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少元
凤儿是小时候的邻居,女孩,外号“假小子”。
凤儿人长得俊,健硕,泼辣,像南坡里一株葱茏的红高粱。没有好吃、好喝的,粗茶淡饭就像农家肥,给点营养就茁壮。十四五岁的她就长成个儿,麦子一样的肤色,鸭蛋脸,双眼皮,高鼻梁,红嘴唇,闪着瓷光的牙齿。说她的牙,尤其迷人。农村穷,小时候哪有刷牙的?可凤儿的牙愣是白得吓人,就像初秋新剥出的白玉米粒,整整齐齐,白白生生,闪着光泽。凤儿还长有一头浓密的黑发,倍儿直,一直垂到丰满、滚圆的屁股蛋子上。花棵河村有匹黑骡子,浑身的毛发油光发亮,就像披了一身平滑的黑缎子。就是尾巴有点杂色,不漂亮,让人说不出的遗憾。村上的人就打趣说,骡子的尾巴长到了凤儿的头上了。久而久之,凤儿被惹烦了,回家拿起剪子,“咔嚓”一声,就把辫子给剪了,从此以后就再也见不到凤儿骡尾巴长发了。
凤儿名字好听,人长得健硕,匀称,粗胳膊长腿,脾性像个男孩子。大大咧咧,粗声大调,成天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老人们都说,这死丫头,八成是托生错了,前世里保不准是个带把儿的胎主儿!
凤儿一身的本事,我最佩服她爬树的本领。再高、再粗的树,凤儿脱了鞋子,光着脚板,哧溜哧溜几下就能爬到树梢。戳老鸹窝儿,撸榆钱儿,粘知了,打枣儿,摘柿子,擗槐树叶儿……什么事,凤儿样样都干得漂亮。
凤儿没大有家教,疯得很,常常和村里男孩子玩到很晚也不回家。摸鱼捞虾,溜冰打瓦,捉迷藏,玩“打不改”(一种木陀螺),推铁环,烘地瓜,爬墙上树……成天扎在男孩子窝里嬉戏打闹。女孩子常玩的橡皮筋、跳房子、跳绳等游戏,她倒是不太在行。
凤儿爱打架,谁都不怕,什么脏话、臭话、臧褒话,她都能说出口,而且从不脸红。她不仅胆子大,力气也大,而且勇猛,好几个男孩也打得过。记得有一年冬天,在花棵河东沿,有个高年级的男孩想招惹她,要和她比试撂个子(摔跤),凤儿喝声应战。几个回合下来,彼此不分输赢。但在最后一个回合中凤儿输得很惨,压在男孩底下好久没有翻过身来。凤儿的脸憋得通红,喘着粗气,一副无奈的样子。许久许久,大家都以为凤儿这次输定了。谁知,过了一会儿,只听那个男孩子狼叫似的大嚎一声,从凤儿的身上滚将下来,两手捂着裤裆,呼天抢地,嗷嗷直叫。凤儿站起来,拍打着身上的浮土与草屑,嘟囔道:“让你的鸡巴硬!看我不骟了你,劁了你!”也不知凤儿在哪里学来的杀手锏,整治了那个企图不轨的高年级男孩,从此见了她就溜墙根儿,连正眼都不敢看她。那年,凤儿刚好是十六岁!
凤儿的性子那才真正叫野,没个女孩子的样儿。她争强好胜,什么事都不服输。很小的时候,男孩子站着尿尿,凤儿也跟着学。尿不起来,就骂人家。还回家跟大人闹,问父母为什么不让她也长个“把儿”。大人训斥她,她还不服。梗着脖子,翻着白眼,犟嘴说:“男孩子能行,俺就也行!”因为这事,她的爹娘不知打过她多少回!她就是不改。唉,懵懂混沌的时候,谁还没做过几回荒唐事呢!
凤儿干什么事都敢作敢当。她经常带我们七八个孩子跑到十几里路远的外村去看电影。其实也不是看什么新鲜玩意儿,无非是《南征北战》《地道战》《地雷战》《小兵张嘎》《红灯记》什么的,看得眼睛都生茧子了,但还是追着公社的电影放映队一路地看过去。看得晚了,夜不归宿是经常的事。夜里回不来,或者赶上下大雨,凤儿就带我们睡麦场,钻草垛,趴牛栏,躲机井屋,藏菜窖,下地窨子。饿了,就顺手牵羊去偷生产队菜园子里的黄瓜、西红柿,或者去刨地瓜、扒花生充饥。现在想想真是有趣极了,但在当时却是害怕极了。有一回深秋,到离我们家十多里路远的朱家庄去看电影,看完两场电影已经是半夜十一点多了。连夜往回赶,在路上实在饿得不行了。邻家三哥说,朱家庄种花生,咱们偷点花生垫垫肚子吧。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好啊。凤儿的姥姥家就在朱家庄的临村,每年走亲戚时都路过这里,她,路最熟。凤儿给我们带路,不一会我们就摸到花生地。我们扒得那个快啊,吃得那个香啊,完全忘记了夜已经很深了。不知何时,一道雪白的手电筒亮光照来,像利剑一样刺碎了我们的大快朵颐,唉,我们不幸被看坡的老光棍抓住了(后来因耍流氓游街时我们才知道他是个老光棍)。那老光棍长得瘦骨嶙峋,龇着黄斑牙,一只眼还瞎。老光棍把俺们几个带到窝棚里,逐个审讯俺们,问俺们是谁带的头,是谁出的主意。伙伴们用眼神约好了谁都不说。最后老光棍吓唬我们,不说,明天送派出所去游街。俺们几个胆小的,吓得直哆嗦。还是凤儿先招了,说是她挑的头,出的主意。老光棍那双浑浊、淫邪的眼神儿在凤儿胸前转来转去:“哼,哼,是你就好办了。你说,是明天送派出所去游街呢,还是……还是……是让大爷咱摸一摸?摸一摸,就放了你们,啥事没有。”俺们几个小孩,不知道“摸一摸”是什么意思,就拿眼睛瞅凤儿,乞求凤儿让老光棍“摸一摸”算了,可别送派出所去游街,那可太丢人了。凤儿似乎也明白了俺们的意思,骨碌着大眼,想定了,就说:“摸就摸呗,得让他们几个出去!”老光棍淫邪地笑了,就撵俺们走。凤儿即刻说:“俺得先撒泡尿!”俺们几个狼窜豚突而出,凤儿也跟出来如此这般地叮嘱了我们一番。磨蹭了好一阵子,凤儿才蹩进去。俺们几个按照小凤的吩咐,过了一会儿,觉得时辰差不多了,天兵突现,风卷残云,有专管打翻油灯的,有往老光棍眼前撒石灰粉的,有挖了牛屎往老光棍嘴里抹的……老光棍痛苦得满地打滚,俺们几个趁机溜之大吉。
凤儿野归野,但心地良善。春天是最无聊、最饥馑的时候,因为青黄不接,常常饿着肚皮去上学、干活。放了学,俺们满地里去找吃的。焐过发了霉的地瓜吃,用搪瓷缸子煮过青蛙吃,捅过鸟窝,拿过鸟蛋回家煮着吃。凤儿太有能耐了,在一起时寻到的“战利品”总是比俺们多。有时候,假如哪个伙伴没有一点收获,凤儿总是分一些给别人。最美的一次,是用黄泥烧麻雀吃,那是没齿难忘的人间美味啊。俺们在生产队的场院里用木棍支起一个箩筐,木棍上系上一根绳子,捋长了另一头放在隐蔽处。箩筐下撒上一些小米什么的做诱饵,等麻雀下来啄米时,躲藏在绳子另一头的人,绳子一拉,就能罩住好几只麻雀。那天下午我们一共逮住了十几只。凤儿带来了自制的小刀。那是平常里用拣到的废旧的小锯条做成的小刀,在磨石上磨得溜快。凤儿宰起麻雀来更是如庖丁解牛般利索、快捷。然后凤儿找了个斜坡地沿儿,顺势挖了个像炉灶一样的坑。找来许多枯枝树叶。粗一点的木棍棚在灶上,上面再棚列上一些石子或干硬的土坷垃。麻雀剥好,不用洗,直接用黄泥包裹严实,备用。现在就开始烧火吧,枯枝,树叶,干草,尽情地烧吧,烧得炉膛里有了地火,树枝成了木炭。棚在上面的较粗的木棍也快烧断了,石子、干硬的土坷垃烧得通红。然后把黄泥裹着的麻雀并列放在炉膛中,先轻轻地踩塌上面的棚物,然后用湿土盖严,踩实。好了,等吧,半个小时以后,人间最美味的黄泥包麻雀就可以出炉了,刨出来就可以品尝了。那个香味儿,至今还飘在我的记忆里。凤儿吃得最为惬意。因为这是她的杰作,所以她最开心。以后虽然也如法炮制过几次,但都没有第一次凤儿做得那么香!
犹记和凤儿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亲密接触”。那年冬天,天寒地冻,傍晚俺们几个熊孩子相约去花棵河去溜冰。伙伴们说那不能缺了凤儿啊。凤儿自然响应。隆冬的夜晚,澄清寒冽,银色的月光照在白花花的冰面上像倾盆倒下的牛乳一样洁净。伙伴们玩得花样翻新,十分尽兴。可是我在单溜时却不小心滑到冰窟窿去了。我“啊”了一声,身子渐渐下沉,先湿了两条腿,后淹及腰部。虽然正值枯水期,只有一米多的水深,我知道不会淹死的,但那刺骨的冰凉直冲我的脑门,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寒战。我试图向周围的冰面爬去,稍有了支撑接着“咔嚓”一声,又瘫漏下去。我哭叫着求救,但几个伙伴急得一点办法也没有。隆冬天气,大人们都集中到崔家庄上河工、挖水库去了。村里剩下的只有老弱病残傻,没一个中用的。最后还是凤儿有办法,她让我不要慌,也不要动。命令小伙伴们全都把裤腰带解下来,结在一起,有八九米长,一头扔给我,让我平躺在冰面。另一头几个人使劲拉。果然奏效,像拉死狗一样把我拽出冰窟窿。全身湿透了,大冬天的,冻得我嘴唇发紫,两股打颤。凤儿马上拽我到生产队场院一个麦秸垛旁,先在不远处抱了些麦秸、干草,烧火烤衣服。我碍于性别,不想脱掉身上的湿衣。凤儿不愿意,非要我脱不可。脱得只剩下裤衩了,我羞涩难耐。凤儿瞪着牛眼,狠狠地说:“你想死啊,看不把你冻死!”一语未了但见凤儿三下五除二,几把就把我的裤衩扯下。接着就把我往草垛里塞。几个小伙伴看着我冻缩的下体,大笑而去。我连打几个喷嚏。“感冒了吧!再逞能啊?”凤儿又小旋风似的解开了她的棉袄……
20岁以后,凤儿走了所有农村女孩子必须走的路,嫁人,生子。听说凤儿成人以后,曾经火辣辣地热恋过一个男孩,就是那个曾被她整治过裤裆的高年级学生,不知为什么后来没有了下文。我推想可能因为凤儿遐迩闻名又泼又野的原因,在我们那个还氤氲着诗书礼教、温柔敦厚薄雾的孔孟之乡,方圆几十里,谁敢娶她为妻?听说20岁那年,小凤经媒人撮合,嫁到遥远的山西,跟一个挖煤的窑工结了婚。那窑工又老又丑。一年下一颗种,三年,凤儿接连生了三个孩子。后来那窑工在一次煤矿塌方事故中闷死在井下。凤儿是矿工家属,没有工作,怀揣着3万元的抚恤金,又回到了娘家。后来听说又嫁给了北山套里的一个老光棍,包了一座荒山,栽了些梨树、枣树、栗子树、山楂树什么的,养了满山的鸡和羊,日子过得还算瓷实。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凤儿和老光棍很少下山,与荒山、果树为伴,与鸡羊、野禽说话,拉扯着三个孩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许老光棍太老了的原因,凤儿没再生育。
我17岁考学离开花棵河,虽然也经常回家看看,但再也没有见到过凤儿。再后来,我隐隐约约听我娘说,凤儿死了,得了一种浑身瘙痒、溃烂的病,看了几家医院,花光所有积蓄也没看好。如此算来,凤儿死时还不到五十岁。
在俺们老家花棵河,有“无孔不成村”的说法。哪怕村子再小,只有一户人家,也必有姓“孔”的人家。为何,因为“孔”姓乃万世第一大姓。孔老夫子是天下至圣,斯文在兹,万世师表,生民未有。《孔氏族谱》保存完好,赓续周详,世间无二。孔家又有“里孔”“外孔”之说,“里孔”自然是正宗嫡传。“外孔”多系赐姓。外姓人家有功于孔家,施惠于孔家,孔家便会赐你个“孔”姓。你可别小瞧着这赐姓,那是曲阜人千家万户求之不得的奢望。因此,古往今来,有多少代人祖祖辈辈为孔家孜孜矻矻,流血流汗,目的就是乞求孔家赐一个“孔”姓!
我说这段话的意思是为了引出下面的故事。俺们村里过去的大地主孔效愚家,就是孔家赐“外孔”而得以光宗耀祖的!哪年哪月,何因何由,孔效愚家由别姓改为“孔”姓,已无从查考。反正在解放前后“土改”时,老效愚家就有几十亩良田、几十间的房院,光为他家打短工的帮手就有二三十号人马。人们都说,查老效愚家的族谱,从唐高宗永淳年间开始走鸿运,累积下来,他们家光状元就有一十二人,进士有四十余人,秀才不计其数,做到县太爷以上官的孔姓子弟就有六十人!到了老效愚这一支根本数不上,他的父亲不过是个末代老秀才,赶上了民国,无缘晋级状元,就在村里开了一爿药店,终身布衣,老死乡里。他只是子承父业,干了个乡间郎中——给人看病!
我从记事起,老效愚已不年轻了。五十上下的年纪,微胖,中等身材,稀疏的胡子,一年四季一身“皮”(指穿戴的衣物),不是黑就是灰,加上他本人长得又黑黝黝的,总之一团漆黑,像狗熊。印象中的老效愚戴副老式眼镜,圆圆的,像瓶子底儿。黑粗的镜框,懒懒地挂在两耳。厚重的镜片像两只爆出的金鱼眼突兀地老是架在鼻子尖上。赶上给人把脉时有人叫他,他总是越过眼镜框子,眼珠子向上翻,闪着浑浊的老光,低低地应上一句:“等——等”,又是一段很长很长时间的寂静。
老效愚的医术颇为高明。大凡头痛脑热、感冒发烧、肝火上升、脾胃不适、消化不良、小儿妇科、疑难杂症等,老效愚均能有个处置的办法。有的头痛脑热、腰酸背疼、胃寒脾虚什么的小毛病,老效愚并不切脉,只是瞅瞅神色,看看舌苔,就断定个八九不离十,然后笑嘻嘻地说:“没事。回去多喝点姜汤,加点葱须,趁热喝下,发发汗就好了。”或者说:“上上热敷,让你老婆把你摁到床上敲打敲打就行。床上的那个事最近可别干了,就节制点吧。呵呵……”打发人了事。有的三服中药下去,药到病除;有的要一而再,再而三,不断地调换药方,吃几十服乃至上百服方能奏效。有的不治之症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老效愚总是沉吟良久,神色凝重,半天不说一句话。病人的家属沉不住气,一遍又一遍地问“大夫,怎么样啊”,老效愚瞪一瞪眼,还是沉默不语。等他心中有数了,只一句:“收拾收拾回去吧,想吃点么,就吃点么吧。”病人家属再刨根问底,他就有点不耐烦了,丢下一句:“不信?到别处看看?”再不理你。现在我明白,老效愚用心何其良苦啊。小病小灾,土法上马,用点民间验方就能解决问题。能治的病尽量去治,哪怕几十服乃至上百服的中药上阵,也要攻克顽疾。真是到了不治之症,天命难违,人力无奈,也不要再花那个冤枉钱了,免得人财两空。老效愚为的是饥肠辘辘的村民们能多省一点是一点。在那个饥馑的年代里,善良、务实是人的普遍人性。
按说老效愚“成分”高,在那个年代里,是不适合在大队里当医生看病的。但是,没办法,救命如救火,没有了心性良善、医术高明老效愚,千把口子花棵河村人的小命就命悬一线了。老百姓最会通权达变的,变着法儿明着暗着保护着老效愚,因此,老效愚也没受到什么冲击。在大队医疗室里,也培养了一个“赤脚医生”,一个又红又专的贫家子弟毛孩子,在县城医院里进修速成了几个月,一旦到了人命关天的救治关口,那是不顶事的。老效愚常说:“现在实行赤脚的,我是穿鞋戴帽的。看不好,别怨俺。”大家明白,他说的穿鞋,是指从旧社会过来的老郎中。所说的“戴帽”,他是“地、富、反、坏、右”黑五类之属。但大家依然找黑五类把脉、开药。老效愚成了遐迩闻名的宝贝疙瘩。十里八村,前来求医问药的人络绎不绝。老效愚人还算厚道,无论冬夏,抑或刮风下雨,还是黑夜白天,他都能随到随诊,随叫随到,从不耍奸磨滑。
老效愚很少走出家门,因为他的名气越来越大,前来就诊的人越来越多,也根本无暇走出那个诊所的门槛。但在1974年的一个深秋,老效愚却神秘地失踪了。问谁谁也不知道,就连他家里人也不知去向,侄子、侄女们还忙忙活活东奔西找,搞得沸反盈天。过了两三个月,老效愚又神秘地回来了。新换了一身整洁的中山装,叼上了过滤嘴的“大前门”香烟,白胖了许多,精气神十足。大家问他干什么去了,他只是说走了个远门亲戚,“什么亲戚啊?以前怎么没听你说啊”,再问他,他就一概地支支吾吾,秘而不宣。直到某一天,从省里来了个专案组,神秘地降临我们村,戴上手铐把老效愚给带走了,方才知道他出事了。事情的根由就是那年老效愚的神秘失踪!不过,关了几个月,老效愚又垂头丧气地蹀躞而回。后来才知道,那年秋天,他到省城里给一位造反派头头的老婆看病去了。“文革”后,造反派头头作为“三种人”被清查,其中查出了老效愚在宾馆的住宿、餐饮的账目。老效愚说,他去,是大队开了介绍信的。他说,长那么大还从来没有享受过那么好的待遇,住高级宾馆,有漂亮的女服务员打扫卫生,定点喊吃喝,晚了还开小灶,有鱼有肉有烟有酒,出门就坐车。啧啧,那是真龙皇帝般的享受哦。别人问,你看的病怎么样?老效愚的老眼冒出贼亮的光,不无得意地说,嘿嘿,那小娘们白藕似的身子骨,那个鲜嫩啊,沟是沟来坎是坎,啧啧,浑身上下没有一个痦子点。有好事者说,老效愚,你别吹了,人家能脱了衣服让你个黑猪手乱摸。老效愚露出一脸的坏笑,说:小子,你可别忘了,你大爷我是会推拿的!老效愚一辈子没有结婚,大家可怜他,由他说去呗,过过嘴瘾而已。
老效愚七十二岁那年得了不治之症。查出来后已经到了胃癌晚期。老效愚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我该到阎王爷那里报到了。一经确诊,老效愚一句话也不说,一粒米也不进,连一口水也不喝,更拒绝服用任何药物。在床上干挺挺地躺了六天以后,一命呜呼。没有任何遗产,没有任何遗嘱,赤条条一人来去无碍。他还是遵循一生的信条,不枉花任何的一分钱,人力无法挽回天命!对待自己也是一样。
老效愚的离世,大家并没觉得有什么缺憾。直到村里人感到看病困难、麻烦、花销又大且不再那么便利的时候,人们总是要说上一句:“要是老效愚还活着……”
黑狗是一个人,不是一条狗。黑狗长得的确有点黑,浑身上下只有牙齿和眼珠还有点白色。有一天夜里,邻居家的四妮遇上他,用手电筒一照,当场背过气去。花棵河老中医孔效愚开了好几服中药,才把四妮的魔怔顺过劲儿来。这之后,四妮夜里不敢出门,看见黑锅底就嚷嚷:“黑狗!黑狗!”
黑狗是个孤儿。他爹“黑圈儿”闹饥荒时饿死了。他娘跟别的男人跑了。听说在闯关东的火车上给挤死了。死的时候一遍一遍地叫着黑狗的名字。黑狗那时候才8岁,住在一间破草房里。邻居们可怜他,东家一个窝窝头,西家一块地瓜,糊里糊涂就长大成人了。
长大了,屋破了,顶漏了。破屋子没法住了,黑狗就和老绝户头张四爷——福顺爷搭伙住在村里社养院里。社养院就是生产小队喂养牲畜的地方。白天,黑狗给生产队里放猪,放牛,看坡,晚上就在社养院里给福顺爷做个帮手。铡草,淘草,垫圈,出粪,饮牲畜,喂猪,烧猪食,遛骡子,顺马。跟着福顺爷,黑狗学会了抽旱烟,学会了唱梆子戏小调,长了不少本事。一次,两头驴交欢,黑狗不懂,眼睁睁看着公驴架在了母驴身上。母驴身子骨架小,趔趔趄趄站不住,公驴一次又一次往上爬。母驴鸣叫不已。黑狗不干了,因为他同情弱小者,一手拿起木棍就朝公驴砸去。公驴宁死不屈,不畏强暴,仍然坚定不移地向母驴发起进攻。黑狗无计可施,转头看见土锅台里烧得通红的铁火钩子,拿起来就朝公驴伸出的驴圣刺去。吱的一声,空气里顿时弥漫了驴肉的臊香。公驴不胜其怒,撩起后蹄子就是一脚,正好踢在黑狗的右眉梢,顿时鲜血直流。福顺爷看了哈哈大笑,看着黑狗的裤裆支撑得老高老高,高兴得手舞足蹈,吧嗒着旱烟袋,说,黑狗长大了,黑狗也能配种了。羞得黑狗无地自容。
黑狗长个儿了,渐渐健壮起来。眉目也渐分明。他跟福顺爷学了不少荤腔野调,嗓子不错,能唱很多段子,唱得入板合韵。公社里组织文艺宣传队,把他征调到县里培训。黑狗虽然文化不高,但脑子不笨,一教就会。培训了好几个礼拜,回到村了,黑狗白胖了许多,成了公社里唱现代梆子戏的角儿。福顺爷说,还是唱老戏有滋味。黑狗瞪着白瘆瘆的牛眼,和福顺爷理论起来,说张四爷太腌臜,太落后,太赶不上时代了。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唱那玩意儿。要唱就唱新编的山东梆子样板戏,或《朝阳沟》《红雨》等现代戏。老汉让他抽旱烟,他第一次拒绝了,说是要保护嗓子。黑狗火了,唱啥像啥,装啥像啥,活灵活现,在宣传队里成了文艺骨干。走村串乡到处演出,招惹得许多大姑娘、小媳妇都嘻嘻哈哈戳戏他,夜里时不时做起了实实在在的绮梦。但一看到卸妆后的黑狗,看到他黑得像锅底的本色,大姑娘的心都凉了半截。但黑狗并不在意,依然唱他的戏,依然走村串乡,走到哪唱到哪。在修泗河的大坝上,在狼石岗水库的工地上,在崔庄学大寨现场会上,在县里每年一度的文艺汇演中,都能见到黑狗的身影,都能听到黑狗有板有眼的唱腔。
一个冬天的晚上,黑狗出事了。说是因流氓罪给抓走了。那天傍晚,福顺爷刚喂完牛,温好了剩饭等黑狗回来吃。左等右等不来,福顺爷也就囫囵睡下了。迷迷糊糊中一阵敲门声,福顺爷就看见衣衫不整的黑狗站在寒风中。福顺爷问怎么回事,黑狗不说。一会儿,追逃的几个民兵就窜到社养院,吆喝着把黑狗拿下,带走了。临走时,福顺爷给黑狗卷了一支旱烟,点着了,吸了一口,放在黑狗嘴上,黑狗使劲地吸着。因为黑狗的手被反缚着,根本没法用手去夹抽。借着旱烟亮光,黑狗的脸涨得黑紫黑紫的,像经夜的猪腰子。“黑狗,好好的,四爷等着你回来。”黑狗被人押解着,消失在夜幕中。福顺爷一个人站在寒夜里,站了好长时间。
就此一别,福顺爷再也没有见到黑狗。福顺爷没有活到黑狗穿着西装、提着大包小包返回乡里的那一天。这是后话。
第三天是花棵河集。黑狗被捆绑着游街。用拖拉机拉着,上面站着四五个罪犯,后面是公安和民兵,犯的抢劫、偷盗、流氓、强奸科。黑狗胸前挂的牌子上写着“流氓犯李黑狗”。他把头压得很低很低,像个木偶似的,一动不动。福顺爷因为去外村给生产队里母猪配种,没有见到游街的黑狗。这让他死不瞑目,到死还耿耿于怀。因此常常抽打母猪。“奶奶的,早不发情晚不发情,偏偏逢上花棵河集上发情。让俺也没能见上黑狗一面。”福顺爷从此和那个母猪有仇似的,不好好喂它。
关于黑狗犯事,有好几个版本。其中一个版本是说黑狗在县里集训时,认识了同来集训的县武装部部长的女儿,两个人日久生情,好上了,长年不断。后来部长知道了,死活不愿意认这门亲事。女儿不从,寻死觅活,“生是李家的人,死是李家的鬼。告诉你们吧,我已经有了黑狗的种了。”女儿的决绝犹如吃了秤砣,铁了心。把武装部长气了个半死,设计着把黑狗办了,以绝后患。另一种版本是续集。武装部长为了保住女儿的名声,玩了个偷梁换柱的游戏。经过缜密侦察,在女儿花棵河约会黑狗的地方,将女儿换成别的女人。没等黑狗办事,逮了个正着儿,办了他个流氓罪。这样一来,一是办挺了黑狗,让他永远别再来骚扰。二是女儿这边也好交代。黑狗不是人,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绝了女儿的念想。三呢,也保住了女儿的名声。黑狗耍流氓,耍的女人不是我武装部长的女儿,是别人家的女人。真是妙招啊,一箭三雕。
黑狗出狱是十年以后的事了。回到村里,生产队没了,福顺爷死了,他也被除名了,地也分不上了。村里人可怜他,毕竟是一个村里人,正商量着把靠近火车道旁边的一亩半岭地拨给他种,让他也有碗饭吃。黑狗不语,也不要。他说他不会种地。他真的像一条丧家的野狗似的,成天在村里逛来荡去。村里许多人都躲着他走,生怕招惹了他带来不测。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有人再关心他这样一个多余的人。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黑狗到福顺爷坟上磕了几个头,在姚村火车站坐上火车,一路南下,永远地离开了这片让他伤心透顶的土地。
十几个年头过去了,黑狗渐渐从人们的记忆和话语中蒸发出去。村里的老人们渐渐走了,不再议论起黑狗。年轻一点的人也不知道黑狗何许人也。黑狗连树影也不如,渐远渐湮渐无踪。
一天,村里驶来一辆白色的兰博基尼越野车。车上下来一个身体尚健的中年人。秃顶,右眼眉有一道明显的疤痕,面色黝黑。一进村他就下了车,车子由一个年轻时髦的女人开着。他见人就打招呼,又是递烟,又是问讯,一路寒暄找到一间破屋前。村里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去了,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没有人认识来人是谁。听口音是本村人,但人们一时又记不起来人是谁。还是破屋旁老郎中孔效愚的远房侄子猛然认出,那不就是十几年前离村出走的黑狗吗?
一瓢水浇到油锅里,村里沸腾了。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有胳膊,没腿的,村里的人都争相来看黑狗。
黑狗说,十几年前他一路南下跑到深圳。因为没有身份证,东躲西藏,昼隐夜出。先是给饭馆刷盘子洗碗,后来卖菜送水。干过商贩,跑过运输,贩过衣服,当过泥瓦工。因为嗓子好,在酒吧、夜总会装扮成土得掉渣的北方老汉串过场子,唱过歌。赔过,也赚过。风光过,也蹀躞过。积攒了点钱,买了房,成了家。他现在是深圳一家农商集团的副总,专管在全国求购真正无公害的有机农产品。
黑狗阔了,黑狗场面了。
黑狗在村里只待了两天。他跟村主任商量要把他家已经坍塌的破屋重新盖起来。还是老地基,自然不是原来的样子,要按照他意愿中的样子盖。
一年后,原地基上起了座二层小楼。黑狗再次回到村里。先筑了福顺爷的坟,摆上供,敬了香,烧了纸,然后在小楼里正间,请了福顺爷的牌位,晨香暮纸,恭恭敬敬祭奠了三天。
再后来,黑狗就经常往来于深圳和村里。因为土地流转的缘故,黑狗签下了村里五千亩的良田,用纯农家肥种植各种水果,全部销往深圳。
听说,老武装部长的外孙就在黑狗的农场里打工。别人有鼻子有眼地说,还真有点像黑狗。只有黑狗一个人不知道这事,也不会有人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