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诚
一
莫怕莫怕,你听我说呀,我长成这个样子也不是我的错,都是被气的。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当年上奈何桥,在河边照了照,自己都吓得喊了一声“鬼呀”!孟婆在河对岸看到了,豁着个牙笑得奶子都抖到肩膀上了。到了阎王殿,阎王爷看了看生死簿上的照片,再看了看我,没忍住笑,漏了一记大屁,那叫一个响,还真是神仙放屁——不同凡响!牛头马面在下面捂着鼻子也乐开了花,“原来世间还有比我等还不上相的怪物啊”!
莫怕莫怕,我不是来吓唬你的,就是吓唬你对我也没啥好处啊!现在可是市场经济,讲究的是双赢!损人不利鬼的事我可不会干。你想想是不是?要我说都怪孟老婆子,光顾着笑,碗里的汤洒出来了都不晓得,我喝的时候碗都见底了。所以我什么都记得的,阳世间的一切我都记得。
我心里苦焦啊!
二
我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你是我朋友李老三的孩子,你现在在西安上班,是个文化部门,一个月挣不了几个钱,你结婚了,你媳妇儿也在西安上班,我说的对不对?对了嘛,你看看你怕啥,我又不会伤害你。我晓得你最近很清闲,想写点东西,但是又不知道写点啥子才好,你就在想能不能从家乡熟悉的人啊事啊入手,看看,又让我说着了。莫怕莫怕,你坐好,你这个茶是不是老家产的,给我泡一碗嘛!一点都没变,除了比以前胖了,你一点都没变,你记不记得,你还到我家里吃过饭的?
想起来了吧?对头,我就是你刘干爸,你爷跟我爸是拜了把子,认了兄弟的,你爸管我叫“干哥”。唉,怎么说呢,李老三肯定跟你说起过,我这一辈子是够失败的,可是我觉得这些经历太适合你写小说了,不信你就试试,试试吧!你要实在不想听就算了,我去找陈忠实莫言刘震云苏童叶兆言,他们肯定感兴趣。
我大名叫刘登科,民国三十五年的,民国你晓得吧,就是一九四七年生的。我成分不好,我是地主出身。当年有个顺口溜,“王半河,蒋半边,刘家占了个山尖尖”。王赐福你认不认识?他爷一辈的把我们这个地方顺着河划了一条线,河北边全是他们家的。蒋松鹤你熟悉,他爷一辈的占了河的南边。我们刘家就占了这条河最上游的一片。我晓得现在早就不兴谈出身了,可是我们那个时候讲,这个出身害了我一辈子啊。
四岁的时候我们家土地被政府没收了,没收就没收吧,还把我家祖宅分给了几个穷佃户。你不晓得这个房子一分,我们家八口人就被挤到两间偏房,正房让杨老大这个穷得鞋都买不起的人住了。我那会儿小,不懂,觉得跟杨老大这群人的娃娃一起还好耍,可是到了懂事的时候我就不平了。凭啥我们家的大房子就得分给这些穷鬼住,凭啥我们的上百亩良田到最后两亩都剩不下,这是我爷爷一辈省吃俭用攒下的家底,又没偷又没抢又没拐,啥叫剥削我不懂,也不想懂,那是杨老大他爸他爷一辈的人懒骨头不争气没本事攒不下这些家底,打土豪分田地分的是我爷我爸的血汗呐,我就是想不通,我就是气哄哄,我就是要歪着眼睛恨他们,看他们是怎么好意思分我家的房分我家的田分我家的地,不要脸,呸,不要他妈的×脸。你看看我右边的眼睛是不是歪的,是不是?这就是那个时候气的。
我喝口茶。咦,放这么多,泡酽了。我说了这个出身真的害死人,小时候的事就不提了,提起来都觉得伤心,你说说这个社会,你说说,简直没法说了。我爸常跟我讲,娃呀,迟早这个社会是要反过来的,你不信就等着,到时候就有好日子过了。我爸的话我肯定信,他当年是个人物。我们这里以前出过两个举人,对对对,蒋老爷和汤老爷,完了下来就是我爸上了西北联大,就是现在你上的西北大学,那可不就跟举人一样,省里的学堂。你也有出息等于是个举人了,我没啥文化说错了你也莫多心啊!我爸有个习惯,没事就推上门闩躲在屋里听收音机,收音机里那个女的声音太好听了,软绵绵地跟棉花砸在耳朵上一样,说什么“大陆沦陷”“卷土重来”之类的话,我爸听到高兴处就喊:“登科,去给我打二两苞谷烧喝”。我就装模作样地答应“好,马上就去”。其实他晓得每次我这样回答之后都不会有酒喝,因为家里实在是没钱打酒,八口人不挨饿都已经很不错了,哪有闲钱给他买酒喝?我晓得他就是过个嘴瘾,满足他,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我老子,我是他儿子。可时间长了我也听烦了,有时候就学我妈的口气尖着嗓子骂他“喝尿去”。他也不见怪,嘿嘿嘿的笑几声,呸点唾沫,顺手抹在秃掉的脑门上,然后拉开大门,背着个手就出去了,嘴里还哼着谁都听不清的秦腔。秦腔是他在西安上大学的时候跟几个关中同学学的。
我坐过牢,你信不信?你爸没给你说?你看看这个李老三,这又不是多丢人的事情。民国五十一年的时候,就是六三年,说习惯民国了,我爸教的,改不过来。家里穷得真是跟《白毛女》唱的一样,“没柴没米揭不开锅了”。首饰古董都拿给生产队长换粮食了,桌子椅子也拿出去跟山里人换洋芋换苕,开始还换得到,越往后就越换不到了,那都是些上好的木头啊,穷人就是不识货,放到现在那都要值不少钱呢。
我爷是活活饿死的,全身浮肿,都发泡了,明晃晃地。我看到爷就害怕,怕啥,怕饿成我爷的样子,好像用针一戳,就能把全身的血和水流完了。我就去偷,先偷生产队长家的,他最坏。每次分粮食,都把仓库里的碎米子分给我家,还说是照顾我家人多。你说说有这么照顾人的吗?你晓得他的解释是啥?碎米子颗数比整颗米多。生产队长姓赵,以前是我们家的佃户,你爸晓得,你们家成分也不好,你爸姊妹兄弟几个没少受他的气。我的身手还不错,运气也不差,经常半夜偷偷翻进赵队长家。这家伙精得很,把粮食藏到床底下,跟夜壶摆在一起,每次偷的时候都把我熏得头晕,想着就这一次,下次说啥也不偷他家了。可是就他家粮食最富余,不偷他说不过去呀,总不能去偷穷人家的吧。那会儿报复心强,每次偷完,还要捏着鼻子拿着夜壶往剩下的粮食上面滴上几滴辣尿。
后来我开始偷公社主任的,书记的,妇联主任的,民兵队长的,啥?你们家?你们家我没偷过。最后偷到王售货员家,就是这个王售货员把我送进监狱的。有次晚上去王售货员家,屋里面叫唤得好厉害,刚开始还以为两口子打架,往门缝一瞧,是两个光身子在干那事,我就在外面多听了一会儿,越听越不对劲,好像不是王家婆娘,倒像是妇联主任,仙儿。仙儿是个烂货,跟好多男人都睡过,这就不说了,最让人受不了的是她凭着睡觉睡上了妇联主任这个芝麻官,就神经兮兮地整天一副国家领导人的样子,吆五喝六忧国忧民,还没事了就到我家训我妈,“你这个地主阶级臭婆娘呀”!就这一句,翻过来覆过去覆过去翻过来,就没了下文。哎呦,仙儿和王售货员那个浪的声音我就不跟你学了,怎么说我也是个长辈。我进了王售货员家厨房,米剩的不多,就够个五六天的,油还有一两多,没油可以要是没米,王家两个小娃娃就得受饿。那两个娃娃挺可爱的,嘴也甜,我经常拿烤过的癞蛤蟆大腿逗他们,只要叫我“爸爸”就有得吃。我想了想把装进口袋的米又重新倒回了米罐,顺手拎走了他的油壶。
你是不知道当年售货员有多牛气,生产队长够牛了吧,他每次买东西都得拉下脸客气地像孙子一样。买东西你要是不客气点说话,东西就是有也说没有。王售货员尤其坏,见到漂亮的就故意多耽搁一会儿,有时还搞搞推销,“大白兔、上海牌牙膏,要不要?”收钱的时候还有个破习惯,摸一摸手啊,撩一撩头发啊,好多人都恶心他。合作社就两个售货员,另外一个姓陈,人好心眼也实在,大家都爱找他。合作社有制度,逢单日王售货员,逢双日陈售货员。轮到王售货员的时候,大姑娘小姑娘大妈大婶除非家里等盐下锅是不会去的,远处不晓得他这个脾气的人经过一两次也就挑日子来了。再后来不是全国学《毛选》,去合作社买东西都得按规定先背《毛选》,背完了才准买东西。啥?不背不行吗?不背,民兵队长有的是办法,每天派个人背着杆枪在合作社站岗。
我没事的时候就爱捉弄王售货员。每次进了合作社,先“啪”的一声立定,跺得是灰尘四起,然后举起右臂,握紧左拳,哼哼哈哈背上一长段。那会儿的记忆力真强啊,我爸的种嘛,我爸是举人他儿也差不了。等到要结束的时候,我再飞快地跟念经一样地添上父亲偷偷改过的《毛选》,“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还是我们的”。王售货员听得是晕晕乎乎,每天听那么多次换谁都听烦了,也就没注意我的“反动口号”。看我终于告一段落,他就瞪着个牛眼睛,懒洋洋地问“买啥,快说?老子昨晚上没睡好,等下去补个觉。”我心想你昨晚没睡好那是妇联主任的责任,又不是我的责任。我不理他,慢悠悠地扫上一圈,就像电影里首长检阅士兵一样,我扫向哪里,王售货员的目光就跟到哪里。“到底买啥,快毬点”!我还是不吭声。等到他第三句话快问出口的时候,我突然回瞪他一眼,不耐烦地再回扫一圈,然后一言不发扭头就走了。这样反复弄了几次后,这个蠢货终于反应过来了,晓得我是在捉弄他。他后来学聪明了,只要看见我走进合作社,还没等立定,他就挥舞着鸡毛掸子边敲柜台边吼我“滚开,你这个狗崽子”!
我最受不了的就是别人骂我“狗崽子”,按这个推下去,我爸不就变成老狗了,骂我可以,不要骂我爸,我爸可不是个一般人。你说说我不偷他偷谁个?我要不偷他他还真以为我变成了狗崽子惹不起他了?我就突发奇想偷合作社,专门找王售货员值班的晚上偷,饼干呀,糖呀,偷到啥算啥,偷不到就算毬。在他第四次骂我“狗崽子”的晚上,我行动了。我记得清清楚楚,那个晚上下大雪,还没月亮,我的草鞋陷进去就找不到了。合作社跟我家一样,用的是老式门闩,这是我老早就注意到的。我就用开我家大门的方法,用一把断锯条做成的小刀伸进门缝,一点一点地往两边勾门闩。我自认为自己设计的可以说是天衣无缝了,这个活也只有那么精细了,但是没想到还是惊动了王售货员。就在我高兴地以为马上就能吃到糖果饼干,门突然自己开了。亏他想得出,对付贼娃子用的还是那把赶我用的鸡毛掸子。这家伙前世肯定跟我有仇,不然他怎么算得那样准,刚好是我来做这个贼?而且是用专门针对我的武器来对付我。我愣住了,真他妈倒霉啊。王售货员很是得意,晃着个脑壳,“狗崽子呀狗崽子,狗崽子呀狗崽子,不学好啊,敢偷到老子这里了,老子看你怎么跑得脱?”
你说巧不巧,我突然想起来他和仙儿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我横下一条心,咱们就互相揭老底,看谁怕,我反正是狗崽子了,再往下最多变成狼崽子,他不同,从这个高贵的职业掉下去自己还是不好接受的。
“我最多就偷个东西,你还偷人了呢!”
“碎娃娃,你可不要乱说,我啥时偷人了,偷了谁个?
“谁个?你还装,仙儿那个烂货,就在你家床上,上个月初九晚上。仙儿勾子上有个记,黑的,我说的对不对?”
“你个狗崽子,敢污蔑老子,老子把你送到派出所,给你游街?”
“好啊,有种你就去,我到了派出所就反应情况,说你们偷人。”
“派出所会信你个狗崽子的话吗?”
“那你试一试,你们叫唤的声音我都可以学出来,是真是假一听就明白了。还有你们在床上说书记的坏话,说书记的雀儿和毛毛虫差不多大。”
王售货员被我最后的一句话吓住了,他绝对相信我能把他们那些不堪入耳的话绘声绘色地复述出来,还有书记要是晓得他和仙儿有一腿,肯定不能让他好过。王售货员的脸突然僵住了,脸色煞白,“兄弟,你听我说,我那是一时糊涂,是仙儿那个不要勾子的勾引我,她想让我给她弄张自行车票”。“莫叫我兄弟,我们要是兄弟,你不也成狗崽子了吗?”“兄弟兄弟,以前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就莫跟我计较了,我也是一时糊涂啊。”“你糊不糊涂关我鸟事,反正你干下那事了,我也弄下这事了,你说怎么办?”“你啥事也没干呀,你是来给刘老爷打苞谷烧,治脚疼的,你是个孝子。”“这可是你自己说的,站着撒尿的说话要算话。”“算话算话。”“算话还不给我打上一斤苞谷烧。”“马上给你打,那兄弟,我和仙儿的事你看。”“你们是纯洁的革命友谊关系。”
悔呀,我当初真不应该放过王售货员这个王八蛋。这事过后,我再进合作社,立定,背《毛选》,王售货员总是乐乐呵呵,伸着大拇指,“背得好,嗓门也大,啥时跟书记建议一下,选你做’学《毛选》积极分子’。”“有啥需要你就说啊,这里要买不到的我到别处给你想办法。”我还是不理他。腊月二十四这天,我妈让我拿着盐票去买盐,王售货员突然神神秘秘地跟我说,“兄弟,今天晚上我值班,我到时在门里面放两斤白酒、两斤水果糖,你自己用老办法打开拿走就行了,就当是送给你的年货。没事没事,上头要追查起来我就说叫老鼠拖走了。没其它意思啊,不是骂你啊。”晚上我按照王售货员的安排来到合作社,用老办法拨开门闩,正当我提上东西准备离开,几个戴大檐帽的人把我留住了。人赃俱获,有什么好说的。王售货员慢吞吞地走到我跟前,指着鼻子骂我“小兔崽子,不对,你个狗崽子,我就说最近老丢东西,原来是你这个狗崽子干的好事啊。警察同志,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啊,一定要严肃处理啊”!我闭上了眼睛,鼻子不停地抽动,顺着王售货员站的方向歪向了左边,你看看,看看,我的鼻子是不是歪在左边的?
我怎么这么傻啊,怎么就上了这个蠢货的当。说不清了。到了派出所,大檐帽把我扒得精光,吊在屋檐下用皮带打我,要我承认合作社丢的所有东西都是我干的。我死活都不承认,最后我说是王售货员要送我的,这话换谁也不能信啊,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三不当官人家凭啥送你。打了一个晚上我也咬住牙不承认,可是最后不管我承不承认,我都被送进了劳教所,判了整整五年。我被判刑的时候,心里很难受,不是判刑的事,而是被王售货员这个王八蛋给日弄了,以前都是我日弄他,现在终于教会他来日弄我了。这个王八蛋,等我出去,我就找书记,把他的丑事全抖出来。在监狱服刑的第二个年头,我妈忍不住来看我了,说我爸说的,他没我这个儿子,说我们要光明正大地斗,怎么能干这些偷鸡摸狗的事呢?我哭了,我说我是被王售货员日弄了。我妈说,王售货员被查出来贪污公款,已经被送回西安老家了。我问,是哪个查出来的?我妈说,书记。我一下就明白了。
听到这里,你觉得是不是还有点意思?我说你就这么练,按我说地慢慢练下去,到时肯定差不了。你看看人家陈忠实,《白鹿原》写得多好,还获了“茅盾文学奖”。你就这么写,到时你也整上一本大书,我拿上几本,放到棺材里头当枕头用,我颈椎不好,垫高点舒服。但是你千万莫学人家的那种写法,一道香二道臭三道四道×脸厚。你看看现在有好多人,恶心,都去模仿,写出的东西臭不可闻,跟赵队长的夜壶一样,我在阴间都熏得不行了。刚才我们说到哪里了?对对对,坐牢。我觉得这个事情一点也不可耻,只是有点丢人。可耻和丢人可是两码事,我这最多算是阴沟翻船,丢人,但是一点也不可耻。
三
可耻的事情其实一直都在发生,只是我们不太注意。你说说这个社会有哪个身上是完全干净的,有哪个没有点见不得人的事情?说到见不得人,我就想起了你爷。不是骂你,你爷见不得光。你爷当过国民党,还在大土匪王三春的队伍当过师爷。西安有个作家叫叶广芩写了本《青木川》,里面提到了王三春、魏堂富,你爷就是跟魏堂富差不多的一类人,有计谋,有胆略,你爷还上过私塾,考上过秀才。你晓得你爷的右手为啥只有两根指头,那是你爷同情被抓的壮丁,帮忙开路条叫王三春剁掉的。你爷是个人物,我爸跟他拜把子主要就是服气他,用右手的两个指头就能给人看病,还能龙飞凤舞地写一手柳体。我爸怎么说也是考过举人的,可就是只服气你爷,这就叫英雄惜英雄。
我爸的预言一直没能实现,到他死我死都没实现,到我儿子死我孙子死我重孙子我重重孙子死估计都不能实现了,这个死老头子骗了我一辈子。不过苍天有眼呀,政府抽了风把房子又还回来了,杨老大他们灰溜溜地搬走了,我们兴冲冲地搬回去了。我爸天真,以为房子回来了,田地也应该全部还回来了。这天穿了一身新衣去找政府,比我娶媳妇儿还兴奋,回来的时候灰头土脸,比我死了媳妇儿还伤心。不管怎么说,还是要感谢政府,至少能准许我娶媳妇儿,而且我娶媳妇儿的时候还能有自己的房子,有了房子之后我就能贷款了,能在在合作社的对门开个杂货店。杂货店的生意还不错,主要是我在价格上捣的鬼,合作社卖一毛五,我卖一毛四,合作社卖八毛七,我卖八毛六,农村人你还不了解,一分两分看得紧,我的生意越来越红火了,西安成都这些地方都跑过了。
生意火了,让人心焦的事情也出现了。我女人叫人拐跑了,顺便还拐走了我的儿子。唐明智干的,对对对,就是唐书记的儿子。我爸说,娃呀,也不怪人家跑了,你说你天天不着家,就你媳妇儿一个人在屋勤扒苦做,熬更受夜守空房,卖东西也不比种地轻巧啊!我说,你个老东西,媳妇儿亲还是儿子亲,向着外人说话,看你死了是她给你送终还是我给你送终。他娘的个唐明智,还真是书记的种,偷人偷到老子头上了,你偷也就算了还卷走老子的人,这跟当初你老子瓜分我老子家产有啥区别?还有你拐走我儿子干啥?难不成那是你们两个生的?
杂货店我是不想再干了,我卖掉店铺,在农贸市场跟前租了一家店面,开了个糕点厂,你小的时候吃过不少“红莉糕点厂”的东西,没印象了?碎娃就是碎娃,就记得好吃,记不住人。好景也不长,今天工商税务,明天卫生系统,后天还有其它部门。税务局张所长,跟他那长相简直配活了,小眼睛小脑袋大脖子大肚子大粗腿大脚掌,远处看还以为是堆垒尖了的粪团,这个尖脑壳的张所长还真的就是一堆大粪,碰不得还惹不起,没事还拿出点臭政策熏我恶心我。卫生院的陆院长,你爸的小学同学,爱尿床,整天挂个烂鼻脓,从来不晓得擤,身上啥时都是一股脚臭的味道,那味道还很古怪,是一种带点甜味的恶臭。每次体检或者检查卫生的时候,你要是不给他点好处,他就给你弄个不合格。我的厂子最后还是垮了,主要是经营不善,但是这些日鬼捣乱的也脱不了干系。
你说说,你说说我是不是很失败啊,干啥啥不成,干啥都有人背后给我使绊子。你还年轻,经得少,不晓得人世间那些丑恶的事情。我给你说,做人就把住一条,任何时候都不要太计较太较真,不然吃亏的是你自己。我就是太计较,整天生怨气,糕点厂垮了,我的怨气更大了。我没事就学我老子,也开始闩上门听广播,听到心烦处就喊,“红莉,给老子买瓶城固特曲”。红莉是我女子,乖巧,听话。“好,我马上就去。”我比我老子有福气,不用二两二两的叫,叫了之后还真就喝得起。女子懂事早,买酒的时候顺便在杨老大二儿子开的卤肉店买点猪头肉、花生米,有时还到伙房给我炒上几个小菜,女子比我有孝心。
你晓得我为啥和李老三断了来往,干兄弟的情义都断了?李老三这都没跟你说?我给你说,就三件事,就三个原因。第一个,我那会儿听广播,说是那边要反攻大陆,正在开展地下工作。我就在想,我要是组织一批人,到时反攻回来,我也有点功劳,当个书记啥的肯定不成问题。你爸是个有魄力的人,我第一个就想到他了,就准备酒菜说是请他喝酒,其实是想叫他来听广播,和我一起做计划。话刚说开,你爸就打手势叫我莫说了。说今天的事就当没听见,以后不要提了。把我气得张口就想骂他没出息,忍住了。我到死了才明白,那边的人跟我一样都有狂想症,这个计划是永远都没法实现的。第二个,你爸和我是我们那边先富起来的人,收音机都淘汰了,换成了录音机,你爸爱听歌唱歌,当年唱样板戏那可是叫得响的角色。有年过年到你家耍,你爸不晓得是不是成心的,送给我几盘磁带,我当时还挺高兴的,回去一听,“铁门啊铁窗铁锁链,手扶着铁窗望外面”,“二尺八的牌子我脖子上挂呀,大街小巷把我游”,迟志强的狱歌。把我气得差点吐血,这不是故意羞辱我吗?最后我才明白,你爸是明哲保身,故意要跟我划清关系。第三个,我女儿红莉,长到二十三岁了,还没许婆家,不是没人要,是没有我看得上的。有段时间红莉晚上总是出去,回来的也晚,身上还有一股熟悉的味道,好像是卤肉的味道。我就开始悄悄地跟踪她,原来是跟杨老大二儿子的小娃鬼混,要说这个娃还是不错的,在农校读大专,但是不管怎么说,我们家是举人出身门不当户不对,况且我们两家还有恩怨。我就反对,不准他们来往。女大不由娘啊,换成爹也是管不住的。这个女子有心计,求你爸来给我说情,要我同意两家的婚事。李老三算哪根葱,管我们家的事还轮不到他,再说你都跟我划清界限了,你还有啥资格跟我讲情。我就是心里同意,听你李老三讲情我也就不同意。我冷冰冰地不答话,茶也不给他倒,你爸就坐不住了,讲了一会儿“娃娃的事就让娃娃自己做主”,没趣地就走了。
说实话,我当初真应该听你爸的劝,不然我女子也不会死。要说也怪女子自己,跟她妈一样,不守妇道,稀里糊涂怀上杨家的种。晓得她怀上了,我气得两天都没吃饭,把自己锁在屋里听录音机,第三天我饿坏了,出去找吃的,打算吃完饭后去市里找个医院给她把胎打了。女子看我终于晓得饿了,高兴地给我炒了碗油炒饭,我拿着筷子往嘴里扒饭,怎么也扒不进去,女子突然叫起来,“爸,你嘴怎么歪了?”我摸了摸嘴,还真就是歪了,你看看我喝你泡的茶是不是都费劲,歪的嘛,你看看,是不是歪的?
红莉死活都不愿意去打胎,她爷劝都不管用。“你要不要脸啊,红莉,人要脸树要皮,爷活了一辈子,不想快入土了还要背上这么个丑事!”“爷,你少管我,我怎么就不能跟杨家的小子好,我们两个都是心甘情愿的。我还不晓得你那些门门道道,不就是他爷把你游过街,挂过牌子,打过你,那也是你们老一辈的仇,跟我们有啥关系?”“红莉呀红莉,你忘了你婆是怎么死的?是杨老大他婆娘逼死的,你晓得他婆娘为啥逼你婆,就因为杨老大打你婆的主意。”“我不管,反正我怀上杨家的种了,我就是要跟杨家小子好,你们要同意,我们明天就开始准备婚礼,你们要是不同意,我明天就搬到杨家去。”女子第二天没能准备婚礼,也没能搬到杨家去,她找她婆去了。我是到中午吃饭的时候才晓得她煤气中毒死了。往常中午这个时候她早就把饭菜准备好了,我到堂屋一看饭还没上,以为女子说得出做得到去杨家了,就准备去她屋把她用的东西都拿出去甩了,结果推开门一看,她还睡在床上,脸是紫的。
女子走了,我哭得死去活来,我就这么一个独女子。送走女子没几天,我爸也走了。我爸早就查出来是肝病,但就是治不了,你爷当年给他留下一个老方子,一直吃着,反正好不了也恶化不了,说是把肿瘤养起,不理它,能多活个十来年。送我爸走,我一滴眼泪都没流,帮忙送丧的说我不孝,薄情寡义,他们哪里晓得这其中的原因。这个原因死活也不能说出去呀。我爸临走的晚上拉住我,要跟我说话,从他上大学说起一直说到现在,问我恨不恨他给了我这么一个出身,害了我一辈子。我说我不恨,你先莫着急走,你说的好日子还没等到呢?我爸说,瓜娃子,我都是哄你的,是自欺欺人,我要是相信他们打得回来,我就不会气得得上这号瞎病,记住我的话,人活一世不要太计较太较真,我这个病就是气出来的。我说,爸呀,不管你是不是哄我,你都先莫死,你要是死了,这家就剩我一个了。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我爸说,你肯定会怪我的,反正我马上就死了,我把有些事给你说明白了死了也就没啥了。红莉屋里的煤炉子是我放进去的,窗户也是我关上的,我假装答应她,说是心痛她,怕她冷专门给她搬了个煤炉子。
给我张抽纸,我好像哭了。你莫跟着哭啊,给我再添点茶水。
四
你听到这里是不是觉得越来越有点意思了?是不是适合你写个小说?你看看我的叙述是不是还比较坦然比较从容,都过去了的事嘛,不要老是放在心上,要学会放下。对了,你写小说就要这么写,写得要坦然一些,要从容一些,不要那么着急忙慌的。
你不要那么奇怪地看我,你是我朋友李老三的孩子,我又不会害你。那我怎么会懂得小说?是啊,我也很奇怪,我或许天生就懂点吧!好吧,我自己都觉得这个理由有点牵强,我是来帮你的。我来找你不是我心里苦焦,而是看你一天呆坐在那里心里苦焦。我来给你提供素材,给你提供理论指导。
我告诉你真相。其实我不叫刘登科,我叫王卫国,我是西安人,我就住在你们单位楼下。你们单位当年建房子推平了我的坟,我本来要迁走的,但是一看你们是文化单位,我又刚好有个文学梦,所以就偷偷地留下来了。你来以前我经常就在这间办公室转悠,就在这张桌子跟前。你看看你,来的时候还挺瘦的,一年下来你就胖了,你就是闲的。最近你好像知道觉醒了,再这么混下去,就真成个废物了,所以你就想写点东西。你们单位书多,我几乎都翻遍了。没事我就琢磨小说的写法,我想用一种平等对话而不是居高临下的姿态,外在荒诞不经而内在又直视现实,并运用地方口语特色的写法写一篇小说。我晓得晓得,你不用跟我说这种写法早就有了,我只是一个文学爱好者,又不是专业作家。你不要对我要求太高。啥?你觉得我的叙述不够吸引人?没有高潮没有起伏?对了,你的感觉还真对了,我就是要寻求这样一种“去高潮”的叙述。人生哪有那么多酣畅淋漓波澜壮阔的曲曲折折,那样写的话就真把小说当小说了!你看看我自己把评论都写好了。
实话都给你说了吧,我生下来就是这个鬼样子的,眼睛歪鼻子歪嘴歪耳朵歪,只不过歪得没有现在这么厉害,现在这个样子都是阎王爷叫牛头马面打的。我当时到阎王殿,害怕,没忍住,漏了气,阎王爷就揪歪了我的耳朵,吩咐牛头马面掌我嘴,你说说我勾子惹的祸打我脸干啥子?这些当官的,你说说,说说,简直没法说。你还不信?你说我不是西安人?说的是汉中方言?哎呀,我是跟同屋的汉中鬼学的,他叫刘登科,我们一起登记信息的时候认得的,两个人还说得来,就住了一屋。你不知道,阴间跟你们阳间一样麻烦,到了阎王殿要填表格,男女、死亡日期、死亡地、政治面貌、学习经历、工作经历、获奖励与否、有无作奸犯科,还要贴照片,我就是因为阎王爷问我要照片,一紧张才漏的气。
你还是不信啊?你看看我的措辞用语,我用的“双赢”、“不堪入耳”、“绘声绘色”、“明哲保身”、“陈忠实莫言刘震云苏童叶兆言”“叶广芩”“《青木川》”,还有陈忠实用《白鹿原》当枕头的话,这些是刘登科那个没上过学的地主阶级狗崽子知道的吗?
啥?你说我就是王售货员啊,就因为我们都姓王都是西安人吗?
你这茶还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