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善余
太阳像位仙人,只吹出几口热气,就把满湖的麦子吹得焦黄;热浪一次又一次从过了青春期的麦子头上滚过,倘有轻微的声音响起,那是风在麦子的琴弦上奏出的旋律,抑或麦子为农人唱起了歌谣。
这时,有一两声鸟鸣从远方飞来,穿过云朵,掠过树梢,在大片的麦田上空萦绕。那鸣声从阳光闪耀的空中划过,在热浪奔腾的麦子上回旋——轻柔、婉转、清亮,宛如茂林修竹对风的应答,又似洞箫里滑落的颤音。
这是布谷的鸣声。它像银幕上的画外音,像一场演出前的序曲。或许,人们早就明白了布谷的来意,从它的鸣声里听到了沉寂已久的麦子的召唤,听到了惆怅了一个春天的日子的欢笑。布谷一叫,关于农事的演出就要开始了。油菜秆上挂着的果实像孕妇的肚子一天天地丰腴;身子日渐肥硕的春蚕昂首等待桑田里蚕妇的归来;满湖的麦子几天前还青着,经一个晌午的风一吹,就老了。
总之,和麦子长在同一块土地上的人们,同麦子有着同样的命运——被风吹着,被日烤着,被雨淋着;经过短期的收获的喧闹,便转入又一轮漫长而寂寞的等待。在布谷飞来的时候,人们才抬起头,看那白亮亮的太阳,软绵绵的云朵,却找不到布谷的踪迹。但只需听一听就够了,人们就忽然想起了麦子,想去看看湖里长着的希望。
而布谷的叫声对于我,就像回旋在记忆里的一首老歌,忧伤又凄婉,总让我想起一些事情。它有时从我的梦中滑过,碰落了我几滴眼泪;当这鸣声抵达耳畔,我就立即捡起遗失在记忆里的、已经褪色的生活碎片。于是,对着天边的声声鸟鸣,我忧伤地笑了。
布谷叫着的时候,庄稼人就感动了。湖里的麦子熟了,在饥饿中的等待就有了着落——寂寥而空虚的嘴将得到温暖的抚慰。但布谷叫着的时候,庄稼人开始烦躁而不安——他们要对付这残酷的日头,对付这辽阔的麦子。他们要度过一年中最苦的日子,要流出储存了一个季节的汗水。
月夜里,女人蹲在院子里磨刀,月光在刀锋上闪着,映着女人秀气而憔悴的脸;男人躺在横于院中的门板上,看着闪闪的星星,想着沉沉的心事。在割麦的头天晚上,几乎家家院子里都响起了磨刀声,相互应着,像是一阵会心的应和。夜里,人们都揣着一种临战的悲壮和兴奋入梦。
队长好像一夜都没睡,一直在等待指挥千军万马的时刻。天上的星星还看得很明朗的时候,队长就在村子里鼓起腮,猛吹哨子——那是冲锋的号角吗?这尖利的哨子声像风灌进家家户户的门,腰斩了人们的梦。于是,村里就乱了。惊醒的女人从孩子的嘴里拔出乳头,飞脚踹醒梦呓中的男人。男人裸着瘦骨嶙峋的身子坐起来,呵欠不止地瞥着女人。
人们披上衣服,摸起镰刀,被哨子赶着冲向麦田。
晌午的太阳白花花地照着麦子和男人剥去褂子、深深弯下的脊背。人们在奋力地收割,任阳光在背上燃烧,让汗水在脸上流淌。他们不敢看天,不敢回头。他们的腰弯着,与麦子保持前所未有的亲近,谁也看不见谁。他们像蜗牛一样地行进。割到地头,他们都像被麦浪吞没了又吐出来,一阵风给他们带来瞬间的抚慰,笑就在被汗水浸着的脸上漾开了。旋即,他们又没入无边的麦海里。
割麦的日子里,老人和孩子也不闲着。父亲一出门割麦子,就撂下话:赶紧下湖拾麦,大忙里闲不起人!我提着篮子,赤脚走在乡村的土路上,走在布谷的叫声里。到了湖里,远远看去,拾麦子的老人、孩子黑压压一片,如一块坠落的云;脖子一律伸着,向麦地张望。只要队长一声“放行哩”,拾麦的队伍就势不可挡地压向麦地。麦地的冲突时有发生,比如两人同时发现了一支麦穗,两人就红着眼各不相让,如非洲草原上两头争食猎物的雄狮。这样的争斗没有调和者,因为人们的注意力和心思全被麦穗牵了去。
赤脚走在麦地里,我的脚常常被锋利的麦茬刺得鲜血淋漓。在别人都满载而归时,我只有拐着受伤的脚,路过雷区似地小心地从麦茬上走过。看到并没有装多少麦穗的篮子,父亲就愠怒了。母亲端上一盆能照着屋顶的稀饭,我清楚地看到盆里晃动着父亲那张悲哀而无奈的脸。我一共喝了五碗稀粥,肚子高高地挺着,像是浮肿,手一拍,咣咣地响。几泡尿后,肚子吃饱喝足的假象不攻自破。
在逃离饥饿的追杀中,有一个女人曾经守护过我羸弱的生命。
她是邻村的一个弱智女人,常和我一起拾麦子。我不知道她的身世,但我知道她是一个苦命女人。进麦地拾麦前,她很安分地坐着,没有语言,没有表情,像僵了的蛇。有时,她看头顶上掠过的飞鸟,或清点从身边路过的蚁群,往往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滞留在嘴角。但在她木然的外表下,包裹着一颗善良的心。我触摸到人性的温暖。一次,我饿昏在田埂上,她把我驮到一棵树下,从怀里掏出干裂的玉米饼,掰成小块,塞进我的嘴里。嚼着又香又硬的饼,我看到了她那张笑着的脸。感动,融化了我对一个弱智而丑陋的女人的歧视。我掐下苜蓿花插在她的头发上,蝴蝶不期而至,绕着苜蓿花翩翩起舞。我甚至以超常的勇气赶走围着她嬉戏的孩子。
收下的麦子并不能拯救庄稼人于饥饿中的煎熬,只是让他们几近麻木的肠胃恢复了饥饿感。人们望着晒场上小山一样堆着的麦子,心里似乎踏实了。但,那毕竟是队里的麦子,它带给在烈日下挥汗如雨的庄稼人只是一种精神上的慰藉,而绝不是食欲上的满足。庄稼人或许知道这是麦子对自己的欺骗,但他们依然对麦子报以空前的热情。因此,在这一年最艰辛的劳作中,他们是如此地投入,而毫不懈怠。他们流尽了汗水,耗尽了体能的时候,队长差人挑来两桶绿豆茶。人们抄起木瓢,插进桶底捞绿豆,然后仰起脖子向嘴里猛灌,喉结伴着一种惬意的声音,在脖子上滑动。这是打着饱嗝的队长对社员们的赏赐。他们满足地躺在田埂上,嘴里衔着麦秸听那婉转的鸟鸣。
饥不择食。这让饥饿中的中国百姓刻骨铭心。吃是本能,也是享受,钟鸣鼎食者往往看重的是后者。因此,他们常常在食物的选择和吃法上殚精竭虑。而被饥饿困扰的人就不行了,他们对食物的择取盲目而悲凉。在饥饿将他们围困的时候,他们没有资格对吃什么作出选择。记得队里还没将麦子分到家庭的时候,我们这些孩子就放弃了对父母的依赖,开始为生存而奔波,让食物培养我们的智慧。我们游荡在村口路旁,看到苜蓿上落着蜜蜂,就用褂子包住,轻轻一挤,挤出一滴蜜,伸舌头舔了,有时嘴唇反被蜜蜂蜇一下,嘴立即肿胀起来。设若捉到青蛙,我们会哧啦一声扯去它的皮,露出血红的裸体,搁在火上烤,吃得忘乎所以。如果听到村里有猪嚎叫,我们会兴奋地奔去,是兽医在阉割仔猪。主人提起猪的后腿,兽医用棉球蘸了酒精,在猪卵上擦几下,一把攥住,用刀子尽力一划,再挤,两颗猪卵露出来,再割下,扔在地上。我们猫一样扑过去,用两个指头拎着血淋淋的猪卵,寻几片蓖麻叶包了,放在火里烧。撕开蓖麻叶,一团热气袅袅升起。吃着这样的美食,我觉得世上最善良的人是兽医。
在多年以后的夏季,乡村麦田已没有被布谷的叫声追赶的人群,没有拾麦者的背影,麦茬上也不见赤足者的血迹。庄稼人不必在月下磨刀,不必在麦地里拼命地角逐,也不必对着烈日狂饮清凉的绿豆茶。队长的权威连同那把哨子早已锈蚀。
今年的布谷似乎来得有些迟了,声声鸣叫莅临麦田,清澈,婉丽,深情。
也许,在村庄和农人心里,布谷的鸣声已不再是一个季节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