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孝义
太阳从水库的西边掠过波光粼粼的湖面、堤岸和丛生的荆棘,映进眼睛里时已经显得很是无力了。那一度咄咄逼人的强势和火辣辣的热度早已颓废得不成样子,那落寞的光线最终摔打在身后山坡的草丛中,温暖中却让人不免感到一丝凄凉。我和我的摩托车的身影被斜斜地拉出长长的一条,重重地嵌进路旁的荒草之中。
十几个小时的骑行,从喧闹的城里一步步地抽身出来,直到这会儿才从心里感受到了什么叫作宁静。阳光铺满了周围矮矮的山坡,一条麻绳一样的小路就从脚下延伸进草莽之中,若隐若现。在路的尽头是山顶上的一座孤独的农家小院。那院落就那么孤零零地坐落着,不着任何边际。红的砖、灰的瓦都是北方农村常见的那种,俗得那叫一个司空见惯!
我停在山脚下,撩起头盔,眯了眼想尽量回忆一下去年来这里时的情形,闪现在脑子里的是满院的树还有花草。一条竹篱笆在菜园子下面逶迤前行,四五成群追来追去的小鸡,再有就是那对质朴而热情的店主夫妇……
上到坡顶,迎来的依然是那条黑狗,站在你面前只是叫却不敢过来。斜斜的阳光照在狗身上,泛起一层蓝幽幽的光。随着狗的吠叫声从院落里跑出来的依然是去年的女主人,她一边“去,去——去”地驱赶着狗,一边在我面前让开了一条道。下了车还没等我说话,女主人已经赶到了我的前面。她的头还是有些羞赧地低着,手底下却麻利得像生了风。“今年又去哪玩了?”她低着头冒冒失失的一句话竟把我问得一愣,而她手底下却依旧忙着帮我卸包,丝毫没有意识到我的意外。“我认识你,你去年来过这里!”说那话时她的眼睛依然是不抬的。我笑了起来,去年的记忆没想到在异乡竟存进了一位萍水相逢的村妇的记忆中。
小院还是那么闲适、自然,自然得连道围墙都没有。只有几段形同虚设的篱笆在眼睛里偶尔跳闪出来,一群群不羁的鸡穿梭其间,像是在玩孩子们经常玩的皮筋儿。绿从院子里一直连绵不绝地连向远方的群山,并迅速地蔓延到整个世界。所以在这里最孤立的是人!东边屋旁的一块水池旁睡着一条狗,狗旁边的藤椅上睡着一个垂钓的男人,不知他们来了多久了,也不知他们还要在那里安静地守候多久。
放下东西,女主人就在厨房里喊上了:“小伙子,看看晚上吃什么?”我跑过去,看到屋里的一个大水缸里养了不少的鱼,地上堆着刚刚从园子里摘下来的蔬菜。“清蒸一条鱼吧!到了水库了,不吃条鱼总是连自己都对不起。”“去年我记得你要了一盘炸银鱼,今年要条清蒸?”听她说话,我是真的佩服她的记忆力,或许乡下人一年中周而复始的只会接触到那么几个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经历那么几件事,不像城市中的人整天生活在像飞轮一样的生活中,活过今天想想昨天都像是过了一年似的。说着话,水缸里一条武昌鱼冒了上来,我说:“就来这条吧!”说着话,门口藤椅上的男人忽然站起身,慌乱地起着竿,“咬钩了,咬钩了。”身边的狗竟随着也兴奋地站起身叫了起来。只是一回头的功夫,女主人已经从水缸里把鱼捞出放在了菜板上。“时间还早,没什么事你可以去东边的果园里摘点杏,这个节气杏下来了!”听了主人的话我端了只大磁盆便出了院子。
实际上果园与小院早已粘连在一起了。暮色下的园子显得那么宁静,林子不大却看不到头儿,里面野草萋萋,鸡鸭相逐。杏早挂得枝头哪儿都是,因为主人没时间摘,所以掉得地上哪都是。不大功夫我便摘了一小盆,踱下山坡,前面一座大山拦在那里,远处的视线便被挡了回来。回首观看果园和小院竟在暮霭中变得朦胧了。
女店主将饭菜端到了我的小屋里。一张方桌,几样农家的饭菜。有酒却是乡下的土酿,倒上一杯,独斟独饮非是为着入口的那口辛辣,真正是欧阳修所言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抬眼即可看到窗外那连绵的山色,心胸立即为之一宽,辽阔总能让心中的块垒顿消,而那宁静的山色又总是因着人的在意而投怀送抱地款款而来,于是便在这异乡的荒山野店中调剂出一种淡然的情愫来。酒愈发有味儿了,就着清蒸的湖鱼,真正是乡情四溢,野菜粗得难以入口,可咀嚼着心里想:这或许也是一种难得的人生体验呢!
院子里的果树绿意正浓,远山的暮色已蹒跚而来,有雾气在山间弥漫。不知什么时候桌上已是杯盘狼藉,可夜色却已不请自到了。院里的灯火亮了起来,暖黄的光淡淡地铺满小院,窗外的苹果树竟被映成了像塑料一样的翠绿色,倒影深深地印在水泥甬道上,于是小院里到处树影婆娑。站在小院当中,远山已是一片片黑黛色的剪影。东侧小水池旁一盏挂在树上的灯泡将水池圈出一圈昏黄的光影,狗、藤椅,藤椅上垂钓的人还是那副姿势地静候着,只是在他们身旁的大槐树底下多了一桌饮酒的人,个个光着脊背,话语时高时低,时长时短,断断续续地听不真切,像是喃喃自语。钓者是钓者,饮者是饮者,两不相碍,钓者自是沉迷于自己的钓饵之上,饮者则执着在自己的杯盏之中。不远的屋檐下店主夫妇正在默默地忙着第二天的活计,那竟是三不相碍了。只是圆圆的一盏灯火是统一的。夜漂洗去了诸多尘世的杂沓,此刻还原给了这个世界一份最为简洁的宁静。
看看天越发的黑了,回到小屋,躺在农家的土炕上,感觉到身子像一片纸一样的轻飘,不知何时便沉沉地睡去了。半夜时忽然因为口渴醒来了,窗外的灯火还是在昏沉沉地闪烁着,树影依旧婆娑,但静却是加深了,加浓了。从远处的山那边的国道上不时地传来阵阵过路的汽车声,轻飘飘的,时有时无,那仿佛也成了一种山村的静……
听着这山音,眼睛又沉了起来,朦胧中耳边却有短信发进来:“山里冷,注意别着凉!”眼睛忽然湿润了……
密云水库东堤下的公路两旁,随处能见到一座座养蜂人的帐篷。往往是在路边一块不大的草地上,绿树掩映之间一座大大的军用帆布帐篷就立在了那里,帐篷的门帘总是撩起的,里面黑洞洞的。帐篷旁边有时会立着一辆破旧的摩托车,若是有女人、孩子的帐篷,就会从旁边又多出一条铅条来,上面挂满了晾晒的衣服。然后就是在帐篷四周的草地上,散落着几十乃至上百只木头蜂箱。远远地看上去,俨然就是一处静谧的农家院。只是轻易看不到人,所以这道遗民风景仿佛从不需要任何磨合便轻而易举地与本地土著的山、路,和谐地融合成了一道风景。
那由一箱箱的蜂组成的世界,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那黑洞洞的帐篷里又生活着一个怎样的人啊?就这样,一路上那一座座从身边飞掠而过的帐篷始终苦苦地诱引着我,只是因为忙着赶路所以没有时间走进这群养蜂人的世界之中去探寻个究竟。于是这一路便多了一处处倾心的风景时时拂掠在眼前……
从古北口去黑龙潭的路上,终于有时间可以停下来去做一次短暂的探寻了。于是在一片小河与矮山相夹的灌木丛地带,我走进了一处养蜂人的帐篷,并与一个朴实的汉子度过了多半个下午的时光……
问过了养蜂人的姓名,可总是不大能记住人名与数字的我,到如今除了能回忆起一张瘦削的脸之外其他的便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我走过去时,养蜂人正坐在帐篷口的一张小桌前用木棍一滴滴地采集着蜂蛹。黑洞洞的帐篷在他背后像一口山洞。我和他打了个招呼,养蜂人冲着我却只是微微点点头,便又一丝不苟地做起手里的活儿来。我在他的身边蹲下身去,他好像并不在意我的到来,也许是无暇顾及,还有可能是本来也没有什么可顾及的。于是在绿树掩映的这块野地上,我随时地问着,养蜂人随时地答着,偶尔有蜂来打扰但只是一掠而过,扑鼻的山花与青草的香气感觉让人神清气爽。
养蜂人是离此地不远的滦县人,干这个行当已经将近三十年了。听上去一个很古老的时间,而他就是在这个漫长的时间里始终厮守着自己的那一箱箱蜂,同时还有一份孤独。问他一年的收入也只有三四万块钱,不是很多,可养蜂人好像很知足了。从他那气定神闲的样子看得出,他已经将这份职业沉积成了一捧肥沃的泥土了,并将自己的生命深深地扎根下去,不断地给自己提供着生命与生存的养料。
提到他每日的工作,他会低着头滔滔不绝地讲个没完!从采蜜到育蛹,从采王浆到选蜂址,几十年的经验真正是厚重如山!他说一年之中实际上只是干七八个月的活儿,冬春就在家干点其他的农活,贴补家用。和大多数养蜂人一样,他也没有把老婆孩子带出来,只是自己孤身一人在外。我抬眼往帐篷里面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帐篷里零乱得难以形容,一张简易的行军床,剩下的就是生活用品和炊事用具。在远离村镇的荒野,他们的生活是可想而知的。水桶里只有半桶水,大概都是用旁边的一辆电动自行车从不近的地方驮来的,另外还有一箱奶和一箱方便面,几把挂面。最里面是一只煤气罐,没有电灯和电器。在他的床上扔着一只旧收音机,这或许是他打发漫漫长夜的唯一寄托吧!三十年的时间,难以想象,在这荒凉的部落里他是怎么捱过来的,或许那份艰辛与孤独只有他的蜂儿知道吧!
养蜂人依旧在有条不紊地采着蜂蛹,那循规蹈矩的操作看了简直要令人发疯,可他的手指却在那一排排的蜂格板上一刻不停地操作着,像输了程序一般,而且每个手指都饱含着激情。对于我这个冒冒失失闯入他生活的陌生人,他好像没有半点的好奇,始终连正眼都没看过我,更没听到他问过有关我的半句闲话,我之于他或许就像过路的蜂一般吧!这或许就是他生活的本色,对于他来说,长久的孤独或许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就像是蜜蜂,随遇而安,无欲无求!
养蜂人的活儿终于干完了!他直起身,因为坐得太久身子晃了几下,勉强扶着帐篷站稳了,他冲我笑笑:“岁数大了……”然后便晃悠着身体向帐篷外草丛深处的蜂箱走去。一大群蜂呼地一声飞起,又落下,养蜂人佝偻着身子一块块地将蜂板插进蜂箱去,然后再起身,向着远处的树林走去,那里还有几只蜂箱。那一刻我忽然感觉他的背影是那么的寂寞,踽踽的像是山间的一棵毛栗树。我远远地注视着他,看看时间似乎要离开了,想着总该和他打个招呼再走,可话到嘴边一时竟又噎住了。这静谧的草地啊,我生怕我的一声喊会惊破了它,惊破了养蜂人那份沉静了三十年的生活。算了吧!本就是个过客,就是个过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