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 禾
(作者系漳州市文联副主席、作协名誉主席)
万历三十六年 (1608)秋天, 24岁的黄道周走在漳州的大街上。“貌似中人,弱不胜衣”而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着襴衫,冠带衣巾随风起落的黄道周,有点斯文,有点潇洒。
那时的漳州名气很大,大到当年海上霸主西班牙的航海图上,都不得不标上漳州,大到南洋许多岛国城市的地名、街道名,都以漳州的地名、人名为名。明朝中后期,作为东方大港的漳州港 (月港)兴旺近一个半世纪,用现在的话说,当时的漳州是一座 “国际化”的大都市。
对于这座大都市,黄道周的朋友、《东西洋考》的作者张燮在 《清漳风俗考》中这样写道:
……城闉之内,百工鳞集,机杼炉锤,心手俱应,又或别市方物,贸易而时盈缩焉。四方环视大有可观,前此未有也……甲第连云,朱甍画梁,负妍争丽,海滨饶石,门柱庭砌,备极广长,雕摩之工,倍于攻木砖植设色也……
这是一座繁荣而近于奢靡的城市。张燮对于漳州的描绘是中国式的,作为400年之后的我们,只能在简洁的语言中想象,在想象中陶醉。
而西洋人对漳州的观感却比较直接和实在。
2009年2月,温家宝总理在访问西班牙时说,“16世纪末,西班牙人门多萨写的《中华大帝国史》一书,是西方第一本全面介绍中国历史、文化、宗教以及政治、经济概况的著作,在欧洲引起轰动。”
这本 《中华大帝国史》是这样写到“宏伟巨大的漳州城”的:
漳州的街道……都很平坦,大而直,看来使人惊叹。他们的房屋用木头建造,屋基除外,那是安置石头的;街的两侧有波形瓦,也就是连续的廊子供商贩在下面行走,而街道宽到十五个人可以并排在上面骑行而不挤。当他们骑马时,他们必得从跨过街道的高牌楼下穿行,牌楼用木头建造,雕刻各式各样,盖的是细泥的瓦,在这些牌楼下布商叫卖他们的零碎货物……大士绅在他们家门处也有这些牌楼,尽管其中一些建筑得不及其它的雄壮。
西洋人来去匆匆,只记下对几条街道印象,而我却在万历 《漳州府志》卷二之《厢里》发现,黄道周时代,漳州城内城外的大街居然有33条之多。
一般地说来,宽松的经济社会环境会催生开明的地方官——催生是个神秘的词,一个地方和一个人一样,都有它的 “命”。站在历史的高度,我们不得不相信这个“命”。催生,在另外的场合下,我们可以用 “有幸遭遇”来表述。这些开明的地方官往往会使他治下的地方济经社会文化变得更繁荣更昌盛。全局的腐败与局部的相对开明并不矛盾。中国这么大,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北京到漳州几千里,鞭长莫及。黄道周生活的那数十年,漳州有幸遭遇几位开明的地方官,造就了漳州地面相对繁荣和谐的经济社会环境。翻阅 《漳州府志》,从隆庆到崇祯70多年的20任知府,大都有政绩有政声,列入名宦传的有6位,还有3位分别在他们的家乡被列入 “循吏传”或 “祀名宦”。他们的共同特点是 “以廉惠称”“精明强干”“多惠政”,重视利民的政策调整和基础设施建设,重视文化教育,修学宫,建书院,修府志……与文化人交朋友。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经济繁荣在漳州的另一个体现,是沿着传统道路的迅跑,是传统文化的大发展大张扬。“兴学重教”,读书科举之风盛行。官方的府学县学之外,基础教育得到民众的重视,私馆、教馆、坐馆、村塾、家塾比比皆是,“读书之家无问贫富,每岁首各延师受业,虽乡村数家聚处亦有师。”而作为民间 “高等教育”的书院就有30多所。书院既是 “教书育人”的地方,也是通往科举的道路。从隆庆到万历、泰昌、天启、崇祯的77年间,漳州府考上进士199人,是当时全国考取进士平均数的3倍多 (77年间全国共举办科考26次,进士8585人,全国140府,平均每府61人),可见当时漳州地面文化教育之繁荣。
走在漳州大街上的黄道周的生活圈子由此发生了变化,这个变化之于他的人生道路和他的学术进展有很大提升作用。父亲的去世,使黄道周家生活雪上加霜。为生活计,黄道周来到漳浦县城,“馆于卢司徒”,也就是执教于卢维祯家塾。黄道周当了家庭教师。
卢维祯是个大人物。隆庆二年 (1568)进士,累官至工部、户部侍郎,正三品,相当于我们现在的副部级领导干部。万历二十年 (1592)致仕。退休后,他与另一位漳浦人、退休的南京工部尚书朱天球在梁山结社,自辟水竹居,饮酒写诗,悠哉悠哉。
黄道周当时在漳浦已经有很高的知名度。封建社会,文人的名气靠的是文章。黄道周的文章好,知识分子们争先传诵,口口相传,名气自然形成。
卢维祯家自然是漳浦文人名流聚会所,可以想象,退了休的高级干部卢维祯经常在他的水竹居开party,那个时候卢维祯开的party一定比现在更高雅更文化,因为来的都是名震一方的文人学士、退休官员。现在领导干部都有一张大学文凭,而那个时候的官员,大都是进士出身,人文含量很高。
黄道周到卢家的最大收获是认识张燮。张家是龙溪望族,他的高祖、父亲、伯父都是进士出身,张、卢两家是世交,张燮到卢家并在那里遇见 “馆于卢司徒”的黄道周是很正常的事。24岁的黄道周与35岁的张燮,“谈契,如旧相得”,即一见如故知,相见恨晚。年长11岁的张燮回到漳州,立即把认识黄道周作为一件大事兴高采烈地告知好朋友高克正。
高克正也不是一般角色,从他考中进士的时间看,比黄道周大20岁左右。张燮向高克正介绍黄道周时,一定把是把他说成一朵盛开的学术之花。高先生心动并且行动,立即 “为书以迓先生”,也就是写信邀请黄道周到漳州来。
于是黄道周就在这一年的秋天到漳州来了。
黄道周到漳州住在张燮家。
张燮家在漳州有房子,是他父亲张廷榜买的 “别业”,在漳州芝山下开元寺左边,名为风雅堂。《龙溪县志》上说,“堂曰风雅,庭有双桂树,前为长轩,扁曰白雪词坛,开窗可遍俯诸兰若,左窥圆山及西溪一带,右望芝峰绝顶,后有楼,楼外复为层楼,三面疏豁,溪山海峡隐见眉睫……”简直就是一座风光秀丽的星级宾馆。张燮用的自然是父亲置下的老房子,只是改了个名字,叫 “霏云居”。
黄道周住的就是 “霏云居”。
我们说黄道周进入漳州文化精英圈子,不单单是张燮、张燮的父亲和张燮的堂弟经及写信邀请他来漳州的高克正,还有张燮玄云诗社的所有文人,这些人大都比黄道周年长十几二十岁。
玄云诗社成立于何时我们不得而知,但我们知道,这闻名遐迩的诗社由13人组成,史称 “玄云十三子”。13人中,有进士9人,举人1人。没有功名的山人,不是没本事,是清高,不想参加科举考试。这就是当时黄道周加入的漳州精英圈子。如果加上前前后后与黄道周有来往且关系密切的周起元、卢维祯、朱天球、林釬、张国经、魏呈润、何楷以及黄道周的学生陈士奇、陈璸,这个圈子的精英程度很高,《明史》有传的就有8位,副省部级以上领导干部9人,还有像张燮这样无意为官却留下传世之作的超级文人。
这个漳州的文化精英集团很快就接纳了年轻的尚无功名的黄道周,并视为他们中的一员,这让我们看到当时漳州精英文化圈开放与豁达的胸怀。比之于我们当下某些学术界的功利、狭隘与装腔作势要让人开心得多。
漳州当时的文风之盛,与经济发展和文人相亲有关,还与一位好的地方官有关。其时,漳州知府叫闵梦得。
闵梦得 《漳州府志》有传,浙江乌程人 (湖州府乌程县晟舍镇)。万历二十六(1598) 年进士, 三十七年 (1609) 知漳州,四十年 (1612)升任漳南道副使。他的前任是方学龙,万历三十年 (1602)由福州知府移守漳州,也是一位有作为的地方官。闵梦得知漳州,史称 “以宽平为政”,为政可圈可点:一是 “振兴废滞,均石埭僧租,还以给民。”用当下的说法,是一项惠民工程,老百姓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二是 “辟郡学畔池,开云龙书院,与士子讲学论文。”高度重视文化教育事业,与知识分子对话交朋友。三是续修漳州府志。盛世修史,古今皆然。中国老百姓很朴实,是好官的,都尊敬,为他立祠,他的好名声传诵了一百多年——“至今 (清乾隆年间)百余年,谈闵使君,无不啧啧者。”
400年前的漳州闵知府、闵市长让我想起一首流行歌,《好大一棵树》:“头顶一个天,脚踏一方土,风雨中你昂起头,冰雪压不服……好大一棵树,绿色的祝福,你的胸怀在蓝天,深情藏沃土……”这样的联想似乎有点离谱,但我的确这样想。
我们从闵梦得的家乡 《晟舍镇志·闵梦得传》知道闵梦得离开福建后,历官陕西按察副使兼布政参议、四川布政右参政兼按察佥事、左布政使、副都御史、兵部右侍郎、兵部尚书。后致仕,“以隆礼归”,活了72岁,崇祯十年 (1637)去世,“讣于朝,加赠太子太傅”。功成名就。
《晟舍镇志》还有一则与黄道周有关的故事:“公 (闵梦得)分宪漳南时,值棘试,赴省监。临道左,忽逢三生,以不及与试,求公荐引,因各呈宪课一帙,时已丙夜,公令掌火者高其照,观之,并看三生,皆可中之品,使遂宾兴。是年三生俱隽。三生者,即黄石斋道周、李豫石世奇、魏倩石呈润也。”
这故事有浓厚的浪漫色彩,只是时间对不上,黄道周是在27岁上,也就是万历三十九年 (1611)在闵梦得手上以第一名考中秀才,洪思 《黄子年谱》云,“是时邑试张公、郡试闵公,皆以子为第一”。但故事所传递的闵梦得爱惜人才和敬业精神的信息,却是十分生动感人的。
闵梦得去世之后,黄道周为他写了墓志铭,“公墓志铭为其门人黄忠烈公道周所撰并书,其楷法遒劲,黄纸八幅……闻庚辛之乱,亦遭劫灰,惜哉!”黄道周的墓志铭原件毁于战火,但给人们的印象还在,“访知表出黄公笔,时在甲申秋九月……黄公文奇字更奇,孝经犒起三军疲。况有闵公功伐在,石自沉渊纸不糜……存亡显晦非徒然,二公精气式凭焉……摩挲真迹感沧桑,事业文章两渺茫……。”
历史的淹没有时是真淹没,有时是假淹没。当我们偶然发现个别历史细节的时候,其感叹无异于在深山中发现一座华丽的宫殿,让人想入非非。
玄云诗社的活动得到闵知府的支持,闵市长开书院,与士子讲学论文,与当时漳州的精英们有诸多来往,关系密切。玄云诗社有他的前辈,也有他的晚辈,不同的是他在职,他们大都不在职——有的退休,有的因为种种原因离职 (丁忧)、辞职(去官)。都是体制内的官员,但不在 “官场”,没有利害冲突,没有功利目的,只谈文章与学问,交往起来,显得亲切自然。在职的有权有钱,时不时地开party,时不时地请客吃饭,觥筹交错,丝竹声声,即度分韵,吟诗作对,激情四溢。才华与学识,诗歌与文章,加之各家书院时不时举办讲学活动,名师云集,思想飞扬,学术讲座与学术交流不断,浓郁的文化教育气氛弥漫在400年前的漳州上空。
我想,这情形一定让当下的漳州学子十分羡慕,羡慕得直想玩 “穿越”,一睹先贤的风采,感受古人的潇洒。
或许,穿越的你,会在开放的漳州大街上遭遇青年黄道周,和他一起逛一逛南市街的书坊,翻一翻新版的 《新刊弦管时尚雅调百花赛锦》,探讨一下传统与创新这个永远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