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 名
“你还记得饿肚皮是啥感觉吗,儿子?”
父亲定定地看着我,看了那么久那么久。
“你晓得饥荒里的人会干出些啥事吗,儿子?”
我无话可说。
我想把这些事告诉我的儿子,我想我的儿子能再告诉我儿子的儿子……
1
父亲一生好酒,他越老酒瘾越大。
十几年前,我大学毕业以后,领了第一个月工资,就想犒劳一下他老人家的这个爱好。我有点同情父亲,他也许喝的酒比我喝的水还多,可他没喝过瓶装酒。那一次我花了十几元钱,特意买了两瓶好酒,那十几元钱占去了我一半的工资,可我毫不吝惜,仍兴致勃勃地提了酒赶回家去面见父亲。说实话,小时候我很崇拜父亲,那时候仍心有敬畏。
父亲见了我很高兴,见了酒就眯了眼,神色捉摸不定。待到问明了价钱,他却突然一巴掌拍在桌上,勃然大怒。那两瓶酒在桌上惊恐地一跳,差点被拍在地上:
“龟儿子,你洋啥子?买这么好的酒老子就喜欢啦?!”
我很少见父亲发这么大的火,特别是对我,又特别是当他发现我最会考试又最可能为祖宗争光之后。这一次真太玄乎了,费了好心却挨了骂,我当时真有点不知所措:
“爸,你,不是喜欢喝酒吗?”
父亲瞪了我一眼,朝地上吐了一口:“你这败家子,这两瓶酒能换十几斤老白干,你晓得不?”
2
那年春节,父亲带我去上坟,他给我爷爷烧了纸,给我奶奶烧了纸,给我二叔烧了纸,又给我二妈烧纸……
我二叔叫黑蛮子,我二妈就是我二婶,她叫王桂芳。父亲每年春节上坟,都要念着他们的名字。这些名字我都记得,而且似乎能感到他们的存在。就像自己的眉毛,因为太熟悉,虽然自己看不见,但谁也不会怀疑眼睛上有这东西的。那一年上坟,父亲叫着每人的名字给每个坟前烧了一堆纸后,父亲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他无言地看了一会我,又久久地盯着那还冒着烟的纸灰堆,接着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父亲提起我买那两瓶酒的事。
父亲极端慈祥地说:“贱狗,你这一条小命,是靠你二妈藏在裤裆里的包谷棒、胡豆米救活的......你一辈子也不应该浪费啊!”
“贱狗”是我的小名,父亲只是在心情最好而又最想亲近我时才这样叫我。小时候,父亲难得抱我,他有心情抱我时才会这样称呼我。我不知道父亲具有什么魔力,能把这两个最卑劣的字灌进那么多柔情蜜意。那时我虽然已大学毕业,但听见父亲使用这两个字,仍觉得浑身暖洋洋的,自己那一米七的个子似乎在瞬间融化,变小,变小,再变小......,直到自己出生的那一天。
3
父亲刚从全公社的“抓革命、促生产”生产队长会议上赶回来,就在队里工棚前的大晒坝上发起火来。他远远就看见晒坝中央黑压压地挤着一堆人。这时正是中午饭时分。父亲知道一定出了什么事。以往开饭,虽然也乱,但今天却乱得有些异样。人堆里一片激烈的打骂声,几个手里提着瓦罐端着脸盆的娃娃崽在人堆外围又哭又叫,老人们却在摔鼻涕朝天叹气……。
中等身材的父亲黑瘦如柴,他简直是带着一片啸声大步跨向大晒坝。还在一里以外,他就清亮地咳嗽了一声。这是父亲动怒的先兆。父亲这几年极易动怒,他一动怒就要骂人,一骂开来谁都要怕。这一个多月来,队里的人差不多被他骂遍了。但奇怪的是,挨了骂的人并不恼他,怕的同时,竟然心中有一种安全感,就像听到了“有饭吃”的保证。毕竟,杨家坡这个有两百多张嘴巴的生产队,靠了父亲的骂,生产还在搞,粮食也能收进仓……,一切都还有些章程,没有乱得没了希望。大家心里都明白,父亲这段时间脾气暴,是为队里这几百号人的肚饿而恼火。邻村邻队接二连三地饿死人,而父亲,这位年纪不老的“老队长”,最大的政绩就是靠这奇怪的管理方式,一顿一顿的臭骂换来的——至少,到目前为止,杨家坡生产队还没有饿死一个人。
人堆“轰”的一声炸开,像马蜂窝突然着了一块飞来的石头。父亲的声音和身影像一团黑火滚滚而来,看见他的人都急急散开路来:
“你们这是干啥子?牢改队里放出来的?!”
父亲眼睛里喷着火。他看见人堆闪开处,几个人正在揪打一条大汉。这大汉上半身仍在拼命的往盛着全队中午饭的大木桶里钻,几个小伙子忙乱地要把他拉出来。掌勺的张矮子的长柄木勺“乒乒乓乓”地砸在他背上。大汉却似乎毫无所觉,只把个骨骼宽大、毫无肌肉的瘦大屁股悬在木桶边缘上,一双精瘦硕大的脚乱扑腾着……。
揪打的小伙子们一见了父亲,急忙都住了手。黑大汉猛觉得屁股上被人狠狠地踹了一脚,他听见了这个世界上唯一让他害怕的一个人的声音,这声音如五雷轰顶:
“黑蛮子,你还想吃饭不?”
黑蛮子身子一弹跳了起来。他顾不得身上挨了多少拳脚和长柄木勺,一双手还直往嘴里狠塞饭团,噎得眼睛翻白。
“这是红苕干饭呀……哥,我饿……。”黑蛮子畏畏缩缩地看着父亲憨笑。
“你饿?你八辈子没吃过饭?你把杨家祖宗十八代的脸都丢尽了”。父亲铁青着脸,声色俱厉。
黑蛮子迟钝地将粘在胸前和手上的饭粒一颗颗捻着放进嘴里,极认真地看着父亲:“……这辈子没,没吃饱过……祖宗的脸,能,能吃吗?”
民兵排长张三娃,自从当了排长后改了个时兴的名字叫“张革”,他一向表现积极,这时更认为表现的机会到了:“队长,可是……这是阶级斗争,可是,新动向……”张革喜欢学习新名词,可是学了几年也只记得了个“可是”。因为一贯爱用,开口就有“可是”,知道他的人暗地里都叫他“可是排长”。
“去你妈的‘可是斗争’。”父亲瞪了张革一眼,偏偏不叫他张革。队里也只有父亲敢例外不叫张三娃为张革,“张三娃,带几个人把黑蛮子赶出去,不准他到大晒坝来。”
“是!”可是排长双脚一并,腰板一挺,响亮地应了一声。
“从今天起,黑蛮子白天出工,晚上到养猪棚里帮忙养猪,接受劳动改造半个月。晚上的活不算工分。”父亲瞪着不大的眼睛,目光亮亮地看了一圈周围的人,恶狠狠地宣布了当时最要命的一条“处理”:“张矮子听着,你三天不要给黑蛮子分饭吃!”
大家都带着怜悯的目光看着黑蛮子。
黑蛮子正被可是排长几人押着离开晒坝,他像根本没有听见身为队长的哥哥刚才在宣布对自己的严厉处罚,一边向周围的人傻笑,一边将已没了饭粒的十根手指一根一根地在嘴里吮吸着:
“嘿嘿,总算吃了一顿饱饭。”黑蛮子满意地对大家说。
“可是,这是破坏人民公社大食堂……”张三娃难得流畅地活学活用了最近常能听见的一句时髦句子,得意地推了一把黑蛮子。
黑蛮子一个趔趄。
押人的小伙子中又有人推了一把黑蛮子,黑蛮子又一个趔趄。
父亲看见远近闻名的大汉黑蛮子被这么一推一跌,脸上严厉的神色没变,心里的气愤却慢慢变了滋味:自己就这么一个兄弟,虽然一向傻乎乎的却是天生的大力气。他十八九岁的时候,有一次赶场,路边有一副人家不要的废石磨子,旁人唆使他搬回家,他居然借了根抬杠,从十几里路外一口气挑了回来。黑蛮子干活不怕出力,一人当两三人,可就是饭量大得惊人。他要是吃饱了,普通人哪能一巴掌就推得他摇摇晃晃?
父亲正在那里出神,黑蛮子的媳妇急如星火地赶了过来。她从黑蛮子身边走过,看也不看“可是”排长一伙人,好像黑蛮子被人押着根本不关她的事。她来到父亲身边直用手指刮眉上的汗:
“大哥,你还不回去?大嫂生了,是个男娃儿。”
父亲一听变了脸色。
4
王桂芳,我的婶娘,也就是我小时候叫的“二妈”,就是黑蛮子的老婆。王桂芳嫁给二叔黑蛮子,是属于“鲜花插在牛粪上”的那种。二妈嫁到杨家来以前,倒确实是远近闻名的鲜花一朵。可惜认识她的小伙子们,谁也不敢靠近她一步,最大胆的,也不过是在她走过去之后,偷偷迅速地“扫”上几眼。二妈最大的过错是生在地主家里,有严重的“成分”问题。其次便是长得太漂亮,大队书记的独身儿子有意于她,可她偏偏不愿意。二妈的态度惹恼了这位大队的“家长”。这种瞧不起贫下中农接班人的事在当时本来就极危险,可以轻而易举地与“阶级斗争”这个敏感问题挂上钩牵上线的。书记最温和的行为是,谁与二妈亲近谁就立即会得到书记的一番教训,屡教不改者就会导致入团、入党的问题“重新考虑”,直至参军甚至招工之事绝对无望等。随着书记公子感情的日益炽烈,书记的态度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发展到后来,也就成了谁也不敢与二妈说话。二妈本来不爱说话,也就不再说话。特别是不与年轻人说话,怕连累别人,也怕连累自己。
据说,二妈长到十八岁后,只与一个小青年说过一句话。这小伙子在同伴面前吹得神乎其神。后来惊动了书记,问明白了,却是一个偶然事件。书记听了小伙子的故事哈哈笑出声来,唯一例外的没有怪罪这个敢破自己规矩的胆大妄为之徒。原来这小伙子与二妈狭路相逢,眼光定定地看着二妈,就是不看脚下。二妈却把路上的危险看了个一清二楚,急得喊了一声,小伙子还没有弄懂是怎么回事,就觉得脚下冰凉,仰天一跤。原来二妈看着他一只脚强劲有力地直要踏上一堆黑乎乎的东西,急着提醒他道:“狗屎!”那一天,二妈说话了(虽然就这两个字),二妈也笑了(虽然只是一闪即逝)。小伙子却反反复复地说:二妈说话像唱歌,好听!二妈笑起来像朵花,好看。据说,他是那样得意地痴迷于自己的浪漫经历,以至于他以后看见狗屎,都要停足遐思,就像看到的是鲜花。
我二叔黑蛮子在向父亲要老婆前,并不知道王桂芳是个什么东西。那时候,队上的老光棍们爱与黑蛮子开玩笑。老光棍们开他玩笑,也无非是逗他说几句傻话,以显得自己聪明。或者赌他卖卖力气,就权当是看把戏取乐。这在当时斗争形势一片大好而文化娱乐又极少的情况下,不失为一种颇为安全的消遣。二叔黑蛮子有一个怪脾气:他或举起或扛起了别人赌他的重东西,他就会对所有人嘿嘿地傻笑一天;他失败了,他的黑脸就会好几天可笑地阴沉着。因而别人理睬他的目的只有一种,让他举不起扛不起某种东西,然后看他那阴沉的怪脸,要不看看他的傻笑样也解闷。直到有一天,一个老光棍想看看黑蛮子新的丢丑样子,别出心裁地出了个新的题目——老光棍赌的是黑蛮子娶上老婆,他提到了王桂芳。
这场大赌的结果后来却让所有的光棍都后悔不迭,始作俑者的老光棍成了所有光棍汉的咒骂对象——
从不谈女人的黑蛮子当天即在父亲的屁股后面转。父亲刚来得及注意到他时,他就叫住父亲:哥,我要和你说句话。父亲莫名其妙地看着黑蛮子:你有什么话?黑蛮子说我要个女人。父亲心中好笑,脸上冷冷的:要个女人?你要个女人干啥?黑蛮子奇怪父亲这都不懂,翻了翻白眼:要个女人作老婆呀!父亲终于忍不住脸上露出笑来,有意逗他说,你别要老婆,要老婆没用。黑蛮子不明白,认真而又倔犟地说:哥,你都有老婆,我也要有……父亲知道这个兄弟说不清道理,草草问了句要结束谈话:那你看上哪个女人了?黑蛮子眼睛一眨也不眨,我要王桂芳。父亲终于吃了一惊:王桂芳?你怎么想起要王桂芳?黑蛮子嘟嘟咙咙地说:别人都说她好哩,别人都说她是朵花哩,花才好哩……父亲明白这又是别人在捉弄自己这个傻兄弟,便语气温和地劝他,就是因为王桂芳是朵花,你得不到她,她不是干树枝碎瓦片什么的,能够随地就捡得到。黑蛮子的回答却是气壮如牛,鲜花是好的我得不到?我为啥得不到?我能得到啥子呢?碎瓦片吗?那没用……
父亲以为黑蛮子是说着玩的,但黑蛮子却没有说着玩。就在那次“奇妙”的谈话之后,王桂芳的四周就开始不断地晃动着黑蛮子傻乎乎的影子。开始她还不太在意,觉得这条黑大汉总是不远不近地跟着自己,像条胆大又胆小的狗,蛮有意思的。继而便有些恐惧,继而便想躲避,可她又哪里能躲得住。农村的姑娘不是千金小姐,能长年累月地呆在绣房里,因此,每次王桂芳出门,总能见着黑蛮子铁塔般的身影。黑蛮子并不乱说乱动,只是若即若离地跟着。有一次,王桂芳咄咄逼人地走过去,逼视着黑蛮子问:你老跟着我要干吗?黑蛮子并不怕,他不像野小子那样拔腿就跑,也不低了头眼睛乱晃,而是憨笑着坦白地说:“他们说,你会是我的老婆。”
从那时起,王桂芳知道了这男人是个傻子;从那时起,黑蛮子也不再躲躲闪闪,而是直截了当地跟在了王桂芳背后。见王桂芳干重活时便去卖些蛮力气,没事时就盯着王桂芳傻笑。黑蛮子帮忙时赶都赶不走,有一回王桂芳赶场去卖肥猪,遇上天热,半路上猪耍赖不走。黑蛮子一时兴起,扛起那百十斤的大猪一口气走了十几里路,到了场上把猪一放,便蹲在猪旁不言也不动了。王桂芳卖完了猪天已晚,黑蛮子就不声不响伴着她走到了家门口。这件事传开后,王桂芳的“地主”父母再也忍无可忍,觉得这样下去实在有损王桂芳的名声,不表示点愤怒也不足以向外人表明王家的清白。于是此后的几天里,他们见到黑蛮子来瞅王桂芳就骂,就推,就扔石头。附近的人都来看热闹,黑蛮子却一点反应都没有,照样憨笑着跟在王桂芳身后。那天他们队担粪灌麦子,黑蛮子还给王桂芳担了十几担粪。
后来有人对老“地主”两口子说:你别看这大汉心里不明白,人家可是响当当硬梆梆的三代贫农,他家有个哥很能干,是个生产队长……你们打骂他弟,小心他找上门来。这年代,地主咋也不能打骂贫农,那是阶级报复……老地主红了眼,畏缩地:他……他欺负我女儿呀!又有人说:这你就错了,那莽大汉是天天跟着你女儿,可他又不说话又不乱来,你哪里就能说人家欺负你女儿?还有,人家还在不时帮你们干这干那,没叫你们开工分,也算对得起你们……地主婆又急又怕起来:那怎么办才好呀?旁边有人出主意:你们睁只眼闭只眼就是了,跟就跟吧,看那汉子傻乎乎的,赌他也没有啥坏心眼……。
地主两口子认为有理,从此对这事的态度也就不再激烈。黑蛮子更来了劲,今天给王桂芳家送捆柴,明天又担一缸水。王家的猪槽破了,他就把家里不用的一方石头打的大猪槽扛起,走了七八里路送到王家来。这些事让这儿的大队书记也坐不住了。他的儿子本来就靠不拢王桂芳,原以为凭着老爸的作用,只要她嫁人,自己还是有希望摘取这朵花的。而今呢,半路里杀出个傻大汉,斗勇吧,没有他力气大;斗智吧,他根本就不和你斗,就像与又臭又硬的石头耍小聪明,有什么用?但问题是,他现在连王桂芳的边都沾不到了。于是这位最低级别的“花花公子”便天天去打听王家的消息,天天在老爸面前吵,这位书记也就坐不住了。
有一天,这位不可一世的大队书记火爆爆地找到我父亲,把黑蛮子近日的所作所为数落了一遍。父亲听了,真是又好笑又好气,一向顾队不顾家的父亲近段时间也注意到了黑蛮子的反常状况,他一有空就跑得没了踪影,原来竟是“恋爱”去了。
然而父亲并不买这位高一级别的干部的帐:黑蛮子去找女人又没错,要你这支书来问罪,关你屁事?
那天父亲对此事只说了一句话:“他是个傻子呀,你这位支书懂理懂法,和他计较啥?”支书红了脸,从此再不提此事。他虽是王桂芳那里的大队书记,却管不了杨家坡生产队的父亲,也管不了黑蛮子,这儿不属于他的势力范围。他的儿子再说此事,他红了脸训斥:有本事自己去弄。一个女人都弄不到手,一个傻子都斗不过,你还活什么人?!这位没用的儿子听了,心里凉了大半截,更没用了。
父亲过后想起,这事不能这样拖着,拖着还真可能拖出事。于是就在支书来访的第二天,他请动了队里的老媒婆“罗妈”去给黑蛮子提亲。那天黑蛮子高兴得一个劲地围着父亲转,就像父亲就是王桂芳。而父亲的感觉很奇异,似乎两人的年龄都减少了二十岁,黑蛮子还是那个五六岁的傻娃娃,整天跟着哥哥要吃的。
那天媒婆回来时,脸色很难看。她说王桂芳一声不吭,地主老两口觉得罗妈简直就是开玩笑。
这结果并没让父亲吃惊,他本来就是想借提亲受挫而结束黑蛮子的荒谬行为。然而,让父亲吃惊的是,这结果也没有让黑蛮子在意,他照样每天到王家去找活干,还把这种令人哭笑不得追逐奉献的义务劳动扩大到了媒婆“罗妈”身上。
大约是一个月以后,罗妈却不过黑蛮子的情,带着他又去提了一次亲。(即使是傻瓜的人情债,也是让人难以心平气和承受的。)
那一天,情形本来与第一次相差无几,不同的只是这次行动不能秘密进行,搞地下活动似的。前来看热闹的人挤满了地主婆的茅草屋,其中也有村支书的儿子,也有一两个唯恐黑蛮子出丑不够的老光棍。老地主一本正经地坐在凳上抽旱烟,地主婆手脚不停地忙这忙那却无事可做,王桂芳躲在了另一间屋子却密切关注着这间屋子的动静。罗妈费尽口舌说完了黑蛮子的好处与这件婚事的光辉前景,从老地主手里夺过烟杆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盯着这对“专政”对象,再次慢慢地问:“你们看这事……?”
老地主眼睛空空地看着前方,神情麻木地正要重复这天上午一直没变的那句话:“这事我和她妈商量过了,也给你们说过了……”
后面的结论连傻乎乎的黑蛮子都明白,罗妈脸上早已变了颜色。黑蛮子却焦躁起来,只见他呼地站起来走到地主老两口面前,口齿清楚地说出了这天唯一说过的一句话:“不管你们怎么说,我反正和她睡过了。”
这句话让大家都愣住了。
旁观的人接着一阵哄笑,村支书的儿子没有笑,转身就走。两个老光棍挤眉弄眼地笑得直跺脚。老地主勃然大怒,他一脚踢翻面前的桌子,把刚接过来的烟杆啪地往地上一砸,指着黑蛮子吼道:
“你放屁!我要告你!”
就在这时,却见王桂芳哭着跑进屋来,叫一声爹妈,异常清晰地说:“爸,妈,你们就答应了他吧——你们还挑谁呀?!还有谁能比他对我更好呀!”
后来,父亲被请了去,当面向地主老两口证实了黑蛮子确属自己的亲兄弟,是货真价实的三代贫农。老两口交换了一下眼色,这意味着桂芳到了杨家后不再会因为出生成份而受气。在这家可怜巴巴的眼光中,父亲不由得还给了他们另一个保证,在那个年代,是除了成份就是第二重要的保证:黑蛮子虽然心里不太明白,但他身强力壮,不愁挣不下一口饭吃,黑蛮子有饭吃就饿不着王桂芳。父亲还说,他只有这么一个兄弟,他锅里有饭就不会让黑蛮子空着碗……。
当老光棍们看见王桂芳背着地主婆的那口旧木箱——她家过去时光唯一的遗产来到了杨家时,他们相互咒骂着差点动了手。后来,他们查出黑蛮子在提亲时说的那句傻话,也是其中两个成员教会的,他们气得把唾液吐满了这两个“烂心肺”的脸上。
5
父亲抱着全身通红,像只小老鼠的我,长长地叹口气:“这小崽子眼珠都是乌的,养得大不?”
我母亲听了这句话,记恨了父亲半辈子。
我奶奶当时在旁,开口就训:什么混账话,他是你的儿子,是我的孙子,你杨家的香火还要他传下去——你爸爸闭眼前还在念着这事呢!你怎么开口就咒他?
父亲红了脸解释:这年代大人都饿得只剩半口气,奶娃娃吃啥?
我奶奶一把从父亲手里抱过我:屁话,家里这么多张嘴都过来了,就愁多了这张嘴?这算得了啥,我又不是没养过娃,每天稀饭锅里添瓢凉水也把你们拉扯大了。
二妈王桂芳在旁边劝道:都不要急,多一个人多一份口粮,队里的饭也有他的份……我们再想点办法。
这时我大姐二姐提着半瓦罐十天半月难见的红苕干饭回来。我父亲阴沉着脸叫大家吃饭。他先盛了一碗干饭留着,剩下的饭真加了两瓢开水,匀着每人喝了两碗了事。
饭后,父亲叫来大姐端出留下的那碗干饭:“黑蛮子今天队上不分饭,你给他送到猪棚去。他饭量大,你路上不准偷吃。”
我奶奶因为父亲没把这碗干饭留给月子里的母亲,心里很气愤。她把我取名叫“贱娃”,心情好的时候叫“贱狗”,发誓今后一定要等着吃上我给她买的糖后才闭眼。
6
黑蛮子除了白天出工到地里干活,晚上还要到猪棚去“劳改”。猪棚里养着七八条毛长皮厚总不长肉的青猪,还有两条老母猪。喂猪的就是伙食团里煮饭的张矮子、张跛子,还有老病汉杨饱,绰号叫“肺结核”,老一点的叫他“剃头匠”。前者是他的病症,后者是他原来的老行当。肺结核读过几天书,会记点帐,又是老贫农,背最高指示和毛主席语录比一般人快而且准确,因而被指定为伙食团长。黑蛮子并不懒,在猪棚里也舍得花力气,虽然已饿得没了多少力气。但他啥都干,只要有人叫他干。
那个年代是谁都饿得没了多少力气,没了力气谁都想偷点懒,黑蛮子因为是个谁都可以支配的人物,在猪棚里倒还很受欢迎。只是他有个小毛病,给猪喂食时,得让人留心着,只要猪潲里有点实在的东西,他就要一把捞出来塞进嘴里。有一次肺结核见了问:黑蛮子,你是不是更愿当猪?黑蛮子嘿嘿一笑:当猪好?肺结核启发他:当猪有人喂,不干活。黑蛮子说,我愿干活。肺结核进一步引诱:猪能吃饱。黑蛮子楞了愣,明白了什么似的:那我愿当猪。肺结核叹了一口气,给他泼了一瓢冷水 :“这两年,猪也吃不饱的......”
肺结核有满肚子的怪“龙门阵”,还能添盐加醋地说一部《隋唐演义》。晚上空下来的时候,几个人没事,就请肺结核来那么一段。肺结核说到隋唐的那十几条好汉时,时不时总要盯着黑蛮子叹气。张矮子等不明白,问了他几次,他才神秘兮兮地说:黑蛮子生不逢时,要是在隋唐,以他那高大身体,还有那力气,至少也算得上一条好汉。他简直就可以是程咬金的……
7
然而这位程咬金的命运实在不好,就在他进猪棚十一天以后,公社下来了石副书记,传达了搞运动”的上级指示。他受命驻扎于杨家婆生产队。石书记下队后的第三天,就召集了全队的党员干部会议,指出这次运动在其它地方已搞得轰轰烈烈,临近的生产队有揪出四五个坏分子批斗的纪录,杨家坡队也不能落后,能不能找出几个“地富反坏右”来开次会。父亲说:杨家坡队一直没有“反坏右”,原来有个富农老头,前两年死了。地主没有,偷鸡摸狗的也没有……开什么批斗会?我们队的另一个能人,大队会计张财运站起来说:老队长你眼花了,我们队有地主子女……父亲一惊,拉下了脸,表情冷冰冰的:老张,你说话得注意点,别乱说。石书记看了父亲一眼,态度很不鲜明:这是大问题,批斗谁要认真研究。
那一晚的会开得很晚,张大会计和张革排长都提了几人,父亲一概不同意,而其它几个干部也附和着父亲。最后父亲站了起来:这样吧,黑蛮子抢饭吃,已在猪棚里劳动了十几天,就批他……
可是排长不明白:可是,他是个傻子呀!
父亲冷着脸:可是,他抢饭吃不对。
石书记抬起头来,盯着父亲问:是不是你兄弟黑蛮子,心里不很明白的那个?
父亲无言地点了点头。
石书记沉默了一会,说:那就批斗黑蛮子吧!
8
大晒坝里坐满了人。晒坝中央放着两盏有罩的“马灯”。一条长凳上,黑塔似地坐着黑蛮子。会议刚刚开始,石书记正在作关于国际形势的报告。黑蛮子坐在那里,不明白大家为什么今天这样看重他,竟然让他一人坐一条凳子。他东张西望之余,没忘了拍打在腿上的蚊子。看着手掌里血肉模糊的长脚蚊子,黑蛮子想的是这蚊子还真有福气,能吃得饱饱地死去。他心里现在只有一点不满意,刚才可是排长几人推着他请他坐上凳子时,走得太快,没注意脚下,踩着了一堆稀牛粪,赤脚上粘粘糊糊的,还有点痒,不太舒服。
石书记的一个小时国际国内形势报告结束以后,张财荣开始发言批驳黑蛮子好吃懒做思想,他讲了一袋烟工夫,觉得应该让黑蛮子表态了。
“杨启明!”张财荣一声大喊,惊醒了几个睡眼惺忪的社员。
黑蛮子依旧傻乎乎地笑,不知道他在叫谁。
张财荣脸上变色,他叫人这人居然不答应,他觉得自己简直受了侮辱:
“杨启明,你听见没有?”声音提高了八度。
黑蛮子眼光直直地看着他,浑然不知道他在叫自己。
“黑蛮子,在叫你哩!”社员们提醒他。
“叫,叫我?”黑蛮子受宠若惊地问,急急站了起来:“我在这里!什么事,大,大会计?”
“老老实实地坐着——听着,你抢饭吃,是搞破坏!”
黑蛮子听话地坐下去,又恭敬地站起来,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还与“破坏”这个新名词联起来,急忙抢着说,“好,好,我破坏。”
社员中有人笑出声来。
“你为什么抢饭吃?老老实实回答。毛主席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要好好坦白。”
“好,好,我抗拒,我从宽。”
“你为什么抢饭吃?不准乱说。”
黑蛮子坐在那里,紧张地看着大家,不知道说什么好。
“为什么不说话?说呀!”张财荣声色俱厉。
黑蛮子可怜巴巴地看着大家,态度诚肯:“我不敢乱说,我不会说话,你教教我,要得不?”
大家又笑起来。
张财荣忽然觉得自己是一个大傻瓜,和黑蛮子这个傻瓜在一起,一唱一和给社员逗乐。他很后悔自己为啥忘了这一点:和黑蛮子说话,根本就说不清。
“我说几句”。父亲的声音让社员们都抬起了头,父亲也及时给张财荣解了围。但他的讲话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另外一件事。“抓革命,促生产”,父亲说,这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要我们做的,农民嘛,抓革命就是为了搞好生产,搞好生产就是抓革命。我的理论水平有限,石书记,这几句话是不是这意思?石书记深深地点了点头。“好,我现在讲几点队上这几天的农事安排……”
社员们张着嘴听完了父亲的讲话后,张革排长从人群中跳出来:“可是,我们现在喊口号。”
社员们鼓了鼓扁扁的肚子,挥着拳头跟着可是排长吼:
“勤劳光荣,好吃可耻!”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抓革命,促生产!”
“打倒杨启明!”
黑蛮子也兴致勃勃地跟着喊,他比谁都卖力,胳膊一挥一挥地。到了最后一句,社员们一哆嗦一犹豫,声音不再整齐,音量明显减弱,却更衬出黑蛮子的一声大喊:
“打倒杨启明!”他得意地看看大家——怎么样,咱的声音比谁都大——喊口号,这是他平时最拿手最喜欢的事。
“可是”排长看着黑蛮子那样子,心里来了气——任你是傻瓜,也不能让你无忧无虑地受打击呀。批斗就是要震动他的灵魂,这是那个时代的公理,所以“可是”排长灵机一动,再喊时就变了样:
“打倒黑蛮子!”
“打倒黑蛮子!!”群众的声音排山倒海一般。
黑蛮子刚挥了挥手,突然惊慌起来。他扯住旁边的父亲问:“哥,要打我,打倒我?”
会后,“肺结核”悄悄告诉“张跛子”,黑蛮子真正是条好汉,与程咬金简直不相上下。黑蛮子被批斗,还傻乎乎地笑。程咬金吃官司,被板子打屁股,还傻乎乎地睡了一大觉呢。
会后,石副书记要赶回公社,但他临走前却叫住了父亲——老杨呀,商量件事。父亲说,还有什么事?石书记说,你看,这肚皮的事……走不回去了。父亲笑笑,叫“肺结核”称了三斤红苕煮了。煮好后,石书记给了一块给“肺结核”,给了一块给父亲,拎上熟红苕乐哈哈地走了,临行前丢下一句玩笑话:肚子闹革命,也得粮食解决问题呀……
父亲将那块红苕带回家,给了一半给奶奶,这是孝敬老人;又给了半块给我母亲,算是给月子里的人的营养补助。我母亲扳了一小块塞在我嘴里,那可能是我这辈子最早吃到的非流质食物。
9
饥荒越来越严重了,农历的二三月份,是农村最难过的青黄不接之际。白菜、甜菜已过了节气,老了,也吃完了。麦子还没抽穗,胡豆、豌豆还没结实。锅里煮的只能是存货,这个时候,是没有东西从坡上直接收回来就能进锅里再进肚里的。
可是仓库里的粮食日渐稀少了,米不够,麦子不够,包谷高粱不够,剃头匠杨饱把算盘打破了,也没法保证每张嘴巴每天吃半斤粮能一直吃到新麦子新包谷“接班”。队里的干部商量了又商量,只能让大家每天喝盛在碗里能照得见人影子的稀粥。这稀粥更多的时候是“糊糊”,糊糊里有几粒作为南方人主食的大米,其它的便是烂红薯老干菜。这些东西煮熟了以后,加上些盐,再加上些比盐多不了几许的包谷粉、麦子粉或者豌豆粉,搅匀在一起便成了三顿主食。队里的小娃娃们开始到野地里去找食物,他们在山上掏雀巢打野兔,到河里抓小鱼小虾,到田里捉黄鳝泥鳅,一旦有收获,有皮的剥皮,有壳的剥壳,然后用一张菜叶子包好,塞到伙食团的大灶里用火灰烤,多半烤个半熟便去取出来,拍去火灰,要点盐撒上,美美地打次“牙祭”。有时候,他们也就在山坡上找个角落,自己拾点柴生火烤吃的,唯恐拿回去人多分吃。这群孩子中最有名的一个叫“干筋棒”,十几岁的男娃只有七八岁大的模样,浑身上下只见骨头只见筋脉却不见肉,家里除了那位长年累月咳嗽气喘的老娘就只有他。干筋棒很孝顺,每顿的稀粥大半给了他老娘,他老娘有时都奇怪,自己的娃在那年月会吃饭没胃口,总是吃不下东西。其实,干筋棒一到家外可就是口大如斗,据说他甚至吃过水里的河蚌、田螺,还有地上的老鼠肉。他最擅长的,又是掏老鼠洞。就这一年里,他曾在一个老鼠洞里,挖出小半箩谷子。
我的奶奶在这一年里早早闹着分了家,她要一个人生活,以便喂养我这杨家一支人的独苗苗。她甚至不愿仅有的几口粥被搅得太稀,让我这个小人儿的大嘴吃了亏。每次开饭前,我奶奶拿出家里唯一完好的脸盆,去领她一人的稀粥。一向手准的张跛子,舀上一人份量的稀粥在她脸盆里,总觉得实在太少,于是免不了走眼又免不了心软,就随手再添上半瓢进去。我于是在家里吃了我那一份粥,吸了母亲不多的奶汁,便还有奶奶给我预备着的另一份。只要哇哇一哭,奶奶就会把我抱过去,一勺一勺地喂我……
也亏得奶奶的精细,也亏得那年我两个姐姐挖到了两个有货的老鼠洞,我没像父亲预言的那样,早早随爷爷而去。至少,我的眼睛能亮起来了,特别是看到食物的时候。
至少,我已熬到了那年最艰难的时候……
然而,我的奶奶却没有挺过去。
10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开始一点兆头都没有。
那天,我奶奶照例早早领了自己的那份粥,摇摇晃晃地往回走。她平时一直是走得很稳的,然而这天她重重地跌了一跤。盛粥的脸盆她还抓在手里,稀粥却泼了一地。奶奶凄厉的尖叫声让附近的人都朝她奔去。她慌乱地往盆里捧地上的稀粥,捧得几下,再捧不起来时,她就破口大骂。她不骂人,她骂天,“老天爷呀,你瞎了眼啦,你这样缺德呀,你做的是断子绝孙的缺德事呀……”当附近的人跑近她时,她突然伏在地上,吸喝余下捧不起的稀粥,接着她就再也爬不起来。
我爸爸端上半碗香喷喷的米饭到我奶奶床前时,我奶奶从昏睡中醒来,瞪着我爸爸骂开了:“你这败家子,这么好的饭端给我这老不死的干啥子?你去喂你儿子呀……你是不是把给贱狗留的米煮了?你这砍脑壳的,你硬是要把我气死呀?!你是不是要杨家断子绝孙,让我到地下也见不得你爸那死鬼?!”
我爸愣在床前,一言不发。我奶奶叫我爸捋起她的裤腿,又让他用手按按。我奶奶的小腿已肿得滚圆黄亮,一按就是一个深深的小凹坑。奶奶说,“你看,这样子了,吃饭也没用了,还浪费什么粮食……?”
我爸爸突然流下泪来,泪珠滴进热气腾腾的饭碗里。他急忙背过身去,却听见奶奶苦笑了一声,“我不饿,今天下午,我趴在地上吃了一顿饱饭。”
那一晚,我奶奶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弥留之际,她呻吟着要吃糖。我二妈和我二姐借遍了全生产队,才得到了比指甲大不了多少的一小块红糖,送到她嘴边,她却不开口。昏迷中,她含含糊糊地说要吃我买的糖。我爸爸骗她说那就是我买的糖。我奶奶突然睁开了眼,分明地问:“什么?贱狗有出息了,这是他的糖?!”她一张口将那一小块糖含进了嘴里。双眼闭上,脸上露出一丝怪异的笑。围在床边的一家人清清楚楚地听到她喉咙里发出一阵响声。
我爸爸放声大哭起来。
11
剃头匠的算盘珠越拨越艰难,不但是糊口的粮食越来越难安排,饥饿也让他的手指失去了活力。“张革”排长高频率的“可是”字眼用得少了,也用得没有了力气。队上好几个老人得了“水肿病”,那是饥饿致命前的苗头。小伙子们出工,一到地头就坐在路边田埂上,腿都挪不动了,更不用说挥动锄头。剃头匠叼着根旱烟管来找我父亲商量,我父亲接过他的旱烟管抽了几口,重重地往地上一吐,“什么屁烟,这怪味?”剃头匠说,这年月,饭都吃不上,还想抽啥叶子烟?叶子烟早没了。这是剩下的烟骨头砸碎了,加上收起来的烟头,自己加工,用废纸包起来的“纸烟”。怎么样?好坏还能过瘾吧,不像肚皮问题,过瘾的都没有……
父亲知道剃头匠是有名的“烂心肺”,专出烂点子。他抓过这位“肺结核”的“纸烟”烟筒,又狠狠地吸了两口:你说说,肚皮怎么能过瘾?
剃头匠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一面心疼地看着他那在父亲嘴里急速化为灰烬的烟卷。老队长,队上的人都饿成这样了,要出人命了——你看,大队的红苕窖有一大半在我们队上,能不能……
父亲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饿得喉咙里伸出手来了是不是?那些窖里的是种红苕,糟蹋了今年哪里去弄红苕秧?
剃头匠摸了一把自己黄瘦的脸,搓下几粒黑泥丸,在手指尖轻轻地揉着:屁,救人要紧,啥子比人的命还值钱?老队长你又不是不晓得,每年这种苕要多出几千斤,到时候不是浪费了,就是烂成臭狗屎。弄出个几百斤出来,坏不了啥子事,让社员们填填肚子,再饿死了也有个念头。
父亲好半天不说话,他站起来摸了一把空空的肚子,突然眼光凶凶地对剃头匠说,今晚上队里全体党员干部在我家开会。你刚才说的话,我没有听见。
剃头匠慢慢地立起来要走,他听见父亲在背后问,张财荣呢?今晚他在不在家?
剃头匠说,这你别管,他那“两刷子”还不够在我面前耍。狗日的假积极,就晓得在上头讨好卖乖。他这次要日怪,我半截红苕都不给他家……
父亲突然来了气:剃头匠,你这破嘴巴。你一辈子吃嘴巴的亏还不少?你干你的事去,放啥子臭屁?!
剃头匠及时闭了嘴,他像突然有了劲,像个幽灵似的悄没声息地迅速离去。
12
张财荣这一晚真的回了家。这位大队会计兼大队保管员,是大队中地红人。其实他并不是假积极,他是真积极。他完全彻底地听上面指挥,不折不扣地执行上面指挥,更诚心诚意地向上面汇报一切。他对“为人民服务”的理解是,一切服从上面的意思就是为老百姓。当然,他也不是没有个人的小算盘。他有文化,有能力,工作认真积极,深得上一级领导信任,自己又才三十来岁,说不定能进公社大院里谋个职位。
不过,张财荣也有苦恼的事,他怎么也不明白,自己越是积极,自己的左邻右舍似乎越是与他拉开距离。很多时候,他感觉自己与本队的社员真有一道无形的沟,然而他要注意去查找,却又毫无痕迹。这似乎是独自走夜路,总觉后面有什么东西跟着,回头去看,却什么也没有。最令他弄不懂的是,就连他的妻子儿女,好像也把他当作了外人,他们的神情,说不准对他隐瞒着多少秘密。
这一天张财荣从大队部回来,又察看了队里的所有苕窖。他发觉看窖的是本队的两个社员,这两个社员很警觉,没有呼呼大睡,这一点令他特别满意。张财荣回家很晚,他没有想到自己的老婆“蒋大块”居然没睡,在灯下等着他。他更不会想到,这一晚,全队的一百多号人口,都在眼睁睁地等着,等着他早早回家。
“蒋大块”是附近有名的大个子女人,身强体壮,干活能抵一个半全劳力,那当然是吃饱肚子的时候。张财荣虽是中等个子,在老婆面前却像是个小弟弟。他老爸当初一定要儿子娶这个女人,就是看上一个优点,以及这一个优点产生的两个好处。一个优点:个子大;两个好处:能干活,能生崽。“蒋大块”嫁到张家来,倒是不负公婆厚望,生起娃娃来干净利索,毫不费力,用她自己的话说,生个娃娃算不了什么,就像拉了一泡屎。可是这一来问题就出来了,“蒋大块”生起来没了个完,真是一年生一个,年年把月坐,再加上质量保证,存活率高,一不小心,五个孩子就阶梯状地站在老公公面前了,五张嘴也嗷嗷待哺地摆在一家大人面前了。公公婆婆受不了,要叫打住,可“蒋大块”又怎能打住。到了这一年闹饥荒,“蒋大块”还是不闲着,又轻轻松松地拉下了一个娃崽,却才不过半岁,就饿得整天地哭。
“蒋大块”虽然一个劲地给张家生娃娃,对老公张财荣却没有多少好脸色:这个龟儿子,天天在外跑,全不顾家里的老老少少。幸亏“蒋大块”体大力大,把家里的活都揽了。娃娃们大的带小的,小的带更小的,拉拉扯扯就过了这些年。不过时间长了,这位家庭主妇难免不发脾气,何况这女人的脾气本来就如她的个子一样大。张财荣也确实有些怕老婆,不只是觉得愧对她,更重要的是力气没有她大,农村的婆娘说不成道理,来武的又绝对打不过,只能吃亏。有一回冬天,这两口子吵开了,两人站在田埂上动起手来。“蒋大块”一掌将老公劈进田里,还不减恨,又猛虎扑食般冲下去,一只手将还在挣扎的张财荣直往冰冷刺骨的水里和稀泥里揉,另一只手却在他背上打鼓一般地擂,揍得这位大队会计一声一声把老婆叫“妈”。
但是,这晚的情形却异常的温馨,张财荣一回家就有老婆热水侍浴,接着就发现蚊帐里被子展开,而且一个蚊子都没有。没等他反应过来,蒋大块就按着他扒光了衣服,还几乎同时又扒光了自己的衣服。张财荣动了兴致,两人搅在一起,动作之响亮,吵得隔壁的老爷子直拍墙壁——轻点,把娃弄醒了。蒋大块狠狠地低哼了一声:球,他们睡得都像猪。筋疲力尽的张财荣事后只来得及想了想 “好久没这样了……新婚那夜?!”便呼呼睡去了。
蒋大块片刻不停地穿了衣起了床,临行前将老公重重地翻了个身,这男人仍是鼾声不绝,蒋大块低声说,他睡得也像只猪。
隔壁的老公公问:好了么?你要去了么?
蒋大块嗯了一声。
老公公说:你去吧,我帮你看着这畜牲……
没有回音,这妇人已一闪离去。
我父亲被蒋大块从我家的队干部会上叫出来,轻轻地说:老队长,我家那老狗睡着了——我们动手吧。
父亲苦笑了一下:你们干啥子我不晓得,你去找剃头匠……
蒋大块会意地点头就走。父亲叫住她,沉思地说:你去找着了剃头匠后,还是回家去吧,好好照顾你家那口子……
13
那一夜,位于本队的大队苕窖区,有几口窖里的红苕一扫而空。
参加行动的“突击队员”们每人饱餐一顿后,其余分给全队社员,一家一撮箕。
“突击队员”中,黑蛮子出的力最大,他一人用大箩筐挑了约三百斤的红苕从窖区跑到了集体食堂,在那段大家已饿得拖不动腿的日子里,黑蛮子真是再创奇迹。当然,在犒劳“队员”时,黑蛮子还创造了另一奇迹,那就是他吃得最多,在场的人甚至也说不清他吃了多少斤熟红苕,黑蛮子还傻傻地说了一句未必不可能的大话,他说要是能吃到第二天天亮,他能将自己挑回来的红苕全吃掉。排在第二位吃得多的应算蒋大块,她半夜再次从老公身边溜出来,因为功劳大大的有,也就享有准允与“游击队员”们一起吃饱一顿的权力。张跛子说,他吃了大半脸盆,起码也有七八斤,她的肚子鼓得就像又要坐月子。
当然,张财荣一根红苕也没吃着。他这晚睡得太香了。
另外一个情况是,张财荣仍分得了他那一份红苕,可蒋大块把他那份都分给了自己那窝小崽子当糖果吃,遵照大家的意愿,她没让张财荣闻到一丝红苕味。
大约三四天后,张财荣找到我父亲,说,老杨,我有件事找你。
父亲心里一紧,与他走到一旁,半眯着眼问:啥子事?偷偷摸摸的。
张财荣回头瞥了一眼,压低了声音说:大队窖在我们队里的红苕,有点不对劲。
父亲脸上现出一点惊讶,警告他说:别乱说,有啥子不对劲?
张财荣盯着父亲的脸,语气迟疑地说:好像少了两窖红苕,空窖多了几个。我还在一个窖里找到了这东西。
他将一个菜叶子包着的东西递给了父亲。菜叶子虽有些蔫了,但还较新鲜,一看就知道是前几天摘下的。父亲脸色不变,慢慢地打开菜叶子,那里面竟包着两只死青蛙,都有一股腐臭气味了!父亲急忙把它们包起来,心里直敲鼓:这群饿痨鬼,怎么把这东西丢在那里了。他明白,那时候社员们饿得慌,见了青蛙泥鳅等都决不放过的,一定要捉住了用菜叶包好,然后塞在伙食团的大灶里烤熟,然后香喷喷地丢进嘴里“塞牙缝”。这菜叶包一定是那天哪个社员的意外收获,却还没来得及作成美餐,竟在那晚的秘密行动中,不小心掉在了窖里。
张财荣说:看来前几天有人进了窖。
父亲一把将那菜叶包塞给张财荣,站起来说:我还以为是啥子了不起的宝贝,碎娃儿捉虫虫捉青蛙哪里不去,值得这样大惊小怪——我说老张,这苕窖可是你全部负责的,丢了苕可是破坏生产,这罪你担不起我也担不起……
张财荣愣了一下,将那菜叶包狠狠地远远地扔进田里,眼光闪烁地看看父亲:刚才当我放了一个屁!
14
黑蛮子在伙食团劳动教育以后,并没有就此离开伙食团,他照样一天到晚赖在那里,有活就干,当然有东西就吃,不论用什么方法,只是不抢:也不论是什么东西,只要能吃,甚至包括猪食,他都不失时机地塞进嘴里填饱肚子。饥饿让他似乎变得聪明多了,在这地方卖力气,能弄上吃的,虽然也没有什么好东西。但要在其它地方,即使同样卖力气,却只有石头土块。这是明白人通晓的“近水楼台先得月”之理。
这天,黑蛮子帮剃头匠等喂完了猪,再没有啥子事做,几个人就蹲在大灶台边摆龙门阵。摆龙门阵的官话就是聊天。
剃头匠吹了一回《说唐》,就停了下来,再不愿开口。李元霸也好,秦叔宝也好,都不能解决当前的一个问题,肚子饿的问题。他长长地叹了一声气,响亮地吞了口口水。
几个小伙子也长长地叹声气,都盯着灶台上那盏豆大的煤油灯头,一句话也不说。
张跛子首先打破了沉寂:哎,真饿,我简直吃得下一斤面。
张矮子看了看张跛子一眼:我吃得下一斤半面。
张跛子挑战地一硬脖子:我说的是干面一斤。
张矮子冷笑一声:他妈偷人才不是说的干面。
剃头匠有气无力地插进来:别争了,我能吃两斤干面,胀不死我的。
黑莽子一听说吃的,往中间一站:两斤?两斤算个毬!我能吃五斤。
张矮子跳起来:五斤干面?你又不是饭桶。
张跛子遭到夹攻,翻着眼:吃不了是儿子,是孙子!
黑莽子伸出一张大巴掌:孙子就孙子,拿来!
张矮子不明白:拿什么来?
黑莽子:五斤干面。
张矮子傻了眼:你就吃不了,我敢打赌。
张跛子哼了一声:赌,你敢吗?
剃头匠冷冰冰地说:闹什么?吃多了呀?赌什么?哪里去找面?
几个人泻了气,软坐在地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闷着不说话。
过了一会,张跛子不甘罢休地又提起了这个话题:干面倒是有五六斤……
几个人都抬起头来,急问:有干面?!
张跛子看着剃头匠说:仓库里不是有六七斤干面么?
剃头匠一听,把头摇得要掉下来:那面能动得么?你脑袋有问题是不是?
原来那干面是队里仅存的一点高级“补品”,一直留着,有两个用途:一是上面有人来检查,指导工作什么的,能有“好东西”招待;二是队上如有人饿得奄奄一息了,可把它拿出一点来当药去救命。张跛子叹了口气:我早知道这出好戏看不成的,剔头匠没这么大的胆子,你俩也不敢赌。
这句话让三个人都跳了起来。
张矮子:好,我赌。又不是掉脑壳。
黑莽子一拍胸脯:赌,我赌!
张跛子嘻嘻一笑:黑莽子要是吃完了呢?
张矮子真下了狠心:那五斤面他白吃,我卖了裤子把它补上——要是他吃不完呢?
黑莽子瞪着眼:吃得完!
张矮子没忘了要难倒黑莽子:吃不完你得赔十斤干面,还要叫我作公公。
当地人把爷爷叫公公,不论辈分叫别人公公,也就是自己当孙子的意思,当然是很损人的一件事。
但黑莽子眼睛眨也不眨:要得。
剃头匠:算了,算了,他哪里赔得起十斤干面?输了也是白吃,叫你当公公又饱不了肚子。
张跛子怕几人泄气,急忙火上加油:他找他哥还不行,老队长还会赖帐?剃头匠,你要胆小就直说……
剃头匠狠狠地瞪了一眼张跛子,伸个懒腰说:好,我去拿面。
15
五斤干面煮熟后,盛了干干的十大碗。张矮子使诈,称好了五斤后又偷偷加了一大把,将原来的六斤干面拿得只剩了几根。他生怕自己输了,那可真是卖了裤子也赔不起。十碗面盛好放在灶台上时,浓浓的香味诱得四个人的眼睛都绿了。张矮子首先动摇,他咽了口口水说,算了,不赌了,不赌了。我觉得我也能吃下这十大碗。
张跛子站在了他的一边:我们一人吃几碗,要得不?
剃头匠摸摸肚皮,迟疑道:我还不起这面……
张跛子忿忿地盯着碗里的面:他妈的,我也卖了裤子来陪……
黑蛮子一看事情要变,他一改以往的好脾气,凶巴巴地挥着拳头,拿出了一副拼命的样子:不想干了?哪个狗日的乱来,老子打死他……
三人看看他那特号大拳头,都有些害怕,知道惹不起,谁要把这傻大个逼急了,绝对没好果子吃。张跛子眨了眨鬼眼:莫乱来莫乱来,黑蛮子,赌可以,还得加个条件。
黑蛮子盯着面问:条,条……?
张跛子也盯着面,又盯盯灶台上的盐罐:吃了这十碗面,还得吃半斤盐,要不你就别赌.
黑蛮子眼睛动也不动:要得……
张跛子本要难倒黑蛮子,没想到这傻子真答应下来,他一时也没了法子。张矮子想了想,也加了一条:吃完这些面后,还得挑十担水回来。
黑蛮子早已一把抢过一碗,嘴里“要得”未完,筷子一夹,半碗面已塞进大嘴里。剃头匠要阻止,哪里来得及。只见他呼呼吃了五碗,打了个嗝,到了第八碗,速度才慢下来。剃头匠三人立在他旁边,恨不得自己变成黑蛮子的嘴巴。
黑蛮子吃第十碗时,眼睛瞪得滚圆,差不多是一根一根地往嘴里送,再一小口一小口地往肚里吞,那模样就像吃药。张跛子忍耐不住,央求道:算了吧,老兄,你也给我们留几根呀。
黑蛮子像没听见,却唰的一下用双筷将碗里的面条一抄,再狠狠地往嘴里一塞,他的嘴顿时想塞了一个大篮球。三人瞪着黑蛮子,黑蛮子慢慢回过身来,也瞪着三人,又慢慢地将口中食吞了下去。
三人长长地出了口气,这口气感情很复杂,他们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叹气,泄气,还是为黑蛮子松了口气。
剃头匠说:张矮子,你要卖裤子了。
张矮子不服:早着哩,他还要吃半斤盐。
张跛子也来了兴致,他把半碗盐放在黑蛮子面前:吃不下这盐,也算输——黑蛮子,看你到时候咋向你哥交代?!
黑蛮子盯着大家,一声不吭,他默默的用一只手揉着肚子,另一只手慢慢端起盐碗……
剃头匠愣了一下,说:算了,黑蛮子,你行不行呀?可别弄出事来,你感觉怎么样?
黑蛮子已端起盐碗,仰着脖子往嘴里倒。他突然甩掉空碗,瞪着眼直视大家。三人看见黑蛮子的喉节艰难地上下抽动着……他本来坐在灶旁的条凳上,这时立起身来,拿起碗要舀锅里的面汤。
张矮子不准黑莽子喝面汤,他端来了半桶凉水给他喝。三人已彻底失望了,开始一碗一碗分享锅里的面汤,同时希翼在面汤里能找到几根捞剩的面条。张矮子喝着半碗面汤,叹了口气:明天要没有裤子穿了——黑蛮子,你喝够了水就去挑水吧!
黑蛮子拿了扁担提了担桶往门外走,谁也没有注意到他脸上是什么表情。
三人突然听到他清楚地说了一句:好,吃饱了……便扑通一声跌倒在地,肚子重重地磕在门槛上。
黑蛮子再也没有站起来。
16
有人说我二妈的心肠硬。
我二叔黑蛮子下葬的那天,家里人哭得天旋地动。
我二妈没有哭一声,没有流一滴泪。
二妈只是呆呆地出神。
黑蛮子下葬的第二天,二妈照常出工。
二妈那天是在一块干田里锄草。二妈一句话不说,锄头在她手里似乎没有什么份量,只是准确地在麦间穿行,将杂草什么的顺势刈掉。
沟畦里突然出现一串硕大醒目的脚印,二妈停下手中的锄头,将自己的脚踏进了脚印,那脚印比她的脚还大三分之一。
二妈突然拄着锄棍,放声大哭起来。
二妈的泪水像雨后山涧的两条溪流,在她脸上奔腾而下。二妈的哭声像旷野凄厉的狼嚎,那一刻,烈日曝晒下的社员都觉得全身发冷,眼前一片愁云惨雾……
社员们纷纷围住二妈,默默地看着她哭,妇女们陪着掉眼泪,但谁也没有劝她。这时谁又能劝得住她呢?
——她的面前,正是一串黑蛮子留下的脚印。就在前天,黑蛮子还在这块地里挑粪浇麦,还在这里对着她嘿嘿傻笑……
二妈用她的哭声向自己证实了:这个人真的走了,真的走了。她想到这个人其实是这世界上最关心她,也是她最能依赖的人。
从这以后,人们再也没听见二妈哭过。
虽然她后来失去的,比这还要多。
据说,剃头匠三人中,只有张跛子一人一点也没为黑蛮子感到内疚。
因为,他说,他更愿像黑蛮子那样去死。
后面死的人,也许比黑蛮子还不如。他恶狠狠地说。
他这话不幸应验了。
更不幸的是,首先在他身上应验了。
17
饥饿的恐惧越来越紧逼着这里的人们。它就像令人颤栗的影子,人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甚至跟踪到他们的梦里。
传言有些地方的人开始去吃一种“观音土”,这土呈白色,吃起来没有异味,当然也没有滋味,但它能饱肚子。然而吃了这种土,就拉不出屎,拉不出屎就等于死路一条。因而吃这种土就等于自杀。
但是,只要能饱肚子,明知是死,那时的人呀,也要去吃。
因为,撑死的总是要比饿死的要好。
也许黑蛮子比起他们来,又不知要幸运多少。他九泉之下有灵,不知又会有什么感慨。黑蛮子糊涂了一辈子,死前的所为,又是何等聪明。这是不是也是一种大智若愚呢。
斗争的形势却是如火如荼,急速升温。
石副书记因为前段时间抓阶级斗争不力,已被调回闲置,听说被关在自己的小卧室里,天天要写几大篇检讨。
张财荣悄悄告诉父亲说:石副书记还有另外一个大问题。他某次下乡途中,路过某队,当地社员发现,他走过的田埂,胡豆结的小豆荚不见了不少。有社员追上去,发现他嘴里嚼得青沫直流,还从他手里抠出几支小豆荚。
这不是破坏生产么?张财荣说。
父亲摇着头,叹息道:石书记是个好人……可惜了。
张财荣还告诉父亲,公社派了一员抓阶级斗争的干将替换石书记,他的名字叫吴林兴。
这人我听说过,父亲说。
张财荣,这位一向城府颇深者,居然也为之动容地说:这人来了,又该多几个“坏分子”了。
吴林兴看上去其实很普通,他长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俊不丑。他的不平凡处在于他说话。他说话时声音洪亮,气势逼人,像吃了炮弹似的,火药味十足。又善于自问自答,善于与当前形势相联系,因而他在大会上讲话时,常让人感觉他在说单口相声。他的发言中总有一个革命先锋,一个坏分子。坏分子先含糊其词地提出一些落后甚至反动的观点,革命先锋则立马义正词严,咄咄逼人,雷霆万钧地加以驳斥。坏分子慢慢地说话少了,慢慢地不说话了,慢慢地也就没了说话的机会,最后只剩下了革命先锋激情昂扬的分析国内外的大好形势以及战天斗地的豪迈言辞,然后是革命先锋单方面的宣布胜利,也就是吴林兴讲话的结束。当然,谁都明白,这革命先锋,是他吴林兴,坏分子嘛,最好是他假设的,千万不要落实到具体人头上。谁成了他选中的坏分子,谁可就算倒了八辈子的霉。吴林兴攻击假设敌人就那么火力猛烈,真实的人又有几个能承受他真实的火力?
吴林兴来我队的第一天,就在队上的几个干部带领下山上山下地转了个遍。那时麦子刚吐穗不久,胡豆、豌豆也开始结籽。也许过几周饥荒就可以过去,然而立时又还没多少东西能从山上搬回锅里。吴林兴听了队干部的生产生活情况汇报,眯了眼看着那绿油油的山川,抹了把汗,慢悠悠地说:
“社员们是不是饿得很呀?”
可是排长张革急忙接上话头:“就是嘛,饿得受不了啦,就连我,都饿得肚皮贴到背上了。”
吴林兴认真地打量了一番张革,好像真在察看他肚皮里有几粒粮食。张革不敢接他的目光,只是一个劲地躲。
“我看饿得还不够!”吴林兴声色俱厉地说。他捡起一块土疙瘩,狠狠地朝一垅麦田抛去,砸出了几只扑愣愣乱飞的地麻雀。
众人开始下山,父亲一人蹲在土坎上,将从剃头匠那儿要来的半截自制纸烟抽得嘶嘶直响。张革灰溜溜地凑过去,低着眼皮问他:“火气不小呀,什么意思?”
父亲沉默半晌,将抽剩的烟头掐灭了用张废纸包着揣进衣包里,站起来慢慢往山下走。
“屁意思,不就几只麻雀吗?”他看也不看张革,说。
张革自然更不明白。
然而,到了晚上,所有的人都明白吴林兴的意思了。张革也明白了老队长上午对他的解释。
吴林兴果然开始大做麻雀文章。这一晚他召集了全队社员紧急大会,让所有在场的人对他的单口相声留下了深刻印象。吴林兴的开场白就很精彩:主席说,麻雀虽小,肝胆俱全。主席他老人家说得对,他的话千真万确。麻雀不大,可他有张嘴,不管这张嘴多大多小,只要他们吃我们的粮食,我们就会觉得它的嘴太大了,简直大得吓人。何况,麻雀的嘴真不小,他们真在吃我们的粮食!在我们都没粮吃的时候,他们却吃得饱饱的……
社员们惊奇地听着他的议论,不知道这位新任钦差大臣咋会召集紧急大会大谈特谈起麻雀来。这些祖祖辈辈与土地打交道的农民们,也习惯了麻雀的存在。他们怎么也想不出谁还能在麻雀身上大做文章。然而吴同志把麻雀与粮食联系起来了,既然谈到粮食,也不妨忍着肚饿,打起精神听下去。
“有人说现在大家在饿肚皮。”吴林兴提出了假想敌,“可是排长”怀疑这是指他张革,每个社员却又明明感觉是指自己:“饿得很呀,饿得流清口水,饿得两眼发花,两腿发软,四肢无力,肚皮贴到了脊梁上……”
“呸,这是无耻忘本,丢了艰苦朴素的传家宝。说得严重些,这是对社会主义大好形势的恶毒攻击。”社员们一见吴林兴脸色变了,急忙挺胸收腹,端坐于地,两眼盯着他一眨不眨,生怕他指定自己饿了。
吴林兴突然从凳上站起来,不再给“坏分子”以机会。他双目瞪视前方,口气一声比一声严厉,好像前面真立着一个被他批判的对象:“谁不会肚子饿呀?”社员们刚松口气,觉得自己感到饿也许并不是错误,然而紧接着又听到发言者口气变了,“可大家觉得奇怪不奇怪:一方面有人饿肚子,另一方面却有人拿粮食去喂麻雀,这是干啥子呀?这简直是搞破坏!麻雀和地主一样,不劳而食,罪该万死,要坚决打倒。庇护麻雀的人,也是坏分子……”
社员们开始自问:谁有这样坏呀。他们开始猜测,谁是这位吴同志指的坏分子。同时又担心,自己会不会被别人这样猜测着。要知道那年代,谁要被扣上“坏分子”这顶帽子,他自己的一辈子背着黑锅走进坟墓不算,她的妻子儿女,也便是坏分子亲属,绝对是脱不了干系的。
“问题是,”社员们都悄悄在肚皮里嘀咕,“自己没有庇护麻雀,可也从来没想到麻雀有什么不好,这至少也算没有与麻雀划清界限。”想到这,每个人都感到脊梁有点发冷。
吴林兴已开始手指着一个地方,叱责数落,那地方自然是一片空白,可大家顺着吴同志的声势,却分明感觉到一只人一般大的阴险麻雀,或者是一个麻雀样的坏分子。“……大家算算帐,麻雀要吃多少粮食?一只麻雀一天二两,十天两斤,一百天20斤,一年73斤。我们队上有多少只麻雀,一百只,一千只?那么队上一年要被麻雀吃掉多少斤粮食?一百只七千三,一千只七万三?这么多的粮食被麻雀吃了,可我们广大贫下中农却在饿肚子?那么全国有多少麻雀?……
全国有多少麻雀?社员们并不太关心,可队里这么多的粮食被麻雀吃了,真让社员们震惊!社员们的脑子这下算开了窍:这么多的粮食,能填饱多少人的肚皮!现在只要有一碗饭吃,都能让鬼推磨,何况几万斤。
“麻雀吃的可都是好粮食。我们的麦子刚吐穗,它们就在麦田里躺着挑着吃了。可它们没有出一天工,没有挣一分工,它们却让我们挨饿。”吴林兴把手掌狠狠地往下一劈,结束了讲话,也做出了决定:
“我们要打倒它们,那些麻雀。明天开始。”
社员们兴奋地散会回家。那一晚,许多人做了香喷喷的梦:从麻雀嘴里夺回了几千斤几万斤的粮食。还把麻雀打倒在地,拔它的毛,剥它的皮,抽它的筋,吃它的肉……不只是因为它是很好的野味,更重要的却是斗争的需要和结果。
父亲散会后只是摇头。他倒有点佩服吴林兴的口才,但他对吴林兴的决定却只是摇头。
“简直是荒唐”。父亲抱着我,说。
但那年代,只要能获得粮食,无论干什么,又咋能算荒唐呢?
18
“打倒麻雀”计划的具体部署相当周密。第二天一大早,吴林兴趁大家吃早饭也就是喝稀菜汤时一一做了妥善安排。此次活动一切听从以他本人任组长的革命领导小组的统一指挥。全队社员,无论男女也无论老少,都必须参加。没有得到领导小组的撤退命令,任何人不得私自离开自己的岗位。为了保证这次活动的顺利进行,队上的基干民兵排负责巡查、督促的任务。
饭后,大家都热热闹闹地去准备。有拿碗的、有找到破盆的,张财荣的老父亲从病床上爬起,还从他父亲的父亲的老家当里找到了一个破锣。按照安排,各人都陆续去了自己所分派的山头。一时间,队里五个山丘巅上,各去了三四十人。人声喧哗,像开辟了五个小集市,引得附近队里的人都爬上高处看热闹。只见五个山丘顶上“乒!乒!乒”三声乌铳枪响,人们一起“嗬—嗬—嗬”的吆喝开来,又是打锣,又是敲盆敲碗,煞是热闹,那声势真有点翻天覆地的劲道。只惊得队里仅存的几只鸡尖叫着乱飞,几条癞皮狗满山乱窜。还有好几个老鼠钻出洞来又钻进洞去。大家睁大眼睛要看成果,还真发现有些麻雀扑愣愣地乱飞。
到了半上午,大队的人派代表来联系,说其他几个队的社员也响应我们的行动,要一起驱赶麻雀。吴林兴自然连连叫好,群众的革命自觉性很高嘛。我父亲暗暗苦笑,这些人未必梦想从麻雀嘴里夺回几万斤粮食,主要恐怕还是害怕邻队把麻雀都赶到他们队里去了。中午时分,事情越闹越大了,不仅本大队的几个队都在赶麻雀,附近的几个大队也不甘示弱,及时加入到驱赶麻雀的队伍中来了。后来,据说外公社的人也行动起来了。
可是群众的眼睛真正是雪亮的。吴林兴虽然兴奋得满面红光,社员们却渐渐失去了兴致。按照原计划,麻雀应该大批地被赶飞起来,绝不让它们停留,直至累死在空中掉下地来。可直到中午,没有谁见到一只累死的麻雀,也没有谁敢肯定是否有大批的麻雀被赶出了本队领土,更没有谁能断言麻雀被赶跑后,是否还会念家跑回来。按照社员们的理解,谁都是念家的,人赶集跑出几十里,会回来;出一趟远门,走过几千里,还是要回家。“金窝窝,银窝窝,都不如自家的狗窝窝”,这是祖训,老祖宗都这样说哩。
中午时分,烈日当顶,山坡上无遮无掩,太阳晒得人身上要起锅巴,肚子又饿,只得一钵一钵的灌井里的凉水。吆喝了半天,大多数的人嗓子哑了,小孩子们直叫喉咙疼。吴林兴也不准大家回家歇息吃饭——他煽惑道:人要吃饭,麻雀也该吃饭了。这正是该加劲的时候,咱们大半天的功夫不能白费了,再喊再赶呀!张矮子他们把午饭送上来,却又是稀粥,多数人喉咙疼得难以下咽,但又耐不住肚子的将令,一个个便都一手托碗,一手摸着脖子喝下去。
我母亲和两个妇女要回家给和我差不多的小家伙们喂奶,吴林兴组长仍是不准。家里的大人都出来了,那时候的小娃命贱,都是放在垫了草的箩筐里,任其折腾。反正都是饿得没了几分力气的,要吵要哭也不会咋厉害。几位母亲终究有些不放心,丢在家里半天了,饿得咋样了?爬出箩筐没?请示几次,吴林兴终于同意,让剃头匠他们午饭后去把娃娃们连箩筐都带到山上来。这些妇女喂奶后,也不要再将孩子丢在家里,就在坡上找个荫凉处安置,免得这些做妈的出工三心二意。
“小娃娃们在山上哭闹几声,也能赶麻雀嘛。”吴林兴兴致很好地说。
然而小麻雀们并不简单,它们似乎识破了人类这些庞然大物的大诡计,同时还学会了“听而不闻”,只相信眼睛。要不它们就有太强的的适应能力了。开始阶段,人们的胡喝乱喊,倒着实让它们扑愣了几下翅膀,到后来,任你喝破了嗓子敲破了锅碗,就是不见它们现身。除非人走到他们面前,它们才懒洋洋地从草丛麦田里飞出来,在空中窜两下,表示它们惹不起躲得起。人一离开,它们又回家乘凉去了。在麻雀的眼中,人嘛,不过是它们的恶邻,怕是有些怕你们,但是要将它们赶出自己的家园,也没有那么容易。
到了晚上,我们队的五座山上,亮起了亮晃晃的火把。吴林兴开导大家说,“敌住我扰,敌疲我打”,这是主席的游击战术。现在敌人小麻雀累了,要休息了,我们正好吵它个不亦乐乎,非把它们搅得一夜不得安宁不可。明天肯定会大有成效的。
那一晚,除了我们队的五个山头,附近的许多山头也亮起了火把——虽然没见到赶走麻雀,但总不能让别处的麻雀到自己队来睡觉呀!
那一晚,吴林兴带着基干民兵一个山头一个山头的去督察。后来的情形变得非常意思——他走到哪里,哪里就又叫又喊。他一离开,这些人就像石头一样,“嗵”的一声倒在地上便呼呼大睡,只留下一两个人观风放哨。
麻雀没累倒,赶麻雀的人倒先累倒了。
也就在那一天的晚上,瞎子婆婆的小孙女胡豆在坡上喂完奶后,她妈托剃头匠把她带回家去。这不满一周岁的小娃娃本来睡在箩筐里,半夜瞎子婆婆摸回家,听到胡豆的哭声一阵紧似一阵。她打开门循声摸进去,在屋角的灰坑里摸到了她。瞎子婆婆还摸到了她养的那条小青猪,这小青猪正咯吱咯吱地吃着什么。瞎子婆婆突然尖叫了一声,她感觉手上全是粘糊糊的血,她发现那小青猪咀嚼的正是胡豆的小手指大脚趾。
那个年代呀,饥饿让猪也变成了狼。
胡豆捡回了一条命,但却留下了半身残疾。
19
我们队第二天仍在坚持赶麻雀的战斗。吴林兴亲自上阵鼓励士气,他每个山头作了一番要打持久战的报告。“持久战”嘛,这是主席最伟大的军事战略创见之一,没有错,坚持就是胜利。
这位夸夸其谈的现代赵括,是会有些惋惜自己没有生在战争年代的。否则他也许能够鼓动千军万马去杀敌,成为叱咤风云的一员战将,能够一呼百应,能够杀人如麻,那才叫风光,那才叫人生有意义,一辈子没有白活。
到了这天晚上,除了我们队的五个山头还一片光亮红火外,附近已没有几个山头在响应了。人毕竟不是钢铁,饿着肚子去斗麻雀,还不如躺着不动,省些力气去斗饥饿。再者,折腾了一两天,死麻雀见不着,活麻雀也不见了,不知道它们是逃了还是躲起来了。可这疲乏,却如影随形地跟定了大家。在一片哈欠声中,在双眼沉重的压迫下,麻雀确也真的不见了,别队的麻雀跑到本队来就食的可能性也不重要了。所以各队人马的热情迅速降至冰点,急急收兵补债去了——自然是补瞌睡债。这时大家才发现,人有时甚至可以不吃饭,却不能不睡觉。到人要离开人世时,据说最大的诱惑就不是吃饭,而是睡觉。所以人如去世,有一种委婉的说法就叫“长眠”。所以,许多债可以拖欠不补,而瞌睡却如饥饿一样,拖欠越久,就越会强烈感受到补偿的必要。
那两天,我们队方圆几十里的村庄,都是死一般的沉静。所有的村庄都在酣睡。白天也一样,没有人声,没有鸡鸣,没有狗吠,甚至没有鸟叫没有风声。一切似乎都累了,也确实累了。人把人折腾累了,人同样把这里的天地万物折腾累了,而这一切,又源于我们大名鼎鼎的吴林兴同志。
我们队一直坚持到第三天晚上。那一晚,我的父亲哑着嗓子说,吴同志,你看现在还见得着一只麻雀不?吴林兴瞪着眼审视夜幕,那一刻,他既见不着一只麻雀,也听不见一只鸟叫,说实话,如果我们队的山头没有灯火通明,他也会看不见另外的小山。父亲又说,麻雀连影也没了。我们与它们斗了三天,我们赢了,该回家了。
吴林兴有了台阶,也有了自信。连老队长都承认我们打了胜仗,那么这次行动的成功是无疑的,于是他下令全队社员凯旋而归。社员们揉着惺忪的睡眼,脚一步高一步低地往家赶,很多人来不及爬上床就跌倒在地呼呼大睡。蒋大块最有意思,她一推开门就山崩一般地垮在门槛上做开了梦。她老爸从几十里路外赶来混饭吃,大白天里见她家屋门洞开,蒋大块特号的大屁股堆在门槛外,整幢屋子却阒无人声,吓得这老头子大呼小叫,以为女儿家里发生了命案。
因为大家都闹喉疼,我们队的人,一周之内很少有人说话,我们队差点成了哑巴队。
可公社的高音喇叭这几天却显得特别激动,一遍一遍地宣扬报道吴林兴“打倒麻雀”运动的先进事迹和先进经验。吴林兴宏亮的嗓门再一次显示它的优势,他竟一点没有嘶哑,在广播上连作了三天的演讲和报告。这一做法很快惊动了县上,又很快惊动了市上,两级报社很快派出上衣口袋插两只钢笔的记者,对吴林兴进行了深入采访。他的事迹和他的照片不久就上了报。
我们队后来流传下来一句地下谚语:麻雀很小,屁声很大。这是不是对吴林兴大做麻雀文章的评论,却谁都不愿声明。反正吴林兴是不知道这句谚语的。
20
麻雀是否被赶跑了,干筋棒最清楚,也最有切身体验。这位十六七岁的少年,干不了多少农活,也分不了多少稀粥,但肠胃却又特别发达。为了填饱肚皮,干筋棒几乎每天都在坡上坡下找吃的。他有一双灵巧的手,又有一个比起身体来显得很大的灵活的脑袋,因而找起吃的来,就比别人更有收效。只要是干筋棒去过的地方,别人就不用再去。因为能吃的野生植物,干筋棒肯定都弄走了;能吃的野生小动物,干筋棒肯定都捕捉过了。即使还剩下一只野兔两条泥鳅,那也是其他人捉不住的,因为干筋棒干这些事的法子比谁都多比谁都精。那些漏网之鱼逃命之犬,只能算是干筋棒给大自然留下的“种”。
干筋棒要吃老鼠肉,他不用老鼠夹,那年月那玩艺很少有人买得起。他用的全都是自己的法子:他可以在一个水桶上放根小圆棍,棍上放点花生米大小的小鱼干,圆木极易滚动,老鼠爬上棍去,它可能连饵料的香味都没闻到,就会从棍上掉进桶里,而桶里等待它的将是要命的半桶冷水。他还可以蹲在老鼠洞边学鼠叫,一会儿是公老鼠叫一会儿是母老鼠叫,只要有个尖脑袋从洞口冒出来,他就一把抓住,手指顺着老鼠的耳朵边滑去,咔嚓一声将它的小脑袋捏得粉碎。要不然他就用烟熏,用水灌,把它们从窝里轰出来,又一只一只捏死放进他自编的竹篓里。别人看见老鼠就想呕吐,干筋棒却能把这些可恶的小东西变成美味,和他那瞎眼的老妈吃得津津有味。这位瞎老太婆吃老鼠肉时,别人问她什么味?她咂咂嘴说,什么味道,鸡肉你都没吃过?
干筋棒要吃蛇,他就跑到人人都避之不及的乱坟堆里去捉。他要吃黄鳝,他可以去钓,去捉,用自编的乡下人称之为“转”的竹器去诱捕,或者晚上就提着马灯去“照”。天热的时候,黄鳝晚上在洞里也闷热得慌,也要爬出洞来纳凉,有的还肚皮朝天地躺在水里睡大觉。干筋棒这时就一手提灯,在田里寻找;一手持把自制的像钳子一样的大竹夹,照见黄鳝泥鳅,就一把夹起,麻利地放进挂在屁股上的竹篓里。他有时也要打野狗的主意,而他的法子又常常要高人一筹。他最常用的方法是,看见两条狗交媾时,就手持扁担冲上去偷袭,这时的狗最没自卫能力,而且只要打翻一条,另一条也绝对逃脱不了。干筋棒总是偷袭一次就能拖回两条狗。而那年代,拖回一条狗就等于杀猪过年。
麻雀是那段时间以来干筋棒眼中的一道主食,因为饥饿越来越厉害,偷空到坡上来觅食的人越来越多,容易到手的东西便渐渐少见了。而麻雀,是天上飞的,又绝对机灵,要把它们变成口中食谈之何易!但这却难不到干筋棒,他可以上树掏鸟窝,他比谁爬得都快;他还可以把一个大竹筛倒扣着,下面丢几粒从老鼠洞里抢出来的谷子,再用根小棍支着竹筛,木棍上系根细长的绳子,人远远的埋伏着。麻雀去吃谷粒,他将绳子一拉,竹筛倒扣下来,麻雀也就只有束手就擒。他又自己做了一把好弹弓,百步之内,百发百中。这些都是技术活,别人没那么多法子,又没那么多能耐。这倒成全了干筋棒。他靠这些“歪门邪道”救了自己的命,也没把老娘饿死。
吴林兴来到我们队上发起“打倒麻雀”运动,按理说应该请出干筋棒任总顾问,可这位乡上红人哪里瞧得起这个乱七八糟的野娃娃,何况这是场大运动。干筋棒肚皮里自然也没把这位大人物放进眼里,自己捉了这么多年的麻雀,从来没听说过人能把麻雀累死的。他只在和自己一向能说心里话的剃头匠面前,才嘀咕了两句:最笨的办法也可以用老鼠药去毒它们……这样干,哼,是脱了裤子打屁。然而,他在其他人面前,却一声不吭,脸上总是那捉摸不透的干巴巴的笑。他还说他也想捡几只麻雀回家去烧着吃。于是,他也跟着大家在山上闹了几天,只是从开始起,他就显得有气无力,无精打采,而且不停的打盹。后来人们发现,他是本队社员中声音恢复得最快的一个。
麻雀运动结束的第二天的一大早,全队人都还在摸着嗓子呼呼大睡的时候,干筋棒就在本队的领域活动开了。不是他不瞌睡,而是他肚子咕咕的响声吵得他睡不着,他老娘梦中的呻吟声自然又比他肚皮的叫唤还要响亮得多。干筋棒心里明白,老娘呻吟不是因为病,而是饿的缘故。他走了几个地方,心里不禁暗喜,有麻雀的地方还是有麻雀,麻雀原来有多少现在看来还是一只没少。然而,这天早晨他似乎运气不太好,用竹筛扣麻雀失灵,而用弹弓射,麻雀又总在百步之外。他开始还以为自己是饿昏了,手上没劲,后来才发觉是麻雀变了,这些小东西受了几天惊吓,显然警觉多了。它们恐怕是把人当着怪物,避之唯恐不及,哪里还有胆量让人走近或者偷吃人丢下的东西。那天,太阳已爬在天空正中,干筋棒却只射下了一只麻雀,他遭遇了自己从来未有的失败。站在山坡上,他眯缝着眼,一手提着弹弓和死麻雀,一手摸着那颗特大的脑袋,第一次感到有些无计可施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眼睛一亮,在远处的山坡上,在强烈的太阳光下,他发现有一根南瓜藤有些异样。这山坡上本来是绿油油的,长满了野草、杂树,又爬满了缀满大张大张南瓜叶的南瓜藤,远看一团一团的很是喜人。可有一条南瓜藤却叶子蔫蔫的黄黄的,就像被火燎过一样,显然已经快死了。
“肯定是哪个把藤子弄断了,”干筋棒一边朝那里走去一边想,“那藤子上说不定还有南瓜。”
这个时候吃南瓜虽然还有些早,但既然藤子要死了,它上面的小南瓜也长不大,虽觉可惜也只得摘了。一般情况下,这些没长成的南瓜农民们都不会要,只有拿去喂猪。但这是特殊时期,猪不可能有这种福气,干筋棒正好抢了猪食来填老娘和自己的肚子。
干筋棒好不容易爬上那山坡,又怕弄断了其它瓜藤,结果手脚都被野刺划破了几道血口子。他顺藤找瓜,终于在一处荆棘里发现了一个碗大的小南瓜,摘到手里一看,却已坏了好大一块。干筋棒叹了一口气,捧着这南瓜往家走。这瓜好歹还有一部分能吃,今天早上算没白折腾了。
干筋棒回家把南瓜清理好,从家里找出一个破脸盆,就在门外的土坎上挖了个坑,开始有条有理地熬起南瓜汤来。那只小麻雀成了南瓜汤的佐料,当盆里的南瓜、小麻雀开始随着沸腾的水一上一下地翻滚时,他从床枕头下找出个旧纸包,里面有一小撮盐,那自然是他从剃头匠那里要来的,他拈了几粒丢在汤里,一边在盆下加柴添火,一边在盆上鼻子一皱一皱地吸香气。嘴里也不停,哼起了“红米饭那个南瓜汤……”的调子。
冒着热气的脸盆边突然冒出一双旧黄布军鞋。
干筋棒吃了一惊。
因为这个季节,乡下人是多不穿鞋的。
特别是这种黄军鞋,那时很少见。穿这种鞋的人简直就代表了一种身份。
他口中哼着的调子戛然而至,手里拿着半截干树枝,慢慢地抬起头来。
透过热腾腾的蒸气,他看见张财荣那张黄黄的拉得长长的脸。
“你这南瓜是从哪里来的?”
“怎么了?”干筋棒愣了一下,“从坡上捡回来的呀——坡上有根南瓜藤死了,这是个烂南瓜,没有人要的。”
“这么怪的事,别人怎么就没捡着,就你能捡回南瓜?”张财荣拖长了声调,教训起来,“南瓜不论是好是坏,都是公家的。要不要是你说了算?”
干筋棒人小火气却大,他将手里的干树枝狠狠往火里一戳,往地上吐了一口,眼睛看也不看张财荣:
“你没捡着是不是?不服气自己去找!”
“你这不是捡,你这是偷!”张财荣没想到这个小浪子竟敢顶撞自己,勃然大怒,用手指着他的鼻子大吼道。
“什么?我偷什么了?”干筋棒跳了起来,乡下人最忌讳说谁是偷儿,骂谁是贼,那简直就等于撬了他家的祖坟。“你问问全队的人,我干筋棒偷过别人一根草一根毛没?”
几个人围了上来看热闹,张财荣更觉得自己下不了台。
“你就是个小偷儿,今天人证物证都在”。
“你他妈才是偷儿,你家里就是一窝子贼!”干筋棒破口大骂,“你撒泡尿自己照照,你姓张的又算个什么好东西!”
张财荣气得脸都青了,他双手发抖,走上前去,飞起一脚踢翻了滚烫的脸盆,又劈手提住了干筋棒的领子:
“走,咱们见吴同志去,你这个小杂种。”
干筋棒毫不示弱,与张财荣扭在一起,又踢又咬,嘴里把他家里十八代祖宗都骂遍了。
“张财荣呀,你做的是缺德事呀,你要把我们饿死才甘心呀?!”干筋棒的瞎子老妈颤巍巍地摸出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着,“我的儿呀,你还是个娃娃呀,你要打打得赢人家吗?他要你到哪里去你就到哪里去,阎王老子那里也不怕——不就一个破南瓜吗,犯了什么王法啦?……”
旁边几个人都去劝,干筋棒听了老娘的话,把手一松,脖子一挺:“走就走,哪个儿子才怕你。”
抬腿就往前走,张财荣不好再提他脖子,也松了手。可是排长张革及时赶到,没忘了捡起那已不烫手的破脸盆,又收起那滚出盆外的几块南瓜,说这是罪证。他急忙跟上张财荣,两人并肩而行,俨然押着干筋棒一般。
干筋棒回过头来,冷冷问道:
“你们说,到哪里?”
21
这个时期召集会议是迅速而又简捷的。可是排长在大晒坝的高处敲了一阵破锣,捏着还疼的嗓子喊了一阵:开会啰!开会啰!马上开会!
他今天的会议通知算是简明扼要了。既没有像以往那样背几段最高指示,也没有为了卖弄才学会的新名词而来一长段训话,更没有强调革命纪律的重要性及开会缺席的错误所在……可是排长也饿得没力气说话了,何况喉咙还在疼哩。
社员们仍是很快就集中到“露天会场”大赛坝了。一是好歹没事,要看稀奇。二也不敢缺席,怕扣工分。这种岁月,工分就等于用来填饱肚皮的碗里的稀饭。
会议开得怪怪的。
干筋棒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像在做梦。
可是排长一遍又一遍地引着大家呼口号,干筋棒只看见面前一片黑黑的瘦瘦的手臂,却听不见多大的声音。吴林兴威严地咳了几次嗽,才能听见一些稀稀拉拉沙哑的声音,而且这些人还都用一只手摸着喉咙。父亲一声不吭的坐在一旁抽劣质叶子烟,脸色重得马上就要下雨。吴林兴讲了一阵国内阶级斗争新动向之后,强调要注意一小撮阶级敌人搞破坏,特别是要严防他们破坏生产。社员们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干筋棒这事的严重性,不少人都朝这倒霉鬼瞧,担心他这次会翻大跟斗。吴林兴让张财荣叙述干筋棒的南瓜事件经过时,很多人都在下面低声议论。
张财荣长长的脸还没有复原,声音中透露出怒气:
“干筋棒这人我们是晓得的,他平时游手好闲,手脚不干净,偷偷摸摸……”
“你他妈的少给人家脸上摸黑”,谁知他刚说了两句,会场里一个嘶哑的大嗓门就响开了,“人家啥时得罪你了,撬了你家祖坟?偷了你家东西?你这假积极,要让队里的人都恨死你呀!”
众人伸长脖子一看,正是张财荣的老婆蒋大块。大家一见她开口,都暗暗好笑,知道今天有好戏瞧。
张财荣脸色一变,瞪了老婆一眼:
“他偷队上的南瓜……”
蒋大块坐在地上,朝面前重重地吐了一口:
“就是他把队上的南瓜偷完了,又管你啥事?就你先进?就你能干?别人都在你背后戳你脊梁哩,你还自以为了不起得很!”
可是排长一看这场面,急忙上前去打圆场,“我说婶娘,可是,你就少说两句,可是,这是开会……”
“你少在这里帮腔”,蒋大块向来瞧张革不顺眼,并不买他的帐,“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跟你这样的人混,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张革没想到蒋大块说出这样的话,红了脸叫唤,“你看你看,我好心好意劝你,可是可是,你怎么是这样的肚……态度?”
张革急乱中也没忘了用新名词:态度。
“走开些,这里还论不到你小辈说话……你才是什么肚?”
吴林兴坐不住了,咳嗽一声,看也不看“蒋大块”一眼,盯着张财荣声色俱厉地命令道:
“张财荣,你该管管你老婆了!”
“蒋大块”的声音随即响起:“他敢!”
张财荣气得浑身发抖,他脸色铁青,“噔噔噔”几步走到“蒋大块”面前,可是与她眼光一碰,又立即软了下来。只是指着站在会场中央的干筋棒:
“他偷了队上的南瓜……”
“我没偷!”没等“蒋大块”开口,干筋棒却顶起来了。
“你动手打人,打干部……”
“那个狗日的先动手。”干筋棒骂开了。
“张财荣呀,你要说良心话呀。”瞎子老娘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站在会场外围,身子抖抖的声音也是抖抖的,“他还是个娃儿,能打你?你是干部,他是老百姓,他敢打你?你也要少说些违心话,少害点人呀!你狠,你能狠到几辈子,你没看到你大儿子是啥样子,那都是你造的孽呀……”
瞎子老娘的咒骂把张财荣两口子都气昏了,那正戳到他们的伤心处。张财荣的大儿子小科都快十岁了,原来长得怪伶俐的,又能读书,读到二年级,就得了四张奖状。这小子简直就是张财荣两口子和他爸妈两口子的“掌上明珠”,视若生命。可去年得了一场大病,全身抽筋。到地区医院去治了两三个月,花了一千多块钱。一千多块钱哩,这个时候可以买两条大牯牛。张财荣把家里的房子卖了一半,能拿来用的钱都用上了,还差点闹成个贪污犯。可是,小科的命救到了,却成了一个废人。在医院,他饭都没法吃,据说是从喉咙割个口子插根管子,再从管子里灌稀汤。再后来儿子出了院,一只脚是跛的,两只手缩在一起,只能稍稍伸缩。为这事,上下两代父母不知哭了多少次。今天瞎老婆子骂出这话来,蒋大块那个伤心,那个气呀,都冲着张财荣发了——她倒真有些相信小科的病是别人骂出来的。
“你听到没,那狗日的瞎子是怎样咒你的?”
蒋大块呼的一声站起来,一把揪住张财荣的耳朵,眼睛里冒着火花,怒吼道,“你害了哪个呀,你挖了人家祖坟,烧了人家房子……”
张财荣手忙脚乱,一只耳朵被扯着终不是好玩的。他嘴眼都歪在了一边,却又不敢求饶,又不敢叫出声来,他要极力保住自己在群众面前的干部形象呀!可这一来他的形象更好笑了,只见他身体努力笔直地站着,脖子挺着,头微向后仰着,两只手却急忙去护那只受罪的耳朵,竭力要将它从蒋大块的大手里解救出来。
可是排长已顾不上刚才碰了一鼻子灰,与两个民兵上前解劝。吴林兴脸上杀气腾腾的,他一巴掌拍在面前摆茶盅的一张破桌上,厉声喝道:
“还不放手?像什么话?要捣乱会场吗?”
蒋大块早已急红了眼,哪里顾得了他是乡上下来的领导:
“我骂我老公,关你屁事?!”
吴林兴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捋了捋袖子:“笑话,我就不相信治不了一个刁婆蛮妇——张革,还愣着干什么?你们几个把她抓起来!她这样闹下去,也够定个‘反革命’。”
张革他们却不去抓蒋大块。张财荣是他张革的堂叔,又是大队的实力人物呀。蒋大块现在虽然闹得不可开交,但人家是老两口,今天翻脸明天又是笑脸,到时候被记恨的只会是中间乱帮忙的。所以他们只得死命地去拉去劝,蒋大块也被“反革命”的罪名吓了一跳,那可不得了,上下几代人都要遭殃的,因此也就半推半就地松了手。在张革等人的劝解下,一边嚎声大哭,一边乱骂张财荣:
“张财荣,我日你祖宗八代,我日你先人……“
会场里的人听得都暗暗好笑,这蒋大块也真是起糊涂了,她是个女人呀,怎么就操起别人祖宗来了。然而,大家的注意力又很快被今天会议的本来意图吸引住了。张财荣正指着干筋棒的鼻子,气急败坏地逼问对方:
“你能说你今天没偷南瓜?”
“没有!”
“你偷了!”
“没偷!”
张财荣这个气呀,他没想到今天这么倒霉,抓住了一个“小偷”,本来是件功劳,却遭到来自里里外外包括老婆的夹攻。他真开始有点后悔了,可他没有错呀!到了这一步,他做了“积极”的事还受了这么多的侮辱这么多的气,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善罢甘休,这口气咋也得出在干筋棒身上。
“队上的南瓜,你私自摘来煮了吃,就是偷。”张财荣气得过分,却又一时找不到更好的方法来对付干筋棒,只能在“偷”与“没偷”上面纠缠。只要让对方承认“偷”了,他就有苦果子吃了。
“那是个烂南瓜,不要的。”干筋棒毫不退步。
“哪个晓得那是烂的?哪个说了不要了?”
“那藤子早死了,你可以去看呀!”
“就是烂南瓜,也是公家的……”
“你要是看见了,也会捡回去……”
社员们听见他们斗嘴,又好笑又担心。他们知道这样争下去,干筋棒恐怕不会有好结果。不过,人家说的也有理呀。一个碗大的烂南瓜,谁都知道不要的,这不是谁说了没说的问题,这本来是乡下历来的规矩嘛。张财荣在这事上闹,明明是抓人家小辫子,真有些太多事了,是欺负人……
吴林兴已走到干筋棒面前来了。他有些恼火,今天这会,开得真是糟透了。
“南瓜呢?”他问。
张革急忙把盛着几块南瓜的破脸盆放在他面前。
吴林兴皱了皱眉头,恶狠狠地盯着一直站着的干筋棒:
“这脸盆和南瓜是你的吗?”
“……”干筋棒嘴唇动了动,点点头。
“干筋棒,我们对于犯了错误的同志,一向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现在人证物证俱在,你要老实交待,争取宽大处理。”吴林兴放慢了语速,一字一顿地说。
“吴同志,我没有什么交代的,我……”在这“大干部”面前,干筋棒还是有些胆怯。
“你不愿交代?!”吴林兴骤然一声暴喝,须眉如戟。
干筋棒惊得全身一震,畏缩地盯了对方一眼。但干筋棒并不糊涂,这事岂能随便承认得?
“我没有错。”他说。
“抗拒从严”,吴林兴扫视了一眼会场,提高声音,一字一顿地道,“对于这种又臭又硬的一小撮人,我们可以采取一些必要的手段。”
“张革排长,”吴林兴顿了顿,面如严霜,清楚地命令道:“我命令你,带上五名民兵,把干筋棒捆起来,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会场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张革响亮地答应了一声“是!”却站着没有行动,他一时似乎也没明白过来这命令的意思。
“实行无产阶级专政?”他愣愣地问。
“先给我打二十锄棍,狠狠打!”吴林兴脸上毫无表情。
人们惊呆了,开会打人,听说别队有过,在本队却从来没有。张财荣的眼光也哆嗦了一下,他可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种地步——要是干筋棒真挨打了,他可得被人戳脊梁臭骂一辈子了!他条件反射地将头转向会议的一角:父亲一直坐在那里,这个生产队长,咋从头到尾都不说一句话?
父亲已经骂开了,他站起来,挥着旱烟杆:
“干筋棒,你人没得三泡牛粪高,这么大点个娃娃,嘴巴壳壳硬得很,是不是?”
干筋棒见父亲站起来说话,满脸委屈地说了声:“老队长……”
张革排长还拿不定主意,乘机问:“老队长,吴同志说要绑……”
父亲狠狠瞪了他一眼:“绑个鸡巴,老子要松他的皮,还用你绑?”
吴林兴咳嗽了一声,提醒道,“对这种人,不能手软。”
父亲不答话,几步走到干筋棒面前,甩手就是一巴掌,直打得他鼻子流血。
“说,你拿了队上南瓜没有?”父亲的声音很凶。
干筋棒简直是傻了眼,“你……”
“二老汉呀,干娃是你晚辈呀,你怎么打他都没啥子。”瞎老婆子在旁边叫起屈来,父亲不仅是干筋棒的长辈,还是她的长辈,她叫父亲该叫叔,父亲排行第二,以本地方的称呼,她叫“二老汉”:“但你不能把罪名硬往娃儿身上栽呀!”
父亲不理瞎老婆子,只瞪着干筋棒吼,但他令人害怕的眼睛又毫无理由地重重眨了两下:“别人都说你干筋棒是鬼机灵,我看你是鬼迷心窍。这是什么时候呀,你狗日的还在充好汉耍嘴巴皮。你要再不认错,老子大嘴巴连番扇你个好看,也免得吴同志费心……”
干筋棒愣了愣,若有所悟:“我……”
父亲不容分说,厉声喝问:
“说,到底认错不认错?”
干筋棒低下头去,眼泪顺着脸颊,和着鼻血,流了下来。
“我,我错了!”他低低地说。
会场上一时鸦雀无声。
可是排长趁机领着大家呼口号。
父亲向吴林兴点点头,等口号呼喊完后,扳起脸宣布道:
“干筋棒虽然认了错,但是,惩罚是免不了的。既然他摘的是南瓜,那么,从今天起,他负责看管队上的南瓜。如果队上再丢一个南瓜,拿他问罪。这是一。第二,他到猪场劳动一个月,督促他反省。”
据后来剃头匠秘密分析,父亲的这一处理,看似严厉,其实是大有讲究的:让干筋棒看管南瓜,其实是举手之劳,因为他天天都在坡上跑。再者,真正要丢了南瓜,也没说明怎样处罚,父亲等于说了一句空话。而到猪场劳动,不过干些杂事,自从黑蛮子到猪场劳动过后,父亲可以说对这里的底细心里雪亮,何况又有他剃头匠照管着,干筋棒去了那会有什么事。当然这其中的秘密,当时除了他和干筋棒之外,其他人就不会懂得太多了。
可听了这处罚之后,干筋棒不知咋的,哭得更厉害了。
“大家有什么意见吗?”父亲问道,又同时向吴林兴看了一眼,作了个明显的探问表情。
吴林兴嘴动了动,终于只摇了摇头。
“散会,该吃晌午饭了。”父亲说。
会后,吴林兴私下问父亲:
“队长,你说这事是不是处理轻了点?”
“他一个十几岁的娃儿,懂个啥呀?骨头又嫩,不经打,弄不好会闹出人命来。”父亲叹了口气,完全是无可奈何的语气,“这样处理也够他好受的了,孤儿寡母的,能把他们咋办呀?”
吴林兴喝了口茶,不置可否。
“我们没准备好。”父亲看看吴林兴的样子,补充道,“会场乱成那样子了,再不收场,也许就难收场了。今后我们开会,还是先通通气好。对不对,吴同志?”
吴林兴觉得,这后一点倒是为他着想,要是再遇到一个蒋大块那样的撒泼乱闹,要是打了人还收不了场,特别是那瞎老婆子,似乎也不好惹,那自己就不好下台。其它倒在其次,自己可是乡上一个堂堂的大干部呀。
话虽这么说,吴林兴总有一种感觉,老队长这事处理得有些名堂,但它到底在哪里,他又一点都抓不到。
可是排长奉父亲的指令,叫他将那脸盆及里面的“罪证”送回干筋棒。干筋棒瞧了瞧脸盆里的东西,嘀咕道:“怎么少了?”
他晃了晃脸盆,又发现其中的“佐料”——那只煮熟了的小麻雀,也不翼而飞了。
他向张革投去质疑的眼光。
可是排长张革居然忍不住红了脸。干筋棒发现他嘴唇上有点油腻,阳光下微微地泛光。这点特征,在那缺油少肉的年代里,本来是极易发现的。
22
干筋棒挨批后,紧接着又发生了两件怪事。在一次乡上召开的会议上,吴林兴掏发言稿时,从他的黑皮包里掏出了一条死蛇,吓得他当时就把公文包往会场里一丢,立在主席台上,面如土色。会场里的一百多名大队小队干部,也没有反应过来这位大干部是怎么了,见他目瞪口呆的样子,又呼的把一件黑东西往会场中一抛,都吃了一惊。
突然有人尖叫道:“炸弹?!”
众人都轰的一声,条件反射地弹跳开来。
正在乱成一团,突然又有人高呼,“可是,毛主席说,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一条黑影呼的闪了过来,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有人奋不顾身地扑到地上,用身体重重地压住了那个黑皮包。
“躲开,快闪开!”只听得这人大声喊。
慌乱中,众人看清楚这人正是可是排长张革。
“可是,我的入党申请书压在我的枕头下!”可是排长瞪着眼,额上大汗如雨下,对了大家喊道。大家闭了眼,只等着一声巨响,然后就有一位英雄从烟雾中立起来,就像电影中的一样。
“可是”,那“炸弹”居然没响。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当大家重新睁开眼看时,只见张革排长还趴在地上,脸上冷汗淋漓,双眼紧闭,面如土色……就像死过去了一般。
吴林兴的黑皮包里当然不会有炸弹,只不过有一些废纸,还有那一条死蛇。
这事的第二天,张财荣也被吓了个七窍出烟。他一大早刚睁开眼,就看见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在他胸前的被子上,两双怪眼直瞪着他,肚皮一鼓一鼓的,就像马上要扑过来咬他似的。
张财荣吓得怪叫一声,赤着屁股就蹦下了床要夺门而出。他简直以为大清早遇见鬼了。
那自然是只特大的癞蛤蟆,而这东西经常是呆在坟墓里的。
蒋大块事后自然又把张财荣臭骂了一吨,骂到气愤处,这只母老虎还动了腿,那一腿正好击中了张财荣的瘦屁股,结果让这位大队的红人半个多月走路都是一拐一拐的。
这一年的饥荒已经到了最严重的时候了。据说,我那时的嘴巴是成天张开着的。就像鸟窝里嗷嗷待哺的小鸟,最突出的是那张嘴巴,闭着眼大大的张着,能看见满嘴的红红的肉,只等着母鸟往里面塞虫子。我开始还整天哇哇的哭,到后来连哭都没力气了,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昏迷似的睡着,只偶尔睁开一下眼睛。我母亲怕我就这样昏昏地睡去了,忍着泪将她的乳头塞在我的嘴里,然后咬着牙一把一把狠命地挤那干瘪的乳房。有时候她就抱着我四处去要奶,见有奶孩子的妇女,就说好话让我也去吸几口。至于真正救我命的主食,却主要是我二妈上坡出工时想办法弄回来的一些东西。一条小鱼给我熬汤,半截红苕烤了给我吃,胡豆的豆子才豌豆那么大,也“借”回来无盐无味地煮上半碗,顺畅地送进了我的小身体大肚皮。
然而,坡上的东西越来越不好弄了。大家都在坡上找“野食”,野食也出现了资源匮乏,连干筋棒那样的鬼才也不容易找到吃的了,何况其他人?至于队上那些将熟未熟的胡豆、豌豆,现在是不能吃的,那是糟踏粮食。自从干筋棒事件以后,吴林兴将眼光从麻雀身上转移到了社员的手和嘴上,因而要打那些豆的注意,简直想都别想。
但人的嘴巴是最要紧的,一天不吃东西也不行。剃头匠拨烂了他的算盘,也只能给父老乡亲提供一天三顿的稀汤,而且还声明三顿可能也保不住,最多只能保证两顿。瞎子老婆饿得半夜呻吟,一声一声的叫唤:“干儿,我的干儿”。蒋大块想卖掉自己的那张床去换几顿干饭吃,那是她与张财荣睡的床,是她早年的嫁妆,可张财荣不肯,为这事两口子又差点动起手脚。张跛子除了每天舔盛饭的饭桶,还承包了分饭的饭瓢,而这件“美事”,也常要与张矮子分享。看看又要饿死人了,剃头匠与父亲合计,好说歹说从张财荣经管的大队粮仓里偷偷借出两担谷子,结果也不过是给一百多号人缓过了一口气。为这事,张财荣差点要到公社去写检讨,而队上社员对他的眼光,却也相对柔和了一些。
于是,有人又打起了吴林兴的主意。那一天,吴林兴回乡上开会去了。
张财荣找到我父亲时,已是半夜三更。那时,父亲正与队上的几个干部心照不宣的开着什么名目的“会”。集体去偷摘胡豆的人也刚出去不久。这是吴林兴来队后的第一次“秘密行动”,至关隐秘的。临行前,父亲曾几次叫“肺结核”剃头匠把贼眼瞪大点,不要拖泥带水屁眼里夹着屎……
父亲一见张财荣来就心里一紧,他后面跟着蔫蔫的蒋大块。这位平时凶巴巴的女中豪杰今天大概被老公抓住了把柄,又觉得对不起队上一百多号人的重托,第一次没了神气。她可怜兮兮地看了一眼父亲,父亲似乎什么都明白了。
张财荣像隆冬里的一股冷风,让会场里的气氛一时冷冽紧张起来,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脑子像风车一样地转着,要找出应付这事的一个主意。
父亲没有招呼张财荣,也没有向自己的部下多看一眼,他像一尊石像,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嘴里含着烟管,烟管上接着的叶子烟一闪一闪地喷火,就像他极力掩饰的那双眼睛。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凉意却似乎可以结成冰。他知道自己这时最需要的是冷静。
张财荣咳嗽了一声,看看大家说:我想单独和老队长说两句。
父亲一声不吭地站起来走出屋去,张财荣低着头跟了出去。蒋大块在后面重重地用脚顿了顿地,喘着粗气坐在了屋角。
说也奇怪,屋里的人开始觉冷,不久却又觉热,一把接着一把地抹汗,虽然天气并不至于那么热。大家谁都不说话,唯一能做的,是大眼睛瞪小眼睛。因为谁都知道,这后果有多严重。
两人蹲在黑夜里,好长时间的沉默,各人似乎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张财荣后来长呼了一口气,声音平板地先开了口:
“吴林兴明天要回队上,他改变了主意。”
“……”父亲静静地听着,没有吭声。
“今天我到公社去了,见着了他。”
“……”
张财荣停了很久,想了想,又字斟句酌地说:
“杨家湾的那块地,今晚一定要栽上红苕。”
“这狗日的啥都晓得了。”父亲心里痛快地骂道。他在黑暗中瞅了眼站起身来要离开的张财荣,简单地问道:
“你为什么这样做?”
张财荣拍了拍手,像要拍掉手上的泥土。他想了想,好像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做。
“我也饿,我也想要我那一份。”他最后淡淡地说。
“花花肠子。”父亲蹲在原地,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笑,“这小子心眼可多了,他一定是做梦做醒了。”
父亲回到屋里,只对愣在那里的蒋大块低声吩咐了一句,就继续开会。
这个会对张财荣也许没有什么用了,但对吴林兴,还是十分必要的。
父亲对蒋大块低声说,“去,告诉肺结核,要社员们加把油,把那块地好好地挖出来,今晚就栽上红苕——活要做细些。”
这一晚,外队的人谁也不会想到,在杨家湾,这个坟茔累累、远近闻名的“闹鬼”的沟里,会有百十号人在淡淡的月光下,悄悄地而又极有效率地忙着。饥饿的社员们拿出了多少年来未见的干劲,表现出了高度的责任感和精密的分工协作。仅这一晚,他们就将那一块五亩地的胡豆全部摘光,从豆荚里全部剥出豆粒,再把杆秸和空豆荚深深地埋在土里。接着大家吃两把刚煮好的胡豆,又齐心协力狠命地挖土,将大土块捣碎,再掏沟,分行,把一根根的苕藤剪成几寸长的苕秧,再一棵棵地栽下去……
这一晚,他们干了差不多十天的活。连父亲第二天见了,也少有地点了点头:这活干得还扎实。
吴林兴第二天真的回到了队上。他中午巡视到杨家湾时,愣了半天的神。
“老队长,”吴林兴指着土行掏得整整齐齐、苕秧栽得规规矩矩的那块大土,一份怀疑九分不敢肯定地问:
“那块土,我怎么觉得那儿昨天还是一片胡豆地呢?”
“呃,有那事?”父亲盯着吴林兴的眼睛,没反应过来的样子。“那不明明是块苕土么?”
吴林兴一想也是,那么大的一块胡豆,咋会想变就变,一夜之间就变成红苕秧了呢?一定是自己记错了。再说,有自己在这里驻队领导,谁敢在背后捣蛋?前段时间社员们饿得受不了,再三要求弄点新胡豆吃,他怕影响粮食的总产量进而影响自己在公社的政绩,就严格控制着摘了一些胡豆吃。自己太忙,这地方也还不太熟悉,也记不清那么多事了,也许这就是“记不清”的其中一块吧。
“我看来没睡醒。”
吴林兴打了一个哈欠,自我解嘲地说。转身向另外一个山头走去。
细心的吴林兴忽略了几亩胡豆土变异的事,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发现这队上的“三只手”不少,很多人爱顺手牵羊。
“这里简直是个贼窝,”他对自己说。他开始策划怎样把这个队上治理得路不拾遗,甚至是饿得只剩了一口气,也不拿队上的一粒米一颗豆。他吴林兴辖下的领土上,决不允许偷偷摸摸的行为存在。
上次干筋棒的事由于不够典型,最后放过去了。这次,他要亲自找个“典型”,树一个反面教材,要让全队都知道。
吴林兴开始把睁大了的眼睛睁得更大,他把一双眼睛盯在了全队社员的一双双手上。
然而,吴林兴怎么也没有想到,队上的社员,早就一双双眼跟定他了,即使饿得要伸出“三只手”时,也用另一只眼跟踪他,防他倒似防贼一般。特别有意思的是,吴林兴在山上“巡逻”,干筋棒也必定在附近转悠,因为他也有看管队上南瓜的责任。干筋棒小小的身影在山坡上的田垅间一时冒出来一时又突然不见,让吴林兴有时也怀疑他自己是否才是真正的贼。不过,这样下来,吴林兴是无论如何抓不住贼了。队上丢几粒豆几棵菜是常见的事,但吴林兴却抓不住谁,这些人就像一阵阵风,你明明感觉得到,可就是捉不住——也难怪,有干筋棒当吴林兴的“尾巴”,你偷点小东西还被捉住,那实在是货真价实的“笨贼”了——而干筋棒看管的南瓜又一个都不少,吴林兴有时想起这就是一肚子气,一股莫名怒火。
那天,太阳红得让天空都似着了火。蒋大块弯着腰在一块苕土里拔草,她感觉背上像背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火辣辣的能闻见皮肤灼伤的焦味,豆大的汗滴顺着脸颊掉进土里,咝咝地直冒轻烟。最麻烦的是她虽是面朝泥土背朝天,却明明感觉眼前有无数个火热的太阳在晃动,令她胸闷,让她摇摇欲倒。她知道自己一定是太累了,也太饿了,再过一会,她如还达不到既定的目的,那么她今天可能不是被饿倒在山坡上,也会中暑倒地。
不过,太阳如此猛烈,却有利于她目标的实现。蒋大块今天的目标,就是一定要找点吃的。“马无夜草不肥”,她蒋大块不在坡上寻点野食填肚皮,她就挪不动自己那庞大沉重的四肢,何况,家里还有那几个嗷嗷待哺的嫩娃?本来,前段时间队上不多的那部分早熟的小麦收了,大家可以饱食几天的,可吴林兴为了突出自己的工作成绩,将歉收报成了丰收,大部分麦子卖了统购(公粮),伙食团里吃了一顿麦粑以后,仍然是一天三顿的菜糊糊。蒋大块哪里忍耐得住?她早已顾不得吴林兴在山上扫来扫去的“贼眼”,一有机会就顺手把一切能吃而又不准吃的东西塞进自己的嘴里,塞进娃娃们的嘴里。
收工的时间早已过去了,蒋大块微抬了头瞟了一眼四周,最后几个社员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天地间一片寂静,除了她,所有人,包括一切动物,大概都躺到了荫处避凉,不会在坡上了——吴林兴也不会在坡上了吧?除非他疯了。
判明了情况,蒋大块像一条饿昏了的狗,头也不抬唰的就窜进了旁边的苞谷地,在这个年代还有这般快捷的身影,谁见了谁也会吃惊,恐怕连蒋大块自己也不会相信。翠绿的苞谷林里似乎起了一阵风,吹得叶子哗哗乱响。苞谷棒子还没有饱粒,吃它还要有些时候,但嫩嫩的棒子和还是浆水的苞谷粒至少还可以填肚子。蒋大块麻利地扳下几个玉米棒子,去了壳贴肉塞进自己肮脏的破衫里。
蒋大块正要再摘几个玉米棒时,突然全身有了一阵异样的颤栗,她警觉四周寂静的空气里似乎有股危险的气息,伸头略一张望,便瞥见干筋棒黝黑的脊梁在不远处的山梁上一闪,又有一块小石子噗的击落在她的身旁不远处。蒋大块立即明白大事要坏,猫着腰一刻不停地就逃,她一边悄悄地往身后看,一边还不忘掏出剥好的玉米棒子往嘴里塞。
蒋大块翻过了一道山梁以后,再也没有遮身的庄稼,她急切中走向了一条大路。吴林兴真的在后面追上来了,还恶狠狠地喝令:“站住,跑?跑什么?你跑得了么?”蒋大块哪里敢停下来,她捂着怀里剩下的玉米棒子跑得更快了,嘴里嚼得白沫直冒,拼命吞下了最后几口野食。
吴林兴跑得地面啪嗒直响,头上汗水直冒。他只觉得热风扑面,喉咙里干得冒烟,眼睛余光扫处,俱是火红一片,他似乎是在火里奔跑一般。遇上这事,吴林兴真是又惊又喜,喜的是他的这段时间没有白费力气,终于发现了一个人赃俱在的“三只手”;惊的是这蒋大块竟如此大胆,做贼被发现了还要跑,吼都吼不住,特别是他吴林兴都喝令不足,这还了得?
蒋大块终于停住了,吴林兴一喜,可这个女人却又一头钻进了路旁的一大堆荆棘中去了。吴林兴见了,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往那儿就躲得了?又不是兔子老鼠?
但他紧接着就有些惊愕,他走近荆棘时听到了一种轻微的怪异的声音!
那是一小股水冲在泥土上的声音。
几乎同时,他又闻到一股难闻的气味。
那是一种熟悉的一时又想不起的怪味。
“快出来,你还要捣什么鬼?”
吴林兴疾步奔上去,一把扒开秘密的荆棘,声色俱厉的喝道。但他马上就愣在那里了,步子立即就后退了一步,眼睛瞪得大大的,脸上显出怪异难堪的表情——
他看见蒋大块蹲在那里,白白的屁股正朝着他,哗啦啦响亮地撒着尿。
“你……”
吴林兴急忙退了回来。他脸色铁青,嗫嚅了半天,也只吐出一个字。
蒋大块畅意地干着她的事,她似乎不知道身后就是堂堂的吴林兴吴大干部,嘴里却不干不净地早骂开了:
“看什么看?回家看你姐姐看你妈去……”
“蒋大块,你今天给我说清楚,你刚才干了些什么?”气晕过来的吴林兴,朝着那篷乱动的野荆棘厉声喝道。
“原来是吴大干部呀——你要干啥子呀?我撒泡尿也要给你说清楚呀?”
“你少来这一套,刚才偷的苞谷呢,拿出来跟我一起走!”
“‘无人性’,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蒋大块呼的从荆棘里立起来,一边系着裤腰带,一边对着吴林兴恶狠狠地骂。情急中,他连社员们背后给吴林兴起的绰号都叫开了:
“你想偷看老娘撒尿就明说,还要在这儿满嘴臭屁?我啥时候又偷了苞谷了?你今天说不清楚你别走。”
“你没偷?你没偷刚才跑啥子?”
“跑了又怎么了?老娘尿急还不能跑,还要向你汇报向你请假请你批准?呸,什么狗鸡巴干部,安的什么心?!”
“我马上就会让你闭住你那张臭嘴,”吴林兴气得全身发抖,他把蒋大块从荆棘里赶出来,睁大了眼在里面寻找“赃物”。然而,让他差点再次晕过去的是,里面除了一滩臭气熏天的湿土,啥都没有。
蒋大块早在旁边嚎声大气地哭骂起来。她心里恨不得刚才在那儿再拉一泡屎,让那人人痛恨的“无人性”三天吃饭都倒胃口。但她嘴里却口口声声叫骂吴林兴“没安好心,不得好死”,对她耍流氓,偷看她撒尿……
吴林兴气得一蹬脚,转身就走。他突然明白:与泼妇斗法,他一招儿都没有。
23
父亲走了七八十里路,赶到县上去开会。那是全县的大小队一把手会议,参会者有几百人。县上大礼堂里挤得满满的。会议每天的主要内容是讲国际国内形势,强调猛抓阶级斗争,其次是抓农业生产问题,再其次是每天下午义务劳动,所有干部都要去为县郊区的一个先进大队积肥。开始是把该大队所有的草木灰阴沟污泥及茅坑里的秽物都掏了个干净,集中运到大队部的一块大坝上,堆成了一座臭飘十里闻名全县的“肥料山”。接着又突然要把这些肥料按与原来完全相反的方向再分运到各队,施到土里去。原因是上面的人已视察过而土里又与这时的人一样感觉饿,急需这些肥料。
会议最不重要的问题大概就是饥饿问题了,但谈到这个问题时,总不爱作会议记录的大小队长们却一律掏出个本本来,交头接耳一笔一画地要记点什么东西,想作为法宝回去解决社员们的肚皮问题,结果却颇有些失望的一律只记下干巴巴的一条会议精神:勒紧裤腰带,打好肚脐战。这是一条口号,一些干部文化水平有限,也有写下打好“肚皮战”、“肚子战”的。最后还是县委办公室的主任有水平,他在大会上统一作了纠正,说那句话原来是“打好度饥战”。
县委一把手周书记是位老革命。这位老干部据说是最朴素的,总是戴一顶破草帽,穿一身旧衣服,多数时候还赤着脚。他第一天来给大家做报告,就被临时指定把门的两人拦住了,说这是会场重地,闲人免进。周书记听了二话不说,蹲在门外吧哒吧哒地抽叶子烟,直到主持会议的一位县委副书记在主席台上用话筒问:周书记来了没有?喂,周书记来了没有?周书记在门外探了探头:我早来啦!副书记连声叫:周书记来啦,请上主席台就座,请上主席台来!周书记笑道,还上主席台呢,把门的同志还没准我进会场哩!引得礼堂里的人都笑起来。
周书记那天的报告很精彩,他走上主席台,开口就问:大家肚子饿不饿呀?众人愣了一下,立刻异口同声回答:饿——!周书记苦笑了一下,拍了拍自己的肚皮:不瞒诸位,我也饿——好,今天我们就来解决肚子饿的问题。当然,首先是要讨论怎样解决群众肚子饿的问题……我才从一个队上的伙食团回来,群众的肚子饿得很呀。
队长们开了这么几天会,一直愁眉苦脸的,没想到周书记一讲话,就触到了大家心里的疙瘩,会场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大家纷纷要求发言。队长们觉得心里有了底,回去也能给自己的社员们交待:大家都肚子饿呀,咱们的父母官、县大老爷、老革命周书记都在和大家一起挨饿,抱怨谁呀,赶快想办法吧!那天的会场后来分组讨论,周书记最后作了总结,队长们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录了不少方案。比如寻找“代食品”,如红苕一身都是宝,除了红苕能吃,苕尖、苕叶味道都不错,要早做准备,早动手储存。又如“饱时”要想着“饿”,目前一些蔬菜开始走向旺季,不要浪费,青菜萝卜等都可以洗净晾干保存……
这天会议结束时,周书记问大家还有什么要补充。队长们憨笑着真的补充道:周书记,你能不能先检查一下我们的饮食问题?我们一天交一斤米一斤苕还吃不饱,这是咋回事嘛?周书记听了点点头,好,今天晚饭不说了,大家将就着,明天看我的。
第二天,县委食堂新来了一位炊事员,人人却都已认得他是周书记。周书记腰系一条白围裙,捋着袖子亲自秤米做饭。饭做好了,周书记穿上一双新雨靴,爬上那大得惊人的灶台,用农村本来用作舀粪的大木勺做饭勺,一勺勺舀进并排的大木桶里。当然,这木桶木勺都是新的,并未沾过粪。
开饭前,每一张桌上都有一大碗生花生。这在那个年代可算是山珍海味了,队长们以为这是下饭菜,饭还没上来就一粒一粒地剥了壳丢进嘴里。后来周书记在广播里说:同志们,这花生不是让大家现在吃的,大家剥好了花生米马上交到食堂来。同志们辛苦了,我要给大家做一道好菜——吃生花生米容易生病……队长们听了周书记的话,心里暖烘烘的,把花生剥好交了上去。可也有不少人嘴馋,一边说着对不起周书记,一边丢粒花生米到嘴里去……
那天中午饭,每张桌上就有了一碗盐炒花生米,每两桌分一大桶红苕稀饭。量显然多了,稀饭也明显干了,并且又多了一碗花生米,大家又做起白日梦来,连呼可惜一桌没有二两酒。
周书记看着摆在会场内外的几十张饭桌,看着围着几十张饭桌狼吞虎咽的队长们,眼睛湿湿的:这些都是好干部呀,这些都是党的好干部哇……
24
吴林兴没有到县上去开会,公社带队的是第一书记,队长们都走了,驻队的工作同志被指定全盘负责队上事务。吴林兴也很高兴能留下,乘机好好整顿一番他的“辖下王国”。
那天吴林兴又发现了两个偷苞谷的人。
他这回跟定的是二妈和黑妹崽。
两人惊慌失措地往前跑,却又做噩梦一般,总跑不快。吴林兴脸上露出一丝怪异的笑,不声不响不快不慢地跟在她俩后面,像一只猫在欣赏爪下的两只老鼠。
“二婆婆,我们跑不了啦,你看,你看……怎么好?”
黑妹崽带着哭腔,气喘喘地对二妈说。黑妹崽是晚辈,算起来该是二妈的隔房孙女,她叫二妈也就是“二婆婆”了。
看着已是大姑娘的黑妹崽,二妈迟疑了一下:
“黑妹崽,你快往那条小路跑吧——没人看见时就把那包谷丢了……”
“二婆婆,你怎么办?”
“我在这里等他。”
“二婆婆,那怎么要得?……”
“傻妹崽,你都是大姑娘了,要是被抓住了,还怎么见人?哪个婆家还敢要你?快跑!”
黑妹崽听了这话,全身一哆嗦,腰一扭就窜进小路去了。吴林兴在后面见了,焦急起来,叫道:“停下来,站住,不准跑!”但黑妹崽早就不见了影子。
二妈又在大路上跑了一段路,她一直想把身上的那几支包谷棒子抛出去,但一直没有机会,吴林兴明明在后面看着她。
二妈站在路当中等吴林兴了。
“还有一个呢?”吴林兴嬉笑着,得意地问。
“还有一个啥子?我不晓得。”二妈说。
“是王桂芳呀,你跑什么呀?”
“没跑什么。”
“说,偷了几个包谷。”吴林兴的语气充满了取笑的味儿,二妈觉得这与平时一本正经的大干部简直就判若两人。
“我没偷包谷,”二妈红着脸说。
“那让我搜。”吴林兴说。
“搜什么呀,你看我身上连个荷包都没有,哪里能藏下什么包谷?”二妈急急辩解道。
吴林兴果然用眼睛在二妈身上搜了一遍。他突然感到全身猛然一震:眼前的这个女人身着破衣,甚至穿着农村最土的大裤裆裤子。那种裤子的裤头可以围着人的腰裹一圈半的。可这个女人居然还这样美,美得让男人一见就不忍将眼光移开:也许因为紧张,她的脸白里透红,她丰满的胸脯急剧的起伏着,破衣烂裳也掩不住她那曲线很美的身子……吴林兴眼睛定定的,他很惊异以往怎么竟把这样一个人儿忽略了。
“这是什么?”吴林兴突然走上去,一只手闪电般探进二妈的怀里,从她的大裤裆里扯出一只玉米棒来。
二妈脸上“唰”的白了,又红了,她站在原地,身上似乎都没了感觉。
“你老实点!”吴林兴恶狠狠地说。他的手又伸了进去,又抓出了一只玉米棒子。
“没有了,没有了,就这两个……”
二妈突然清醒过来似的,她双手护着腰,语无伦次地说。
“松开手,我要检查……抗拒从严!”吴林兴的声音冰冷而严厉,他一只手揽住二妈的腰,另一只手又伸了进去。
但这一次,吴林兴的这一只手抖得厉害,他的心也狂跳不已。包谷棒是多大的东西,他咋会不知道“没有了”,但他的手还是慢慢伸了进去。一种熟悉而又新奇的暖暖的气息,让他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头在何方了……
二妈低低地啜泣起来,继而号啕大哭。
吴林兴摇晃着手中的两支玉米棒,拖长了声音说:
“回去好好想想,等待处理!”
那天晚上,不知从哪里喝得醉醺醺的吴林兴敲开了二妈单独住着的茅草房门。油灯下,吴林兴居然还提着那两个玉米棒子,他把玉米棒子在二妈面前晃着,凑近脸问:
“你说怎么办?”
“……”二妈眼睛红红的,只是哭。
“怎么样,让我再摸摸那里还有没有玉米棒?”吴林兴狼一样的笑,灯光下的牙齿白森森的。
“你出去,我要叫人了……”二妈突然厉声呵斥。
“你这个地主分子,破坏农业生产的贼!”吴林兴噗的吹灭了油灯,像一条狼一样扑了上去,口里还狠狠地低斥道,“你的命都捏在我的手里……”
二妈感到全身发冷,“地主分子”和“贼”这两个字眼像两发炮弹一样击中了她,她拼命摇晃着头躲闪着吴林兴臭哄哄的嘴臭哄哄的脸,泪水如雨般涂满了她的脸颊,她感到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一阵黑……
“哭,哭什么?”吴林兴临走时,把那两支玉米棒丢在二妈的脸旁,“算了,这玉米棒归你了。”
“你敢让别人知道,我就开大会斗争你。”
吴林行走出门去时,又丢下了一句话。
那一晚,我饿得哭了一晚。
二妈破例没有给我送来吃的。
开会期间,父亲从县上回来过一次。
他不放心队上的伙食,怕再饿死人。前几天又有人带话来,说作为他家独苗苗的我,饿得整天哭,再这样下去恐怕会不行。大队书记也怂恿父亲回家看一看,同时还交给他一个任务:让父亲回家去找他老婆,叫他老婆去借十斤红苕,煮熟了带到县上去。
父亲回家也无非是抱了我几分钟,他拿了一身换洗衣服,又为我留下五斤红苕就又往县上赶。那苕是父亲让大队书记老婆借苕时多借的五斤,也算是利用书记的特权办的一点私事。
父亲挑着十斤熟红薯到县上去。半路上他找了个荫凉处停下来抹汗。旁边有两个人就把他盯了又盯,后来便磨磨蹭蹭挨过来,给父亲递烟说:
“这位大哥,有件事能不能讨个商量?”
“什么事?”父亲满脸疑惑,警惕地问。
“你挑的是熟红苕吧,能不能分点给我们吃?你看,我们饿得路都走不动了。”这两人不好意思地说。
“不行,不行,这红苕是我给别人捎的,我都没能吃上一个。”
“哪怕一个也行呀!”路边的人恳求道。
“对不起呀,其他事还能商量,这事我却帮不了两位。”父亲看了看路边那两条汉子,再不敢停留,挑起红苕就走。他看见了这两个人的眼光,那种饥饿得像狗一样的眼光,他担心这两人会丧失了理智,要不成就抢。要不是在公路上,说不定他就走不了呐。
可是这年月,谁有吃的送给别人呀。
父亲天刚黑就赶到了县城,还离县城两里多路,大队书记和另两个本大队的队长就迎上他了。
“喂,老伙计,那东西带来了吗?”大队书记远远看见就问。
“啥东西呀?”父亲明知故问。
“别绕弯子了,拿出来大家分了吧。”一个队长伸手拉过父亲肩上的捆在扁担上的小包,迫不及待地囔着。
几个人一人掏出一个冷红苕,乘着月光,兴致勃勃地边走边吃边聊,跨进住宿地时,父亲扁担上已只剩了个空麻袋。
在县上开会的某一天,大家正在吃中午饭,喇叭里突然响起了通知:同志们,吃完饭后不要离开,请继续坐在位置上休息,大家也不要喧哗,稍候我们有重要事通知大家……
喇叭里的通知重复了两遍,吃完饭没吃完饭的人都停下筷子,静静地坐在桌旁,竖起耳朵听喇叭,寻找喇叭的位置,好像要从中找出个答案。这是一则奇怪的通知,什么事呀?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说话,谁的脸上都是好奇。往日闹哄哄热烘烘的会场兼食堂,突然被一种异样的神秘的安宁笼罩着。
“同志们,刚才是朱德总司令来看我们了哇!朱总司令来看望过我们了!”喇叭里一声高音,让食堂里的人都吃了一惊,那声音透出一种激动的颤音。
“啥?朱总司令来过了?!”会场里的人一愣,喇叭里传来的消息先给会场的是一片宁静,像水面上没有起一丝波纹,紧接着就是一阵轰响:“朱总司令,朱总司令在哪里?”
许多人纷纷向会场外涌去,更多的人兴奋地站起来,相互大声询问,还有些人坐在原位上,目瞪口呆,像根本不相信这条消息似的:朱总司令?朱总司令他老人家来看我们了?!
喇叭里的播音员的声音仍然没有平静下来:“同志们,朱总司令刚乘车离开我们,他不愿在我们午饭时间打扰大家。他老人家临走时要我们给大家转达一句话——”
播音员一定是太激动了,她停了下来,喇叭里传来一阵轻微的纸张搓动的声音。大家眼睛一眨不眨,竖着耳朵等待着:
“朱总司令说,同志们吃苦了!他一定要把我们的情况告诉毛主席,告诉党中央……”
会场里“嗬——”的一阵狂呼,狂风海啸一般,接着又有人鼓掌,大家便跟着拼命的鼓掌,那掌声才真像雷鸣哩。会场里的每个人眼里,都是泪花闪闪,表情是一种忘我的激动。
“同志们,朱总司令他老人家身体很健康……”
人们又欢呼起来,那声浪差点掀掉了会场的屋顶。喇叭里的播音到此结束。许多年以后,父亲还能记得播音员这次播音的一字一句,以及这次播音的强烈效果。当父亲送我进了大学,知道我学的新闻又了解到新闻与广播也有关系时,父亲就一字一句念出那次播音员的播音,要我好好向人家学习,说那才是真正的“新,新闻”。
据说,朱总司令从我们县离开后,就直接回到了他仪陇县的老家。出去闹革命几十年,老家已经没有留下几个亲人。一个眼睛不太好的老太婆接待了他,那是朱总司令的一位隔房嫂子。朱总司令与她谈起自己家其他成员的情况,问起她现在的饥寒饱暖,眼睛都潮湿了。后来又问她知不知道朱德。老人说,知道哇,那时我弟娃,出去几十年了……可老人却不能认出眼前的人是谁。临行前,总司令给老人留下了一百块钱,几十斤粮票,还有一封信……
据说,老人的儿子回来一看信,刚看了一行就大叫一声:原来是我叔回来了哇!他拔腿就追,可哪里追得上。朱总司令已经直往成都军分区去了。
后来又听说,朱总司令回到北京。他说:伙食团搞不得了哇,老百姓在挨饿……但他受到了批评。
25
父亲刚从县上开会回来的那天晚上,队上就又出现了一件大事,吴林兴在大晒坝的高处大敲了一阵锣,高声叫喝召开全队紧急会议,可是排长张革受了指令,挨家挨户地去催叫大家赶快到大晒坝集合。父亲匆匆洗完了热水脚赶到会场时,不觉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见几个民兵打着烈焰熊熊的火把,照得大晒坝亮如白昼。火把下一个人只穿着件裤衩,赤腿跪在一堆碎瓦片上。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在伙食团煮饭的张跛子。他额角上流着血,一双眼睛似乎是气疯了的牛眼,又大又红又野,一刻不停地瞪着吴林兴。
可是排长报告人来齐了后,吴林兴没与任何人打招呼便宣布开会,接着就气呼呼地开始讲话。原来今晚吴林兴带着几个民兵巡查时,发现张跛子神色有异,吴林兴神色一紧,拿根木棍往他煮着的猪潲锅里一搅,就搅出三四个半生不熟的红苕来。吴林兴大声斥责,让他马上挑出红苕到队上办公室去老实交代,谁知道张跛子死不承认,咬死说那是猪食。这种岁月这种食物哪会给猪吃?吴林兴大怒,上前给了张跛子一记耳光,张跛子也是一个不要命的蛮牛,他破口大骂,还与吴林兴动上了手。等到旁边的民兵将两人分开,结果已是两败俱伤,张跛子的头被木棍砸出了血,而吴林兴的手背也被狠狠地咬了一口。
“张跛子,你服不服罪?!”吴林兴指着张跛子的鼻子,唾沫直溅到他的脸上。
“……”张跛子瞪着他,一声不吭。
“你是哑巴呀?说,你偷没偷红苕?!”吴林兴跨前了一步,手指都要戳到张跛子的鼻子了。
张跛子开口了,声音居然是平静的:
“别指手划脚好不好?你的口水溅到我的脸上了!”
张跛子说着,往地上唾了一口。
“给我打!”吴林兴恼羞成怒,挥了挥仍阵阵疼痛的左手,对旁边的民兵们命令道,“对顽固不化的坏分子,我们决不能手软,先打二十锄棍!”
民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看着张革。张革无法躲避,磨磨蹭蹭地寻了根木棍,缩头缩脑地走上前去。
“老吴同志,这事是不是商量一下?”一个人站起来,用恳求的语气说,“张跛子是残疾人,也怪可怜的,容易打出问题。”
说话的正是张财荣。
“残疾的坏蛋就不能打?三只腿的狼更凶残。打,这叫痛打‘落水狗’!打出了问题我负责。”吴林兴咬牙切齿地说。
“没有那么严重吧?”张财荣干笑了两声,“不就几个红苕吗?叫他加倍赔偿就行了。”
“张财荣,你说话注意点!”吴林兴一听这话,跳了起来,眼里的凶光让人不可逼视,“你是大队干部,又是共产党员,你应该知道该说啥子话该表啥子态。我知道你是张跛子的大伯,他偷了队上的东西不严重,别人偷了才严重?!我提醒你注意原则与立场。”
“……”
张财荣被这顿抢白与训斥击得瞠目结舌,他红了脸,低了头坐下去,再也不吭一声。
“换根锄棍来!”吴林兴发现了张革手中的细木棍,瞪着眼命令道,“快快给我打!”
“他跪在碎瓦片上,用锄棍打,行不行呀?”张革嘟哝着,却又去换了根锄棍来。
张跛子破口大骂,张革上去狠了心才打了他一棍,他就大声叫喊起来。
“打,狠狠地给我打!”吴林兴在旁边疯狂地吼道,张跛子的臭骂让他简直失去了理智,这混蛋居然要日他妈!
“二哥呀,你也下得手呀,你还要跟那狗日的一伙?你要把我打死吗?……”
张跛子看见张革高高扬起的锄棍,大声哭叫起来。张革却是他的隔房哥哥,他再三咬咬牙,举起的木棍也打不下去了。
吴林兴看见张革那有气无力的样子,真是气得七窍生烟,他冲上去一把夺过锄棍,对着张跛子的腿使足了劲狠狠地就是一棍,接着又是一棍……
张跛子凄厉的一声长嚎,只叫得会场的人头发直竖,他再也跪不住,啪地扑倒在地。
吴林兴像一条疯狗,锄棍挥得风声直响。
“停手!”一条黑影扑了上去,厉声暴喝中,吴林兴只觉得锄棍呼的一声脱了手,啪嗒一声被抛在了地上。
“吴林兴,你好狠!”父亲黑瘦的身子立在他身前,居然让吴林兴觉得自己矮小了许多。“你是要人命,是不是?”
父亲吼得地皮都在发抖,他脸色铁青,眼睛里透出可怕的光。
吴林兴看清了眼前的父亲,他的恼怒简直要让他全身着火。这个小小的队长,居然敢夺他手中的“法杖”,居然敢直呼他的大名:
“杨启国,你好大胆,你要造反是不是?你这个队长要小心些!”吴林兴又冷又硬。
“当不当队长算个球!”父亲踢了踢张跛子腿下的碎瓦片,那里正汩汩地渗着血,“你看看,你把人都打昏死过去了。张跛子与你有啥子深仇大恨?不就是骂了你几句咬了你一口吗?!不把人命当回事,你这算啥子革命干部?”
“好呀,杨启国,你今天终于露出你的狐狸尾巴了。”吴林兴阴森森地说,“我早就知道你在包庇你们队上的坏分子。你也好不了,你是好几件坏事的主谋,你的家里也窝藏着地富分子,你这个队长当得好呀!”
“放你娘的狗屁!”
父亲痛骂道。他站在原地,冷冷地注视着吴林兴,双眼似黑洞洞的枪眼,停留了一分钟、两分钟……
“好!好!好!吴大干部既然说我包庇了多少坏分子,那好,今天我不奉陪,我向你请个假早点走行不行?那我就谁也不会包庇了,是不是?”
父亲说完,扭转头谁都不理,气呼呼地几步就走出了会场。
会场里一时静得能听见大家的呼吸。
接着,又有人站起来,一声不吭地走了,那是张财荣。接着蒋大块,剃头匠,张矮子,干筋棒……会场里没有声音,只有脚步声。
吴林兴呆呆地立在那里,眼前一片迷茫,脑中一片迷茫……他似乎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有一个感觉在他耳边不断响起:狗日的,狗日的。
会场上只有张革留了下来,然而他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围着开始低低呻吟的张跛子转了几圈,又围着木立在那里的吴林兴直打转。
“他痛醒了,你看,你看……”
张革着急地向吴林兴说,那意思谁都明白。
“狗日的!”
吴林兴咬咬牙惶惶惚惚地说,一跺脚转身就走。他也不明白这句话是别人骂他的,还是他在骂别人。
那天晚上,张跛子醒了三次,又疼得昏过去了三次。
大队的赤脚医生从他的腿里夹出了半碗血淋淋的碎瓦粒,当检查他那变了形的腿骨时,那位医生也禁不住低低地惊呼一声。张跛子的腿实际上只是皮肉联着,他的大腿骨居然被彻底打粉碎了!
医生一直忙到第二天天亮,才把他那两条可怜的腿恢复成个腿样,至于皮肉里的骨头情形如何,医生也只能估摸着八九不离十罢了。
其实医生完全没有必要劳这么多神,因为张跛子总共也不过活了三天,准确地说是半死半活地活了三天。本来已经饿得奄奄一息的张跛子陡经这般折腾,又气又恨又痛,第二天就伤口感染发炎。他全身烫得像火炭,体温高到41度,而且水米不进。到了第三天,他突然咬牙切齿地冷笑道,“狗日的‘无人性’,你也有今天……。”便闭了眼叹了口气,一命归西。看到他死去的人都说,他叹气时嘴角满是笑意。
二十年后,我们队上出了一位医学院毕业的医生,他才读大学一年级时就宣称,张跛子其实是有救的,要是早早就锯掉他的腿,他就决不会死。至于赤脚医生是否有技术锯腿,至于饿得半死的张跛子是否能挺得过锯腿,至于当时有技术锯腿的医生是否都已饿得拿不动手术刀和锯子,这位医学才子就不敢定论了。
26
就在批斗张矮子的那天晚上,我家的一间屋子里,油灯一直亮到半夜。在那间作为队上“第二会议室”的土屋里,队上的干部都闷头抽烟,张财荣也破例在座,缩在屋角一声不吭。
可是排长张革是那晚最迟来到这里的队干部,他悄悄带来的消息让大家在夏天这个时候也全身发冷,如同置身冰窖里。他说吴林兴在他家吃的晚饭,吴林兴搞来了一瓶酒喝得烂醉,大醉中他透露他已挖出了这个队上存在的“反革命集团”,这个集团以父亲这个队长为首,并且他已掌握了全部证据。他明天就去公社汇报,要将这个集团一网打尽。队上的干部一个也不能漏,严重的要送去坐牢。吴林兴还指着张革的鼻子说: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也犯过错误,但还是比较好的,可以不算集团成员,队长可以让你当。但你得站稳立场,将功折罪……
张革一听情况严重,借口他醉了,要把他留在自己的家里住一晚,想稳住他找队上的人商量。可吴林兴又似乎来了兴致,非要马上就到公社去。张革再三拦阻都不行。临出门吴林兴醉醺醺地怪笑着:你拦我干啥子?我要去干好事……不准跟我。
张革只听得头皮发麻,这吴林兴的心也不知道是啥做的,要去害人还说是干好事?他也真不敢跟着去,回转身在家里呆了一会,估计吴林兴已走了一里多路,才向公社的路上跟了出去。当了多年的民兵排长终于觉得自己处于一种酷似战争年代的气氛里,非常在行地当起了侦察兵那样的角色。但令他奇怪的是,他追出去五六里路,也不见吴林兴的踪影!这个要到公社去的告密者像突然在这世界上消失了似的,怎么也找不到。
可是排长把追踪对象弄丢了。
“他是不是醉得躺在沙沟里了?”百思不得其解的剃头匠问。
那天晚上,事情也真不少。二妈从住处突然来到我家,她平静地把两只煮熟了的玉米棒子塞在睡梦中的母亲手里,轻轻地交待:这是给贱狗的,还热着,快给他吃点。
二妈来到队干部所在的屋子里,站在屋子里静静地看了大家几眼。那几眼看得大家心里毛毛的,那种眼神里有一种美丽?一种坚定?一种凄凉?……说不清有一种什么东西,却让人一接触到她的眼神就心底一动,似乎立即就有一个声音在问:呀,她不会有事吧?
二妈是第一次走进队干部们议事的地点。父亲这么久来第一次注意到,二妈明显瘦了,她脸色发黄,且透出一种不同以往的怪异神情。他还注意到二妈头发凌乱,衣衫不整,而且眼睛红红的。
“张跛子怎么样了?”二妈盯着可是排长问,语气平稳。
“惨得很,两腿都断了,那样子怕活不成了!”张革脸色很不好看,要知道他也打了张跛子两下。
“吴林兴想对大家干啥子?”二妈又问。
“他要到公社去告我们,要送我们去坐牢……这狗日的!”剃头匠向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
“大哥,你出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二妈突然咬了咬牙,异常坚定地对父亲说。
父亲只听了两句话,就气急败坏地大骂起来。
屋里的人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听见二妈呜咽着奔跑而去。
父亲铁青着脸,脚步噔噔地跨进屋里,一句一个“狗日地”!他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眼睛瞪得滚圆,胸膛一鼓一鼓地,呼呼地喘着粗气。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知道一定又出了什么大倒霉事,却又谁也不敢问他。大家知道,老队长是个火爆怪脾气,他在气头上时你千万不要开口,否则即使说的是句好话,你也会被骂得狗血喷头——哎,倒霉的事已经够多的了,王桂芳又会有什么事惹得老队长生气?
父亲一把抢过剃头匠的叶子烟,呼哧呼哧地抽了一袋,不解狠,又呼哧呼哧地抽了一锅,才把烟杆一撇,站起来,红着眼对屋里的人狠狠地说:
“拿上东西,走!”
他顺手就拿了一条扁担在手里。
大家都站了起来,却又不明白地看着他。
“看啥子看,还傻站着干啥?”
父亲迈步向门口走去,却又回过头来向大家解释一句:
“狗日的吴林兴,他在王桂芳那里!在她床上,懂不懂?!”
父亲他们一脚踢开门时,吴林兴还在二妈的床上打着呼噜。
二妈长声大哭起来,一头乌发像一团乌云罩住了她泪如雨下的脸。
张革冲上去,像抓小鸡一样,将吴林兴从迷糊中一把揪下地来。张财荣飞起一脚,正踢在吴林兴的要害处,疼得他一声嚎叫,双手护住胯下,缩成一团。
“吴林兴,你狗日的做的好事!”剃头匠迎上去就是狠狠地一巴掌,打得吴林兴口里吐血。
“你……”吴林兴好像刚从梦中醒来,却还没从自己平日的威风中醒来,他恶狠狠地瞪着剃头匠说。
“把这强奸犯给我绑起来。”父亲大喝一声,“送公社去!”
吴林兴似乎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瞥了一眼自己赤身裸体的样子,一下像泻了气的皮球:“你们,你们……让我把衣服穿上……”
父亲像没有听见似的,只是不断地呵斥:“给老子绑紧点,这披着人皮的东西,绑紧点。”
正在这时,屋子外面涌进了一群人,大家是听着叫喊声跑来的。
张矮子狠狠地一脚踹在吴林兴的光屁股上,说:“我这是替张跛子还的。”
蒋大块呸的一口唾在吴林兴的眼角上,“狗日的还想看老娘撒尿,什么东西?”
干筋棒没气出,也向吴林兴唾了一口:“这杂种当初还想打我哩,自己满肚子坏水,可平日装得多人模人样!掏出他的心看看,是不是狗心肺。”
吴林兴垂着头,一声不吭,父亲他们押着他,灯笼火把地往公社送。
几个妇女在旁边劝着哭得噎了气的二妈。张财荣迟疑了半天,向父亲道:
“是不是把王桂芳也带上?”
父亲一听,开口就骂:
“放你妈的狗屁,这是啥光荣事呀?还要披红戴彩地到公社去炫耀?!”
张财荣顿了顿,看着父亲说:
“可她是受害人,是证据呀!捉奸捉双嘛。”
“这还不是捉双呀!这是强奸,捉什么双?这么多人都看着,他吴林兴还推脱得了?!”
“我担心公社保他,到时候从轻发落,最多不过把他调到另一个地方去,他还不是照样猖狂。”
父亲沉默起来。他明白,新社会里,对生活作风问题是相当敏感的,一个干部有了这方面的问题,就预示着他彻底完蛋。然而中国的事,哪里说得个准,再密的网,只要有人在旁活动,也会放掉一些大鱼。按理说,现在确是除掉吴林兴这个坏种的最好时机,可是到这一步,他已觉得很对不起王桂芳了,更愧对九泉之下的黑蛮子。那么他还咋忍心让这位可怜的弟妹再去抛头露面,增羞添辱?
“没这么容易的事,我们走。”
父亲给张财荣一个含糊的答复,然后重重地推了一把吴林兴,带头向公社走去。
那天晚上,父亲刚刚赶到公社,干筋棒就打着火把,一路小跑追了上来。
他喘着气告诉大家,二妈乘劝他的人一不注意,就跳了井。那是一口废井,里面却有很深的水。众人慌了手脚,乱哄哄把她捞上来时,她已断了气。肚子里没有喝进一点水,脸上的表情像睡着了似的,可就是没了气。
父亲听了,疯了似的长嚎一声,眼泪唰唰地顺着脸颊直淌下来,他伸腿就给了吴林兴狠狠的一脚。
吴林兴听了,居然没有感觉到被父亲猛踢的疼痛,他软软地瘫了下去。
吴林兴很清楚:自己彻底完蛋了,他强奸闯出了人命。
押送的人却都痛哭起来……
27
父亲和我静静地坐在二妈的坟前。我发觉自己的脸上早已挂满了泪水。
父亲的眼睛红红的,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补充道:
后来,公社又派来了原来驻队的石副书记。石书记听到吴林兴的所作所为,直摇头直叹气。石书记来队的第一天,就千方百计为大家搞些吃的……
再后来,上面来了新政策,石书记宣布解散伙食团,不再吃大锅饭。大家还不敢相信那是真的,以为又是什么运动前的摸底,还一个个有气无力地坚持说伙食团好。石副书记就干脆亲自撬了公共食堂的土灶……
28
“你还记得饿肚皮是啥感觉吗,儿子?”父亲定定地看着我,看了那么久那么久,“你晓得饥荒里的人会干出些啥事吗,儿子?”
我无话可说。
我想把这些事告诉我的儿子,我想我的儿子能再告诉我儿子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