灶房里,心想留着慢慢吃。这种篮筐是专门盛放粮食或干粮的,密实而透气,筒状,比水桶稍粗,有两只水桶高。那时我们把灶房搬到了街对面的男生屋里,他一个人住,屋里宽敞。
  岂知第二天一早去灶房,发现满满两篮筐的饼只剩下一个筐子底。我们问那个男生,他只是一个劲地笑,死不开口。最后他的房东告诉我们,昨晚东关的男生来了五六个,有人说还不止,在他屋里呆了一晚上。我们一听就泄了气,知道再也别想找回那些饼了。东关的知青都是干部子弟,大概从来没有自己做过饭,都是在老乡家包伙,把粮食放在人家家里。我们村那时普遍粮食不够吃,他们在老乡家吃饭,不可能看着人家喝汤只你一人吃干的,所以未必能够顿顿吃饱。因此这帮人进了我们灶房,那两筐香喷喷的黄粘面饼的下场也就可想而知了。于是我们只好安慰自己说,只当昨晚上灶房里进了几只饿狼;可是他们的鼻子怎么这么尖,来得这么是时候呢?此后,我们就把灶房搬回我们院里,再也不在男生那屋做饭了。
  我们晋南以吃面食为主,馍馍是最主要的干粮。馍馍的种类各式各样:玉米面、高粱面、杂面(各种杂豆)、混合面、金银卷、菜馍馍……白面少,主要用来擀面条,只有节日才做白面馍。农村妇女的智慧与心灵手巧就表现在她们做出的馍馍上。一般是每一次蒸一大锅馍馍,能吃好几天,做饭时大铁锅里下边煮粥上边馏馍,省火又省时。我们入乡随俗,也这样干,不同的是我们白天下地,蒸馍总是在晚上。
  蒸馍的那天早上或中午出工前就和好面,收工回到家,先做晚饭,吃完饭她们三人揉面做馍馍,我就开始拉风箱烧水,等到两屉馍馍都上了锅,同学们就去睡了,我一个人坐在屋檐下的炉子前拉风箱。这时往往夜已深了,周围一片寂静,大地与整个村庄都已沉睡,只有我拉动风箱的咵嗒咵嗒声,是天地间的唯一声音。我望着炉膛里红彤彤的火苗,伴着风箱的节奏忽闪忽闪,我朦胧似睡,心已然飞出去很远很远,我梦想着将来,梦想着有一天能够成就一番伟大的事业。
  我喜欢这样寂静的时刻,天宇之间,世人皆睡我独醒,双手不停地缓缓拉动风箱,身体随之前后摇动,望着那镶着金边的美丽火焰,我有时反而格外清醒。冬天,听得见村外旷野中传来呼啸的风声,星空低垂;夏天,能感到大地散发出徐徐热气,渐渐凉爽下来,院角的老槐树枝繁叶茂,夜空遥远;谁家的孩子半夜里哭了三声,村东的狗叫了两声,一切又都回归沉静。我身处这个平安沉睡的世界,却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不必着急,不必烦恼,我的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召唤着我,我不知那是什么,但我非常清楚地知道:我将远行。
  说是安家落户,所有的知青都知道我们总有一天要离开这里;村里的乡亲们更是压根就不相信知青会留在村里。大学开始招生,招收工农兵,上学靠推荐。我家的臭老九身份自然不报任何幻想,但是探亲回来还是带回一书包的初、高中课本,从此开始夜夜苦读。白天照常下地(虽然没有人强迫),晚上在昏暗的用墨水瓶做的小油灯下看书,我给自己规定了每天必须读完的页数,但常常看了一两页就睡着了,突然惊醒,接着再看,心里明明知道这样读书的效率极低,却又不愿放弃;她们三人早已睡熟,我在困倦中极力挣扎,似乎只要我在读着,就能抓住什么。我每天过了半夜才睡,第二天早上,同学们说我的两个鼻孔都是黑的,那是夜间看书时被小煤油灯冒出的黑烟熏的。其实那时上大学根本不需考试,只问出身和政治,我不知道未来,只管读下去就是。
  冬天我没有回家,晚上一个人坐在冷冰冰的南屋里,桌上小油灯的火苗在从窗户纸的破洞中吹进来的北风里摇曳闪烁,小小的一团火焰裹着黑烟;屋顶棚子上,叽里咕噜的响声不断,我知道那是老鼠在乱窜。我就这样坐在桌前夜读,不停地用嘴哈一哈冰凉的双手,其实在疲惫困倦中没有读进去多少,只是不读的话心有不甘。
  有一次一只大老鼠跑到了大娘的棺材上,与我大眼对小眼地瞪视了一会,然后又往粮食罐上爬,没爬几下就滑了下来,跳下棺材跑了。一般老鼠并不跑出来,也许是我太安静了,它以为屋里没有人,才窜了出来。
  还有一天早上,我从缸里舀水洗脸,发现一只大耗子掉进了水缸,早就淹死了。我的水缸上有盖,不知这个家伙怎么掉进去的。那一大缸水是我头天才辛辛苦苦挑满的,原想可以使用好几天,这回可惨了。我只好把缸里的水全部泼掉,找人帮我把那只沉重的大缸挪到屋外,我先挑一担水把这只淹死过老鼠的水缸里里外外刷洗一遍,用清水拼命地冲刷缸内,然后把缸搬进屋里,再挑了一担水装进去。这回我再也不想多存水了,也没力气了,整整折腾了一上午,我连早饭都没吃。以后我每晚都记着用一件重物压在缸盖上,这种事再也没有发生。
  南屋里的老鼠实在太猖狂,骨朵给我抱来一只半大的小猫,结果我见识了猫不捉老鼠。这只小猫看见一只大老鼠时只是瞪着眼,并不敢进攻,让老鼠大摇大摆地在猫的注视下从容离去。没出半天,我就把这只不捉老鼠的猫送还给它的主人。其实我一直挺怕老鼠的,在农村的那几年似乎变得胆子大了。
  过了年同学们还没有回来,却来了位意外的客人。那个独生女的叔叔来看望她,带了一包点心两斤鸡蛋。我招待这位叔叔吃了顿饭,其间他讲了许多。他本来在北京的一家工厂当会计,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就被从办公室赶出来,去与装卸工一起干活,每天扛石灰运渣土,满头满脸都是灰尘。后来工厂支援三线建设,就把他派到山西,就在中条山里,仍然是干装卸工的活;而当他回北京探亲时,他对家人说自己在三线工厂里很好,还当会计。他的女儿也在山西插队,就在我们县隔壁的闻喜。至今我仍然能够清楚地记得他对我说:“如果我的孩子看见我卸水泥的那个样子,他们一定吃不下我买给他们吃的东西。”
  这位仅是一面之交的叔叔对我这样一个并不认识的年轻人吐露肺腑之言,只是因为我与他的女儿和侄女一样,都是插队知青吧。叔叔走后,我忍不住把他留下的点心都吃光了,一块也没剩。一个星期后同学还没回来,我又忍不住吃她叔叔买给她的鸡蛋,那个时候实在是太馋了,忍也忍不住。后来同学终于回来了,她没有生我的气,还告诉我,她的叔叔是燕京大学经济系毕业的高级会计师。
  后来我知道,当年爸爸在牛棚里也扛过石灰当过装卸工,而且一开始连口罩手套都不发。父亲同样从来都不对我们说这段经历,我从他的自传里读到时,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
  其实,当年知青之间也免不了磕磕碰碰。就说我们小队的四个女生,原本是同班同学,可是一天到晚在一起劳动生活,也难免吵架拌嘴,最严重的时候彼此不与对方说话。但成天在一个锅里吃饭,一张炕上睡觉,既免不了争吵,更难以做到像陌生人似的彼此不搭理。所以出不了三五天,坚持不过一个星期,肯定和解如初。如果分开一段时间,再见面时,我们都高兴得不得了。在北京相聚时,就由一个人挑头,做一桌好菜招待大家;在村里见面,就更高兴了,因为彼此都有了伴。我们那间终年阴凉的南屋里,当然是人越多越好,越热闹越好;我们四人都在屋里时,连老鼠都稀少露面,哪像我一人在时这些家伙们那么嚣张。
  队里的姑娘们经常来我们南屋,我的好朋友骨朵和小英来的最多。骨朵有一双月牙一样弯弯的眼睛,一笑就成了两个弧;小英则是浓眉大眼。她们一有空就来我们家,坐在那个门洞炕沿上,手上拿着鞋底,或鞋垫,边纳鞋底、绣鞋垫,边看着我们,无论我们干什么她们都觉得稀罕,还说最喜欢听我们聊天。她们都读书不多,仅限于会写自己的名字,和最简单的加减;其实她们都聪明可人,只因为农村人认为姑娘早晚是人家的,花钱培养是赔本买卖。
  她们教给我们把粗粮做出花样,怎么在鞋底上盘花;时而包一块热乎乎的烤红薯,或是我们爱吃的野菜团子塞给我们;下大田干活时看见我们落后太远,到了地头会返身来接应;冬天我一个人留在队里时,怕我寂寞会来陪我。她们喜欢和我们知青在一起,却明白知青与她们到底不同。不像塬下的俊儿,她们很清楚自己的命运,不报任何奢望。当时小英已经说好了婆家,骨朵稍小,尚待字闺中。村里人娶媳妇嫁闺女,看重的是家业是否殷实,那是真正过日子的资本,对成分并不怎么重视。
  我离开山西之前,我们三人专门跑到集上照了一张合影,当年我说过不会忘记她们,我确实没有忘,但也仅此而已。
  小 树
  西沟东沿陡坎下的窑洞里,住着邻队小伙小树一家人。修西沟水库时,每天从他家窑洞前经过。我就是在这里,第一次认识了小树。
  那一年村里决定要修西沟水库,每个队都抽出青年人下沟修水库,民兵连长挂帅。知青自然是各队修水库的好劳力。第一天下沟,社员们沿着在陡峭的沟壁上踩出的羊肠小道,出出溜溜几下子就下到沟底,他们那种千针万线纳出的老布底鞋走起这小道来如履平地,可这小道却吓坏了女知青。我们几个女生穿着球鞋紧紧贴着沟壁慢慢往下蹭,脚底下打滑,小道边就是陡壁,没走几步,我吓得就不敢动了,我前边的女生干脆就坐在了小道上。沟底传来一片笑声和男生们不屑的白眼。天哪,还修水库呢,连沟都下不去!我心里既羞又怕。
  “别怕,别老往下看,一步踩稳再挪一步。”头顶上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我抬起头,见一个陌生的小伙子站在沟沿的窑洞前,正看着我们。见我们还是不敢动,他就几大步轻巧地绕过我们,走到前边的小道上。我见他即使不走小道,在那么陡的沟坡上,上上下下也如趟平地,就像在大路上一样平稳。小伙子没再说话,只是在我们前边慢慢往下走。不知怎么的,我们就壮了胆,跟着他一步步下到沟底,出了一头汗。从那时起,我认识了他,知道他家就在西沟沿的这两孔窑洞里,是五队的社员,叫小树。
  在全村的小伙子中,小树可算是长得壮实。他宽宽的肩膀,方正的脸盘,一身的劲,脸上总挂着憨厚的微笑。在水库工地没几天,全村的年轻人就都和知青混熟了,我与小树也熟悉起来。修坝要运土,每次上土方,我们俩一辆车,小树掌辕我帮车,我们两个都是舍得出力的人,我们这辆车常比别人跑得快,运的比别人多,两个人都感觉配合得很好,就更愿意在一起搭伴。
  筑坝的土要夯实,八人的夯(两根木杆架起一块方形石夯)两头各站一人,两侧各站三人,两头的人最吃力,一般都是青壮男劳力,妇女与弱劳力搭配在两边。打夯的时候,小树总站一头,我只要在他旁边,就常常觉得夯比往常轻得多,他有那么大劲,我还没怎么用劲,夯已经被他举了起来。只要他一使力气,这一头的人就都会轻很多。一盘石夯百多斤重,砸实一层坝面不知要几百下,抬夯的尽管都是青年人也得轮换,尤其到快吃饭时,要夯夯举过头顶真不容易。每到这个时候,我一觉得夯格外轻,就抬头看他一眼,我知道他也肚里没食,但他总是憨憨地一笑。有一次我想他是故意,听着号声他慢了一点,我一下子感觉到了石夯的沉重分量,看了他一眼。他一笑,以后每次都抬得挺快,我再没累着。
  不知为什么,我们并没有互相多交谈过,可只要看对方的眼神,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在我的眼里,他朴实憨厚,又那么强壮有力,不爱多说话,干起活来却不惜力气,真是个好小伙子。
  在我们村他家算是比较穷的,因为他家只有两孔打在崖壁上的窑洞,而且门面也是土坯,只在最底下有两三层砖(有的窑洞整个门面都是用砖砌成)。他与我同岁,还有个比他大一岁的哥哥。在农村这个年龄的姑娘小伙子们都该成家了,可是小树家穷,除了那两孔熏得发黑的窑洞,盖不起房子,所以兄弟两个都说不上媳妇,一家人急得不行可没办法。当时我们四队一个工才值1毛多钱,五队也强不到哪去。后来连知青也都知道,除非有本事从别处弄钱,要不再好的壮劳力,辛辛苦苦干一年,到年终也分不下现钱。小树的父亲老实巴交,所以他家父子一共三个壮劳力,整天在队里干活,却穷得盖不起房子,也没钱给任何一个儿子说媳妇,连我心里都为他抱屈。后来,有一天,他家窑洞的前脸,从窑洞顶到洞口那一大坯子土突然就塌落下来,当时只有小树的娘在家,正送客站在院子里说话,侥幸逃过一劫,没有人受伤,但那孔窑洞是无论如何不能住了。于是他爹四处奔走,求爷爷告奶奶,终于求得了县民政部门的一点资助,在四队饲养场西侧盖了几间房子。当然,那是后话了。
  西沟水库修了两个冬天,拦水坝要合拢时,我们连干三天三夜,从早上6点一直干到午夜12点,工地上挂起五盏大电灯,夜间灯火通明。水坝合拢那天,民兵连长宣布,中午由大队管饭,但必须一鼓作气使大坝合拢,什么时候合拢什么时候吃饭。大坝顶部,此时只能容下两辆小推车并排行走,于是每组都抽出最棒的小伙子推车,一辆车两个人。其他人男的打夯,姑娘们装车。本来民兵连长不要女的推车,但小树和我的这辆车向来是比较快的。小树是全村数得上的棒小伙子,我争强好胜跑得快,这会儿见指定了小树推车,就争着还要跟他搭挡。连长也就答应了。
  哨声一响,大坝上就沸腾起来,拢口两边,每边两辆车穿梭似地来回飞奔,每辆车上装得土鼓起来像个小山包,几下子就铺满半层坝面。土往这边倒,夯在那边打,待这边垫起半层,就倒过来;车不停,夯不停,装车的也不停。领夯的高昂歌声与众人低沉有力的合声此起彼伏,车轮在土坝上颠得咯咯吱吱叫,加上人们不断的喊叫声,使这小小的水坝上沸沸腾腾,劳动场面热火朝天。
  我心里痛快极了,和小树推着车一个劲地跑,由于运土时必然有撒落,随着小车上颠下来的土逐渐增多,坝顶很快就成了个鲤鱼背,中间鼓两边低,推起车来脚下打滑。取土的地方离大坝拢口越来越远,在坝后低处的推车路上形成一个低谷,装满一车冒尖土方的小车先下一个小坡,然后借助下坡的惯性冲上大坝。下坡时车拽人,上坝时人推车。脚下的鲤鱼背越来越陡,对推车人的技术要求越来越高,刚才已经翻了两车,弄得路更难走了。我不由地心里暗暗佩服小树,他把车推得又稳又快,拢口两边的小车都已经扣了好几车土,唯独我们这辆车,车车无误。拢口处的土坝越长越高,水也紧跟着往上涨。因为坝底低洼,拦住的水非要涨过这一层才会漫上坝里沟底的那片平地,那时就不用这么紧张了。
  谁知有一次我们推着车刚一上坝,我脚底不知怎么一滑就摔倒了,骨骨碌碌地顺着坝坡直往坝里滚。小树一见急了,一把没抓住我pqNibQcQeUIiE7qz4SajFOFd8MRQzXOrxSSMKULaI/k=,一走神脚下也一滑,连人带车顺着坝的外坡滚了下去。等我从坝底爬上来到坝顶,看见他也滚到了那一边的坝底,车扣在一边,不禁笑弯了腰。坝上的人见这两人摔得有趣,全都哈哈大笑起来。只有民兵连长急了,喊着:“别笑了,快!再扣几车水就要上来了!”我不再笑,过去帮小树拽起车子就跑去装土。坝的外坡比里坡高得多,小树这一跤摔得肯定比我狠,但我们谁也没顾上问对方一句。直到大坝合拢,我们没有再出事,小树也没说话。
  吃饭前,我们蹲在水边洗手时,他才问我:“你有针吗?”“怎么啦,扎刺了?让我看看。”我拉过他的手,不由地“哎呀”一声。他右手的中指上,擦破了一大块片,露出鲜红的嫩肉,里边还扎着一根刺,看样子挺深。我心里一哆嗦,不禁埋怨他:“你怎么不早说!疼吗?”“不怎么疼,你有针吗?帮我挑一下。”“有个别针,不过我真有点害怕。”“不怕,你挑吧。”我攥住他的手,给他挑刺。“刺太深了,别针又太粗,你疼吧?”“不。”但我还是有点下不了手。最后小树自己用两个指头狠狠地掐住伤指,我才把刺挑出来。在村里时因为干活常会磕磕碰碰或被镰刀什么的农具划伤,我的口袋里经常放一块干净布条,心想这回用上了,就说:“我兜里正好有块布,给你包上吧。”“中。”“好了,你可真是的!”他只是憨厚地一笑,吃饭去了。
  修完水库,我们都回自己的队里干活,就不常见面了,不过总在一个村子里,偶尔见了面只是笑笑。后来我们都在三线铁路工地上,自然还是搭伴干活——推车、打夯。我感觉到小树是个朴实善良的小伙子,干活舍得出力,不像那时的一些人,干公家的活总是偷奸耍滑。而且他脾气也好,总是笑眯眯的。我们还是那样,有了什么事,常常不用开口,彼此看一眼就明白了。
  有一次铺路基急需石头,指挥部让一个大队出一辆车突击去河滩拉鹅卵石。河滩离工地十来里地,道路起伏不平,每辆车一晌要拉两趟,是个累活。队长问谁愿意去拉石头,一时没人吭气,有人提议抓阄。那时我看了小树一眼,两人相对一笑,我就对队长说:“我和小树去吧。”
  我们两个拉了三天的石头,一个来回将近二十里,虽是当地老乡那么一说,未必真有那么远,但是每天四个来回也够呛。已是隆冬腊月,我们却一身是汗,到了河滩被冷风一吹,冻得哆嗦,推起车来一会就又热了。就这样冷一阵热一阵,手被石头磨得握不住筷子,可我们高高兴兴。重车的时候,小树总不让我撑辕,只在好走的平路上,才让我推一会。空车时,他就让我坐在车上,可我宁愿和他一起走。每次回来晚了,伙房给我们留下饭,我总是把一大半都倒在小树碗里,把我的那份馍馍给他一半。可是我们虽然干活有默契,但很少聊天,小树是个话不多的人。
  修完铁路回到村里,我告诉小树有空来我们屋里坐坐。那时我们在村里呆熟了,村里的青年人常愿意到知青屋里来,聊天,借书看。但小树只来过一次,站了一下就走了,我知道他没这份闲心,他有他的烦心事。小伙子到了岁数说不上媳妇是最大的烦恼不说,在村里还叫人家瞧不起,认为这人没本事。那时村里虽然穷,可穷得娶不起媳妇的毕竟很少,似乎只有小树他们哥俩。难道是因为他们家没有女孩,无法像别人家那样用嫁闺女的钱财来娶媳妇?我始终不明白。
  插队的第三年,村里又有了征兵名额,部队下来选人。村里的青年人都争着参军,希望借此机会离开贫穷落后的农村,改变自己的命运。不知队里是怎么定的人选,反正没有小树。有一天我去大队院里的代销点打煤油,看见小树在大队部门口,正跟来接兵的军人磨着要参军,我看见他那急切、恳求又说不出什么的样子,还有那军人的无可奈何,不禁暗自叹了口气。他没有看见我,我也没招呼他,我了解他的苦衷。在内心里,我真希望他能参军,而且我觉得他是村里最配得上参军的人之一,可我知道,他磨也没用,轮不上他。
  后来,在每年的干部调整时,小树当上了五队的保管,我听说后心里真为他高兴,心想他会好好干。然而我没有想到,过了不久就听说他与别人合伙偷队里库房的麦子,被抓住了。我听了一愣,起初不相信,可这是真的。据说另外两人也是小队干部,而且分析小树并非主谋,但那两个人一个认错态度好,一个极力推脱责任,只有小树满不在乎,大队正给他办学习班,要处分他。
  最后一次见到小树,是在大队部院门口。我去大队办事,出来在院门口迎面碰上他,他正跟着大队干部往里走,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还跟着两个押他的民兵。看见我,小树愣了一下,我们两人互相看着,谁也没有开口,小树的脸上没有表情,我从他眼里看不到他心里在想什么。此刻他的眼睛里,并没有悔恨,也没有羞愧,只是沉默。我很想帮他点什么,但又知道我什么也帮不了他。终于,我说出一句:“小树,你怎么这么糊涂!”那一瞬间,他的眼里掠过什么,转瞬即逝。他像往常那样笑笑说:“是啊,我真糊涂。”但脸上竟毫无愧疚之色,说着就不停步地走了过去。我转头一直看着他进了队部,门在他背后关上了,他没有回头;反倒是我发了半天愣。
  那时我没有想到,这是我们的最后一面,更没有想到,他还会陷得更深。多少年过去了,我至今不明白他眼里那最后的一闪是什么。
  一年之后,我已经离开农村当了一名石油勘探队员,同队的同学回京,带给我42元7角6分,那是我插队四年扣除口粮等分到的东西之外的全部劳动所得。我并未多想,把钱揣起来了事,因为我从来就没有指望过从农村挣钱;我已经离开了,队里还把钱分给我,倒让我有点意外。除了插队第一年我生病回家半年,其后的三年我每年都挣300多个工,这样算下来,一个青壮男劳力一年即使挣到365个工,每年也不过分到一、二十元钱,是城市里普通工人月工资的一半。仅靠这点钱他们怎么生活,怎么娶媳妇?我想到了小树,想到了“偷秋”的乡亲们,忍不住在心底叹息。
  又是两年过去了,我曾以为当年村子里的事早已经遗忘。有一天,一位当时还在农村的朋友回京探亲来看我。她告诉我,我们公社有一个偷盗团伙,那帮人砸门撬锁,多次作案,影响恶劣,全县都出了名;前不久刚刚被县公安局破获并全抓起来,都判了十年以上的重刑,已关起来了;还被五花大绑着站在卡车上在县城游街,“有一个骨干分子是你们村的,好像叫什么小树。”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滴泪水突然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滚下衣襟,我都来不及在朋友面前掩饰。记不清有多少年了,我没有当着别人流过眼泪,今天是怎么了呢?朋友什么也没问,我什么也没说。
  朋友走后,我一人发了半天呆,我无法把过去我们在一起干活时的小树与现在被判刑蹲监狱的小树联系起来。那时他是那么淳朴善良,吃苦耐劳,可是现在的他呢?为什么他走上了这条路?
  从此,我再也没有听到过小树的消息,不知他和村里那些年轻人的命运最终如何。那时候,我正在华北大平原上勘探石油。
  八 求 索
  插队那些年,党和国家把我们交给了贫下中农,老师和父母把我们交给了我们自己,其结果就是没人管我们了,我们是自由的,从精神到行动,我们都是自由自在。
  初见不过萍水相逢,分手时已几乎肝胆相照,挥手转身之间就相忘于天涯——永不再见。没有功利的目的,没有自私的欲望,真诚、纯真而潇洒,却有着同样的忧患意识,这就是知青情怀。
  延安行
  插队第三年的秋末,我裹着满身灰尘,一路睡车站,啃烧饼,来到了延安——革命圣地。找到从清华大学分配到这里的表姐夫,借了辆自行车,我就独自一人去瞻仰那些我心中神圣的地方。
  延安的清晨雾濛濛阴沉沉的,冬的寒意已近。沿着铺满落叶的幸福渠,走上刚刚打扫过的小径,一个幽静的小院就在眼前了。枣园里静悄悄的,院门敞开着,除了一位老人在扫着院前林间的枯枝残叶,再无他人。我走进院子,不由地放轻了脚步,仿佛怕打破这里的沉静。
  掀开白布门帘,走进挂着“毛主席故居”牌子的窑洞,就感到温暖如春。窑洞的窗前摆着一张没漆过的木桌,上边放着一盏煤油灯,一个水杯,一个笔筒和几本书。两把旧藤椅放在桌旁,墙上挂着一张主席在办公的照片。窑洞后边,有一个小桌子和几把椅子。这孔窑洞是个套间,走进去是主席的卧室。一张大木床上铺着白色的粗布床单和同样材料已洗得发白的被子和枕头……太阳不知何时钻了出来,透过窗纸照在里间窑洞的地上,照在外间主席的办公桌上,使得窑洞里顿时明亮起来,也更加温暖。我感到一种油然而生的敬意慢慢涌上心头。
  在这简朴陈旧,温暖明亮的窑洞里,在令人沉思的安宁中,暗含着一股说不出的庄严,令人神往。主席当年就是在这两孔朴素得接近清贫的窑洞里,奠定了新中国的基石,改变了中华民族的命运。隔壁是总理的故居,门插着,问了扫院子的老大爷,才知道是总理下命令让锁的。
  我的两眼渐渐潮湿了,这正是我心目中的圣地。许多年以后,当我站在富丽堂皇的纪念堂中,看到躺在水晶棺中的“他”的遗体时,我却没有动容。华丽的大厅不能像简朴的窑洞那样令人肃然起敬,守卫的庄严比不上静静的安息中所蓄含的伟大。走出纪念堂时,我想到了戴高乐的墓地,心里为他惋惜。
  将近中午,我才找到烈士陵园。这是山谷中一片向阳的坡地,从半山坡上开出几层平整的阶梯,没有围墙也没有门,只有一条小路。爬上小山坡,登上一级级台阶,烈士们的坟墓就在小路两旁,整齐地排列成行。每座大青石的墓前立着一块长方形的石碑,青石板的碑座,黑色的碑身,上边刻着烈士的姓名,故乡,牺牲的日子与地方。碑顶有彩色的五星、绸带和花纹雕塑。最上一层正中央,有一座较大的墓,墓前的白色石碑上用红字刻印着“张思德同志永垂不朽”,是毛主席的笔迹。这一层的其它墓都是白色的石碑,金色的碑文,素白的碑顶雕刻。这里安葬着“四•八”遇难的烈士。
  陵园里没有鲜花,整个山坡上也没有松柏,但是干净整洁,没有一根杂草,没有一块乱石。正是中午时分,但是乌云遮住了太阳,山川里一派寂静,没有一个人影。清亮的延河从山脚下缓缓流过,秋收后的田地里还堆放着豆秸,新翻的褐色土地衬着背后灰黄的山坡,几块嫩绿的麦苗田点缀着秋后单调的黄土高原。对面半山坡上有个小村子,山脚下的一片小树林还留存着最后一点墨绿。村子和树林都沉浸在山川的寂静之中。几滴雨点滴落在青石碑座上,天地间的肃穆悲壮笼罩着整个山川。终于,太阳钻出了乌云,薄薄的淡雾开始散去,阳光下的延河水发出鱼鳞般的闪光。
  我站在陵园的山坡上极目远眺,左边,弯曲起伏的山梁挡住了视线,只见延河从曲折的山谷中流出,平缓从容。右边,山谷逐渐开阔,到了谷口,隐隐约约望得见延安城里工厂的烟囱和炊烟。我回过头来,看着烈士陵园,那排白色的石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高高地耸立在山坡上。排排石碑俯视着山脚下的延河,遥望着山那边的远方,像是烈士们仍然在守护着这片土地,像是他们在遥望自己的家乡。
  我忍不住又在陵园里走了一遍,挨个把每个石碑细细观看。这里埋葬着中外闻名的革命家,也有默默无闻的普通战士。他们安息在这里,他们的家乡几乎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延河日夜不息地流去,静静地把他们陪伴,也把他们的希望与思念带去远方。除了偶尔传来几声清脆的敲石声,四周静悄悄的。山坡下的小路上偶尔路过的行人似乎也屏声敛气,人们在保护着这片山坡的宁静,怕惊扰了烈士们的休息。在来的路上我听说k/e6JvmDKVsuGKqRRf4p7g==,这烈士陵园快要搬了。国家已经在城区边上修建了一座新的陵园,种了花栽了树,像公园一样美丽。
  起风了,从山谷深处传来阵阵松涛声,我坐在陵园的小路上,似乎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听着那如海潮澎湃,似千军万马的松涛,看着静静流淌的延河,又似乎想了很多很远。抚摸着身边昂然而立的石碑,我觉得好像烈士们在严肃地注视着我,我就那样坐了许久许久。
  疑 惑
  从延安回来,我就听到惊人的消息:林彪摔死了,党章规定的副主席、接班人是篡党夺权的阴谋家。我一中午跑了二十几里地,从公社拿回学习材料,为了尽快明了事情的真相。
  在延安时感受到的那种庄严神圣还在心头荡漾,这件事却使我心中有了一个解不开的疙瘩。我其实是一个不爱动脑筋的人,很容易轻信别人。像一个虔诚的教徒相信他的神父,像一个幼稚的小姑娘相信她所崇拜的英雄一样,我那么相信伟大领袖,这一次终于忍不住在心里问:如果真如您在给夫人的信中所言,当初就知道了他的真面目,为何还亲手把他立为副主席、接班人,并打破常规写进党章里?也许您就说一时受蒙蔽,逐渐才认识了他的野心倒更容易使人相信。反过来,林彪既然已是铁定的继承人,他又何必那么着急,身裂名败地去抢夺本来早晚会属于他的东西?难道您用这样一封信就可以向全国人民解释清楚一切?您到底是英明呢还是开始糊涂了?
  我在惶惑中度过了几个月。激情一旦消失,生活就显得沉闷单调,有时像平静的河水匆匆流过,带走宝贵的青春岁月,却没有留下半点痕迹;有时又像一潭死水无声无息,凝滞不动没有生气。有时半夜会突然醒来,心里充满无名的惆怅。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在混日子。
  当年北京中学里血统论甚嚣尘上。为了躲避出身不好的难堪,我不愿回学校,而与不那么唯血统论的大学生成了好朋友。那年冬天回家,我亲眼看到朋友被批斗,挂着“反党反革命5•16分子”的大牌子。另一个朋友在信中说:“问题是上边出了毛病,我们有什么错?”曾几何时,当初的革命小将成了反革命,老人家亲自任命的中央文革小组成员一批批垮台,连累了多少群众组织跟着倒霉或大打出手。左派右派,革命反革命,真是瞬息万变,令人眼花缭乱,真假难辨。搞政治难道真的就没有诚实和良心可言?
  夏天,在青纱帐里干活,我常常独自一人避开大家,对着密密的青纱帐问:这是为什么,为什么?青纱帐舞起万千条绿色的长叶回答我:唰唰唰,唰唰唰。秋天,我到离村最远的地里去摘棉花,带上一块馍中午不回家。每到太阳落下西山,背起像座小山似的棉筐,压得我直不起腰,抬不起头。我咬紧牙关一步步往村里走,实在背不动了,找个地堰靠着喘口气,清凉的晚风吹过湿透的衣衫,使我昏热的头脑慢慢清醒。望着西山头上那最后的一抹晚霞出神,直到它最终被昏暗的夜幕完全吞没,重新背起棉筐,在心里对自己说:走五十步再歇。等走过五十步就对自己说:再走五十步。就这样不知走了多少个五十步,终于回到村里,保管赶紧接过筐子时,我总是长长地出几口气。可是我心里那座沉重的大山却无法卸去,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个五十步要走,也不知道在那许许多多个五十步的尽头等着我的到底是什么。
  我终于再不能忍受这种令人窒息的生活,和插队的同学们一起出游去了。我渴望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渴望去呼吸点新鲜的空气。
  我永远忘不了那梦境一般的出游。奇怪的是,在那混乱的年月,社会治安竟还如此之好。我们几个姑娘为了省钱,时而露宿街头、车站;引起过警察的盘查,好奇人的询问,好心人的同情,却没有遇到过一个歹人。知青之间更是萍水相逢,赤诚相待。莫非在那个动乱的多事之年,人们还没有完全抛弃相互信任,相互帮助的古老传统?政局虽乱,却还不曾有人去拦路抢劫;人心虽已疑虑重重,却还不曾奸诈歹毒。那么曾几何时,这一切就全都改变了呢?
  知青情怀
  西安某大学教工宿舍一间十几平米的小屋里,杂乱地堆满了家具和书籍,几无落脚之地,闷热得像个蒸笼。同村知青的亲戚只瞟了一眼写给他的小纸条——仅一行字,说我们是一起插队的知青,下边是签名——就简单地说了一句:父母死后搬到这里,现在就我一个人,你们今晚就住这,我找个地方睡去。我们同行的三人谁也没有问什么,已经知道他父亲原是这个大学的党委书记,父母都是高干。倒是他的第二句话让我有点惊奇,他说:明天正好是星期天,我给你们一人借一辆车,带你们去大雁塔和碑林。我禁不住问:你连问也不问,怎么知道我们都会骑车呢?“北京学生有几个不会骑车的!”他说得那么肯定。
  然后自然就聊起插队的事。他年初才从农村抽回来,在区团委当干事,他说当初刚下去时,也是满腔热情,立志扎根,他还是知青点的头呢,因为干得好成为西安市插队知青的典型,所以才被调回来。但他说:“现在我并不认为知青应该在农村呆一辈子,我们现在要紧的任务是学习,有许多问题需要我们去思考,去学习。我们这一代人身上的担子太重了!”
  我有些愕然,并非由于初次见面他就对我们说这些。那时出门在外,无论在哪,只要是知青碰到一起,就有一种自然而然的亲近,虽是从不相识,也永不会再见,只要聊起来就会不由自主地吐露衷肠。在寒冷昏暗的候车室,在拥挤肮脏的火车上,我听到过许多互不相识的知青的肺腑之言,知青都是同命人,只要知道“知青”这两个字就一切都够了。令我惊奇的是他那种强烈的历史责任感,自从插队以后,我还没听到有人这样说过。
  文化大革命初期,毛主席的话曾深深激动过我们的心,“你们这一代青年人,将亲手把我们一穷二白的祖国建设成为伟大的社会主义强国,将亲手参加埋葬帝国主义的战斗,任重而道远。有志气有抱负的中国青年,一定要为完成我们伟大的历史使命而奋斗终身!”那时,我们为这一代人所肩负的历史使命而感到骄傲和自豪,但是并未感到有多么沉重,因为有领袖掌舵,只要跟着干就行了。初插队时,我还曾有过一种责任感,可渐渐就感到,我们改变不了农村的贫穷现状,倒是被农村里那种强大的习俗给吞没了。我深切地感到自己的渺小和无能为力,我的雄心壮志都慢慢消磨殆尽。林彪事件使我开始思考,开始反省,但我也只是渴望弄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从没有再想过别的。
  第二天他领我们去碑林和大雁塔,他丰富的历史知识令人惊讶,回来时他掏出兜里的最后一点钱请我们喝冰镇酸梅汤,说他挣工资了应该请我们,还说我们运气好。他那间小屋里经常人来人往,像我们这样的不速之客他已习以为常,只要“朋友”或“知青”两个字就够了,他都接待,有钱时请一顿,没钱拉倒。
  临离开西安的那天傍晚,是那一年最后一个闷热的晚上,屋里热得实在不能呆,他卷了张席子,带着一个他的朋友和我们到学校的大操场上席地而坐,到处是一堆堆乘凉的人们。他问起当年我们学校里的运动情况,大家就聊起来。我因知之甚少,只是听着,发现他对北京的学生运动十分了解,倒是我听到了不少不曾知道的事情。但我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于是问他:“你说知青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学习,你看了那么多书,你对运动有什么看法,怎么看待林彪事件?”
  从第一天起,我就感到他是个可以请教的人。“你问这个?这一时半会儿说不清。”但是他想了一会,还是认真地说起来。我们从主席给江青的信谈起。
  他告诉我们,他曾是最坚定的愿在农村干一辈子的人,但那都已是过去的事了。他说以前很幼稚而现在变了,变得更好了,变成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了。他说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就是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是推动历史发展的动力,马克思主义是门真正的科学。决定社会主义主要矛盾的是社会的经济基础,不是阶级斗争。文化大革命想要解决社会主义的矛盾,可是因为没有抓住主要矛盾反而搞乱了。政治应该有诚实可言,但对于狡猾的人要比他们更狡猾。毛主席也是人,不是神!也会犯错误。
  不知何时,操场上乘凉的人们已经散尽,现在空荡荡的大操场上,只剩下我们几个。夜风习习吹来,带着些微的凉意,扫尽了白日的燥热。没有月亮,只有满天繁星,银河亘亘横贯夜空;乌云从东边飘来,不时遮住银河的光辉;幸而群星璀璨,遮挡了这边,还有那边,总也遮不完。大家都沉默了,静静地看着夜空。最后大家终于起身,我们明天一大早将动身去登华山,不再与他见面。他告诉我们另一个朋友处也来了几个在延安插队的知青,他已建议他们与我们同行,明早走时只需锁好门把钥匙从门缝底下塞进去就行。于是我们真诚地谢过他,就此分手。此后再没见过,他是老三届的高中生,也大不了几岁,却比我们成熟得多。
  第二天在华山脚下的火车站,果然遇到三个在延安插队的北京知青,我们结伴一起在雨中登上华山。虽然他们都是六八届初中的,比我们还小一点,却表现的俨然如男子汉大丈夫。我们一起渡过难忘的两天,在火车站分手时已像是最好的朋友,彼此致谢,互道珍重。
  初见不过萍水相逢,分手时已几乎肝胆相照,挥手转身之间就相忘于天涯——永不再见。没有功利的目的,没有自私的欲望,真诚、纯真而潇洒,却有着同样的忧患意识,这就是知青的情怀。
  思 索
  回到村里,同屋的同学都不在,屋里布满灰尘,而且几近弹尽粮绝,无面也无柴。我一人收拾好屋子,扫空罐底做了饭,吃完饭点起小油灯,就着灶膛里余火微弱而温柔的光亮洗衣服。整个院子里静悄悄的,一场大雨带走了夏日最后的残热,天气骤然凉起来,我觉得有点冷,随手去拨灶膛里的火,晕红的余火映红了灶前的一小片地方。我想起了在西安最后一晚的谈话,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心目中的绝对权威崇拜的偶像,原来并不是神,也只是一个“人”,会犯错误,并非绝对正确。要承认自己曾用了全部热情与精力为之奋斗的东西是错误的,并不容易,这比挨批斗还难受,然而这是事实。我再也不能自己欺骗自己,必须敢于正视现实,不能错上加错。我觉得心里一件神圣的东西开始破碎,心灵里一个宝贵的精神支柱开始动摇。
  《牛虻》中,当亚瑟知道他所崇拜敬爱的神父欺骗了他,他砸碎了圣龛里泥塑的神像,漂洋过海。他所受的欺骗,他心中偶像的破灭,使他成为教会最不妥协的敌人。然而在他内心深处,仍然深深爱着那个具有高贵品德的作为他父亲的人。由于他所受的欺骗,他再也不相信任何人,也由于这种刻骨的爱与恨,使他的一生多么悲惨,然而正是这一切,使亚瑟成为了牛虻。
  我们年轻的时候,心里也有一个偶像。也是那样热烈而真诚地尊敬和崇拜他,把我们最纯洁真挚的心奉献给他,他是我们心中的神,心中的红太阳。
  1966年,他的一声召唤使我们毫不犹豫、满腔热血地跟上他。在家庭的遭难与他亲手发动的这场文化大革命之间,我们义无反顾地选择走他给我们指出的道路。这一代人曾献出全部激情,为了捍卫他的革命路线;曾经暗自庆幸生在了好时候,没有赶上解放祖国的伟大战争,却赶上了这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使我们有机会为国家建功立业,并表达对他的忠诚。
  而这种崇拜、热爱与忠诚,是我们从小开始,随着我们的长大,一点点,一滴滴地灌入我们的心田,注入我们的血液。我们的理想,信仰,就连我们天真的幻想都与他紧紧联系在一起不可分割。我们那时是幸福的,有崇高信仰的人心里充满阳光。
  如果没有人来打破这尊偶像,如果没有这场运动来告诉我们他是人而不是神,也会犯错误也有各种缺点,我们会永远那么幸福吗?
  我两手攥着衣服机械地搓着,愣愣地望着灶膛里慢慢暗淡下去的火光,直到它终于完全熄灭。桌上小煤油灯的火苗被门缝里钻进来的北风吹得摇摇晃晃,屋里更黑了。我没有心思再洗衣服,只是盯着那晃动的火苗,既不想把灯挪走,也不想替它挡风。我就看着那小小的火苗忽闪忽闪的,在风中摇摆、挣扎;有一阵,风几乎把它吹灭了,发着黄光的小火苗可怜地弯下身子像是在向我求救,可我像是被魔法定住了一动不动。终于,那小火苗顽强地挣扎了一下,又挺起了身子,骄傲似地摇晃着它的光辉。那一夜,我就看着这个与阴风搏斗着的小火苗,直到小油灯瓶里最后的一点点灯油燃尽,才上床睡觉。
  从此我懂得,我们献身的是使祖国繁荣富强的伟大事业,而不是为某个人。真理永远没有顶峰,不是一成不变,需要不断地探索与追求。我也知道,当这场文化大革命还在进行之时,当年最早积极投身其中的这代人里,已有人意识到它正在成为国家的灾难;有人从那时起或更早时起就已经在探索,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强国之纲。我相信,未来祖国的栋梁,会出在这一代亲身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风风雨雨,又上山下乡插过队,遭受过希望与失望的反复折磨,而仍然坚持自己崇高信念的知青之中。有信仰的人是快乐的,在逆境中能坚持自己信仰并不断追求真理的人是值得敬佩的,无论他们是否功成名就。
  九 离 别
  他们道别的话语、关切的嘱咐,还有那含泪惜别的眼睛,永远留在了我的心里。寒风吹起他们的衣角,飞扬的沙子眯着他们的眼睛。我一咬牙,转身就走,可回过头去,他们还站在风沙中……
  事情来得很突然。
  那是一个温暖的冬天,我与往年一样,白天上工晚上看书。队里的同学这个来了那个走,这间南屋里,时常只有一两个甚至我一人在家。农活与家务都已很熟练,当夜深人静,我点起小油灯,总觉得时间太宝贵。心里暗自发狠,我们这一代要争气,但是不掌握知识怎么争这口气?小油灯的黑烟把鼻子都熏黑了,我还在看着、写着。不知屋外是寒星寥廓还是雨雪风霜,不管屋内有老鼠打架还是虫子乱窜,我有时忘记了世界和自己的存在,贪婪地、迫不及待地在那翻过的一页页纸上汲取无穷的乐趣。不知有多少个深夜,到最后我拼命睁大眼睛,却不知在看什么;手里的笔在动,却不知道在写什么,脑子里腾云驾雾一片糊涂,第二天看看写下的东西实在好笑。明知效率太低,还是天天如此,很少考虑以后会怎么样,学了又有什么用?似乎听天由命,似乎又是有意识。我已经深深感到,无论是科技还是社会知识,以前懂得的实在太少。
  生活就这样日复一日,紧张而平静,我心里很安然。还去参加了全公社民兵的冬季集中军训,打靶居然得了个优秀。刚回到村里,就接到家里的电报,已为我要到招工指标,马上办手续。
  去县城的路来回三、四十里,跑了三趟,“安办”(知青安置办公室)的人回回说不行。先说公函未到,又说准迁证根本不行,反正是就不给办。我对此事已失去信心,真不愿去碰这种钉子。不过妈妈已为我着急上火,血压升高,得了冠心病,还是努力吧。后来我才知道,当时母亲听说了有女知青在农村出事的消息,越想越怕,想方设法为我要到招工名额(也是我运气好,当时我家所属的系统正在大量招人),一心要把我赶紧弄出来。母亲一向是工作高于一切,更极少为了自家的事找领导,从小到大都没怎么管过我,这一次却为我如此焦虑操心,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在县城边碰到在另一个公社的同班同学,他父亲解放了,他因此差点参军,只因心脏有三级杂音而未果。两头都有人在催,匆匆分手。我简直不知道什么命运在等着我。
  我发烧了,先在老乡的热炕上整整睡了一天。第二天虽头痛得要命,还是爬起来,中午跑到邻村的知青点。朋友为我烧起火来,一大朵藕荷色的火苗在炉口跳跃着,它的周围包裹着一层淡淡的青光,一会被吸入炉口,一会又跳出灶台,最终变成一股粗粗的火苗在炉膛里燃烧起来,屋里暖和了。我在她那睡了一大觉,又懒又舒服。除了第一年,我还没有过这样成天不干活,这么清闲的日子,人都变闲散了,懒了。这跟在家里还不一样,在家里还有一些不能推脱的责任,在这,只要你不想干就可以什么都不干,只要饿不死就成。如果到外村作客,那就更惬意了。我什么也不去想,只管先享受这份安闲随意。
  没想到爸爸亲自来了。他一来一切都不成问题了,到了安办就把手续都办好了。
  临行前的晚上,出乎我的意料,大队干部把父亲和我都叫去了。一开始只放了些烟、糖,喝着茶水随便聊聊,后来他们突然摆上了酒菜,说是特为给我送行,还说学生已走了好几个,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过,让我好好体会这其中的意义。他们在爸爸面前说了我一大堆好话,我听了真觉得担当不起。内心里,我觉得对不起乡亲们,当时我是大队妇女主任,却没有为乡亲们做过什么;因为我不知道,能够为他们做点什么真正有意义的事情呢?
  早上,邻村的朋友赶来,并叫当时留在村里的女生都来吃饭。然后她们一起把我和父亲送到横水火车站,我们留下一张合影。在我们村,我算是较早离开的一个。
  那天,刮起了那个冬天的第一场大风,沙子眯得人眼睛睁不开,天气变得阴沉沉的。那条走过不知多少次的西街上,全队的乡亲们,男女老少,冒着风沙站在街上,堵住了不宽的街道。他们道别的话语、关切的嘱咐,还有那含泪惜别的眼睛,永远留在了我的心里。寒风吹起他们的衣角,飞扬的沙子眯着他们的眼睛;我一咬牙,转身就走,可回过头去,他们还站在风沙中……
  大队长和村委员送我到北门口,我笑着与他们握手告别;对年轻的刚上任不久的大队长说,要听他的好消息。长辈似的村委员把我的手都握疼了,眼圈也红了。我已走过三队的场院,忍不住回头,见他们仍然站在北门口,站在寒风中。村庄像往日一样沉静,水库的水是墨绿的,春天我们修桥留下的土桩子一个个还是那样立在路旁;老槐树上,三个喜鹊窝四年来都和今天一个样子。我终于转身走了,没有再回头,因为我从来没有认为我会不再回来。贫穷的村庄,相处四年的乡亲们,我难道会忘记吗?难道真的不再回来了吗?
  就这样匆忙、仓促地离开了我的第二个家,我们的村庄。那一天是1972年12月11日,我来到这片黄土塬整整四年(差一周)。
  北去的列车轰隆隆地疾速向前,我的心平静而茫然,就像四年前离开北京时一样。那时,我不觉得自己从此就离开了可爱的首都——家乡,开始人生的征途。今天,我也不觉得就真的离开了这熟悉的村庄,再也不回来了。四年前,我觉得好像是去参加一次集体劳动或普通的远行,今天我也好像又是每年冬天农闲回家,过年开了春还要回来……
  艰苦的生活锤炼考验了我的意志,平淡的岁月消磨着我的激情。然而,在我内心深处,有一股火却比以前烧得更红更旺。我从农村,从我的乡亲们身上,也就是从生活本身学会了在任何恶劣的环境中都不要低头,永远昂首面对生活的考验。我比以前是消沉麻木了,对生活还是那样无知;也许比以前是油了一点,但并不世故,也不老成;对生活总是抱有幼稚天真的幻想。
  北上的列车哐啷哐啷地急驶向前,车窗外是我们黄土高塬的冬天。黄莽莽的土地辽阔无垠,在远处与阴沉苍茫的天空连在一起,不时有纵横交错的沟壑高高低低,蜿蜒在高原上。落尽了叶子的枯树,倔强地屹立在寒风中,整齐的电线杆排列着伸向远方。我不相信我就要离开这片洒下我汗水,引起我忧愁和欢乐的土地……
  我觉得心中充满了激情和强烈的期望,一种说不出来的对生活的热爱与对未来的美好向往。当年我去农村的时候,还不懂得什么叫生活。而当我离开那里的时候,却觉得是那么爱这个世界,爱我周围的一切。我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心中注满了这种爱,可我清楚地知道,是我在农村四年的生活,是我躺在大地母亲温暖的怀抱中时,从大自然,从土地,从大槐树下的那个村庄,从艰苦而平淡的劳动中汲取了这种爱。这爱深深地埋在我心里,直到我终于离开那一切时才发了芽,从此就再也斩不断,烧不尽。无论生活怎样对待我,我心里始终怀着对它的美好希望。因为我懂得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值得我爱,值得我珍惜的东西。因为我的爱扎根在永恒不灭的大自然与大地之中,扎根在善良的人们之中。
  列车进站了,耀眼的灯光照亮了站台,前边迎接我的是什么?我既不激动也不发愁,我愿沉静地迎接未来,迎接我生活中一个新的起点。
  十 像鸟儿一样
  我们这一代人,有许多人被牺牲了学业,牺牲了仕途,牺牲了一生;但就我个人来说,文化大革命与下乡插队的经历都是我人生中的宝贵财富。
  整整一代青少年,在短短的两三年内经历了从“共产主义事业的接班人”,到“毛主席的红卫兵”或“资产阶级狗崽子”,到“可教育好的子女”,到“犯错误的小将”,直至插队“知青”的转变。社会地位、生活环境、精神境界受到极大的冲击。随之而来的心灵失落、思想彷徨、信仰危机就是成年人也难以承受。但我们中的绝大部分人并没有因此而堕落,正是上山下乡让我们较早就脱离了文化大革命的漩涡,远离了这场运动,从而能够较清醒地进行反思。从此持一种平和的心态,融入平凡的生活,并兢兢业业地做好手中的工作,因为敬业与责任心已经成为我们的本能;或者重新奋斗,再创自己的辉煌;也有人在“悟透了”之后,转而疯狂地利用父辈的权势、关系捞取钱财,去国外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但这种人毕竟是少数。我们这一代人也并没有“垮掉”。是因为在那个年代,虽然社会动荡,却没有“吃喝嫖赌”这种让人堕落的环境?还是因为在五星红旗下生长的第一代人的血液里,浸透了自强不息的精髓!
  记得我考上一零一中,开学的第一天,班主任老师把全班同学的校徽在一面红旗上别成“荣誉”两个字,让两个同学举着站在讲台上。在宣讲了我们学校的光荣校史后,让每个同学依次走到讲台前,老师把校徽从红旗上,从荣誉两个字上取下来一一交给每个人。从那一天以后,校徽别在胸前,“荣誉”两个字就刻在我们幼稚的心里,国家的荣誉,集体的荣誉,个人的荣誉都大于我们的生命。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这么多年来,无论遭遇到什么,我们都没有沉沦的理由。
  离开农村十多年之后,我看到一部电影“黄土地”。那时我已经大学毕业,昔日黄土塬上的村庄已经淡忘。但不知为什么,一看到那片黄土高坡,我就泪流满面,不能自已。而且每看一遍都要流泪。在我插队的四年中,再苦再累我从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为什么现在从银幕上看见那一望无际的黄土地,苍凉寂寞的黄土坡,听到那“女儿苦”的歌声,我就忍不住地哭出声来,泪水无论如何也止不住?我不知道。
  虽然心里始终想着,我却一直没有再回过那个黄土高塬上的村庄,不知是机缘不巧总是错过,还是内心里由于一事无成,感到辜负了乡亲们当年对我的期望,无颜面对塬上父老?我不知道。
  三十年之后,在西气东输遥感选线项目中,我从卫星遥感图像上看到了这一片黄土高塬的影像。我终于像鸟儿一样从空中看到了它的面貌:我看到千沟万壑,梁峁纵横,高塬莽莽,流水细长;村落聚集在谷底,散落在高塬,寻找不到那个曾经熟悉的带有围墙和窑洞的塬上村庄。但是,我终于实现了当年站在沟沿时的那个梦想——像鸟儿一样飞翔!我顾不得细想,忙着在计算机上把一幅幅遥感图像拼接,从大西北的戈壁沙漠,到水网密布的江南水乡。我比鸟儿飞得更高,从太空俯视着这一片美丽神奇的大地,那一片黄土高塬在我的视野中渐行渐远,却铭刻在记忆的深处。
  责任编辑: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