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一篇)

2012-12-18 21:25闻小径
福建文学 2012年11期

闻小径

据说6号住宅楼的变故,是起源于邻近大门的被堵。邻近的大门是通往普通民居的一条巷子,大概四五米宽吧,通一部小车是可以的,但会车有点困难。方便的是里面的人到外面买点盐啊,米啊,酱油啊,醋啊什么的,可以随手拎回,因为那里一排过去全是店铺。

动议堵上门的原因,可能是年关几个住户家里失窃了。有的是撬了防盗网进去,有的则是直接开了防盗门进去,还有的说小偷晚上进来的时候,在房间里走动,她躲在被窝里都不敢吭声。事情到了这一地步,只能想些防范对策了,于是砌堵大门的方案被提了出来——由于靠近人流密集区,人员进出太过方便,即使有保安,也认不清小区里形态各异的几百张脸,还有来来往往走动的他们的亲戚朋友。但大门一堵,生活上的不方便是显而易见的,因此反对者也不少。

这时候,管理者的魄力就显示了出来。机关管理局的说,我们请示了小区住户中级别最高的正厅级领导,她支持把大门改一个方向,北门堵起来,另外在南边开一个大门。官大的发话了,其他人也就不好说什么了,如果你反对以后谁家东西丢了,就找上你的门,你赔得起吗?

其实动作是相当麻利的,南边的围墙上刚刚劈出一个豁口,北边的大门已经被一块砖一块砖地叠了起来,只一天两个师傅的功夫,一堵24公分的墙已砌完毕,第二天再涂上泥浆。如果不是留着旧门房,给人的感觉这里似乎从不曾有过大门的痕迹。

但这么一来,靠近北门的6号楼,就退居最僻静的角落,而7号楼8号楼倒成了接受开放风气之先的前沿。这些倒也罢了,只是原来6号楼前熙来攘往的通道,成了小区里最佳的停车场,令人有些今非昔比的感觉。

事情引起变化的是这年年关,原在山区县担任书记,后又调到一个经济发达的县级市任市委书记的冯建强,前两天人们见到他还是生龙活虎的,不想祭灶刚过,就传来他被请进去了。那天下午,设区市市委通知他上来开会,他走下车的时候,可能有预感吧,就交代驾驶员,10分钟后我如果没有出来,你就开走。结果他进去,刚坐下来,就看见有两个陌生面孔的人坐在书记身边,书记似笑非笑地对他说,省纪委的同志想找你说话,你就跟他们走吧!省纪委的人面孔很严肃地走到他身边,两边挽起他的手:“跟我们走吧,生活用品我们会交代你家里人送到指定地点。”

这事情出来以后,人们就说6号楼的风水坏了,北门刚刚堵起来才几个月啊。年关提前到冯建强家拜年的人现在则是后悔不迭:自己怎么这么不敏感啊,迟几天去就好了。有的到他办公室拜年的人,给的信封还没有拆开,纪委的人就循着信封上单位的名字,把他们一个个找去问讯了。据说全市八十几个单位及乡镇的领导和一些企业负责人都卷入案中。他的驾驶员自从市委办公室的门口脱身以后,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往年热闹的305单元,成了这座楼里最寂静的一个窗口。我走在楼道里,本来想会碰到冯的夫人,同她说几句话,我看她平常还是比较平易近人的,我曾因亲戚的一件事情到她家去过,她还是挺客气的。但听说她已搬回娘家去了,这一段时间再也没有露面。

过完年,欢庆的气氛还没有散去,北边被隔绝的原来的小巷里,还在张灯结彩的进行着游神,许多看热闹的人还挤在人堆里伸着头,我耐不住小女儿的怂恿,也牵着她的手挤在路边,忽然曾在同一个办公室工作过现住在5号楼的小程挤到我身边,在我的耳边小声说:“你知道吗?黄如顺今天上午也进去了。”啊,怎么回事?黄如顺不是在沿海某县当县长吗,前两天我还看见他弄了辆挂省城车牌的洁白色新车给他老婆开。她老婆原来是农村姑娘,自从他当上县长,他老婆也神气起来,四十来岁的人也弄起了波浪型的披肩发,穿起了高跟鞋,走起路来一抖一抖的,如果别人不跟她打招呼,她是绝对不主动和别人打招呼的。当她打开车门,让还算苗条的体形别进汽车前座里的时候,你会觉得有点汽车模特的味道。

由于在海边,到了年关黄如顺的老婆孩子就要忙乎上好一阵子。一边是几十辆的车子从南大门鱼贯而入,把东西一袋一袋地往上搬。等这些车辆走了以后,一边她又叫了自己的车辆来一袋袋地往外运,有的是运到自己的娘家,有的是直接运到店铺。给她帮忙的朋友说,嗨,那个东西多啊,简直可以办一个超市了。

其实,黄如顺在办公室的时候也还是挺慈眉善目的,见了人往往脸上先堆起笑容,你站在那边,他往往会先跨出几步伸过手来同你相握,然后同你一阵寒暄,给人的印象是特热情。所以在他下去之前,上上下下对他的评价都不错。可在他下去几个月后,我就听到了一个老同事对他的赘言。原来这位同事在当副秘书长的时候,黄如顺还在当秘书科长,当时对他是巴结有加,黄下去以后,也还几次邀请他到县里走走。后来这位同事被调整到政协当研究室的主任,有一次陪客人下去,在宾馆里碰到黄如顺,他以为会像往常一样黄如顺会趋前几步同他热情地握手,正当他调整姿势准备迎接这一待遇的时候,想不到黄如顺斜过眼睛从他面前侧身而过,同职位比他更大的人握手去了。而似乎跟他不相识似的,始终不跟他打一声招呼。气得他回来后到处骂,说黄如顺这个人不是人,是势利小人。如今,黄如顺进去了,恐怕心里最高兴的就是他了。

后来有一次吃饭时同他碰在一起,我开玩笑说,现在黄如顺进去,你心里该舒坦些了吧?他却满脸严肃起来:“话不能这么说,我虽然是看不惯他的势利行为,但也并不希望他真的进去。如果不是罪孽深重,当然也可以采取其它处理办法。可见他是咎由自取的了。”

前任书记调走后,新任书记没有到来前,阴有光就带了人特地赶到新书记工作的所在地去汇报情况,寓有捷足先登的乖巧。可偏偏新书记不同于老书记的颟顸,是个十分精明的人,一下子就看穿了阴有光的用心。过了一段时间了解到阴有光的所作所为,心里产生厌恶感,还算手下留情,借一次调整机会把阴有光打发到一个山区县任副书记了事。可阴有光认为自己还年轻,几次县长推选他到处活动,可给人的印象坏了,即使年轻也没用。听说阴有光现在搞起历史小说,一部写官场的历史小说正在脱手,在地方媒体上也开始了宣传造势。有跟他熟悉的人看了几章,说写得不怎么样。是啊,平常都没见他发表过短篇中篇小说,一下子弄出个长篇历史小说来,炉火到底如何,我也纳闷。

这天,我去省城出差回来,刚放下行李,妻子说:“你知道吗?肖海游也进去了。”我听了一愣,肖海游这么潇洒的人也有他的份吗?妻子说:“你不知道啊?他跟调到省里一个部门当领导的一位前任领导关系非常铁,这位领导出了事情就把他给牵出来了。你没听见,这几天门卫都在讲:‘哇塞,我这几天心里还在跳——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官被人用手铐铐着走的。’听说肖海游是从家里被人家铐走的。昨天晚上,我去了他家里,他老婆现在还在家里哭,当然也在到处找人疏通关系打听消息。听说这位老领导有几十万元放在他家里,委托他放到企业去拿五分钱的利息。这位领导进去之前,大家都知道他迟早要出事,都断了同他的电话联系。而肖海游却仍同他联系不断。所以这位领导一出事,第一个逮的就是他了。”

肖海游本来活得就很滋润,他下海两年赚了一大笔钱,本来可以在海里向前方游去,可他偏偏选择了上岸,上得岸来,凭着他的交际能力和活络关系,倒也官运亨通,一两年内从虚到实倒也连续跳了好几个部门,手中的经济权力越发大了起来。也许就是这权力把他拖进了深渊。人啊,人。

黄如顺的妻子如今有些披头散发,人也显得很憔悴,往日穿的高跟鞋也不穿了,倒穿起了平底鞋。夜晚看见6号楼,有几个窗户的灯光似乎都在瑟瑟发抖,而其中最暗淡的恐怕就是黄如顺曾经生活过的家了。听说黄如顺被关到一个山区县的监狱里,离这里几百公里,他老婆每次去看他回来,人都要憔悴几分。把灯光调得格外黯淡,也许正切合了她的心思。白天也很少看到冯建强的妻子了,有时晚上九点以后才见到她的窗口亮起了灯光。冯建强的孩子如今已到南方的一个城市上大学了,有时逢上节假日,他妻子会到学校去陪陪孩子,给孩子一些心灵的抚慰,母子之间也相互取暖。

只有卫主任最是没心没肺,想想前几年他被从政府办主任的位子上调到体育局当局长,过了几年又被调到政协一个委当主任,车也没了,有时干脆就骑着自行车上班。前两天,他自己花钱买了一辆QQ,这不,上午还看见他像服侍一匹汗血马似的轻轻擦拭着,看见人还乐呵呵地笑,头发也不见得白了多少。说起他,小区里的人在暗暗骂道:“就数他活得轻巧!”

请在天堂等我

照例晚上同妻子在街道上散步。深秋的风细细地吹进脖子来,吴雨霖感到有点冷。从街道边店铺里射出来的光仍是不温不火,给人很漠然的感觉;好像世界上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同它无关,它仍幽幽地照耀街上脚步的来去。

他们这样的散步,一段时间以来已成习惯。上班回来,吃过晚饭,没事,就出外走走,增加消化能力。不是说饭后百步走么?当然不一定非要百步,多少看心情。走的方向有时是从这边的街道绕道那边的街道,有时相反,总之是在绕圈子,像给电机转子绕漆包线似的,把城市一遍遍绕得不自觉地转动了起来。

往家方向回走的路上,一路沉默着,踢着灯光,忽然妻子转过头来说:“你知道吗?景雯得了胃癌了。”“谁?”他一时间头脑转不过弯来,“景雯啊!”噢,是她呀!他在心里暗暗唤道。一幕记忆电影一般出现在他的眼前。“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去看看她吧。”他没有回答,心里在掂量着。

那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刚大学毕业不久的吴雨霖被派到一个乡镇,那时叫公社,任副书记。刚报到那天,就看到一女子穿着连衣裙,留着披肩发,厚厚的嘴唇媚媚的眼,在宿舍与食堂之间晃来晃去。见了他,向他招呼微笑,声音里有一股嗲嗲的味道。同他交接的前任副书记告诉他,这是一个从学校里借用的女教师,暂时在妇联工作,师范中专毕业的,有什么事可以叫她。后来知道她的名字叫景雯。

他到这乡镇来,从个人的感情角度讲,是带着失落感来的。毕业后留在县级机关工作了两三年,按理说作为文革后的第一代大学生,找个女朋友是没问题的。很多女孩的家属也找上门来,跟他父亲自我推荐,其中不乏大中专毕业,面容姣好的。可他父亲是个文化程度不高却又有点地位的人,于是嫌这个长相没福气,嫌那个属相不够好,或家庭背景差,一一的被否定。而这一切都是背着他进行的。他想自己认识吧,一是机关里相应的对象少,二是自己也缺乏勇气。那是文革后不久,爱情被批得如过街老鼠,人们恋爱只能偷偷摸摸地进行,好像是一件见不得阳光的事,在大学里也是如此。所以越发增加了他的拘谨。

也许是职务增添了他的勇气吧,他有了一种居高临下的视角。所以过了几天,当办公室给他安排了新房间,他把景雯叫来帮助测量窗户的尺寸,准备做窗帘布的时候,他抓过景雯的手说:“景雯,我们做个朋友好吗?”她显然没有料到他会这么快提出要求,抬起头有点惊愕的样子,认识才几天啊。她没有回答。他说:“你考虑考虑吧,你也可以去了解我的为人。”

吴雨霖事后冷静地想想,这件事当时确实有点仓促:一是因为自己想从长期受压抑受支配的状态中解脱出来;二是她的文化程度各方面也符合自己的要求;三是为她的媚而不妖所打动。趁自己对她还有新鲜感的时候,初定一个关系,为自己今后的进一步接触和了解铺平道路。

乡镇机关的夜晚是寂寞的,有家室的人都早早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剩下不多的单身汉就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的看书,走棋的走棋。晚饭后,吴雨霖是既看不下书,也走不了棋,就拐到景雯的房间。掀开布帘进去,她正坐在床边翻阅着一本杂志,示意让他在圆桌的对面坐下来,于是拷问似的向他提出了许多问题,这些问题不是一般世俗女子常常询问的房子票子家世等,而是涉及许多理论问题,拷问的是他的涵养。当然这对于经常钻研书籍的吴雨霖来说,是难不倒的,他胸有成竹地一一做了回答。看来她还比较满意,也再没说什么了。他知道,这第一关算是过了。

过了两天,景雯把做好的窗帘拿到他的房间来帮助他挂上,其从容的神情给他的感觉似乎已是女主人的味道。躺在这新布置成的房间里,一股温馨的情绪流在他的浑身轻轻地荡漾,他还没领略过如此甜蜜的滋味。

农村“双抢”快结束的时候,乡镇的主要任务是抓粮食征购。于是吴雨霖下乡的时间也多了起来。每次下乡回来,扔下行李,他就忍不住跑到景雯的房间里,而她有时在外面提水,有时在里面看书,仍然是一袭连衣裙,走起路来袅袅的样子,看似有点仙子下凡的韵味。

日子很甜蜜地过去。两人在一起的夜晚,似乎已没有了空虚与寂寞,变得亮堂起来。他想掩住他们两人的关系,在这还比较保守的乡镇机关,一来就成为人们议论的中心,毕竟不大好。但机关住房紧张,干部及其家属就住在对面两排房间里,从一家的门口可以看到许多人家的动态,他在景雯房间的出出进进,不免也引起了人们的心下怀疑和猜测。

父亲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消息,这天把吴雨霖叫回城里,问他:“听说你和乡里一个女子好上了,是吗?”他没有回答,沉默。似乎在父亲的眼里,他没有这个权力。“你不知道吧,我给你查了一下,她的名声很不好呢。她原来在山村里的时候,她父亲已经把她许配给人家,上完初中,对方就要求她嫁过去,可她死活不肯,她父亲及男方就带了布袋到学校来抓她,要把她装在布袋里面扛回去。后来还是学校及同学帮助平息了这一事件。但由此也造成了很坏的影响。有些人私下里叫她‘布袋女’。她以后上的高中及师范毕业,都是靠学校助学金和亲友同学的接济才完成了学业。这么一个名声很不好的人,同我们家的地位及你的地位是不相称的,希望你们尽早断绝来往。”父亲的话语很坚绝,完全没有回旋的余地。

这天,他从城里回到机关来,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景雯的态度已悄然转变,脸上呈现出一副拒人千里的神情。她跟他说:“我在乡里只是借用,现在都半年多过去了,学校催着我回去参加秋季开学。我可能过几天就走了。”吴雨霖抓着她有点冰凉的手说:“何必如此呢,我可以叫办公室和学校讲一下,延长借用期,过一段时间再帮助你改行。”她惨然一笑,“算了,这机关里关系复杂,我还是回到我的学校去。”“那我们的关系呢?”“你就别想我了,凭你的条件,你会遇上更好的女子的。”

过了几天,当吴雨霖从山上下乡回来时,这个曾经住过一个姣好女子的房间,已经人去楼空,一把黑漆漆的锁锁住了往昔浪漫的时光,以及他的一段割舍不去的情缘。办公室的同志告诉他,景雯已经把东西全搬走了,你借给她的几本书,她留在这里还给你。听说她下到一个半山区的小学教书去了。

翻了翻她归还的书籍,他以为里面会留下字条什么的,可翻了几遍,仍然一个字也没有,只有瑟瑟的风似乎从里面漫漶而出。

夜里,机关里沉寂下来,空虚得可怕。绝大多数有家室的人,都拥在自己的温馨里,而他只能睁着豹子一般的眼睛,盯着被时光熏黑的天花板,在想着自己的心事。灯光是如此的黯淡,有几只老鼠在楼板上吱吱地叫着,进行自己的快乐的追逐。他睡不着,翻起身来,铺开信纸,把自己的思念之情汩汩地宣泄出来。第二天,封了笺口,寄往她的学校去。可是,一封、两封、三封,仍杳无回音。

有一次他借着下乡的机会,拐到她的学校里。看见她比往日憔悴了许多,对他的到来,仍是淡淡的,并不表示出一丝的惊喜。他想极力挽回的愿望,仍旧没有得到回应。当他走出她狭小并且有点阴暗的房间的时候,他在心里暗暗发誓,我再也不找她了,哪怕她是仙女,我的等待是有限度的。

这之后,他只好把对她的情愫深深地埋在心里,在心的最偏僻的角落,挖一个坑,再掩上黄土,任凭风吹雨淋就是不露出一丝气味。他再也没有听到她的什么消息。随后他就调到了县里,继之又调到了地区机关,离这座小镇越来越远,离往日的记忆越来越远,离这个曾在思念里来来回回的名字越来越远。直至结婚生子,直至生活的事务淹没了一切。

有一个星期天,他到这个小镇去,与朋友一起在路上行走,突然迎面碰上了她。许多年了,她的变化仍不算大,体形还很窈窕,只是脸色有点苍黄,身上的妩媚之气看不到了。他向她点点头,她也向他点点头,然后飘然而过。走了很远,他回过头注视着她孤单的身影,心里像打开了五味瓶子。朋友说,你不知道吧,有一段时间她得了精神分裂症,带学生到野外实习时,自己跑到河水里去,后来还是同行的人把她拉了回来。送到精神康复医院治了一年,现在才好些。学校也照顾她,把她调到学区里来了。现在工作还比较轻松,只是一直单身着,人家给她说对象,都被她一口回绝了。就这么拖下来了。

与此同时,在地直机关,由于文笔老练,吴雨霖得到了地委领导的赏识,职务上也得到不断提升,从原来的副科到正科到副处到正处,十几年基本完成了地级机关干部职务台阶的几大跨越。在这个地区内多多少少享有了些影响力。所以他觉得与她的关系,没有什么因由也不好联系,除非她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可她却再也不找他,即使有什么困难,也是自己悄悄地吞下。随着时光的流逝,有时他似乎也忘记了,在自己的青年时代,还有这么一桩割舍不下的情缘。

妻子的一声提醒,将他从沉思中拉回。他想着要不要找个时间去看望她,以什么身份去?面前的她又会是怎样的憔悴?也许动完手术应该没事吧?许多人不是都活过来了吗,不是活得好好的吗?她也许会这样吧!他心里暗暗为她祈祷。

踌躇了许久,他终于约了一个同学去看望她,他也是她的师范同学。从白色的楼梯上去,走过布满药味的走廊,在县医院的一间并不宽敞的病房里找到了她的床位,只见床上躺着的她已变得十分的消瘦,脸色纸一样的苍白,鼻孔里塞着氧气管,手上挂着点滴,一个佝偻着身子的农村老大娘端着卫生盂正要走出去。同学介绍说:“这是同学,来看望景雯。”又指着老大娘悄悄说,“这是她娘。”她娘的头发差不多已经斑白,面孔核桃一样的布满沧桑,两只混浊的眼睛已麻木得似乎不会转动了。她娘对他的到来没有任何反应,只微微地点点头,就兀自出去了。而景雯躺在被窝里,闭着凹陷的眼睛,似乎已进入深深的沉睡中。同学说,她刚刚动完手术,人处于极度的虚弱状态,不好叫醒她。什么时候她清醒过来,神态清楚的话,我会告诉她你来看过她了。吴雨霖仿佛已被痛苦的闪电击中,全身软弱得差一点呼不出气来;他靠着墙站了一会儿,注视着她沉睡得似乎要与世决绝的脸,留下一点钱,蹒跚着走出了病室。

过了十几天,这位同学来到他所在的城市,约他到一个茶馆里见面。告诉他:前几天,她已经逝世了。为了不让他过度悲伤,就没有通知他。并递给他一张明信片,上面有景雯歪歪扭扭的几个字:“谢谢你来看望我……我不值得你惦记……多保重……”。

吴雨霖把纸片掩在胸口,禁不住痛哭失声。此生此世,他将背负一个沉重的灵魂,踽踽而行。他真想在苍穹下跪下来,对着天边那一抹微光,大声地说:“景雯,请你在天堂等我,让我们来世永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