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 者

2022-10-29 21:15乔洪涛
山东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德昌桃园桃树

乔洪涛

包西礼

包西礼从去年冬天开始觉得身体不得劲,乏力,发困。冬至那天早晨起来,包西礼扶着门框咳嗽了半天,吐出来一口痰,是红的。他低下头看看,以为是一块枣皮,昨天晚上他媳妇杨改菊蒸了一锅枣卷子,他吃了三个。但咳嗽完了,喉咙里有些发腥,又吐了一口,才看清是血。这两天天冷,他有点感冒,嗓子发干,他觉得应该是喉咙干燥出血,就进屋又喝了一大杯大叶茶。他爱喝大叶茶,一年四季不喝清茶,喝大叶子。一是大叶茶便宜,十块钱一大包,足足有二斤沉;二是大叶茶温和,红彤彤的茶汤,特别解渴。

他种了四亩桃园,年年把他累个半死。幸好今年桃子价格不错,油蟠卖到了五块钱一斤,黄金蜜桃也卖到了四块二。四亩桃园,满打满算,卖了七万多块,除去授粉和套袋时请的人工费,还能落接近六万块,他很知足。女人也很满意,说是今年能把债窟窿糊个差不多,明年年底就能有余钱了。这些债是前些年盖屋时欠下的,五六年了,债还没有还完。幸亏欠的不是别人的,是她妹妹家的,她妹妹做收购桃生意,做得很大,比她种桃赚得多。妹妹虽然不是外人,但利息该给得给,除了利息,逢年过节还得备了厚礼多去走动。以前的时候,妹妹来看她多,这几年欠妹妹家的钱,就是她看妹妹多了。妹妹家也是忙,两个孩子都还不大,生意还这么忙,她心里替她开脱。

杨改菊腰椎不好,忙着的时候还能撑着,这一闲下来,越发疼得厉害。包西礼带着她到镇医院看过,拍了片,医生让多休息,别劳累,但这样的话对庄稼人来说等于没说。后来,包西礼带她到柳树头村中医柳长生那里去针灸,针灸了几次,效果还不错,又包了几服中药,每天熬了喝下,腰椎疼得轻了,也就没再去。那中药实在是难喝,还很贵,杨改菊不愿意去了,说歇一冬天就好了。冬至前一天晚上,儿子打电话说要回来。杨改菊问他是都回来,还是自己回来?儿子说都回来,睿睿要吃枣卷子,红霞也正好休班,回来吃水饺。在这里,冬至要吃水饺,不吃水饺耳朵就会冻掉。杨改菊问,吃啥馅的?儿子说,羊肉萝卜馅和猪肉韭菜馅的。杨改菊放下电话给包西礼说,明天早上你去建才家割二斤羊肉。包西礼没说话,觉得身上冷,就捅了捅炉子,上炕睡了。

喝了一会早茶,包西礼去街上割羊肉。冰箱里还有猪肉,化了冻就行。猪肉还是闺女前几天来的时候割的,一割割了一大块,杨改菊嫌她割得多,闺女说,娘你冬天没事包水饺吃,你看你和我爹瘦的!杨改菊想掉眼泪,心里想还是闺女贴心。对门的边庆东,三个儿子,都结婚分家另过了,谁见过年头到年尾给他老子割过一回肉吃!儿子盖房子买车结婚,老两口被榨得干干的,如今欠下二十多万的外债,恐怕到死也还不完。

谁养儿子谁命苦!村上的妇女聚在一起,最爱说的就是这个话题。有闺女的都享福,谁儿子多谁是苦命人。不仅啥都给他,娶了媳妇还娶一个“仇敌”回来,谁谁谁被儿子媳妇骂了,谁谁谁去城里给儿子看孩子不让吃饱光吃白眼,谁谁谁没看好孙子摔了又被儿媳妇扇了耳光……杨改菊心有同感,但她不说,听一会就悄悄回家了,坐在家里抹眼泪。他儿子在县城上班,儿媳妇也是上班的。结了婚去儿子家里一共没有三次,每一次都是一肚子气回来。坐月子的时候,让她去伺候月子,但又啥都不让她伸手,干啥都被嫌,不干更被嫌。硬生生逼她掏出来六千块钱请了月嫂,她陪着月嫂看了半个月,实在受不了了,回家来病了一场。儿媳妇娘家是县城的,父母也都退休,孙子由他们带,不让回来也不让见。逢年过节见一次,就是伸手要钱。岳父母带孩子倒也可以,但家庭矛盾却也是一路上升。儿媳妇说耽误了她妈跳广场舞,耽误了她妈单位返聘,她得拿钱。去年卖了桃子,钱刚到手,儿媳妇回来了,说是得给孙子买钢琴,要走了两万块。儿子是个受气包,在儿媳妇面前抬不起头来,包西礼气得翻白眼,也不敢发作。也不是没发作过,发作了的结果是给人家赔礼道歉。包洗礼就觉得一股子气在身体里冲撞,胃里聚了一个疙瘩,生一回气就好几天吃不下饭去。

今年的桃都卖给了镇上的蜜桃收购点,钱还没到手,包西礼心里有点忐忑。他不怕收购点赖账,他怕儿子和儿媳妇回来。两口子不断地回家要钱花。一会装修房子,一会换车子,晚给一会就上脸子,包西礼一辈子不吃气,可在儿子这里算是没招了。孙子包睿回来,包西礼还是很高兴。虽然爷孙俩见面不多,但血浓于水。孙子回来就跟在爷爷身后,像个小尾巴。包西礼领着他去街上玩,哪里人多往哪里去。冬天没事,都闲着在街里站着聊天,看见包西礼带着孙子出来,都夸小家伙帅,机灵。包西礼心里高兴,就会笑起来。他面相老,有抬头纹,头发又白了不少,四十多岁看上去像六十岁。笑起来脸上皱纹更多,眼更小,但大家都看出来那是在笑。包西礼平时不苟言笑,带儿子也不笑,他这一辈子只是带孙子的时候笑得最多。村上人都过来逗小孩,说:“你姓啥?这个老头是谁?看他穿得破破烂烂,你不嫌他脏?”包睿四岁的年纪,心眼不少,看着他们骨碌骨碌转转眼睛说:“我姓包,这是我爷爷。我爷爷疼我,一点也不脏,你才脏呢!”大家就都笑起来,说:“哟哟哟,老包行,没白疼孙子。”有妇女坏笑着说:“你妈回来没?你妈和你爸在家里谁当家?”包睿听着不像好话,白她一眼,说:“我听不懂!”一只小狗跑过来,包睿害怕了,往包西礼怀里钻,说:“爷爷抱睿睿,爷爷抱睿睿。”包西礼就一把把包睿抱在怀里,一脚把狗踢得老远,说:“去!谁家小癞狗,别吓唬小孩儿!”包睿虽然才四岁,可不轻,包西礼一抱一踢,身子一晃,觉得脚下发飘,又忍不住咳嗽了一下,吐了一口痰。那痰红红的,吐在路边的土埂上,包西礼看了一眼,皱了下眉,悄悄过去用脚把痰碾了。儿媳妇就从家里出来,也不和人打招呼,就站在胡同口喊:“包睿,包睿!回家了!回家了!”包西礼扭头看了一眼,没说话,把包睿放下,包睿拉着他的手要回家,包西礼说:“睿睿先回,我去趟村东。”包睿回家了,儿媳妇扯了孙子的手,一边走一边说着什么。包西礼轻轻叹了口气,低下头没说话,往村东去了。村东有一家超市,刘建民开的,里面有很多小孩爱吃的东西。

包西礼买了一大包东西,旺仔牛奶、雪饼、果冻、辣条……用方便袋提着,买的时候专门看了保质期,啥都要的最好的。回家掏出来给孙子,孙子跑过来高兴地说:“谢谢爷爷”。儿媳妇在看手机,斜了一眼,又斜了一眼。包睿让给他撕开要吃辣条,包西礼看见儿子看了一眼儿媳妇,又看了他一眼。但他装作没看见,撕开了递给包睿。包睿刚要吃,儿媳妇一个箭步过来,夺下辣条扔到垃圾桶里,说:“包睿,妈妈怎么给你说的来?不准吃垃圾食品!”包西礼怔了一会,推开门往院子里走。到院子里拿了把镰刀往门外走,杨改菊在下水饺,水饺一个个饱满滚圆,在沸水里浮了起来,她用笊篱搅了搅,捞上来一个摁了摁,水饺的皮落下去又鼓上来,一股香气弥漫在冬至的小院里。她隔着窗户喊:“吃饭了,水饺熟了,你干啥去?”包西礼没回头,闷声闷气地说了句:“我去桃园给羊割把干草,你们先吃。”

包西礼那天先去了桃园,但是没割草。他在桃园里走了一圈,抽了根烟,咳嗽了一会,又吐了两口红痰。停了一会,他觉得身上发冷,就走着去村口怀民卫生室拿了两盒感冒药。朱怀民用听诊器听了听他的呼吸,说有点气管炎,又开了点消炎药。这期间电话响了一回,是儿子打来的,他摁死没接。从卫生室出来,他又翻上大堤,到黄河边站了一会。今年冬天水不小,远处的浮桥若隐若现,黄色的河水平静地朝东边流去。他想起来有一年,他和杨改菊去东营黄河入海口盐碱地种棉花的事儿,那时候他才四十岁,两个人承包了一百多亩地,种了三年,爬着跪着伺候一百多亩棉花,赚了十五万块钱,回来给儿子盖了个房子。可后来儿子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回县城工作,在县城买了房子,村里盖的这所房子就空在那里了。那片棉花地就在黄河入海口附近,夏天他就在地头上的小河汊里洗澡,那黄河水很清。

那天下午,他很晚才回家。回到家的时候,儿子和儿媳妇、孙子都走了。杨改菊骂他,嫌他置气,只管自己跑出去,也不顾孩子们回来脸上不好看。包西礼没说话,坐下来吃水饺,水饺凉了,剩下好几盘。他咬一口,是韭菜猪肉馅的;又夹起一个,咬一口,羊肉萝卜馅的。他吃得口很大,一口一个,一个一口,囫囵咀嚼着,低着头,杨改菊要给他煎煎,他摆摆手,低着头只管吃。几滴泪落下来。落到水饺上,他一块咽下去,咸咸的。

第二年春天,包西礼瘦得只剩下了一层皮。儿子包军开车拉着去省城检查一遍,又拉回来了,准备在县医院做化疗。包西礼一天没说话,下了高速,说要先回趟老家。包军叹口气,车子拐进开往老家的沿河路。快到村头时,经过他家的桃园,包西礼要去桃园看看。包军停车,站在那里抽烟,包西礼脚步有些踉跄。抽了支烟,包军又接了个电话,电话是媳妇打来的,问他这么晚回来没有,说她要加班,包睿幼儿园放学没人接。包军说回来了,在老家,马上回城。他摁死电话朝桃园里看,桃园里桃花正开着。桃花是粉红色的,桃树是黑色的,桃花开起来很好看。天还有点冷,他把围巾拉了拉。

爹,行了吧?回家吧?他朝桃园里喊。他看见他爹包西礼站在东南角的桃树下,抬着头看花。

包西礼没搭腔。还是那么站着。包军就有些躁,说,看啥看,要不是这几亩桃园,能累出病来?改天我回来都砍了,栽杨树。杨树不用管理,省事。

邻居二葵家地里也是桃树,听见包军说话,从桃树林钻了出来,他一只手拿着个玻璃瓶子,里面是花粉;另一只手拿了一支毛笔,正蘸了花粉给桃树授粉。

包军你爹回来了?啥样?二葵问。

唉,晚期……回来住院化疗……包军叹口气。

唉,自从种了桃园,咱村上得孬病的多……你这桃园不想种了?要砍?二葵问。

这还咋种?谁种?不如砍了种杨树。包军说。

你没打算承包出去?你要想承包你给我说声……二葵笑了笑,牙齿挺白,他不抽烟。

再说吧。包军有些着急,喊,爹,走了。

包西礼还是一动不动,包军有些慌了,说,爹,爹,你——他跑过去。二葵也跑过去了。

包西礼在桃树上挂着,包军一下子瘫在地上,二葵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又把外面的新羽绒服脱了,才去抱包西礼,抱住了包西礼往上耸,说,包军,快解绳子,快解绳子。

包西礼死了之后,二葵没承包这片桃园,他说他怕闹鬼。杨改菊先是去包军家住了半个月,半个月瘦了七八斤,和儿媳妇生了一回气,回来又去闺女家住了一段时间。这片桃园呢,杨改菊也不种了,他找人把桃树砍了,种上了杨树。

那一大片桃树枝和桃树根堆在地头上,卖给了前村上的桃木加工厂。那个加工厂生产桃木剑,还生产桃佛珠,据说,桃木可以辟邪,也能避鬼。

杨改菊啥都不要,她只从那棵老桃树上砍了一根桃枝,让加工厂给磨了磨,上了漆,做了手杖。最近这一段时间,她的腰椎病越发严重了,不仅腰椎,一条腿也疼得厉害了,看来以后离不开拐杖了,她先预备着。

让她庆幸的是,包西礼走前他们还完了她妹妹家的债窟窿。每当想起这件事来,她就觉得包西礼虽然撇下她一个人独自走了,但这一辈做事还不算太离谱。

她很后怕,每次想到要是包西礼没还上债就走了,那可真就把她坑了。

田德昌

田德昌是村上最早在田里种桃树的人,他脑子活。别人地里都还种玉米种花生的时候,他就在一年的春天把地里全栽上了桃树。桃树苗很小,筷子一般粗细,一米来高,是他从战友那里弄来的。他战友在肥城,肥城种桃的很多。有一年他们战友在肥城聚会,他去战友的桃园里一看,眼睛就直了。战友喝得脸红脖子粗,给他算账——

一亩地能栽100棵桃树,一棵桃树3年后坐果,到成年桃树后一年可以结180-200个桃子。一般说来,一个桃子能长到2两半,4个桃子就是一斤。一斤桃子最低卖3块钱,一棵树就能卖150元,那1亩地呢?那你家里有5亩地呢?你想想,一年下来能挣多少钱?你再算算,你种玉米能收多少钱?你种花生能收多少钱?

田德昌脑子不笨,这笔账口算就能算出来。那个时候,一块钱都能掰着花,家里有一千块钱就算是富裕户了,谁敢想一年成个万元户?看看战友财大气粗的样子,还有战友家五间带厦的大瓦房,气派的大门,屋里冰箱、电视一应俱全,田德昌很心动。不光是心动,当时就下了决心了。但田德昌觉得种桃树肯定和种庄稼不一样,种桃树得需要技术,就央求战友去给他做指导。战友满口答应,后来,果真去了好几趟。手把手教他如何种苗,如何施肥,如何剪枝……

田德昌种桃树的前三年,村上人看不懂,笑话他。三年不收颗粒,那地白白空着能让人心疼死。田德昌却不当回事,他家里做着小买卖,卖化肥农药。另外,还开了个小加油站,给汽车和农用车加油。他家的油便宜,也没有加油枪,他就用皮管子从油桶里用嘴吸,那几年,他嘴里老是有股柴油味。等灌满一筲就提到磅上去过秤。他挺实在,不坑人,油够数,也不掺水,慢慢的加油成了主业,后来完善了手续,添加了设备,发展成了正规的加油站。现在回想起来,他很后怕,那油桶在房间里排着,也没有消防设施,来加油的司机还都爱叼着烟卷,这么多年竟然没爆了,也真是奇迹。

三年之后,桃树长得锨把一样粗,开了花。田德昌留下老婆守着门市,带着三个女儿进了桃园。孩子们读完初中就不上了,都不是读书的料,不上就不上,随她们的愿。女儿上学不行,眼里却有活,啥都帮着干。田德昌黑白长在桃园里,五亩桃园第一年卖了八千元,田德昌发财了。村上人见钱眼红,第二年上,村里的庄稼地少了一半,第三个年头,这个村的所有好地基本都成了桃园了。

田德昌桃子获得过全国金奖。那一年,全国赛桃会在肥城举行,战友邀请他带着桃去参赛。他这人细发,干啥都比别人干得好。他带去的是“红冠”,一款水蜜桃。这款桃子颜色鲜艳,糖分大,甜,口感好。等桃子熟了,又软又香,薄皮上撕个小口子用嘴一吮,差不多就可以把半个桃子吸进去;再一吮,就剩下一张桃皮和一个桃核了。这个水蜜桃出人意料地在那届赛桃会上获了金奖,获金奖的有七八人,他是其中一个。距离第一名获封“桃王”称号仅一步之遥。

获了金奖,桃的价格就不一样,比一般的要贵。桃贩子跟着他来了,把他家的桃全收购走了,比村上其他人家的一斤贵了一块钱。他捧着奖杯,带着证书回来,就把奖杯放在了门市的柜台上,把证书镶了镜框挂在了门脸上。他这样做也不全是因了虚荣,他有他的想法,因为不久大家就看到他商店外墙上挂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田德昌蜜桃收购点”。

他开起了收购点,桃贩子就不来了,他就成了本地的桃贩子。贩桃比种桃挣钱,收购完了,一个电话雇上两辆大卡,连夜就往外拉。那时候肥城的桃主要是运上海,他搭上了线,加进了外输队伍,村上的桃就通过他源源不断地运到上海超市里去了。他跟着跑过两趟车,回来感受很深。

“阿拉就喜欢崮山的桃子,甜得腻!”他学着上海人说话,大家都笑起来。

田德昌还干过一年村主任。那一年村上换届,把他选上了。他并不热心这个,只一心想做买卖。但选上了他就顺理成章地干了。只是干了一年他就不干了,“赔本的买卖”,他说,“乡里那些干部都太能喝太能吃,家里的小公鸡都吃没了,母鸡也吃了好几只!”那几年,吃喝风还流行着,几乎每天都有这样那样的干部来村上喝酒吃饭,以前都在老支书家吃,支书病了之后,就转移到他家来了。当然,有时候也去饭店,但总的说来在家里吃的次数更多。那些干部也不太讲究,只要有肉吃、有酒喝,好点差点的菜和酒也不在乎。田德昌没事的时候坐在堂屋里往院子里看,院子里厕所墙根外面,始终都有一堆绿瓶子白瓶子,收废品的每次来都在他家门口转着圈喊。

田德昌不抽烟,但酒量可以,他陪着他们喝,每次都在一斤以上。怪不得老支书生病了,田德昌清醒的时候想,他陪喝了一年,脑子就开始断片,后来就害怕了。

第二年,他找个理由,辞职不干了。田德昌厉害就厉害在这里,啥事只要想明白,他能当机立断,不拖泥带水。种桃的时候是,开商店的时候是,干村主任是,辞职村主任也是。

这几年,田德昌的蜜桃收购点又升级了,成了合作社。他的桃园都租给了别人,只留下了半亩。这半亩他和老伴亲自种,用老法儿种。别人家的桃园里,都是用化肥,那化肥差不多都是从他家买的,他却不用化肥。他用土肥。刘建民家里有养猪场,他去买他的猪粪。到了夏天,他桃园里就老是一股热烘烘的臭猪粪味儿,但那树上的水蜜桃却甜得很,不仅甜,还香得很。他也不再用毒性农药了,有点蚜虫就有点蚜虫去,这样坐果率虽然低了,但桃子吃得放心。膨化剂是早不用了,桃子个头明显小了,却结实了,脆度弱了,但没了激素,口感却更细腻。不用打农药,就不用套袋子了,不套袋子,日照时间长,阳光充足,桃子就颜色深,红彤彤成了深红、紫红,不像那些摘了袋子惨白白的,仅照射四五天变一下色就上市了的桃子。这半亩桃成了他的“私家桃”,不出售,不外卖,只给家人、孩子、朋友、亲戚吃,再就是熟透了之后会装几个小箱子给亲戚朋友和关系较好的领导送去。县镇领导都住在城里小区里,这件事都是他亲自去,像走亲戚,送桃就是送桃,却绝不会在里面夹带购物卡,大家就都夸老田这人实在。

合作社越办越大,不仅他们村,崮山镇好多村上的农户都加进来,入了股,规模越来越大,资产越来越多。他成了农民企业家,特别是筹资建了全县第一个水果冷藏库之后,他更成了县里的先进典型。市里、省里的电视台和报社都来采访过他,有一年还被评为市级“劳动模范”人物,这让田德昌在方圆几十里甚至全县都成了成功人士的代名词。但他有了钱,并不吝啬,给村里修路、捐助学校,逢年过节慰问孤寡老人,送红包,送大米,他都舍得。

要没有后来那件事,田德昌就很完美了。那件事田德昌大意了。田德昌大意是因为喝醉了一次酒,那次他说去外地参加赛桃会,走了好几天,回来的时候喝多了,躺在床上吐酒。那次真喝得不少,酒从鼻子里往外窜,把床和被子都弄湿了。田德昌的老婆一边骂一边给他脱衣服。快脱完衣服的时候,他老婆就愣住了。她看见老田那天是穿了一个花裤衩回来的,很洋气,而且不光穿了花裤衩,身上特别是脖子上还紫一块青一块的。

他老婆是过来人,先是愣了半天,最后一巴掌把老田扇醒,老田癔癔症症看着她。

老田,你个王八羔子!

啊?田德昌酒醒了,我,我……咋回事?

你说你是咋回事?你的花裤衩哪里来的!你说,你个王八羔子……

老田的老婆很厉害,老田这一辈子都怕她。老田低头一看,脑子“轰”地一懵,就晕了过去。

田德昌心脏病犯了。

他老婆开始以为他装,乱抓乱打了一顿,扔下他就回了娘家,那是个烈性子的女人,这一次她决心非要和他离婚了不可。

脾气大了,往往来得快去得也快。当天晚上气就消了差不多,老田那里却没啥动静,她有点担心,给她大女儿打电话让她去看看。三个女儿成家后,老二、老三都住在县城里,只有老大在镇上和丈夫开了个饭店。

再等到女儿打电话过来的时候,老田已经被救护车拉走,躺在了医院太平间里。临死,老田还穿着一个花裤衩,这事就成了一个笑料。

更麻烦的事还没有完,老田死后的第二天,举行丧礼。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到齐了,这时从县城方向来了一辆红色的小轿车,等进了村,车子停在“田德昌蜜桃合作社”门口,小车上下来了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妇人和两个文了身的小伙子,那妇人手里牵着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儿。男孩儿还小,手里拿着玩具枪,但头上却缠了一条孝带,走起路来,风一吹,带子飘飘扬扬,像打擂的小武生。

那一天,看见的人都惊呆了,他们就那样瞪着眼,张着嘴,只等那妇人走近了,拧了一把小男孩,男孩对着田德昌的遗像“哇”地一声哭起了爸爸,村上的人才都像鲇鱼一样,“啊”地吐出一口气来。

大家再看田德昌的遗像,照片上的田德昌竟然羞得紧紧闭上了眼睛。

来庆山

天热得下火,桃园里的桃树叶子都卷了起来,地上的土块也开裂了。来庆山把汗衫脱了,一拧一把汗,他把汗滴到开裂口子的桃树底下去。这棵桃树四年了,树冠铺展开来,有好几个平方,枝条上挂了足足有二百多个桃纽子。

来庆山黑瘦黑瘦的,眼很大,但有些浑浊。这两年他头发差不多全白了,五年前,他还是满头黑发。他剃的是平头,这样白发显得少点,他倒不是很在乎自己的形象,主要是他小儿子还没结婚,他不敢显老。他有三个孩子,老大是闺女,出嫁到了镇上,开了个早餐店,卖蒸包、油条、豆汁、豆脑。他去镇上赶集卖桃,总是先挑一兜子好桃给闺女送去,中午的时候,闺女就喊他来店里吃饭,替他看一会摊子;更多的时候,闺女用方便袋盛着一碗豆脑,豆脑里放好了芫荽、醋和酱料,另一个塑料袋里提着三个肉包子或者四五根油条给他送去。旁边赶集的就都羡慕他,羡慕他有个闺女在集上,“还是闺女好,会疼人,这才是小棉袄呢!”他就咧咧嘴,不说话。因为那个时候,他一心只想要个儿子。生了闺女,为了躲计划生育,他和老伴逃到了东北。在那里又生了一个闺女,送了人。第二年再怀孕,生下了儿子,他才带着老婆孩子回来了。小时候闺女寄养在奶奶家,他照顾并不多,所以,闺女老是给他送饭,他有些过意不去。除了大闺女和在东北生的大儿子来财,回来又见缝插针生了一个,还是儿子,叫来权。有了两个儿子,他觉得腰杆挺直了不少。

大儿子是五年前结的婚,老两口把全部家当花出去,加上大儿子自己打工挣的十几万,好歹盖了新屋,算是完成了一件任务。后来算算账,欠了七万块外债。来庆山就又承包了三亩桃园,加上自己家的,有七亩多了。但桃子行情不稳,一年丰收一年歉收,好多年下来,才还清债,手里没落几个存款。小儿子来权学习不用功,高考考了高职,两年后毕业没找到工作。跟着别人出门打工不出力,被辞退了几次。回来在家里也不干活,每天骑着摩托挂着耳机和一伙子二痞鬼混,去年好歹进了镇上的板皮厂,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挣的不够花的。来庆山两口子就有些后悔,觉得养了个祖宗,但后悔已经没有用了,还得勉力支撑,挣点钱,给他娶个媳妇,分家由他自己折腾去。

去年相亲相了一个,两口子开始都没相中,女的是个离过婚的。虽然没孩子,女方大五六岁。但分析形势之后,他觉得这个能同意嫁给来权已是谢天谢地了,因为他知道他家的小子不是个好东西。本来来权不同意见面,但拗不过两口子嘟囔,硬着头皮见了一面,没想到第一次见面,两人就睡了。女的很主动,是过来人,离婚一年多了。干柴烈火,来权知道了女人身体是个好东西,离不开那女的了,就同意了婚事。老两口夜里叹气,觉得吃了亏,叹了几天,又想过来,觉得机不可失,于是想抓紧给他把婚事办了。但没想到,女方是个老油条,睡觉归睡觉,程序不能少。彩礼要六万,房子也得有,车子实在买不起,来庆山要打欠条。房子是盖不起了,央求中间人调解,好歹同意了用他家老房子结婚,但得好好装修。还提了一条,结婚后来庆山两口子得搬出去,不能在这里住了。这一点有点不讲道理,但现在都这样,来庆山就找了边强。边强家有一处老宅子,父母死了之后好几年没人住了,就在村口上,来庆山就想搬过去借住一段时间。等过了年,手头宽裕一点,就在桃园里盖两间老年房算了。本来还想着给边强一点房租,但边强很大方,说啥也不要,来庆山就很感动,嘟囔着儿子不如外人。其实,边强也不是外人,和他家有点亲戚,边强的媳妇和来庆山的媳妇娘家是一个村,两个女人还是没出五服的堂姊妹。

来庆山就提了两瓶酒,又买了一箱牛奶,给边强送去。下午三四点,边强在家睡觉,媳妇回娘家了。看见来庆山过来,硬是留下喝酒。两个人就喝了一回,两瓶酒差不多都喝了,就都喝醉了。边强就说了真话,说是那时候很喜欢他家的大闺女来娟,后来来娟嫁到了镇上,他有些失落,但看着来娟过得不错,也就罢了念头。来庆山喝多了发困,并没听清楚边强说的啥,只是搂着肩膀,说边强小兄弟够意思。到了天黑,边强媳妇回来,看见他俩喝酒,就说,人家都用车去山下湖里拉水浇桃园哩,你俩倒好,在这里喝酒,天不下雨,那桃今年是没指望了。

两个人清醒了不少,就说,明天去把山上那口大井挖挖、淘淘,然后用柴油机架上水泵抽水,那井里有口泉,控上两天,也够他两家浇几亩的了。边强媳妇说,那井在人家彭小华地里,要挖井你们给人家小华说声,或者你们三个一块挖。

边强觉得有道理,就说,这事你别管了,我们明天弄好行了吧?来庆山觉得天不早了,站起来回家,脚步有些踉跄,但是心里舒坦,路上还唱了一段小戏。

边强家里有三亩桃园,种的是黄金桃。这是新品种,好看,个头大,桃子成熟了金黄金黄的颜色,像黄金,价格比一般的桃要贵。边强平时跑出租,并不全指望这三亩桃园,日子过得还算可以。

虽然如此,看到桃园里桃树旱得冒烟,边强两口子,特别是边强的媳妇小杨还是心疼得霍霍的。这一片桃园是一片山地,在岱崮南坡上,朝阳,光照好,结出来的蜜桃格外鲜艳,口感也好。邻地的彭小华,年轻,能钻研,他家桃园里产的“突围”红桃获得过全国赛桃大会金奖,被封过“桃王”。那枚桃王个头很大,颜色亮丽,重达一斤半。后来,这个桃子被安徽的经销商买走了,竞拍价,5000元。这真是一个天价。彭小华就是从那一年火起来的。村上来了第一书记,搞网络培训,边强的媳妇小杨和彭小华都去参加了学习。学习完了,彭小华就开了网店,专门卖桃,店名叫“岱崮蜜桃”。岱崮地处沂蒙山腹地,因为被命名世界第五大地貌地形“岱崮地貌”而出名,知名度很高,所以,岱崮蜜桃小店开得很好。第一年彭小华预售蜜桃,卖出了十多万斤,自己家的桃子不够,他就和村上其他种桃大户签了合同,但他只要品相好口感好的蜜桃,差些的多少钱也不要,这就保证了小店的口碑,于是越做越好。

小杨也注册了网店,但是经营得不好。带货直播需要口才,小杨有些害羞,总是放不开,后来,也就不再做电商了。她就加入了彭小华蜜桃合作社,把蜜桃交给彭小华代销。这样利润小了点,但轻快,省心,年底还能有一部分分红,也算不错。来庆山桃园多,桃子产量大,但是桃子品种有些陈旧,因为管理不过来,桃子质量一般,所以每年卖给彭小华之后,还会剩下不少。剩下的这些他就自己去镇上售卖,赶集摆摊,再差一些的就批发给县里的罐头厂,那价格就更低了。

天旱得厉害,天气预报显示十天半月还下不来大雨。边强到果园里,撕开两个袋子看了看,那小毛桃委委屈屈地像个受气的小媳妇,干巴巴,一点也不水灵。往年这个时候,要是雨水充足,小蜜桃早比鸡蛋都大了,如今看起来,还像个鸽子蛋似的。这样下去,别说长成水蜜桃了,就是小毛桃也难说。山下有一个湖,今年湖水也浅,旱得只剩下了一个湖底,但好歹架上柴油机还能抽水浇一阵。但山上这些地就难办了,距离湖太远,抽不上来。半山腰那个大井,水也干得见了底。这是山泉出来的,也收集些雨水,往年总有半井水可以急用,今年大旱,井都干了。

边强第二天本来打算和来庆山、彭小华一块淘井,挖泉,但早晨接了个电话,要他跑一趟车。是二桂的爹摔断了腿,动了手术,需要去县医院换药、取钢钉。边强本来不想去,可二桂是他小时候的伙伴,二桂爹是堂叔,他不好意思不去。就给来庆山和彭小华说了一声,让他俩先挖着,他尽快回来。还告诉他俩,中午他买羊汤回来,请他俩喝羊汤,就别回家吃饭了。他俩答应了,让他放心去,估计这挖井的活儿,一时半会也完不成,回来肯定有他干的活儿。

那口井在彭小华地里,当年是彭小华的爷爷干支部书记的时候挖的。因为占地面积不小,别人不让挖,彭小华的爷爷就做出了奉献,把井挖在了自己地里。那口井不小,直径有三米多,深十几米,形成了一个小蓄水池。平日里一年四季都有水汪着,但后来用得少,好多年没淘,井就越来越浅,今年干旱,泉水也像断了流,又没有雨水,如今早就干了。但只要挖一挖,淘一淘,等一等,估计还可以出水,也能解燃眉之急。

下井前,彭小华的爹也来了。他腿脚不好,不能干重活,但是他讲究。他用簸箕端来了三碗供品,还拿来了一挂鞭炮,一炷香。他说当年挖这口井挖出泉水的时候,挖出来一条小蛇,阴阳先生说这里是龙脉,轻易不能动土,所以,他害怕出事,就想动工前烧炷香,放挂鞭炮,别悄没声地就动土,惹恼了龙王。

彭小华不信这个,笑话他封建迷信。来庆山倒是没拒绝,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也得表示表示。说完他去刘建民的超市里买了三刀火纸,提过来,烧香的时候一块烧了。今年,这个井能不能挖出水来,关系到他家的未来。要是桃子丰收,他就能把彩礼凑齐,把屋子翻盖、装修,小儿子就能把媳妇娶上;要是桃子绝产,今年抓不到钱,这门亲事闹不好就得黄了。

啥都准备好了,鞭炮也放了,来庆山和彭小华带了镢头、铁锨就下去了。他俩在井上边沿上架了一个滑轮,挖了土可以用滑轮把土筐拉上去。来庆山的老婆和边强的老婆在上面接着,把土倒了再放下来。彭小华的对象是村上幼儿园教师,没空来,大家也不觉得亏,因为这井本来就是人家彭小华地里的。但边强的老婆小杨干活格外卖力,因为她家边强上午又跑车去了,她有点不好意思。加上她年轻,倒土的事儿她抢着干。来庆山老婆闲着也不好意思,就跑回家去烧开水,到家里小儿子来权躺在床上打游戏,她骂他是头猪崽子,要他去地里帮忙。来权翻个身说,我不去,那样的活我干不了!那你能干啥?打游戏能当饭吃?来庆山老婆说。来权顶了一句,不吃就不吃,中午别做我的饭!气得来庆山老婆提了开水拿了一摞碗就走了。

用镢头和铁锨挖土效率不高,一上午才提出来十几筐土。但总算找到了泉眼,清理了出来,泉水像一根筷子样粗细往外涌,这就好了。中午十二点多,边强从城里赶回来,说是挂号费了些事,自己急得不行,回来招呼他俩上来吃饭。他买了一锅羊肉汤,还带了瓶二锅头,三个人洗了把手爬上来,坐在桃树底下一人喝了两碗羊汤,泡了三个馍,又喝了三两白酒。让来庆山家的也一块吃点,她不吃,说家里还有个懒虫,得回去当祖宗伺候,走了。三个男人歇息了一会,跳下去继续挖。可能是吃了羊肉有了力气,光脊梁晒得黑黝黝的滚下来不少汗珠,不一会工夫就挖了一大堆沙石土块。那泉水似乎更大了,中午涌出来一拃多高,三个人都很高兴,抡起镢头来格外有劲。

井越挖越深,水越涌越多,大家都高兴着,那镢头挥得也更带劲了。

突然,“哗啦”一声,那井就塌了。

井上的人就慌了,“哇哇”叫着去喊人。天正热,哪里有人?等来了人挖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半晌,土里的三个人都脸色酱紫,没了呼吸。救护车也来了,呼天抢地中抬上去,拉进了太平间。

当天晚上,一阵响雷滚过,一阵瓢泼大雨紧跟着落下来。雨来得快,却走得慢,第二天又下了一天。那井彻底坍塌,沙石实实地埋了,桃园里的土地喝足了水,踩上去泥泞陷脚。桃树的叶子舒展开来,绿油油地伸展着,蜜桃水灵灵地挂在枝上,真稠啊!

大雨停了之后,三个人埋进了各自的祖坟。全村人哭了一场,唏嘘了一场,日子又回到平静。只有三个女人躺在床上起不来,眼睛肿得像是铃铛。

来权脱了白布孝衣,在屋里愣了一会,走出屋来。他在院墙根拿了一把锄头,掂了掂,扛在肩上朝门外走去。

“你去哪里?”女人透过窗户,虚弱地问。

“去桃园看看。”来权没有扭头,径直推开大门,朝山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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