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拍者

2022-10-29 21:15
山东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小点大块摄影

陈 武

摄影家陈大块,找到了他喜欢的拍摄场景——

阳光,蓝天,高大的行道树,碧绿的枝叶,路牙石的斑纹,漂亮的各色衣着和一张张整洁的脸,还有他们行走的节律,一缕一缕飘来的香水味和汗臭味相混的气息,都令他感到新鲜、有趣、眩晕,都令他有着不同寻常的愉悦。没错,这些景象,都是他从取景框中看到和感受到的。说来真是奇怪,离开了取景框的目光,一旦接触到真实的世界,那些气息便被杂乱的世界淹没了,而周遭的景色也大相径庭。

取景框中的太古里广场,四周就是时尚的三里屯街区,广场边穿梭而过的行人和莫名其妙的气息,和真实的世界还是不一样的,虚虚实实、似真亦幻,让他仿佛回到了从前。

从前是多久?其实没有多久,不过是两年前而已。两年前,他叫陈大块。现在,他还叫陈大块。陈大块不是他的笔名或艺名,他就叫陈大块。那时候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是个摄影家。当然,他现在还是摄影家。两年前,他拿了很多国内摄影界五花八门的大奖——对,所有的奖都称“大奖”。看起来,他的摄影事业正蒸蒸日上。但是,好景不长,他放弃了。他不是个容易放弃的人,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又容易放弃了——很多人都有这样的体会,自己一直坚守的东西,因为某一个事件的触动,甚至别人随意的一句话,就能改变自己坚持多年的观点或事业。他也是这样。他毅然决然地退出了摄影界,转而做了一名策展人,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如果有,也只是一部分,比如他突然厌恶了摆拍,各种的摆拍。难道不是吗?如果你去北方的草原拍照,会有专人赶着一群马,在镜头前的草原上奔驰,赶马人知道哪里的草密、草肥,哪里的山峦起伏,什么样的奔跑适合拿奖。如果你去南方的大山里拍照,那棵常常出现在获奖作品集中的大树,树上的雾岚,阳光穿透雾岚照射在赶着老牛的农人身上,毫无疑问,这也是摆拍。赶马人和赶牛人向摄影家们收取报酬,摄影大师们就如雨后春笋般地产生了。摄影家的名声,也就这样扬名立万了,同时也被糟蹋和败坏了。对于这样的摆拍,他本没有觉得不妥,就像他从前所做的营生(事业)一样,都是生活的需要,或生活的逼迫。如果不是庞小点的突然出现,如果不是从来没拿过相机的庞小点随便拍一张照片就拿了个“大奖”,或许还坚定不了他改行的决心。正是对摄影一窍不通的庞小点都能拿奖,促使他再一次改变了自己的志向(这个借口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转行搞书画策展了。实际上,策展人的诱惑,也是他放弃摄影的原因之一。他的一个朋友,在策展这个行业内属于“资深”辈的,平时他们也经常在一起探讨艺术和业务,他的第一次摄影展,也是这个朋友代为策划,在一家叫旅行人的咖啡店举办的。有导师的引导,加上一知半解,他居然在如火如荼的书画市场折腾了小两年,有成功的案例,也有失败的案例。正好在他疲惫的时候,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翻看微信朋友圈,看到了庞小点的一张摄影作品,看到摄影作品上的一个女孩,又毅然决然地重返了摄影圈,做了一名街拍者。

庞小点的这幅摄影作品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不过是通过照片试图反映某种现象,简单说,反映的就是在三里屯太古里广场上,那些街拍者的众生相。照片构图不错,在广场的灿烂阳光里,六七个拿着各种相机的摄影家,穿着那种人们寻常见到的摄影马夹,每人都配有一部夸张的相机,炮筒一样,又粗又长,有的端在手里,有的抱在胸前,有的架在胳膊上,有的把相机固定在三脚架上,还有一个单膝跪地、把相机搁在另一条支起的膝盖上。和这些众生相相映成趣的是,他们都目标一致地把相机对准对面走来的妙龄美女。那真是一个美女啊,白色的长裙,抹茶绿的一字领无袖小短衫,露出一截白白嫩嫩的小肚皮,赤着脚丫子穿一双黑色的高跟凉鞋,细腰、丰臀、青春、性感。这幅作品叫《太古里的阳光》,名字不错,一箭双雕,既反映了真实的阳光,也寓意女孩就是阳光。但是,让陈大块感兴趣的,并不是女孩太漂亮,而是作为漂亮女孩背景的一双男女,或者说是那个挽着男方胳膊的红衫女孩。作为背景,他们出现在主体人物的远方,影像较小,加上在他们的侧面,还有一个正在赶超的疾行者,其迈动的双腿像一道闪电,更显得他俩的次要。作为一个资深摄影师,他知道摄影作品中,为了反映广场的动感特征,这种背景人物的点缀又是必不可少的。陈大块觉得庞小点已经懂得摄影的门径和诀窍了。不知为什么,他在盯着这组人物欣赏时,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不知哪儿不对劲,仿佛有一种东西试图撬开他心里的某个疤痂,那些能映照过往的疤痂,是不易被揭开的。所以他习惯性地把一些东西永久地深藏、封闭。但庞小点的这幅作品,作品上的这个无足轻重的背景人物,总让他不能平静。正在他懊恼于不知因何无法平静时,猛然想起来了,那个红衣女孩太面熟了。陈大块感到心脏在猛烈地跳动,有一种无可名状的紧张和兴奋,立即把照片另存到电脑上,放大了看,啊?他惊讶了,没错,这个女孩和她的男友,是他在他们困难的时候,曾经资助过的。

于是,记忆的流水迅速泛滥,往日的影像出现在眼前——在医院的收款大厅里,看完医生的陈大块,准备交款取药。他的前边排着一对小情侣,女的瘦高,很病弱的样子,一直靠在男孩的身上。男孩染了半边的黄发,看起来对她很好,手里拿着病历和交款单,不时地安慰一下女孩,有时是轻声慢语,有时是用身体,搂搂她,或用下巴在她刘海上蹭蹭。他们的对话,陈大块偶尔会听到一句半句,谁在搞传销啦,谁发财啦,谁给谁买了结婚戒指啦等等,话语都是温柔体贴的。陈大块本没有上心,但在听到“传销”一词时,陈大块还是敏感地恍惚了一下。在黄发男孩不断地爱抚下,女孩愁苦的面容稍许得到了缓解,对于移动缓慢的队伍,甚至还小声嘀咕一句,这么慢啊。终于挨到他们交款了。男孩问收银员,多少钱?收银员说,五千八。女孩惊讶了,这么多?黄发男孩泄气地从队伍里退了出来,朝陈大块说,你先结吧。陈大块想,钱不够?陈大块看到他们走到了一边。男孩把手机给女孩看了看。女孩也拿出手机,给男孩看了看。两人默默地计算着。陈大块交了款,离开时,又看了看这对小情侣。他们衣着都很普通,面容很凝重,男孩倚靠在廊柱上,一脸的愁苦,女孩眼里噙着泪,一手扯着男孩的衣袖,一声不吭。陈大块熟悉这样的场景,他从前所做的营生,看惯了这样愁苦而绝望的面容。

陈大块不愿意想起从前,不愿揭开心里的那块疤痂,快步离开了。

走到收款大厅门口时,腿脚又放慢下来,然后,迅速转身,快步走到他们面前。

女孩已经蹲到了地上,紧抿着唇,在默默地流泪。男孩依旧倚靠在廊柱上,侧着头闭着眼,不忍看女孩的样子。

陈大块问,你们差钱?

男孩看着陈大块,一脸错愕。

女孩仰着头,也看着陈大块,也是一脸惊异。

陈大块说,我可以借给你们。

女孩再次愣神,然后突然崩溃,哭出了声,是那种强忍又忍不住的呜呜的哭声。

男孩的眼睛红红的,说了句大哥,也哭了。

陈大块说,还差多少?女孩哽咽着说,一千多。然后,女孩把两个手机拿过来,试图证明给陈大块看。

陈大块没看,说,你点开收款码,我借你们两千,等有了钱再还我。转款时,陈大块看女孩的手在战栗,他心里也跟着战栗一下。

他让女孩拍了他的银行卡照片,赶快走了。

男孩追上来,要加陈大块的微信。

陈大块说,不必了。

一起追上来的女孩受不了,哭声突然更响了。

陈大块心里也酸酸的,跟他们挥一下手,迅速离开了。

说真话,陈大块并没有想过他们会还这笔钱。当初借出的时候,就没想过。虽然两年过来了,有那么两三次吧,偶尔会想起这对小情侣,也只是脑海里的一个闪念,还在心里暗自祝福过他们。

如果不是庞小点发在朋友圈里的照片,如果不是照片上那个女孩的突然出现,陈大块可能不会这么强烈地想知道这对小情侣的近况。照片上的红衣女孩太怪异了,一身好看的兴高采烈的服装,脸上的神情却适得其反,而她身边的男孩不是医院里的那个秀气的黄发男孩,而是面容粗陋、眼神惊恐的大个子。陈大块一眼就判断出来了。那么,她是被强制做着自己不愿意做的事啦?还是换男朋友啦?或者那对小情侣本身就在演戏?现在想想,医院里的那一幕倒是有点像一场骗局了。

书画策展工作既然不温不火,并且自己的信心也在日渐衰落,再这么耗下去也意义不大,何不重操旧业,继续搞搞摄影呢?就连庞小点都搞得风生水起的,成了圈内有影响的女摄影家了,如果重出江湖,找找从前的感觉,也是一大乐趣吧?

说干就干。陈大块通过微信,给庞小点通报了一声,拿出两年没怎么碰的相机,来到了三里屯,来到了太古里广场,加入到街拍的队伍里了。没想到陈大块的突然之举,引起了庞小点极大的好奇,平时基本不和他联络的庞小点,再三追问为什么。陈大块说不为什么,想拍片子了。但,庞小点不是这样想的,她觉得陈大块肯定有什么目的。庞小点想知道的、期待的目的。在她再三追问下,陈大块只好实话实说地说,想找一个人。

庞小点听他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有些失望,觉得他所说的目的,不是她期望的。他不过是对她照片上的一个背景人物感兴趣,这算什么呢?有点闹着玩儿的意思。她失望之余,替他分析一通后,一语道破道,你被骗了,那对小情侣,不过是骗术笨拙的小骗子而已,而你,就是个小傻瓜!

两年来,陈大块在书画策展界奔走,遇到了各色各样的人,其中也不乏骗子,不乏说大话不办事的自大狂,还有挂着各种头衔的无知无畏者,剩下的、愿意配合的“大师”,也不过是水平一般的画匠,根本就谈不上什么艺术。但陈大块不相信庞小点的话,不相信那对小情侣是骗子,他从庞小点的摄影作品上看出了某种端倪,从红衣女孩的眼神里看出了某种难言之隐,某种惊恐和不甘,联想到在医院里听到的他们的对话,陈大块总觉得他们遇到事了,更大的事,无法解决的事。陈大块有这样的预感。

一连两天,陈大块都没有拍到有价值的照片。太古里广场仍旧人来人往,街拍者依旧长枪短炮对准一拨拨时尚美女。而他对拍美女们兴趣不大,或者只是装模做样地拍拍。他目光所及,不仅是在美女们身上,还盯着那些来来去去的帅哥,特别是情侣们。他期望能看到那对小情侣的其中之一。

这两天里,关心他的只有庞小点,她时不时地在微信上问一句,有收获啦?

他有时回她一句,有时什么也不回。回和不回,庞小点都会笑话他,讥讽几句,不是说靠街拍去捞两个骗子,亏你想得出。就是说,骗子上钩啦?要么再来一句,我看你不是去找骗子的,你是去勾引美女的,三里屯那么多美女,又漂亮又有钱——当心啊,你玩不过她们。

陈大块被她说急了,干脆怼她道,就是骗子,我也要找到他们。

庞小点调侃道,切,早知道你这么好骗,姐早就下手了。

隔着手机,陈大块都能感受到她的欢乐。

说笑几句之后,陈大块便把话题扯到正题上,认真地说,你在太古里拍了那么多照片,能不能都发给我看看?

都发给你?庞小点在“都”字上加重了语气。

是啊。

从我照片上找两个小骗子?庞小点奚落道,你是要索回两千块钱呢还是要找他们干一架?

都不是,就是想弄个明白。

不信,弄个明白不是你的作风,你不是个好奇心重的人。

陈大块觉得庞小点的话是有所指的,就是说他对她不好奇嘛。陈大块想想,也确实,庞小点确实没有引起他过多的好奇,或者说,好奇得不够,还不足以对她穷追下去。但陈大块不想接这个话茬,而是说,你几时回来?回来说一声,请你吃大餐。

别打岔,问你呢,你是不是另有图谋?

哪有那么多图谋?等找到他们你就知道了。陈大块说,你的照片是重要的线索——几时回来啊?

陈大块这几天经常看她的朋友圈,知道庞小点去连云港的海上云台山拍片去了,许多片子都是云雾缭绕、波谲云诡、山海相拥的绝世美景。陈大块还不知道,庞小点已经于昨天晚上乘高铁返回北京了。

干嘛?庞小点警惕地问。

就是吃饭,没别的事。周六能回来吧?周六晚上,中8餐厅,可以吧?

庞小点说,周六?为什么要周六?还有三天啊?太久了,等不及啊,就不能今晚?

陈大块惊讶地啊一声,说,回来啦?看你朋友圈,今天还发一波连云港海上云台山的照片呢——今晚就今晚,五点半,中8餐厅,不见不散啊。

微信聊完之后,陈大块都等不及到晚上了。他好久没见到庞小点了,都忘了她现在是什么样子了。他只知道庞小点算不上好看,放在人海里,根本引不起别人的注意,换一句话说,就是街拍者都不会拍她的。但,因为她拍到了一张特殊的照片,陈大块就不得不求助于她了。陈大块相信,在她无数张关于太古里广场的照片上,一定还会出现那对小情侣的影像的。与其说,陈大块迫切想见到庞小点,还不如说,他想尽早看到她更多的照片呢。

陈大块不到五点就到中8餐厅了。

在等待庞小点的时间里,陈大块再次习惯性地进入到她的朋友圈。她发在朋友圈里的图片大都是摄影作品。陈大块饶有兴味地看着,一张一张地欣赏着。不得不承认,庞小点要么有过人的摄影天赋,要么就是有高人指点,她的摄影作品,确实非同寻常,无论是光影、角度,还是构图,都恰到好处,都是上乘之作。特别是在太古里广场上的这组街拍,更是显出她抓拍的技能、对现场情绪的把控和对影像的敏感。陈大块略略有些后悔,后悔离开摄影圈太久了,有点赶不上潮流了,真的要向庞小点讨教讨教了。

庞小点像是知道他心思似的,甫一照面,就说,明天你还要去街拍吗?明天我也去,和你打个伴,不反对吧?

当然。陈大块想,两人拍,拍到那对小情侣的概率就更大了,凭啥要反对呢?

寒暄过后,这才有时间互看几眼。陈大块感觉这两年白过了,庞小点居然一点没变,还是朴素的打扮,裙装T恤,素颜淡眉,缺少光泽的、略显疲惫的脸和注意力一直不太集中的眼神,就像昨天才见过似的。要说变化,就是平常得比两年前更平常了,嘴角牵起来,始终是一副漠然的似笑非笑的样子。陈大块内心里笑一声,嘴上同步地说,你没变。

陈大块说完就后悔了,这么久没见,不夸两句就算了,开口就说没变,什么意思?说她事业上没有长进还是情感生活的倒退?总之不像是好话。

你也没变。庞小点倒是不计较,散淡的眼睛闪了几闪,说,欢迎回到摄影圈——嘻嘻,我都好久没去街拍了——三四周了吧?街拍的人还多吗?收获大不大?我不是说那两个小骗子,你拍不到他们的。

真叫你说对了。陈大块说,不过你的片子上可能还有,什么时候发我啊?

什么时候都可以——照片太多了,上传给你会慢死的。你有没有U盘?我有U盘,拷贝给你吧。我这人别的不行,就是有个好习惯,把每天的照片都整理在一个文件夹里,一个文件夹里有几十张上百张不等的照片,光是在太古里的照片,至少有一百个文件夹,估计有上万张了。

这么多?陈大块暗暗钦佩庞小点了,这才像个摄影家嘛。陈大块隐隐地觉得,当初对庞小点的看法是带有偏见的。那时候真看不出她能一直坚持下来。

那时候啊,她不但不像个摄影家,还像个失魂落魄被人抛弃的小女人,穿一件租来的宽大的军大衣。军大衣里是一袭短打,牛仔短裤,黑色T恤,戴一顶仿佛捡来的棒球帽,背着一部佳能相机,和许多摄影家一起住在一家民宿酒店里。陈大块连续几年都要来内蒙古草原拍秋景,无论干什么工作,都一年不缺,都喜欢到这个叫军马场的小镇上,所住的民宿,有一个好听的名字了,全称叫“诗想人民宿酒店”。这次住下后,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便出门转转去了。他顺着军马场唯一的一条街,来到西边的一处岗岭,岭上是一片规模不大的白桦林。

军马场周边的草原,属于山峦地形,起起伏伏的碧绿向远方逶迤而去,像巨型的海浪,动感十足。此时,草原上的黄昏就要到来了,暗红色的夕阳染红了天际,也把草原渲染得如同一幅重彩油画,绿的、黄的、赤的,几种大色块的颜色交错着,宏大而壮观。那片染尽夕阳红的白桦林周围,有几个人在拍照。陈大块也信步走了过去。他知道这儿的景色并非最美,明天一早出发去的一个叫上清泉的地方,才是创作的最佳之地。这时候来拍照的,大都是小试一下牛刀,相当于赛前热身,餐前甜点。

就是在这片白桦林里,他看到了庞小点。

庞小点靠在一棵粗大的白桦树上,拿着一部相机在对焦距,看样子是在拍远景。怎么连镜头都没有呢?靠自然焦距,拍出来的远景会缺少层次感的。再看她的装束,陈大块确认她是一个菜鸟了。这种小菜鸟陈大块见得多了,无非是附庸风雅而已。陈大块并不想打扰她,准备从她身边绕过去。但她却突然惊叫起来了,挺吓人的那种叫,尖啸中带着恐慌和疼痛,而且一迭连声持续不断。陈大块也被她吓着了。看她周围并无其他人,料想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了,便向她跑了过去。

怎么啦?陈大块大声地问。

她坐到草地上了,相机扔在一边,抱着大腿,由尖叫转为呻吟,脸都青了,并不很大的眼睛睁得很大,充满了惊惧。她看他过来了,扯一下军大衣,盖住腿,缩着脑袋,把龇牙咧嘴的狰狞样子藏在大衣的衣领里,泪流满面地说,马蜂……啊……它蜇了我!

陈大块想笑又不敢笑。虽然才是八月下旬,草原的八月可不是南方的八月,也不是北京的八月。草原上的八月,已经有秋凉的感觉了。陈大块想,你这短裤T恤的装扮,也太草率了吧?租一件军大衣倒是明智之举,可挡得了冷风,挡不住马蜂啊。如此细皮嫩肉的大腿可吃不住马蜂的蜇啊,会疼死人的。

带药了吗?陈大块问。

她摇头,看了眼他挂在脖子里的相机,知道他也是来拍片子,同类相惜的情感油然而生,心里一委屈,哭出了声。

他从腰包里取出一盒清凉油,说,用这个试试。

她接过清凉油,背过了身,说,这个能行啊?

总会止些疼吧——我有药的,在宾馆里——你住哪?

诗想人。

那就好了,我也住那里,赶快回吧,要及时用药的,不然会肿成一个大馒头。陈大块还是偷偷看了看,并没有看到她具体伤在哪里,只看到她身体扭曲着,在埋着头处理,肥大的军大衣几乎遮住了她的全身。

你是摄影大师?她问。

爱好者。

她简单收拾一下,急切地说,都肿了……怎么办啊?这个蜂子真讨厌,钻到裤子里咬我。

蜇,不是咬。

你还咬文嚼字?她试图站起来,却大叫一声,腿一软,单腿跪下了。

陈大块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她。

她一手打开他的手,又准又狠。

陈大块被打疼了,在心里自嘲道,活该,想趁机揩油?他在身上擦擦手,止止疼,讨好地说,用了药,好受点了吧?

好个鬼啊,你那是清凉油好不好?清凉油能治百病啊?你这个大骗子!她自知打得太狠了,而且是下意识的。这会儿说话,口气里虽是抱怨,却带着幽默和感激,甚至还有点撒娇和淘气。

她费力地站起来。这次她不是要拒绝陈大块的帮扶,而是主动伸手去找陈大块。她揪住陈大块的衣服,依附在陈大块的身上,一步一步地往前挪,挪出白桦林时,停住了,乞求地看着陈大块,喘息着说,谢谢啊……累死我了……

再坚持一会儿。陈大块鼓励道。

坚持不动了,你把我扔在这儿吧,等会儿我爬回去。

那怎么行?陈大块试探着问,背你走?

我很重的……九十斤……

不重。陈大块虾着腰,让她趴到背上。

她惊叫一声,赶忙说,不行不行……挤着了……疼死了……你走吧,死在这儿算了,真倒霉!

还是架着吧。陈大块哄她道,回去了才能治疗啊,来,坚持……忍着点。

陈大块架着她,一点点向前挪了,第一次来吧?

是……

这个季节了,怎么能穿短裤呢?晚上都要穿羽绒服的。

我怎么知道……别再怪我了,后悔死了都。她又哽咽了。

黄昏的草原上,出现一个怪异的景象,一个身穿军大衣、忽闪忽闪着不时露出洁白的小腿肚子的年轻女人,被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半抱半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行走,终于在天黑前,来到了军马场的小街上。

回到诗想人,陈大块把她送回房间,又去小街上买来一瓶醋,交给她,让她清洗肿胀的地方。

她看他拿来的“药”不过是一瓶醋时,真是哭笑不得,这什么人啊?是来搞笑的吧?先是清凉油,这又是一瓶醋,还一副煞有介事做好事不留名的样子,靠,看来谁也不能指望了,都说女人的脸变得快,男人的心变得更快——不是不是,这哪对哪呀,人家不过是偶遇,能有什么心?谁也不指望了,听天由命好了。

没想到还真有效果,疼痛感减轻了。这才想起来要去感谢他。一瘸一拐地到他说过的房间去敲门,没有动静。服务员说,3号房间的客人出去了。

出去?这会儿他能去哪里呢?她回到自己的7号房间,半躺半卧在床上,在心里琢磨着他,因接触时间太短,对他无法有更多的想象,想着想着,居然模糊了。等他再次敲门进来时,发现他手里拿着相机。正是她的相机。啊,慌乱中,她把相机丢了。她这才对他局部地信任了,同时也觉得这是个心思缜密的人,便又聊了几句,还互通了姓名,互加了微信。然后,便一起出去吃饭,各要了一碗牛肉面。

吃面时,聊得开心,还发生了让她感到不可思议的事,他把自己的一个镜头送给了她,并告诉她,这是佳能EF70-200mmf,中长焦的。她不知道中长焦是什么功能的镜头,感觉值很多钱的。

再次回到诗想人时,她听他大谈了一通摄影方面的理论和技巧,才像真朋友一样地对他说了实话,自嘲自己真的是菜鸟,是第一次来草原,也是刚买的相机,什么都不懂,包括草原的气候,所以才被蜂子蜇了。本来以为摄影是个简单的事,手机都能拍出好照片的,何况相机呢?但没想到会这么复杂,还需要特别的镜头,还要讲究光影啊角度啊什么的。临了,她奇怪地问,干嘛要送我这么贵重的镜头?

陈大块一时语塞,真的没有什么好理由,思忖一会儿,说,感觉你需要它。

可能是气氛已经很轻松了。庞小点审视着陈大块,眼神里既有感谢,也有好奇,随口说道,知道吗?你这叫无事献殷勤,让人感觉非奸即盗啊,至少有骗子的嫌疑哦,是不是经常这样骗人家姑娘?

是吗?陈大块说,会骗你什么呢?骗财还是骗色?

她笑声更响了,快乐地说,一,本姑娘没有财,二呢,本姑娘这样的丑瘦丑瘦,还怕你骗吗?你倒是想想自己,会不会被我骗了……开个玩笑啊——看你这人挺有趣的,是个大善人,是不是经常送人家东西?

也送过,但不是经常。

哦,都送过谁呀?说来听听。

陈大块想不起来送出过什么,大善人也不敢当,但迷途知返的事有过,不便说。突然想起不久前在医院里借过两千块钱给一对小情侣,就把这个故事讲给她听了。

她乐了,说,你做不成骗子了,你是被骗了!

陈大块半信半疑,会是这样?没看出来呀?

骗子要是叫你看出来,那还叫骗子?骗子专骗善良人。我就问你啊,两千块钱还你啦?

没准备他们还的。陈大块嘴上这样说,心里真的犯起了嘀咕,他们会是骗子?

这次聊天,陈大块除了猜对她是摄影小菜鸟,还大约猜对了她独自一人跑到草原,一定是遇到什么事了,是排遣心情来了。难道不是吗?她有时候表现出很镇定的样子;有时候又会愣神,甚至六神无主;有时候呢,又是嬉皮笑脸地调侃,有点玩世不恭的意味。总之,都不是真实的自己。是啊,谁都会有自己的心事,她不说,遮掩着,他也不便问。她在取笑了他遇到的是小骗子之外,不也没有问他别的事嘛。

两人就这么互相保留着疑问,任时光的流水一天天地漫漶,也任互相的疑问淹没在漫漫流水中。

关于“骗子”的事本来已经淡忘了。没想到,两年后,会在庞小点的朋友圈里发现了小情侣的其中之一,穿一件漂亮红裙子的女孩,还有她或许已经更换的男朋友。更没想到会在三里屯街区的中8餐厅里,和庞小点再一次讨论这对小情侣。

我就问你啊,庞小点说,既然不想讨回两千块钱,还为何要找他们?

这已经不是庞小点第一次问了,微信上就问过。陈大块想了想,说,我也说不清楚,我是感觉,他们有可能遇到更大的事了,就是遇到更大的困难了,或者有可能……出事了。

庞小点看陈大块严肃、凝重的神情,觉得他不像是开玩笑,觉得他可能真的预感到了什么,便说,好吧,你需要什么照片,随便到我电脑里看吧,不想看就拷走,回家慢慢看。

陈大块和庞小点穿过太古里广场,走过三里屯街区——他们要步行去地铁十号线的团结湖站,然后从宋家庄站转亦庄线,到小红门下车,就是庞小点家的小区了。陈大块急于拷贝她的照片,只能跟着她走。按照陈大块的推测,在庞小点那么多的照片里,一定还会有那个瘦高女孩的身影,就是发现黄发男孩的身影也是有可能的。如果他们多次出现在庞小点的照片里,就说明他们经常在太古里一带活动,只要坚持守候,就一定能找到他们。

到了庞小点家所住的小区时,陈大块又犹疑了,时间不对,半夜三更,去一个年轻女人家看照片,合适吗?连他自己都怀疑是不是心怀不轨了,何况庞小点呢?可庞小点并没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反而大大咧咧地走在前边,不同光色的路灯忽明忽暗地照在庞小点的身上,迷一样地亦真亦幻。在不断闪现的灯影里,庞小点腰肢摇曳,荡漾着迷人的风情。陈大块好久没有和女人如此贴近地相处了,也几年没有谈恋爱了,现在的这种形态,倒是有一点男女约会的意思。但他心里怎么没有一点蠢蠢欲动的欲望呢?蠢蠢欲动,就是有无数条虫子在心底里爬,就是那种欲罢不能、欲说还休的感觉,可他居然找不到那种感觉了,当然,也不是平静如水。

庞小点家住在十六层。这是一座商住两用的楼宇,房子的格局不算好,挑高两层的那种。进门的底层是客厅、厨房、卫生间,楼上是连通的一个大间,用作卧室兼书房。陈大块一进屋,就觉得冒失了——尽管是庞小点请他来,显然也不是预先准备邀请的,客厅的沙发上随意地散落着换下来的裙子、T恤、蕾丝文胸等衣服,花花绿绿、拖拖拉拉的,甚至还有从沙发上搭拉下来的几条丝袜。门边的楼梯上也挂着花色驳杂的内衣、连衣裙。陈大块的眼睛看着那些女人的小衣服时不知如何安放了。庞小点倒不介意,她甩了鞋子,对陈大块说,你不用换鞋。然后,赤着脚跑到沙发边,两条胳膊伸开,一敛,把那些衣服敛成一团,扔进卫生间的一个大竹筐子里,旋即退出来,请陈大块坐到刚刚腾空的沙发上。

陈大块坐下后,心还悬在空中,那种还没有消退的冒失感,被沙发上扬起的女人味满满地覆盖了。

庞小点没有坐,站在他对面,说,电脑在楼上,我去拿下来啊。

说罢,便顺着楼梯咚咚咚地跑到楼上了。

陈大块只听到一些声音,脚步声,拉抽屉、关抽屉的声音,还有翻动书页的声音,挪动椅子的声音,这些声音杂杂乱乱,干扰了陈大块。陈大块努力镇定一下情绪,在客厅看了看,从门口的一堆鞋子里,没有发现男人的鞋子,这说明她是一个人独居(他早就料到了)。屋里有淡淡的香水味,洗发香波味。客厅的正面墙上,就是电视机的上方,是一幅摄影作品,就是她得奖的那幅。这幅作品的拍摄过程,陈大块可以说是亲历者和参与者,知道她是怎么拍出来的。

那是八月的草原,八月草原上的风里挟裹着清新的草香,草香里走来的是庞小点一瘸一拐的身影。庞小点被蜂子野蛮地蜇了以后,经过醋洗和一夜休息,疼痛感可能减轻了不少,第二天一早就去她头一天傍晚去过的白桦林,大约是要完成她未完成的心愿了。陈大块想喊她回来,让她跟他们一起去上清泉。上清泉那个地方,有军马场一带最好的草原,一条浅而宽的河流从远处缓缓地流来,流经一片沼泽,一片季节湖,萦回一番后,又向远方流去,像一条玉带飘动在色采绚烂的初秋的草原上。而那一带的白桦林随山岭起伏,十分浩瀚和壮观。更为重要的是,那里是当年军马场的主要牧区,至今还有数百匹纯种的战马,只要凑足十个人,每人肯出二百块钱,就有人赶着那群骏马在空旷辽阔的草原上奔驰了,而骏马奔驰的背景,就是一大片叶红皮白的白桦林了,就算用傻瓜相机,就算用手机,就算随便拍拍,都能产生出美感十足的摄影作品来。而在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面前,庞小点却特立独行地去那片小小的白桦林了。

但陈大块没有随着人流去拍骏马,他是在半道上返回了。他觉得有必要去指导一下菜鸟庞小点,镜头都送给她了,如果不能利用,不是白送了嘛——乐于助人的思想,是他经历过一些事情之后,近年来才逐步形成的,虽然不是刻意要达到什么目的,潜意识里,与别人方便已经烙印在他心上了,何况对方还是个心事重重却假装放松的年轻女人呢。

果然,他在白桦林里找到了她。

她腿伤了,居然还能爬树。陈大块看到她时,她正爬上一棵五株连体的白桦树,举着相机在拍摄。陈大块不觉暗暗钦佩她了,精神可佳啊。

她也看到陈大块了,惊喜地说,来啦?

陈大块说,怕你再遇到蜂子。

哈,多虑啦,一早专门去买条牛仔裤,蜂子钻不进来的——你什么意思啊,好像还想我被蜂子蜇一下似的,看我笑话啊?

陈大块已经看到她新穿的牛仔裤了,还有套在T恤外的一件纯棉的格子衬衫,应该也是新买的,牛仔裤和格子衬衫都显得特别肥大,她像是被装在衣服里了。她脖子里还围了一条丝巾,蓝色的,就像上清泉草原上那条流动的河流,就差蒙面了。陈大块看她滑稽的装扮,想笑又没敢笑,疑惑地问,爬树干什么?搞创作?

什么搞创作啊?别那么文绉绉的好不好?拍照片。

怎么不带长焦镜头?

就昨天晚上你教我那几下子,还没学会呢。不稀罕那个大家伙。我这相机很好,瞧我这些片子,太佩服我自己啦!

陈大块知道,初学摄影者都很自信的。他要维护她的自信,说,欣赏欣赏你的片子来。

好!她要从树上下来。可她在树上腾挪了几下,居然无法下来了。

陈大块说,怎么上去的?

她哭笑不得地说,就上来了呗。

那就下来呗。陈大块说罢,把她挂在树上的军大衣取下来,摊开在地,又举手接过她递下来的相机,说,跳。

她脸红地说,你太高看我啦——我也想跳啊,可胆量不允许啊——你接住我啊。

还没等陈大块准备好,她就冲着陈大块扑了下来,仿佛对他有仇似的,突然而迅猛。

陈大块猝不及防,被她扑倒在身下了。

她从他身上爬起来,红着脸,哈哈大笑了。

陈大块没有爬起来,而是坐到了军大衣上,取过相机,说,欣赏你的作品啊。

庞小点也坐到军大衣上,故意和他作对似的说,看看我的照片。

庞小点便把相机里的照片一张一张倒给陈大块看。

陈大块一连看了十几张,都是一些普通的片子,近景是白桦树的树叶或枝干,远景是草原,能感觉到草原早晨通透的阳光和薄雾,还能感觉到清新的空气。有几张片子里,出现了一个人影,小小的身影,像一个墨点,陈大块看那身形和周围的环境,就知道是自己了。她倒是有心,拍了这么一张片子。不过说实话,也就这张片子还能看出点意境来,辽阔的色彩驳杂的草原上,一条白练一样弯曲、飘逸的小道上,一个人在孤独地前行,那不断向两侧延伸的白练,像是他舞动的飘带。

她得意地说,怎么样?漂亮吧?

不错,有点感觉。

她不服气地说,什么叫有点感觉?我要从中选一张投稿,你信不信我能得大奖?

你要是没有亲戚当评委会主任,就别说大话了吧。陈大块还是没忘记打击她一下,同时也是实话实说,虽然片子不错,得奖是那么容易的吗?

谁能料到,就是她这组照片里的一张——直白地说,就是他挥舞白练的这张,获诗想人摄影大赛大奖——民宿酒店自己主办、评比的一个奖。这倒是出乎陈大块的预料,他根本就没看大厅里的“诗想人摄影大赛征稿启事”。但也不能说这不是一个奖,有奖状,有证书,而且,诗想人的冠名也让人想入非非,不知道的人,会觉得这是一个品质不错、意义非凡的大奖。这幅作品能得奖的重要原因,可能和名字有关,庞小点很好地借用了一箭双雕的法则,给作品取名为《诗想者》。

在庞小点的家里,陈大块盯着墙上的这幅作品,感觉有点恍惚,那个影子是他吗?他被她一直挂在家里?他就是那个诗想者?

楼上的杂沓声越来越大了,也越来越频繁了,然后是庞小点的声音,U盘找不见了。真奇怪,一直就在眼前的,怎么不见啦?大块,要不你上来,就在电脑上看片子吧。

陈大块说,上楼吗?

是啊,你以为我和谁说话?我不想把电脑拿下去了,麻烦。

陈大块心里有点忐忑,因为庞小点第一次叫他大块,而不是陈大块。多一个字,省一个字,加上口气的细微差别,陈大块有一种被“不当外人”的感觉了。

楼上的格局和楼下完全不一样,很大的空间里,除了一张大床、一个单人沙发外,还有一张简易的写字桌。笔记本电脑就在写字桌上。楼上比楼下还要乱,大床上有一床素净的夏被随意地折了三折——这是唯一规整过的物品。床上还有三个枕头,陈大块的目光在三个枕头上游移,心里涌起了一点点波澜。确切地说,应该是两个睡枕和一个抱枕。一个睡枕是枕头的日常状态,另一个睡枕,立起来,当成了靠背,或者,担当的是靠背的功能。抱枕是圆滚滚的修长式的。从枕头的摆放上看,她睡前要靠在床头上的,干嘛呢?看书?床头并没有书,也没有电视可看——电视在楼下呢,那就是看手机或者平板了。陈大块心里的波澜泛滥了一会儿,目光从床上扫过。床边的单人沙发上,更是堆满了凌乱的衣物,都辨不清是什么衣服了,乱得真够可以的。倒是一个橱架子上,那一件件闪着光泽的摄影器材,包括三部相机、几个镜头和折叠式三脚架,摆放得特别整齐,像是要随时列队出征一样。

乱死了,庞小点说,家底子都叫你看了去。

听庞小点的口气,并没有怕看的意思,仿佛故意要叫陈大块看似的。

白炽灯下,她的笑很明媚,脸色很干净,细密的雀斑越加的清晰,特别是屈身时V领那儿出现的浅浅的乳沟,让陈大块有点慌乱。陈大块第一次觉得庞小点并不难看,甚至有着小女人的楚楚动人,也第一次在庞小点面前感觉紧张和不自在。

陈大块坐下后,在庞小点的指示下,开始操作电脑。应该说,庞小点的文件档案做得不错,不像家里这么乱。文件夹一年一个,再以月分,再以天分。他记得有红衣女孩那张片子的拍摄日期,就点开了那天的文件夹,一百多张照片,一下子出现在电脑屏幕上了。他一张张地看,除庞小点发在朋友圈的那幅,别的照片上都没有再出现瘦高女孩的影像。陈大块再打开一个文件夹,还是一百多幅。当点到第三个文件夹时,陈大块说,这么多啊,要是都看下来,会不会要到明天啊?会不会让我崩溃啊?

不急嘛,慢慢看。

到天亮也看不了几个文件啊,我还是想办法拷贝回家慢慢看吧——明天,明天一早我再来,我带U盘来。

好的。庞小点说,真是怪事,平时不用的U盘,满眼都是它的存在,要用它了,又躲起来了,讨厌!不过你还可以再看一会儿,现在才十点,十一点半还有地铁呢。

陈大块没有等到十一点半,因为他回家要转三次地铁。虽然在亦庄线小红门的最后一班地铁是十一点半,但再从十号线转六号线时肯定就没有车了,回家很不方便的。所以,刚过十点,陈大块就告辞了。庞小点也没有送她,只在门空里伸出头来,关照陈大块,明天早些过来,拷贝好照片,再一起去街拍拍。

庞小点故意把街拍,说成街拍拍,口气里带有一点调皮。

陈大块走出楼洞,走到小区的便道上,不由得仰头,望一会儿她家的窗户。他记得她家窗户上的窗帘是墨绿色的,是不是墨绿的呢?此时的光色并不能辨清窗帘的颜色,它已经严密地闭合起来了,一点光亮都没有透出来。她在干嘛?洗浴?还是休息,还是……突然,窗帘被撩开了一条缝,三角形的,透出一束乳白色的灯光。陈大块赶快躲进一棵香樟树的阴影里,心口怦怦地狂跳,觉得自己的鬼祟被她发现了。陈大块努力平复着心跳,再次看时,窗帘又合上了。

第二天一早,陈大块早早出门了。

太早了,还不到七点就到了庞小点家的小区了。

陈大块站在昨晚躲藏的那棵香樟树下,再次看看窗帘。窗帘还是紧紧地闭着,清晨的太阳照在窗帘上,刺眼而明媚。陈大块有点不好意思上楼了,这么早,会不会扰了她的美梦?便给她发微信,我到了。

她没有回复。等一会儿,还是没有回复。

陈大块自知来的不合时宜,便在小区里走了几圈,其间又给她发了一次微信,夸她小区的风光好。庞小点还是没有回复。陈大块不想再在小区里绕圈了,进了电梯,来到十六楼她家的门口,按响了门铃。

片刻之后,响起楼梯的震动声,门上的猫眼也暗了一下,然后是哗啦一声响,门开了。

才几点啊?还让不让人睡觉啦?庞小点睡眼惺忪地露出半个身位,把自己让到一边。

陈大块看到庞小点是光着脚丫子跑下来的,头发鸡窝一样地散乱着,穿一身小碎花的抹胸睡衣,脖子、肩和锁骨露出了很大的一片白,睡衣里的乳房虽然不算丰满,却也有形有状的精致。她退站在客厅里,看着他,脸上是微微的笑意。她没有料到他会这时候来,显然比他还拘束,抬起右手,五指当梳,不停地理着头发。陈大块只敢在她胸前一扫而过,真心觉得不好意思,便把手里的U盘在她面前举一下,既是掩饰自己的心慌,也是在说,这么早就打扰,是因为急啊。

上去拷吧,我洗漱去了。庞小点一副无可奈何的口气,丑态都叫你看了去,你这人啊。

陈大块不好意思,脚都踩上楼梯了,又侧身问,那我……上去啦?

上啊。庞小点朝他一笑道,电脑没关,你直接操作吧。

陈大块再次来到庞小点的卧室。心里忐忑着,比昨天晚上还忐忑,或者说是昨天晚上忐忑的继续,一个女人的卧室,能放心大胆地对一个男人开放,说明什么?就算是热恋中的情人也不过如此吧?陈大块悄悄走到窗前,把窗帘撩开一条缝,朝小区里看去,那棵高大的香樟树尽收眼底。陈大块再次心慌一下,觉得昨天晚上他迟疑不决地朝她家窗户仰望时,一定叫她看到了。

看就看到吧。陈大块手一抖,拉开了窗帘。大面积的阳光透了进来,把卧室照亮堂了,也照亮了她的广场一样的大床。陈大块的眼睛再次在庞小点的床上停留了下来。这是一张有特色的床,床垫又软又厚,席梦思的那种,大约睡上去就会陷没了吧?床上的床单被压成了人形状的皱褶,那应该是庞小点睡过的地方。那个人形状的皱褶,只占用了大床四分之一的地方,好奢侈啊,也好享受啊。陈大块有一种冲动,想在她睡过的皱窝那儿躺一躺,随即又觉得太下流了,有这种想法真是不应该啊,无异于玷污了她。陈大块的目光赶快逃离了大床,思维同时出现了短暂的短路,怎么会有这种龌龊的想法呢?

陈大块强行把目光拉回来,看一眼手里的U盘,走到写字桌前,准备干活。

让陈大块惊讶的是,笔记本电脑上,正插着一个U盘,豇豆红色的U盘。

怎么回事?莫非这就是她昨天没有找到的U盘?明明就在电脑上啊?她是真的没发现还是故意而为之?陈大块没有立即换上自己的U盘,好奇心让他先打开她的U盘。她的U盘里东西不多,除了一篇她自己谈摄影的文章,还有几张照片,一个男青年的照片。男青年不算太帅,由于显得太过成熟,拘谨得有点老气横秋。这是谁呢?她的前夫或前男友?

陈大块不愿多想,把U盘拔下来,插上自己的U盘,开始倒照片了。

照片确实很大。屏幕上有两个小漏斗,他看着一片片树叶从这个漏斗向那个漏斗接力地飘过,知道这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陈大块靠到椅背上,吁一口气,一边听楼下的动静,一边再一次观察着房间。房间他昨天就观察过了,刚才又观察了一遍,现在他只是对她书架上的书感兴趣了。书不多,大多是摄影专业的书和摄影名家的画册,也有零星的几本文学书,都是《解忧杂货店》一类的通俗小说,还有几本谈美食的图文书。这些都不是陈大块感兴趣的。但有一本《经济学里的厚黑原理》,让陈大块眼睛一亮。他抽出书,翻开来,看到扉页上有签名,不是庞小点,是一个叫李刚的人,购书日期很早了,不是两年前,是四年前。陈大块心里再次想,李刚是什么人呢?U盘里的照片就是李刚?陈大块想起两年前的军马场,在那家小吃店吃面时,他曾问过她从事什么职业。她一笑道,女人应该比男人更好奇吧?我都没问你是干什么的,你还倒问起我来了。陈大块觉得自己年纪比她大,反而比她显得稚嫩了,便没有再问,至于她的婚姻,就更不便问了。如今,这个念头再次冒出来。那么,她多大啦?八〇后?最大的八〇后也四十了,最小的八〇后,也三十出头了。她不像是最大的,也不像是最小的。她这种年龄,离婚后就很难再找了,高不成低不就吗?那她又是从事什么职业呢?嗨,不知道也罢,就如他自己,也不是不愿意提起从前的职业吗?谁都有自己的隐私,他从前从事的工作,不是不可告人,总之不值得炫耀。庞小点的隐私也可能和他一样不愿提及啊。他想让自己平静,别乱想了,可总觉得自己是在鬼鬼祟祟地做着不正当的勾当,总觉得试图在偷窥人家的秘密。

不消一会儿,庞小点上楼来了。庞小点梳洗过后,显得清爽而干练,虽然依旧赤着脚丫子,依旧穿着睡衣,脸上难得地有了光泽,淡淡地搽了浅色的口红,可能还画了眼影,只不过口红和眼影都不易察觉罢了。

是不是很慢啊?她声音里带有抱歉的意思,仿佛慢的原因都是因为她,都是她的过错似的。可能是看到陈大块点头了吧,又说,都怪我,要是找到U盘,夜里会帮你拷好的。

陈大块听了她的话,瞟了眼桌子上的U盘。

在陈大块的目光指引下,庞小点也看到那个豇豆红色的U盘了,她紧张地惊喜道,U盘?找到啦?你在哪里找到的?

它就插在电脑上的——我也刚发现。

真是怪了,昨天晚上都找遍了,它居然就在……它真的是插在电脑上的?庞小点把U盘拿在手里,惊诧地看着陈大块,做了个插的动作,哈……太神奇了,太神奇了……活该你多跑一趟。庞小点把U盘攥在手心里,放在胸前,掩饰着内心的尴尬,轻松而愉快地转移话题道,昨天你也没有发现啊,操作了半天电脑,什么眼睛。你慢慢弄吧,我去做早餐啦,煎几个荷包蛋怎么样?还有牛奶、面包、黄油、果酱和干果,麦片也有,想吃可以泡一碗给你,虽然不怎么有味,营养价值高的啦!

陈大块很少吃这种西式的早餐。他早上最喜欢煮面条了,放点海鲜酱油的面条。但他也不拒绝面包果酱。陈大块用汤匙吃着牛奶泡干果时,感觉对面的庞小点一直盯着他看。陈大块便抬起眼睛和她对视,说,有事?

庞小点说,我觉得你很神秘。

哦?

你不觉得吗?从军马场分手后,两年了,我们一次都没见过面。对了,你好像约过我一次——对不起啊,不是好像,是确实约过,但我不知道在忙什么大事,爽约了。后来,只在微信上互相点个赞什么的,一共也没有几回……为了一个女孩子,你要下这么大的功夫去寻找,也是让我钦佩和纳闷的。当然当然,你说过了……我不信你那是真话。我只是觉得你神秘。你借给陌生人两千块钱,赠送另一个陌生女人一个高档的相机镜头。你像是没有正当的职业——我猜的呀,却似乎并不缺钱。这些难道不神秘吗?你说是借,突然又怀疑起人家行为不端,又暗中查人家,是不是?不过我会帮你的,我也觉得……这事蛮好玩的。

下午,陈大块和庞小点一起来到太古里。他们是来拍片子的。

今天不是周末,又不是下班时间,从太古里广场上穿行而过的帅哥靓女不是很多,街拍者也不多,只有两个摄影师。

看到太古里广场略显冷清的场面,庞小点安慰陈大块道,六点半以后,才有好风景。

陈大块知道她所说的好风景,不仅是指陆续而来的街拍者,还有那些下班后出来逛三里屯的青年人,他们会出入于各个酒吧、歌厅或时尚的品牌店,会三三两两成双结队地穿过太古里广场,他们或步履轻快、神情怡然,或衣着华丽,昂首挺胸。特别是女孩们,衣着简洁而经济,是街拍者所喜欢的。

陈大块已经把相机架好了。庞小点在靠近工人体育场北路的行道树下,也在准备器材。陈大块心里有事——本不想来街拍的,他想在庞小点家把照片拷贝完。但庞小点说要来,他也不好意思说不来。如果放在前两天,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就来街拍的。现在的情形不一样了。现在的情形,是要把庞小点电脑里的照片全部拷贝完毕,再一张一张分辨。他觉得这个工作比来街拍更为迫切,也会更有可能发现新线索。他已经在庞小点家忙了整整一上午了,还吃了她家的早餐,又吃了午餐,还在她家的沙发上眯了二十分钟。如此地打扰人家,要是不听她的建议,感觉对不住朋友似的。到了太古里广场,陈大块心境又变了,觉得还是值得一来的,好好拍几张片子也不错。

庞小点架好了相机,还跑过来看看陈大块的器材准备得怎么样了。陈大快早上是空着手到庞小点家的,他现在的相机,是从庞小点家拿来的。庞小点担心他会生疏。

现在的庞小点,和两年前军马场草原上的菜鸟庞小点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相较于陈大块,情形完全反过来了,庞小点完全有资格指导陈大块了。庞小点说,现在还不是最佳拍摄时间,可以到树下躲躲荫凉。她不管陈大块同意不同意,就把他的相机,连同三脚架,一起搬到了她的相机边上。庞小点说,这样好,咱们可以说说话,我可以告诉你怎么拍——你笑什么?我不是有优越感啊哈哈,你可别多想,我不是要在你面前卖弄,我不过就是比你多拍了几年街拍而已。我给你调整下角度,机头朝这个方向好,背景漂亮,你看,三里屯街上的绿树,还有绿树后边的酒吧,有层次的……你再笑我就不好意思啦……你去买两瓶水怎么样?不要饮料,我只喝纯净水。

他们坐在树荫里,喝着水,等着“最佳时机”的来临。

就在他们有一搭无一搭闲聊的时候,毫无预兆的,天空突然暗了下来,随即,翻滚的乌云从北方涌来,雨点瞬间砸向路面。陈大块和庞小点奔过去,拿了相机就往太古里广场北侧的各色时尚品牌店奔去。

他们躲在一家时装店的廊檐下,看到广场上的雨点溅起的水雾,看到还有一两个人从水雾里奔跑而过,又慌张又狼狈的样子,真让他们感慨,这天气怎么说变就变了呢?这突如其来的大雨,并没有打消庞小点拍照的兴致,反而让她备感兴奋,她把相机对着狂雨肆虐的广场,对着打着旋涡、快速流动的雨水,对着不时穿过的行人和送餐小哥的送餐车,不停地按着快门。

本来以为,这雨来得急,走得也急。未承想,毫不客气地一直下到了天黑。街拍是拍不成了,拍出来的雨景,对陈大块来说,也没有什么意义。他们便要了一辆嘀嘀专车,回到了庞小点的家。

要不要冲个澡?庞小点一进屋就说,又跟了一句,没有男人的衣服给你换哦。

陈大块说,不用。你忙你的吧,我上楼干活啦,早干完早回家。

庞小点看着陈大块上楼之后,一头钻进卫生间冲洗去了。

庞小点吹干了头发,问陈大块,真不洗啊?

陈大块说,真不用。

还有多久拷完?

快了,还有最后一个文件夹。

好。庞小点说,雨好像停了,我跑累了,不想做饭,等会儿请你去外边吃。

要请也是我请你啊,总不能让你一天请吃三顿吧。

客气啥呢,你要敢来,我天天请。

等我找到线索,天天请你吃。

听懂了,找不到线索就不请了,是不是?

不是不是,找不到也要请。陈大块说,跟你说话真难,处处都是套路。

我可不敢套路你啊,都是你自己说的,中国人说话可要是算数的。庞小点喜欢这样的说话节奏,充满着机趣和欢喜,还让人轻松愉快,便继续道,说话不算话,裤子当小褂,到时候让你天天请我吃大餐……要不我煮面给你吃吧,现在就煮啊,煮好面,你差不多也拷完了,吃了饭走,省得半道上还要吃,骂我是个小气鬼——我猜你回家后肯定要熬个通宵把片子看完的,怕是没时间吃饭啊。

有可能哦。陈大块说,煮面吃可以啊,那就谢谢啦!

煮面是庞小点的拿手戏,切点葱花,抓一把虾米,放油锅炸炸,加水,开锅后下面,再放一把小青菜,打个蛋花,一大碗面就煮好了。正好,陈大块也从楼上下来了。陈大块轻松愉悦地把U盘在她面前举了举,看桌子上只有一大海碗的面,说,你不吃?

在家不吃晚饭,减肥。

这么瘦还减肥?

没觉得我比两年前胖多了?

没觉得——还不到两年吧,那时候是八月,现在才六月——也差不多两年了。我分点面给你吧,这一大碗也会撑死我的。

撑不死!庞小点随手从沙发上拿起相机,继续道,你好好吃面,我看看片子——随便抢拍几张雨景,说不定能有好玩的哦。

接下来的场面是这样的,陈大块吃面,庞小点翻看相机里的照片。可能有几张还比较满意吧,嘴角上牵起了笑意,瞥一眼陈大块,想和他分享喜悦,又怕耽误他吃面,只好再一次自我欣赏。终于等到陈大块把面吃完了,庞小点便把相机往他面前一送,说,看看这几张片子,太棒了!

挺不错的。陈大块看片子上即时的雨景,雨景中奔跑的人的神态和情态,说,你看这一幅,这个送外卖的小哥,后边应该是他的电车吧?他一条腿从电车上还没来得及拿下来,踉跄的都要趴到地上了,仿佛自己是一把伞,要挡住瓢泼大雨似的,这目光,急切、紧张、恐慌,还顽强,感觉少跑了一步,餐就送不到了,就要被罚款了,哎呀……

陈大块突然惊叫一声,愣住了。

怎么?庞小点把头别过来,看着相机,你认识他?

就是他!

……啊,那个骗子?找到啦?

找到啦!陈大块真是太兴奋了!

太好啦……亏我吧哈哈,明天再去太古里,他一定还会出现在那儿的!庞小点也来情绪了,仿佛这几天不是陈大块在找人,而是她要千方百计找到那对年轻的情侣似的。

第二天的太古里广场上,陈大块和庞小点早早就到了。这次他们没有带相机来——他们是来太古里守候、寻找那个雨中的送餐小哥的。庞小点已经不知不觉被陈大块带进他的节奏里了,表现得比陈大块还起劲,天没亮就打电话给陈大块,约好九点到太古里。庞小点更是早到了半个小时。

说起来真是顺利,那个送餐小哥,在十一点半的时候,果然出现在广场上了。当陈大块和庞小点迎上去时,他并没有认出陈大块来,还取出几袋盒饭,绕开陈大块和庞小点,带着小跑走了。看来送餐小哥太忙了,哪有时间多看一眼闲人啊。

送餐小哥回来时,陈大块一手逮住了他,认识我吧?

小哥先是迟疑,后是惊呆,再后是惊讶,赶忙说,认得认得……

送餐小哥脸色大变,露出愧疚之色,对不起啊大哥,还欠您两千块钱……真要谢谢大哥啊……我这就还钱,微信转给您。

别急,陈大块说,聊几分钟可以吗?知道你很忙,就几分钟,你女朋友……应该是女朋友吧?她怎么样啦?

男孩脸色立刻阴郁了,眼泪随即汪在眼里,我哪知道啊,我也在找她啊?

你在找她?庞小点露出不屑的微笑,觉得他的话,是骗子的一贯伎俩。

是啊,找她好久了,急死我了……

怎么回事?慢慢讲。陈大块说,还碰了一下庞小点胳膊,让她别多问。

那次我们看完病……我带桃桃回家休息——她叫胡桃桃,要休息半年……大哥,我还有几份餐要送,送完再和您说可以吗?您电话告诉我,我打给您。

陈大块说了一串数字,又说,也是我的微信号。

小哥拨了号,说,大哥我不接单了,半个小时后我就来。男孩骑上电动车,迅速离开了。

在太古里的阳光里,陈大块和庞小点互相望着,几乎同时说,怎么样?

你先说。陈大块说。

是骗子吧?庞小点说,你相信他还会来?连我都看出骗子的把戏了,还胡逃逃,哈哈,可不是?逃了。

不是这样吧,陈大块说,恰恰相反,他肯定会回来的,而且,如我所料,他们遇到大困难了——你没看到他的眼神?我相信他的话,他把女友弄丢了。

哦,你怎么知道?是不是丢过女友?

这个社会,谁还不丢几个女友?陈大块看着庞小点。

你看我干什么?我又不是你丢的女友——你要帮他找回来?

等会听听他怎么说。

不到半个小时,男孩果然回来了。

男孩讲了他遇到的奇异的经历。那次他和女朋友一起去医院看病,女朋友在门诊做了一个手术,手术虽然不大,需要在家静养半年。为了付房租和女友的开销,他打了两份工,白天在公司做保安,晚上送外卖。半年后,女友的病虽然好了,一时又找不到工作了,成天唉声叹气,还发脾气。他也因为做保安时老打瞌睡被辞退了,专送外卖了,收入也不高,生活一直很艰难。女友也急啊,跟他说,有一个朋友有赚钱的门道,她要去看看。他拦不住,就让她走了,可这一走,就没了踪影……手机也联系不上。

男孩讲着讲着,眼里汪满了泪。

陈大块说,一点线索都没有吗?

没有……我怀疑她是嫌我穷,离开我了。大哥,您是好人,加您微信了,您通过一下,我把钱转您。

陈大块通过了微信,说,钱先不急,我帮你找找看……你女友叫胡桃桃?等我找到胡桃桃再还钱吧。桃桃说她的那个朋友,你知道男的女的?姓什么叫什么?

不知道,我当时没问。

住在哪里?

好像是……燕郊,我也不知道燕郊在哪里。

想想,还有什么线索。

男孩摇头,不停地抹泪。

桃桃是哪里人?多大啦?

贵州铜仁下溪乡人,属猪,25岁。

陈大块又把手机里的相片调出来给他看,就是庞小点拍的、发在朋友圈的那张。陈大块把照片放大,问他,是桃桃吗?

是她!大哥,照片是哪来的?我能见到她吗?

陈大块告诉他照片的来历,让他别急,会找到桃桃的。又问了他的姓名籍贯和住址,让他等电话,就打了个车,和庞小点走了。

他们直奔燕郊去了。

这会儿,庞小点相信男孩不是骗子了,也相信陈大块真的能找到那个桃桃了。但是,陈大块雷厉风行地拉她去燕郊,还是让她吃惊,就凭这点线索,能找到那个桃桃?陈大块是什么来头?有什么魔力?会有这么大的本事?她曾说陈大块是个谜,多少带有调侃的意思,现在,这个谜就真实地在她身边了。她看看身边的陈大块。陈大块正在手机上划拉着,反复划拉着,可能是在找微信号或手机号,看出来有点急,车内的空调她都感觉到冷了,陈大块额头上却沁出了汗珠。庞小点提醒他,可以搜索的。陈大块说,是外号,忘了叫什么了。直到车子过了通州,陈大块才找到了号码。陈大块急速地按了一连串的数字。电话通了,陈大块说,喂……对对,是我,我是大块,你好啊大葵花……那是,没事找你干啥?是这样的呀大葵花兄,我有个亲戚,目前在燕郊,很可能落入你们那一行了……我知道你洗手不干了,但是我也知道你还和他们有联系……我呀?我不是在和你联系嘛……这才像兄弟啊哈哈,你记一下啊,胡桃桃,女的,贵州铜仁下溪乡人,属猪,25岁……不敢肯定,但我有预感,可能是被她老乡拉进去的,有人在三里屯一带见过她。她能偶尔出来,说明是熟人引的路,老乡的可能性最大……当然当然,越快越好,我人在通燕高速上呢,十来分钟就到了……喝酒先不急啊,你给我把人带出来了,我请你吃大餐……好,好,有兄弟这话,我就满意了。等你好消息啊!我把车停在燕郊火车站广场上。

陈大块、庞小点和滴滴车,在燕郊火车站广场上等了约一个小时。其间,陈大块接了两个电话,庞小点听出来,都是那个叫大葵花的打来的。陈大块虽然没说什么,只是哼哼哈哈应几声,但是,庞小点也听明白了,胡桃桃找到了。庞小点非常惊喜,觉得也做了件有意义的事,并且从内心里更加钦佩陈大块了。她悄悄地审视着陈大块,觉得这个人不但神秘,还很仗义,再细细一想,也是个简单的人,性情中人,有趣的人,人畜无害的人。庞小点正想往深处想,看到广场上急速驶来一辆红色的奥迪Q7,鸣了声喇叭后,徐徐停到了滴滴车的边上。

陈大块下了车。

陈大块打开奥迪Q7副驾驶一侧的车门,迎出来一个女孩。

庞小点也看过胡桃桃的照片,一眼就确定是她了。虽然,她面容憔悴,但还是能一眼认出来的。

胡桃桃也认出了陈大块。

胡桃桃嘴角咧咧,没有哭出来。

陈大块跟她说了几句什么,她才哭了。她一把揪住陈大块的胳膊,上了滴滴专车。

在滴滴车上,胡桃桃不说话,只是不停地哭泣。陈大块也没有安慰她。庞小点更是不知道怎么安慰,也不知道她这一年多都经历了什么,只能紧紧地握住她的手,给她传递一种能量。

滴滴车今天赚了笔大生意,驾驶员也哼起了小曲,行车更是格外地顺利,一路上没有堵车,过了东六环,过了通州,过了东五环,过了东四环,开上了东三环,从长虹桥拐上北京工人体育场北路,稳稳地停在了太古里广场边。

送餐男孩早就接到陈大块的微信通知,已经在广场上等候了。

记得我跟你说的话吧?陈大块跟胡桃桃说。

胡桃桃含泪地点点头。

陈大块和庞小点都没有下车,他们看到,太古里广场上,两个年轻人奔跑到一起,互相紧紧地拥抱了。

你跟她说了什么?真的还要那两千块钱?庞小点奇怪地看着陈大块。

不是。陈大块口气坚定地说,我让她报警。

本来没有这次军马场草原之行。

昨天他们从太古里离开以后,才感到肚子饿了,才想起来中午没吃饭,才让滴滴车停下来,找了家路边的小馆子,叫了三个菜,还要了一瓶红酒,既是填饱肚子,又算是庆祝。

庆祝什么呢?庞小点诡谲地问。

陈大块倒是不含糊,庆祝我重操旧业,也庆祝我们再度相逢。

听着怎么像庆祝二婚一样?

不,是复婚。

两个人都要笑喷了。

举杯碰了下之后,陈大块认真地说,摄影这个活,真还是要常练练的,拳不离手,曲不离口,用在摄影上,也合适。看了你那么多的照片,很震撼,也很有感觉。我想去一趟军马场草原,就明天,七月就是旅游旺季了,学生很多,旅游团队也多,趁六月人少,可以撒野地拍。知道吧,我查过了,今年雨水多,草特别好。你愿意一起去吗?

这算是邀请吗?

当然。

当然。庞小点不假思索地说。

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就这样开始了。

军马场的街道,还和两年前一样,一条干净的柏油路横穿而过,路两侧是平房或两三层的小楼,稀稀落落的,能从各条巷子里,望见小镇外的草原,望见草原上零星的或成片的白桦树。草原是绿的,很绿,油晃晃的绿。白桦树也甩开了枝叶,像英俊潇洒的少年。小街上几乎家家开店,有几家门口还摆着烤炉,在烘烤牛肉干。有人骑着高头大马,从街上悠闲地通过,嘚嘚作响的马蹄声,给小街增添了些许的威武和雄壮,也莫名地让陈大块心里充满了底气。

陈大块和庞小点走在小街上。

庞小点嗅嗅鼻子,说,我怎么就喜欢闻这种味呢,有点香,也有点膻,还苦甜苦甜的。

陈大块说,香和膻我能闻出来,苦甜苦甜是什么味?我怎么闻不到。

那是你嗅觉不灵敏。庞小点说,就是牛肉干味,你想闻出来就闻出来了,你不想闻出来,什么味都闻不出来——我怎么觉得我的话像哲理?别不小心成个哲学家吧?问你呀,上次我突然离开军马场,你怎么也不问问为什么?

庞小点的话又回到两年前了。那天晚上,也不过是他们认识的第二个晚上,已经是第二次吃牛肉面了,还聊了一些摄影上的问题,主要是庞小点问,陈大块答。当然,也有陈大块主动陈述的时候,比如,对于智能手机的出现,他对时下的摄影界就表现了足够的担忧,表示他想放弃自己少年以来就追求的摄影梦,准备干点更实在的事,做一名策展人,进军书画市场。庞小点对这个话题没有兴致,三兜两转,又回到摄影的话题上了。庞小点关于摄影的疑问有一骡车,现在想来,也不是什么高深的问题,都是些常识性的小知识。那时候的庞小点,确实还是个新手。她来军马场,来草原,也确实是想逃避什么的。简单说,她和同居男友之间产生了严重的裂痕了。她出来,寻找新的爱好,一是想让自己冷静冷静,也让男友冷静冷静,看看有没有修复裂痕的可能。没想到的是,男友冷静得比她快,在她和陈大块一起吃了牛肉面、回到诗想人的房间后,男友微信她,提出了分手。这样直接也好,断了她的念想。她一夜未眠,第二天凌晨,就早早离开了军马场,搭乘开往北京的大巴车,回京处理和男友之间的财产分割了。她在奔驰的大巴车上,想和陈大块告个别,具体为什么突然回京,可以不说,但打个招呼应该是起码的礼貌吧。但是,她把微信写了一半时,就没有兴致了,自己心情不好,哪有心情去照顾一个刚认识的人的感受呢?再说了,人家也许并不需要她这种礼貌呢。如果他发现她的不在,在乎了,问了,再说明一下也不迟的。她就把写了一半的微信删了。事实是,陈大块也没有问。陈大块没有问,说明他并不在乎她,也就懒得再提这事了。两年以后,当她知道陈大块那么热衷地帮一对素不相识的陌生情侣后,一种被冷落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好奇心也让她想更深入地了解陈大块了。

啊?你怎么不问问?庞小点从她的思绪里走出来,故意难为他,说,一个大活人,突然从你身边消失了,就算不关心,也会好奇吧,何况你还送了人家一个贵重的镜头啊。

我知道你有事。陈大块说,一个好看的小女人,冒冒失失地跑到草原,对摄影一窍不通又抱着个相机,肯定有什么事吧?我哪里好意思问?问了也不一定得到答案,即便是有答案也不是我想要的答案,那不是自讨没趣吗?

庞小点对他的回答一点也不满意,可又找不出反驳的理由,便说,你就一点也不……不好奇?庞小点把“关心”两个字临时换成了“好奇”。

没想那么多。陈大块是说真话,他确实没想那么多,那时候,他刚刚经历一场情感上的变故,他隐瞒了半年的秘密,被漂亮的女朋友发觉了。女朋友知道他赚钱的模式是一种不正当的手段后,毅然决然地离他而去。他想挽回,可并没有勇气再面对女朋友了。他们是在一个摄影展上认识的。她不是摄影爱好者,但她是画家,在798搞过多次画展。她也一直以为他是一个有成就的摄影家,没想到摄影只是他的副业,是业余爱好,他的主业,居然充满了欺诈和诱骗,他甚至还试图把她的闺蜜发展成自己的下线,弄得她在闺蜜面前很没面子。这次失恋,对陈大块打击很大,让他知道,并不是有钱就能赢得一切,也不是有钱就能摆平一切。在痛定思痛之后,他坚决退出了那个圈子,也让自己生了一场大病,休整了几个月。在医院里资助那对小情侣后,还一直没有从伤感和失落的情绪中走出来,这才有了那次草原之行。而他决定做一个策展人,最初的动机,居然也是想给女友留下他痛改前非的印象。可惜女友从此和他再无联系,有一次,他尝试着给女友发一条微信,发现他已被对方删除了。陈大块心里有些五味杂陈,但也只能把她给删除了。

你后来……就是我走后,又去上清泉啦?我看你在微信朋友圈里说过,厌恶摆拍的。庞小点又问。

没有。说出来你不信,我那时候心情是乱的,对什么都反感。和你认识后,看你那些片子,就不想再去拍那些烂片子了,就下决心改行了。陈大块没有说出当时的真实想法。

为什么?

哪有那么容易成功的事?陈大块要赶快转移话题,我是回京后,才看到诗想人群里的评奖信息的,才知道你那张片子获奖了。

我那算是什么奖?一家小旅店自己搞的,虽然冠上全国的头衔……算了,你别奚落我了……这么久了,庞小点怨艾地说,这么久才联系我,而且还是因为一张照片里的人……

咱们微信不是一直互相点赞吗?

那算什么联系。庞小点感觉这次草原之行,也不会有什么好收获了,没有收获也算是收获吧,便把话说个透,我知道你从前是干什么的了,你是传销组织的大佬,后来金盆洗手了,对不对?你不用回答,是我不好,我不该乱问,我应该看破而不说破……要不,你怎么会判断出桃桃落入了传销组织?嗨,我就是嘴碎,不提这个了。再问你一个事啊,好好的策展人,怎么又改行啦?而且是改回头了,好马不吃回头草的,看来你也不是什么好马。

没有改行,我要继续做策展人,而且,经营范围要扩大,不仅做书画方面的策展,还要搞摄影展,还要搞其他艺术品展示。再说了,摄影也一直没有丢下的,不算是改回头或重操旧业?

此话当真?

当真。还有一个事,我也想做。

啥事?

帮你搞一次影展——我昨天晚上翻翻你的片子,发现你的片子好丰富啊,搞好几个主题展都没问题?第一个主题就是人,展名我都给你想好了,行走者的状态——你那些街拍的镜头太出彩了,会引起轰动的。

哈,那我会不会很快出名啊?要出名了怎么办?这事你先别声张,让我考虑考虑哈。

他们一路说笑着,住进了诗想人民宿酒店。稍事休息,天色还早,订了晚餐,便出去拍片子了。

仿佛是约好了似的,他们不约而同地沿着小街西行,很快穿过小镇,走进了草原,再走一程,便是那片面积不大的白桦林了。草原上的天空和北京的天空是不一样的,天特别的高,特别的蓝,那徜徉的白云也特别的白。傍晚的草原,温度适宜,还有凉风轻轻地吹拂。草原上的草确实比往年要茂盛、厚密,各色小花开放在无边无际的绿里,疏密有致,点缀得恰到好处。白桦林也似乎比两年前扩大了一些,粗壮了一些,有许多鸟儿在林子里飞上飞下。搞摄影的人都知道,黄昏来临前,是摄影的最佳时间。林子里已经有三四个摄影者了。这是一拨专门拍鸟的人,他们架好相机,坐在小马扎上,一动不动,静候着鸟们进入他们的取景框。这通常都是老手。如果是新手,会端着相机追着鸟到处乱跑。老手就不一样了,不在乎拍多少,在乎精,自然飞进镜头里的鸟,神态是不一样的,气质也是不一样的。

受他们的感染,陈大块和庞小点也寻一处地方,趴着不动了。由于只是把这时候的拍照当成正餐前的小点,所以他们都没有带三脚架,只好手托相机,对着某一个固定的点。这样的效果并不好,一来是很快就累了,胳膊和手腕酸痛;二来会不由自主地跟着鸟的跳跃轨迹而移动。所以,他们只是开头认真一点,接着便随意地乱拍一气了。而庞小点更是夸张,在草地上趴着,或仰躺着,滚来滚去的,让陈大块有点担心,庞小点没有吸取上次被马蜂蜇的教训,虽然没有穿牛仔短裤,却也穿了条长裙。女孩身上有香水味,会招蜂引蝶的,就不怕马蜂钻进裙子底下?陈大块想。

你拍片也不专心。庞小点说。

我怕你再被蜂子蜇啊。陈大块说。

你想多了,看,本姐姐早有预防。庞小点得意地拉拉裙子,露出裙底的秋裤。

陈大块乐了,说,低估你了。

陈大块还没有说完,脸上的笑突然凝固了,随即惨叫一声,扔了相机,跳起来,在自己的大腿上,又是拍打又是抖动,他呀呀着说,有东西咬我……啊啊啊啊……

庞小点没有替他着急,反而乐了,一边乐一边举着相机拍。

陈大块也顾不得什么了,跳着背过身去,把裤子脱了——在他左腿膝盖的上方,明显鼓起了一个红点,有豆粒大。

耍流氓啊哈哈哈!庞小点丢下相机,从随身的小包里掏出一瓶清凉油,说,我有药。

陈大块接过清凉油,也哈哈笑了——两年前,那盒清凉油她又带来了,上面是他亲笔写在口取纸上的“清凉油”三个字。

这叫物归原主。庞小点说。

他们的笑声,惊飞了林子里的鸟。那些鸟扑喇喇地飞起来,飞到林子的上空,在黄昏的暗紫色里,在蓝天的映衬下,格外地好看。那几个拍鸟者,终于按捺不住,抓起相机,追踪着飞鸟一阵狂拍。而陈大块并没有拍,他也没有在受伤处搽抹清凉油,而是狠狠地扑向了庞小点。毫无防备的庞小点,比一棵小草还柔弱地被他压倒在草地上了。惊魂未定的庞小点憋着嗓音说,别……那边有人……

躺在草地上的庞小点,感到陈大块的鼻子已经碰到她的鼻子了,还感觉到陈大块嘴里呼出的热气整个儿笼罩了她,让她窒息。庞小点果然窒息地闭上了眼睛……

许久之后,当他们平静地躺在白桦树下的草地上,眼看着天幕上被白桦树的枝叶打散的星星时,庞小点突然哧哧地笑了起来,那是甜美的、幸福的、从身体里发出的笑,有点淫荡,也有点享受。陈大块听到她的笑了,但更感觉腿上被虫子咬一口的地方,有一种麻辣辣的刺痛。刺痛好像唤醒了陈大块隐藏很深的思维,他握了握庞小点的手,隐隐地感觉到,从发现庞小点街拍的照片后,接下来一系列的行为,直到刚刚发生的让草原和夜晚都颤动的激情,似乎都是他处心积虑的精心设计,虽然自己浑然不觉,但他的身体语言不会撒谎,最终还是在梦开始的地方,完成了梦想中的仪式。

陈大块也发出了和庞小点一样的笑,虽然附和得有些晚,但还在同一个节拍上。

两个月以后,在三里屯一家叫旅行人的咖啡店里,举行了一次摄影展。

在茶社或咖啡店里举行规模不大的带有先锋或现代意识的画展或摄影展,是近年来流行的一种策展方式。此时在旅行人咖啡店举行的这次摄影展,只有四十幅作品,作品清一色都是夸张的人像,画面主人全是在自然状态下被抓拍的,没有经过导演的人为摆布,使作品更生动也更有趣味。

在展览第三天的下午两点多钟时,陈大块的手机发出了震动声。还在睡梦中的陈大块被手机震动闹醒了,他伸手摸手机,却摸到了庞小点的胳膊。庞小点把他的手推开,翻了个身,又睡了。陈大块继续摸手机,还是摸到了。陈大块看是旅行人咖啡店的老板,小声问,什么事?

老板兴奋地说,作品又被订出去三幅了,你要价是不是太便宜啦大哥?三天被订了一半。这三幅更是搞笑,知道是谁订的吗?说了你也不信,一个送餐小哥,你光屁股在白桦林里痛苦地跳啊跳啊那幅,还有太古里广场上的雨景,还有一幅什么,我忘了,好像也是太古里广场上的街拍,对了,叫《太古里的阳光》。剩下的,我要不要涨价?

不涨价,一千块钱一幅,不少了。陈大块小声而坚定地说。

妈的,老子佣金少拿了啊?

陈大块冲着手机笑一声,挂断了,心里不屑地说,财迷!

陈大块没有立即起床,也没有叫醒庞小点,而是悄悄地打开手机相册,翻看他昨天在太古里广场街拍时拍到的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急行的女孩,背着一个画夹,下巴微微扬起,傲慢地瞥了一眼镜头。陈大块感觉她当时没有认出他。陈大块心里既失望又庆幸。他看了看身边熟睡的庞小点,把那张照片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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