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万曙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872)
近代徽商自传小说《我之小史》的价值
朱万曙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872)
由王振忠、朱红整理的近代徽商自传小说《我之小史》自2008年出版以来,没有引起徽学和文学研究者的重视。本文认为:这部小说形象生动地记述了徽商由“儒”而“贾”的人生历程,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作品以一个小人物的眼光,反映了近代乡村和都市的社会变迁;由于作者注重写一部“信史”,故小说缺少必要的情节和叙事技巧,但作者有一定的诗才,作品中多穿插诗词,或抒情言志、或描绘山水、或记录民俗风情,仍然有其审美价值;作者多处写自己看戏的经历,保留了丰富的近代乡村和都市戏剧演出的史料。因之,这部小说有着难得的史料价值和一定的文学价值。
《我之小史》;徽商;史料价值;审美价值
明清以来,舞文弄墨的徽商不在少数,但就他们所染指的文体而言,基本上限于传统诗词和散文,鲜见有创作小说者。但到了近代,却有一位徽商秀才创作了一部长达20多万字的小说——《我之小史》。小说既出自于徽商之手,复为自传之体,对于我们了解徽商的文化取向、生活道路和生活情态,以及他们和文学的关系,实在是一份不可多得的形象化的资料,值得我们认真加以审视。但迄今为止,这部小说似乎没有引起徽商或徽学研究者的重视,也没有引起文学研究者的注意,故笔者撰此一文,对其价值略加探讨,以期同好共同关注和研究。
关于这部小说的发现过程,其整理者王振忠先生介绍道:
徽商小说《我之小史》的发现,说来纯属偶然。数年前拙著 《徽州社会文化史探微——新发现的16—20世纪民间档案文书研究》(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年)出版后,我送了一册给在婺源认识的詹庆德先生。没有料到,当他看到书前的彩色插页后竟惊呼:“啊!原来这就是著名的 ‘徽州文书’,我们乡下也有······”当时,我并没有在意。但过后不久,老人就给我带来两厚册泛黄的抄稿本,令人惊喜——我意外发现,这是一部未刊的小说,也是迄今所知徽州历史上唯一的一部由徽商撰写的小说!
显然,该小说本是抄稿本。2008年,王振忠先生和朱红整理的《我之小史》由安徽教育出版社正式出版,使我们得以了解该书的面貌。全书分为5卷,另有“续编”2卷,前5卷共19回,续编6回,总计25回。鉴于该小说还没有引起小说研究者的注意,故将各卷回目胪列如下:
卷之一
第一回 幼稚事拉杂书来,学堂中情形纪略
第二回 娶养媳过门成小耦,医秃头附伴赴沱川
第三回 到石门旋及嘉善,返故里先过杭州
第四回 回家来频年肄业,受室后屡次求名
卷之二
第五回 从业师再投邑试,事祖母重到杭州
第六回 王母大闹隆记行,詹家同赴逆仆案
第七回 同扣考羞归故里,愧落第哭往杭州
第八回 做新爹甲辰得子,游泮水乙巳成名
卷之三
第九回 迎新学五门道贺,探爹娘七夕到杭
第十回 买棹泛湖中选胜,辞亲往连市经商
第十一回 禀父书清言娓娓,接弟信文思滔滔
第十二回 闻弟耗命驾来杭,奉亲命买舟归里
卷之四
第十三回 办自治公禀立区,为人命分头到县
第十四回 赴景镇再及浔阳,由长江直抵安庆
第十五回 考拔贡文战败北,投法政海上逍遥
第十六回 游沪渎赏烂漫春光,办自治结文明团体
卷之五
第十七回 从众劝因公往邑,小分炊仍旧训蒙
第十八回 接杭电匍匐奔丧,办民团守望相助
第十九回 悬横额别饶静趣,剪辫子鼓吹文明
续编卷之一
第一回 陪官长谈话投机,哭慈亲抚膺抱痛
第二回 往邑城带儿就学,赴杭省携眷闲游
第三回 开振记形骸放浪,玩杭城兴会淋漓
第四回 发哀启为祖母治丧,挂归帆代善儿婚娶
续编卷之二
第五回 为谋事留杭暂搁,过新年到处闲游
第六回 访杭州略书所见,会族众恢复祠租
对于该小说的作者詹鸣铎,王振忠先生在整理本卷前的 《我之小史的发现及其学术意义》中作了介绍,并于卷末附录有《詹鸣铎先生生平大事年表》,对其生平更有详细的梳理。詹鸣铎光绪九年(1883)出生于婺源县北乡十三都庐坑下村的一个木商家庭。民国二十年(1931)年逝世,终年49岁。少年和青年时期均读书,间随父亲在外经商,24岁考中县学秀才。此后当过塾师,随父亲经商,浪游上海、杭州等地。《我之小史》卷首自序作于民国十六年(1927)年,故该小说于本年前已经完成。除《我之小史》外,詹鸣铎还有《冰壶吟草》二卷,宣统元年(1909)紫阳书院排印;另有未刊的诗文集《振先杂稿》八卷,以及日记四册。[1]
詹鸣铎之所以能够创作小说并非偶然,因为他对小说戏曲有很大的兴趣。王振忠教授从其《振先杂稿》和日记中发现,他曾经作《批评三国演义》和《批评东周列国志》,对貂蝉、曹操、祢衡、刘备、周瑜、张飞、褒姒、介之推等人物,都曾赋诗评论。从他的日记中得知,他在乡间私塾作教书先生时,还把学写小说作为学生们的功课。[2]17-19
《我之小史》是自传和纪实体的小说,这是它最突出的特点,完全有别于其他任何带有虚构内容的小说。关于这一特点,王振忠先生将它的内容与詹鸣铎现存的《振先杂稿》以及光绪《婺源县志》进行了对照比勘,所得出的结论是:其“资料来源,完全是真实可靠的。换言之,《我之小史》的确是作者真实的自传,是一部信史。”[2]35
由于是自传,由于是“信史”,这部小说也就真实地反映了主人公“我”的商人生活道路。同时,“我”的生活道路,也反映了一般徽商的生活道路:读书、应试——不得已而经商。
小说第一回《幼稚事拉杂书来,学堂中情形纪略》写的是“我”对儿童时代的模糊记忆。其中就写道“又记得我在学堂,认得块头字不少”;“又记得我跟伯才舅读于报功祠,舅父教我读唐诗,时瑞林、兆旺等同学,舅父与他们讲解书中意义,亦取《三字经》为我解释,讲‘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那四句头,我那时全然不懂”。光绪庚寅年(1890)他8岁的时候,父亲在家教馆,他跟随读书;次年,父亲去当幕僚,他改从詹廷植(花子先生)读书。17岁那年,他被父亲严责,参加徽州府的考试,结果名落孙山。18岁再考,依然落榜而归;23岁,终于考中县学秀才。但是,朝廷很快宣布停止科举考试,“我”的科举考试之梦不得不破灭。
实际上,“我”的父亲也和自己一样,曾经是个读书人,但后来为家计不得不去经商了,其经商的行当是木材,地点在浙江练市一带。“我”在读书和参加考试期间,陆续地到父亲商行里生活和帮过忙,在科举无望的情况下先去上海参加了法政讲习所的学习,后又回到家乡教、读,闲游各地。同时,既帮助父亲料理生意,自己也曾经开设振记洋货商行。对此,小说中虽然没有详细描写,但在叙述中也时有涉及。
例如,小说第十一回写“我”到练市木行,“亲友辄少往来,闹中取静,所谓市隐,亦觉其计良得,安之若素。闲居无事,谙练木业行当,凡龙泉码子、木业市语,以及推游水图,并清排本等之装排式,抄得一本,不时披阅。”或许他的木行比较有规模,所以“炮船头子尝来接纳,联络感情。新任警佐拜客,也来投刺。这地方中木行,总算有些场面。”[2]187-188小说还写到“我”曾经作了鼎隆布店的股东,后来自己又在婺源开办振记洋货行。
本想走读书、应试、做官的道路,但生不逢时,“我”的生涯仍然是和商业联系在一起。只是“我”的志趣实不在经商,所以他开的振记商行,以亏本为结局:
且说我开这振记,不过以生意为名,经商之道,全不考究,三年之内,共蚀去银元一千五百余。维时杭州二弟来信“恭贺振记万岁”,我的回信道“朕亡无日矣”。
“我”在经商方面的不专心,换来的是一部记叙“我”的一生的小说,还有各地的闲游以及随之写下的诗词。这大约正是徽商与其他专心经商的商人道路的不同之处吧!
除了写“我”的应试不成而从商的经历外,小说也写到了其他徽商的各种悲喜境遇。他的父亲也是科考不成而外出经商,在杭州经理隆记木行,生意蒸蒸日上,于是花二百两银子,娶了小妾。不料“我”祖母得知后,前往杭州大闹。“我”在杭州、上海等地,也常常寻花问柳。徽商客居外地,虽然心系家人,但情感乃至生理的需要,纳妾或嫖娼,似乎难以避免,也被视为寻常之事。另外一方面,小说也描写了经商的艰辛。第七回写到他的同学余玉轩到上海做茶叶生意,“约亏空一千之数”,对别人说:“谁人送我千金即好了!”在回家的船上,病得沉重,在离屯溪还有一百多里的深渡,同船人为防不测,让他报出自己的姓名、住址和屯溪的熟人,刚刚记录下来,他就气绝身亡。第九回写他的二弟詹耀先从杭州回婺源途中被强盗登船打劫的情形:
原来二弟船至宗潭安宿,至夜半忽听得“蓬……蓬……蓬……”一班粗汉打上船来。时余镜清睡后舱马路,连忙趴起。劈头打一洋枪来,子弹由眉心边穿过,幸未受伤,急由后舱跳落水去。另有歙县二客人也跳下水去。其余客人将头钻在被窝里,皆不做声。我二弟真危险,眼巴巴看着他们刀劈皮箱,取出各客衣服物件,甚为匆促。另有一人见二弟脚旁放一考篮,试提之颇重,遂携之行。一霎时间,呼啸而去。大家都有损失,二弟考蓝内有三百余洋,所亏尤巨。
像这样被打劫的情景,在明代中叶以后的白话小说里,我们经常看见。商人身带沉重的银两,路途没有安全保障,随时随处都有被盗被抢的危险。“我”二弟被打劫的的经历印证了文学作品描写的真实性,也反映了徽商光鲜生活背后的艰辛和不易。
小说还描写到商行之间的竞争。第八回写“我”到练市,介绍他父亲的阜生行:“练市乃一小小码头,隶湖州归安县界,招揽四方生意,地亦适中,惟远近多有木行,实逼处此当争利权,商战之余,自不得不以欢迎买客为第一义。”可见商场如战场,只有凭借“欢迎买客”的热诚才能立足。
如果从小说艺术的角度看,《我之小史》这部小说实在缺少必要的情节和叙事技巧。但是,它的史料价值却特别值得我们重视。正如葛兆光教授所说的,“在这里,我们完全可以看到这个生活在大变局时代的商人子弟的思想波动和情感历程,也看到这个新旧交替时代一般读书人的知识构成的变化”。[3]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整理本有葛兆光教授和王振忠教授撰写的评论,它们各自对该书的史料价值都有分析。笔者在此从都市和乡村在近代的变迁的角度略予分析。
小说中的“我”是徽州婺源县北乡十三都庐坑下村人,他的生活以家乡为中心,同时因为学习和经商的缘故,足迹延伸到杭州、上海以及当时安徽的省会安庆等地。而“我”又生活于近代大变革的时期,故而小说以“我”的眼光,叙述和描写了近代都市和农村的变迁。
在农村,变革的最大的标志似乎就是剪去留了两百多年的长辫子,这在鲁迅的《阿Q正传》中就有生动的描写。辛亥革命之前,“我”到省会安庆考试的时候,见到朋友程涛甫已剪去辫子,后来在回车上见到过留学生 “辫子剪去,如和尚样”;辛亥那年,他在回乡的船上,遇到一个从上海回来的歙县人,“那辫子已剪去”。但在“我”的家乡婺源北乡,辛亥年剪辫子的风潮似乎还未波及。到了第二年的春天,二弟詹耀先从杭州回乡,也剪去了辫子,并且告诉他:外面革命军强迫剪辫,万难保住,且大家都剪,一人留之,亦无趣味。
正是在这种情形下,“我”也认真考虑剪辫子的问题。“在下本清诸生,暗想与前朝作别,未免黯然销魂。但生当过渡时代,为国民一份子,是与汉人同胞,自不得不如是。”于是决定剪去辫子。他撰写了《文明剪辩大会广告》,其中写道:“泰伯断发文身,孔子称为至德;杨氏一毛不拔,孟子以禽兽目之。彼但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毀伤者,尚其纵观时局,勿泥勿偏,为君子所窃笑。”他择定三月初三举行剪辫大会,“是日,鸣锣开道,鼓吹火爆,冠冕堂皇,用二人前执灯笼,我手捧果盒,善儿提爵壶,连同一群人等上去,到绿树祠,大开中门,颇为热闹。当下我同大众敬天地,拜祖宗,一律剪去辫子。”
这个剪辫子的过程很滑稽,也很值得玩味。作为一个读过书、见过世面的乡绅,“我”对外面世界的变革有着一定的感知和了解;作为一个读过书、骨子里渗透了传统观念的人,他对于头发的象征意义也比其他人更为理解。所以,他的剪辫子就不是拿把剪子一剪完事,而是通过仪式化的举动,让村里的人都明白剪辫子的重要性,也让他们都追随自己剪去辫子。他撰写的《文明剪辩大会广告》是从中国传统的关于头发的观念为剪辫子行为作出的辩解。
对于乡村而言,一般民众对辫子的意义当然没有“我”理解得那么多,但两百多年都是如此,习惯和最简单的听命于官府的观念,以及对外界感知和了解的有限,让他们不会主动自觉地像“我”一样剪辫子。那么,在“我”的这番兴师动众的剪辫子仪式后,“大众”们也 “一律剪去辫子”了。对此,“我”的认识和分析也很清楚:
看官,你看士为四民之首,此话到底不错。先前剪辫不多,村内只有某喇子剪去;外如德风由镇上回来,也曾剪去。他那两人心中之意,仍然恐怕剪了辫子,将来犯法,因此极力鼓吹,要想剪辫的人多,大家挑担,他个担子便轻了。……他们的主意,要想剪辫的多一个好一个。及看见我发起,他就极端赞成起来,他以为我的为人平日规行矩步,不越范围,村内人最相信的。我若说辫子这东西不可剪,村内人就不剪了;我若说辫子这东西要剪,村内人就都肯剪了。
辛亥革命前后的中国乡村,乡绅是一般民众的精神领袖,他们的肯定和否定左右着民众的思想和行为。在剪辫子这个不大不小的事件上,“我”作为乡绅的影响力得到了充分的体现。这是“我”的亲身体验,也是“我”眼中所见的社会貌相。
尽管“我”在老家婺源的北乡是个极具影响力的人物,但是,一旦他来到上海、杭州这些大城市,他就成了“什么都不是”的、类似《红楼梦》中的刘姥姥的角色了。近、现代之交的都市文化对他这个自小就生活在大山里的人来说,充满了光怪陆离、令人眼花缭乱的感觉。很多的事儿让他新奇,很多的物件让他开眼,难怪他记录得那么详细!
第十四回,写“我”与诸朋友绕道景德镇到安庆参加优拔考试,到景德镇后,他给二弟发了封电报,电码是:3068 1626 3432 6068 7887 0338 1766 4164 6167 1717 6643 0432 1367 2579 6766 2182。然后写道:“看官你道是什么事?在下此番住着,家中秋收,乏人照料,故电促我二弟归来,电码之中,即系此息。后来,二弟在杭接电,译得十六字,其文云:江干生记行,兄往省城,弟速回家,景镇振。”电报是当时新的通讯方式,“我”大约也是第一次,所以连电码都记录下来,字里行间都渗透着新鲜的意味。第十五回写“我”优拔考试落榜后前往上海,拟到法政讲习所学习,和几个朋友乘长江大轮,他又不厌其烦地描写起来:……房舱则每人一间,每间仅容一铺,铺下容放网篮衣箱。壁间拖一电灯,内外都射光。房舱门外,前后左右,路路皆通。……凡舱内交通所在,悬有轮船规则,一中文,一英文。前面头等官舱,望进去如大厅然,椅棹俱全,电灯明亮,铺张一切,颇为完备。”作者虽然没有交代自己是第一次坐这样的“长江大轮”,也没有用明白的字句表达自己新奇的感觉,但在这详细的描写中,我们不难感受到他的那左右顾盼的好奇的眼光。
抵达上海后,“我”简直有目不暇顾的感觉。在整个小说中,关于初到上海眼光所及的描写算得上最为精彩,且看——
船及黄浦江头,见各种洋轮,各国兵轮,色色形形,触目皆是。傍岸之后,遥望马路之上,车马辐辏,齐石其以森慎昌茶栈有相熟的,准往暂搁。我立定主意,与他同去,唤人力车直投北京路清远里来。一路之上望见周道如砥,其直如矢,一时电车、马车、人力车分道扬镳,纵横驰骤,极为兴会淋漓。而外国汽车一声放汽,其行如飞,尤为异常轻快。洋泾浜一带,高大洋房有三层楼及五层楼,大都飞阁流丹,下临无地,真可谓居天下广居。我投落森慎昌,是夜唤人力车独往四马路,则见各处高点自来火,齐上电气灯,有耀自他,春光不夜。马路来往的女子绿云扰扰,人影衣香,玩之不尽。我当时初到此地,孑然一身,形单影只,目迷五色,也不知游何处好。见四马路有小游戏场,买票而入,内中只有影戏、滩簧两种。唱滩簧的年轻貌美。影戏这个我向日未曾见过,看他银幕掩映,太虚幻境,恍兮惚兮,其中有象,心内颇为欢悦。
“我”到上海这年是宣统元年(1909),时年27岁。在他的眼里,大上海着实让他大感新奇:这里不仅有各种“洋轮”,还有各种“兵轮”;这里不仅有电车,还有外国的汽车;这里不仅有高大的洋房,还有“春光不夜”的电灯;这里有滩簧,更有让人感到“恍兮惚兮”的电影。不仅看到这些未曾见的景象,他还看到:
上海中外杂处,各国妆饰不同,洋婆束腰拖裙,尤有别致。其夫妇恩爱,不似中国的人夫妇有别。中国人亦五方齐集,良莠不齐,而所以能不致乱者,以洋人新衙门巡捕房法律森严,不敢冒犯也。且红头巡捕、中国巡捕,立于大路之上,刻刻防范;包打探暗地查访,更无一息少宽。是以上海人多,相安无事。
此外,他还经历了东洋戏法、文明游戏园、以及弹子房打弹、跑马厅跑马,特别是观看了“出品会”和“运动会”,出品会上,“各家洋行,又以电光射其广告。而留声机之声,不绝于耳”;运动会上,“各学生到此,率皆操衣操帽,结合团体而来。而女学生或一色红呢,一色绿呢,打扮得庞儿越整。”
续编第六回还写到了爱克司光。说:“愚尝谓最奇者,莫如爱克司光。爱克司光者,译英文为X光,忆昔在浙江书局的时代,同事程君染花柳疾,入医院医治。我往探望,见病院中有一间房子,名爱克司光室。据言病人沉重,医者不明真相,则入此室照之,可以洞见肺腑。然光力甚足,病人难受,故此门殊未易开。”
总之,这一切的一切,在“我”这个生长在婺源北乡的乡下人眼里,确乎是值得大书特书的。
《我之小史》的作者很注重将该小说写成一部“信史”,例如在第四回里他写道:“但在下这书要成一部信史,所有事实,不肯遗漏……”在第十回里他又说:“盖在下这书要成一部信史,有什么写什么,开门见山,直捷了当,所谓平生事无不可对人言。”或许正是这个观念束缚了他的手脚,尽管作者采用的是章回体小说的结构形式,甚至采用了“话说”、“且看下回分解”、“看官”等等说书人的口气,但是,由于缺乏必要的虚构,也就缺少了情节的曲折生动,缺少小说所必须的故事性,也缺少对人物性格的刻画。故而从小说审美的角度看,它不是一部能够给读者以审美愉悦的小说。
但是,该小说的作者却有一定的诗才,小说中经常穿插他作的诗词,这倒是在一定程度上为小说添加了审美的因素。
从内容上看,这些诗词大约可以分为三类:
一是抒情言志。
如第四回写 “我”十七岁与妻子合卺成婚,“当日有《定情诗》为证”:
与卿两小本无猜,疑是前生有自来。为喜同心今结绾,合题雅句把妆催。(其一)
名花何不种蓬莱,偏向人间灿烂开。今夜香闺春不锁,刘郎端合到天台。(其二)
“我”的妻子查氏9岁便到他家做童养媳,所谓“幼时小嫁”,所以和“我”一起长大,故而是“两小本无猜”。从诗里可以感受到“我”对妻子的一片深情以及新婚时喜悦温馨的的心情。
第七回写他16岁落第后,和二弟乘船前往杭州,所乘之船是“抢风”船,“形大而笨,两旁有厚板,抵住江水,上悬三帆,专走抢风。”“抢风者,东南西北四面的风,都可得力,但其船颠之倒之,无一刻安稳,江水每从篷中打进,衣服都湿。”大约这种船借风使力,风向不同,则在水中行走的稳定性也不能保证,故而“我兄弟二人,已觉心惊胆落。”这也可为商人经商之艰辛为一证明。这番乘船经历,“我”后来填写了《卜算子》词一阕:
窗下独挥毫,惯起波涛,何惊江水恁滔滔。破浪乘风原有志,期许吾曹。濯足寄情豪,水涨三篙,欲穷沧海驾金鳌。唱罢大江东去也,气概清高。
这个时候,“我”仍然还走在科举考试的道路上,心中还充满了理想和期望,所以借此惊险的水上历程吟唱豪迈之情。
又如第九回写“我”考中秀才,喜悦不已,“在下到郡七次,至此乃得入泮,信可乐已!有诗为证”:
文运天开庆盍簪,菜芹泮水附儒林。风雷烧得神鱼尾,万里扶摇继自今。(其一)
璧水圜桥遇圣明,士林嘉惠覃宏恩。文章报国终吾志,莫把青衿老此生。(其二)
“我”虽然7次参加考试,屡受挫折,但终于在24岁那年考中县学秀才,这在以科举考试作为衡量读书人是否成功的标志的时代,自是迈出了重要的一步,24岁的“我”不仅内心充满喜悦,也踌躇满志,充满对未来的希望,认为“万里扶摇继自今”,期许自己“文章报国”,“莫把青衿老此生”。
再如第十二回写“我”的三弟礼先气量狭窄,因家事不顺意吞服鸦片自尽。“我在连市,接信之后,此番赶到杭州来,抚棺一恸,并以前婉劝之书,焚于灵右,伤痛不已。自是三七拜忏,且翻九楼,触目伤怀,实为惨恻之至。有《哭三弟》诗云”:
我寄嘉湖弟寄杭,乍惊噩耗剧悲伤。去时分袂才留别,来日凭棺枉断肠。谊属同胞凄欲绝,情关一脉痛弥长。风流顿尽音容杳,天上人间路渺茫。
《哭三弟》的诗共有8首,这里引录的是第一首。不难看到他对弟弟自尽的伤痛之情,也能感受到他们兄弟的手足之情。
二是描绘山水景观。
小说中的“我”的游历比较多,因为父亲在浙江一带经商,他在小时候由父亲带领到那些地方生活过,长大以后帮助父亲处理商业事务,又曾经经过景德镇到安庆参加优拔考试,还曾经在上海法政讲习所学习。有了这些“游”的经历,他的诗才也得到了施展,并且在小说中得到反映。
第十回写 “我”在戊申年 (光绪三十四年,1908)春节后游览西湖,“浮生半日闲,泛舟湖上,凡左公祠、水月亭、彭公祠、三潭印月等处,畅游一遍,令人有披发入山之想。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飘然一艇,击楫归来,此情此景,真觉怦怦欲动,古人谓‘勾留是此湖’,良不谬已!”接着作者以四首诗“为证”:
结伴寻春忆旧游,诗家清景纪杭州。湖光山色天然好,把酒临风楼外楼。
彭左祠堂苏小墓,英雄儿女竞传闻。至今留得声名在,绝类离伦总不群。
潋滟空濛画不成,西湖西子两题名。吴宫花草秦楼月,一样风光彻底清。
陌上花开缓缓归,迩时相赏莫相违。柳彩系得游人住,俯唱遥吟逸兴飞。
这些诗作不讲对仗,也缺乏炼字炼句,谈不上出色,但是它们或写佳景,或述古人,流露着作者对西湖美景的喜爱之情,和小说的叙写相印证,应该是一段能够引起读者审美联想的体验西湖的笔墨。
续编第四回写“我”因未曾到过苏州,故而从上海乘火车前往一游。到苏州后,恰逢刘园里举办兰花会,见其中“楼阁玲珑”、“兰花满座”,“到此领略一番,觉得吴宫花草,风雅宜人,令人不胜欣赏,于是也以四首诗“为证”,其一和其二两首写道:
朝别春申夜入吴,游踪乘兴到姑苏。留园剩有兰花会,取次看来似画图。
漫把新留改旧刘,风光依样好亭台。兰香满座凭真赏,胸怀广博天为开。
留园位于苏州阊门外,原是明嘉靖年间太仆寺卿徐泰时的东园。清嘉庆年间,刘恕以故园改筑,名寒碧山庄,又称“刘园”。同治年间,盛宣怀的父亲盛旭人购得此园,重加扩建,取“留”与“刘”的谐音,始称“留园”。作者到此一游,不仅见到风光依旧好的亭台楼阁,更欣赏到了兰花胜会。此诗不仅描述了留园的风雅,其实也记录了这个著名园林由旧“刘”改新“留”的历史变迁。
三是记录民俗风情。
这类诗歌在小说中也占有一定的数量。如第八回“我”到练市,“问及南皋桥一带人家,式微太甚,不胜今昔之感”因之赋诗两首:
十年前已寄吾居,月夕花晨此读书。隔岸梢官常习武,傍河船户夜捕鱼。
四姑脚小三姑大,南市人多东市虚。今日再来风景异,沧桑变幻感唏嘘。
诗中回忆十年之前“我”在此随父亲读书时练市的风景:白天看到对岸的梢官习武,晚上住在河边渔户捕鱼;而当年的南市“人多”繁华,还有小脚、大脚的女人们来来往往。我因父亲生意多在杭州浪游,对杭州的民俗风情和变化最为熟悉,戊午年(民国七年,1918)二月,“我”携带妻子、儿子再游杭州,在续编第二回以一篇《快游歌》予以记录,其中写到了杭州的景色,更写到当时杭州“中外戏法电光阴,红男绿女恣嬉游”的种种情景,如旧剧新剧的同演,魔术杂技的杂陈,从中可以想见二十世纪前期杭州的文化景象。
因为写的是“信史”,小说中的“我”毫不隐讳地写了不少自己寻花问柳的经历,其中也每每以诗纪事宣情,甚至以“集句”的形式吟咏嫖妓的事情,如第十回写“我”在杭州与金珠、小宝二妓相处,作有无题集句诗六首,其一为:“珠箔银钩迤逦开(白居易),谪居犹得住蓬莱(贺知章)。桃花尽日随流水(张旭),前度刘郎今又来(刘禹锡)。第十二回写其在杭州与妓女素卿相处,两人同去明月镜相馆合影,亦“有诗为证”,其中一首道:“琵琶一曲诉衷情,色舞眉飞四座惊。谁似江州白司马,青衫湿透泪纵横。”如果说前两句赞赏素卿才艺以及确定她的身份还比较合适,后面两句把自己比喻成“江州司马”显然就不伦不类了,最多也只表明了自己是有钱人的优越感而已。
《我之小史》的自传性质,使得其中不经意地保存了诸多的文化信息。其中,作者反复记录了看戏的经历:
第一回回忆童年生活,“又记得三月三戏,演《三官堂》、《鱼藏剑》、《百花台》、《翠花缘》、《双合印》、《满堂福》。又记得演《百花台》这夜,大雷大雨,我走回家,雷声轰轰,电光闪闪。”
第二回回忆少年生活,光绪二十年甲午,在他13岁时,“我仍在家读书,我母亲教我念《收白蛇》、《状元祭塔》的曲簿,我都认得,且能口述。 ”“这两年中,世甲公开茶号,我们尝到茶号里游玩。端午节介子哩为头目,代小孩子打花脸,为元丁扮包爷,戴纸盔,神情毕肖。……茶号里面,另有一间,妇女们在那熯茶,我曾在那里念《状元祭塔》等曲与他们听,某妇甚喜欢。”“秋季扮马灯,细成为灯头,运动母亲教我扮小旦。头次与祖懋、灶金及查村银桂扮四大美女;二次扮和番,与荣哩去了头,接连扮了数夜。至于与松和、养元扮小旦,第末夜值天雨吃了苦,此事大约在后两年,但记不得是几岁时的事了。”
第三回回忆少年时候随父亲到浙江一带的经历,在石门“至乡间初会,陆地有扮犯人、扮地戏者,船上有上层扮戏、下层奏乐者,蛮箫社鼓,酣畅淋漓。”湘伯为让姨太太高兴,叫了变戏法的艺人到住处演出,“变戏法诸人来到,先摆桌案,其女郎携带雏鬟,参见老爷、太太,打个万福,退而就坐,弹起琵琶,敲起檀板来,两人各唱了一二枝京剧。 ”
第四回写光绪二十四(戊戌)年“我”16岁时,“祥瑞门演戏,我上去观看,竟连夜卧人家门首石凳上打瞌睡”;该年冬天,族内办大庙开光事,“时对面溪设台演戏,做四角,扮五福蟠寿,匾额用‘律中黄钟’四字,不知何人所书。戏班中金不换在内,徒弟好多须生,大家称为好戏。旦角则只小源好哩一人,善演苦戏,如《重台分别》,竟真下泪。另一花旦生病在把内,惟末夜演过一出《拾玉镯》,身段苗条,做工亦好”。光绪己亥年,“本年先生曾带我至大汜看戏”;次年庚子三月三后“我”要去参加府试,却“正在看戏,日坐戏台,与一丑角嬉熟”。
第七回写光绪二十九(癸卯)年,“我”仍然在学堂读书,“有时篁村演目连戏,先生禁止去看,我们约定人数禀明先生而去,先生也不阻止”。甲辰年,“我”科试落榜,父亲命他去杭州学生意,因练市有阜生木行,就让他去走走,“当日我往练市……看戏群仙茶园,系髦儿班,是夜演《目连救母》、《六月雪》、《唱山歌》、《鱼藏剑》等剧”。半月之后,“又与镜清看戏,系演《天水关》、《杀子报》等剧”。
第十一回写“我”在练市学习木材生意,“是年本镇看戏,觉得下路的戏,水路班子确演得好。曾看有 《乌龙院》、《张公馆》、《海潮珠》、《白水滩》、《京杀皮》等戏,比杭州戏园尤佳”。
第十五回写 “我”往上海法政讲习所学习,“又曾到群仙茶园看髦儿戏……是夜演 《翠屏山》、《三娘教子》等戏。后又与范志澄看新舞台,系演《看女儿》、《新茶花》等戏”;还有“一夜,我独往曲群仙看戏,系演《紫霞宫》”;“又一夜,大舞台开张,我独去看戏,是夜演《水淹七军》、《潘查斗富》。
第十七回写 “适新屋门詹天佑得工科进士,演戏庆贺”。
续编第一回写民国二(癸丑)年秋收后,“我”带儿子善儿到杭州一游。到达后“次日,我乃率善儿先至拱阜看戏。善儿初到此地,颇觉广阔眼界。是夜所看何戏,记不清晰,惟觉得末出演《小放牛》,善儿爱看,尚流连不肯去云”。后又到上海闲游,亦有看戏的记录。甲寅正月,与善儿重作海上之游,“看戏四夜,且到白克路访广达。所看的戏,十七夜醒舞台演《女儿国》,十八夜丹桂演《贞女血》,十九群仙演《斗牛宫》,二十凤舞台演《卖身投靠》、《万花船》……我后回到杭州,城站戏馆亦已开幕,我与善儿看过数次,《斗牛宫》的灯彩布景,且驾海上而上之”。
续编第二回写民国六到八年三年间在婺源县城开办振记商行,记述了“曲堂”及“我”参与的情况:“按邑城曲堂新、旧有三,我这班角色系由乐群国乐会改组,与胡元佑、朱多贤等同学,命名‘三乐堂’,取君子有三乐之意。初请聘光发教唱,后又换请王宝哩。我学唱二花脸,兼习二胡越弦。已入门径,不料出堂三次,渐渐解散。”
续编第五回写民国十三(甲子)年“我”在杭州闲游,“觉得杭州自开通以来,城站旗下营,均有舞台,男女京班,不时开演。蒋月英之《翠屏山》,张文艳之《纺棉花》,自我观之,女班中可称顶好。至于《李陵碑》、《霓虹关》、《朱买臣》、《错中错》、《探亲家》、《花田错》、《时(晴)雯撕扇》、《巴骆和》、《小放牛》、《拾玉镯》、《打渔杀家》、《十八扯》、《翠书寄柬》、《献西川》、《落马湖》、《刀劈三关》、《三娘教子》、《宝莲灯》、《空城计》、《狮子楼》及《七夕之天河配》,虽瑕瑜互见,亦尚可观。凤舞台演《悦来店》,小杨月楼之《十三妹》甚惬意,其他角色演《莲花湖》、《珠帘寨》、《投军别窑》三本、《铁公鸡》、《逍遥津》等剧,亦均认真有精彩。又《文昭关》、《请朱灵》、《盗御马》、《韩 (猿) 门射戟》、《拿高登》,一角头狠值得。大世界中《狸猫换太子》出色当行。应宝莲、沈飘芳之《游龙戏凤》亦佳。至三雅园则较之他家稍逊,文明戏中为《红颜白发》、《闷葫芦》、《大男寻父》、《人为财死》等剧,男班固好;而《龌龊家庭》、《双美复仇》、《卖油郎独占花魁》、《碧玉簪》等剧,女班亦不差。”
以上所录,并非小说中所有涉及看戏的记录,但从中可以看出,戏剧(戏曲)是“我”一生中的重要的文化伴侣。从小就看 《三官堂》、《百花台》等戏,而且母亲教他读曲本,还曾扮演过小旦,从而饱受了戏曲文化的熏陶。长大之后无论在乡间还是在都市,总是少不了看戏的活动,中年在婺源县城还有曲堂学戏的经历。“戏”和他的人生相伴相随。
作者在小说中述说的这些和戏剧相关的经历,让我们对中国戏剧史在近现代的发展演变也有了具体的了解和认识:
其一,在徽州等地的农村,演戏是重要的文化娱乐活动,在家族举行重要仪式(如大庙开光)以及庆贺喜事(如詹天佑得工科进士)时,就有演出。有的演出还保留着传统的痕迹,例如作者写到儿童和少年时在家乡两次看戏都在“三月三”,这一天是上巳节,《后汉书礼仪志上》记载,“是月上巳,官民皆絜(洁)于东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疢(病),为大絜”,是汉族水边饮宴、郊外游春的节日。另外,徽州农村的戏剧文化不仅在于观看演出,还包括阅读,作者的母亲就曾经教他念《收白蛇》、《状元祭塔》的曲簿,他也曾在茶号里给妇女们念过这些曲簿。
其二,在上海、杭州等都市里,戏剧文化正悄然发生着变化,传统戏曲仍然在舞台上红火地演出,乃至涌现出了蒋月英、张文艳、盖叫天等名角,另外一方面,文明戏已然登场,《新茶花》、《红颜白发》等新剧渐领风骚;戏曲的舞台布景也变得新奇起来,杭州演的《斗牛宫》较之上海的“灯彩布景”还“上而上之”。在演员性别方面,男性占据舞台的局面也在改变,上海的群仙茶园就有青年女演员演出的“髦儿戏”。
其三,在徽州乡村,目连戏等传统剧目还在不断演出,如光绪二十九(癸卯)年,“我”仍然在学堂读书,“有时篁村演目连戏,先生禁止去看,我们约定人数禀明先生而去,先生也不阻止”。而在都市里,各种新的剧目革新了戏剧舞台的面貌。在作者的记录里,我们还看到,京剧越来越占据了戏剧舞台。作者回忆少年时随父亲在练市,看到变戏法的女郎和雏鬟,“敲起檀板来,两人各唱了一二枝京剧”。而到民国十三年,杭州的舞台上,京剧已经大领风骚,小杨月楼等名角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我之小史》作为一部徽商撰写的小说,为我们详细地展示了徽商的生活历程;也因为是一部徽商撰写的小说,它在小说审美价值方面存在着明显的缺陷。就如同以前的徽商文学创作一样,它们有自己的价值,属于非文人阶层的创作,它们是各个时代文学生态的组成部分,我们难以从文学价值特别是审美价值上给予它们太高的评价,但却不可忽视它们的存在。
另外一方面,我们必须看到,作为一部长篇小说,《我之小史》反映了作者所处时代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作为一部自传性纪实性小说,它的叙述和描写为我们提供了更为真实可信的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的历史图景。比同时期的其他小说,其认识价值或许更大。王振忠教授在《我之小史的发现及其学术意义》中指出了它的6个方面的价值:这是目前所知惟一的一部由徽商创作、反映徽州商人阶层社会生活的小说;是研究明清以来徽州乡土社会实态的重要资料;对徽州民间教育和清代科举制度的研究,提供了极富价值的新史料;显示了传统时代妇女的社会生活远较以往学界所了解的那样更为活跃;为人们展示了十九、二十世纪之交江南城镇社会生活的诸多侧面,对于晚清民国上海社会文化的研究亦颇有助;反映了晚清民国时期一些著名文化人鲜为人知的事迹,特别有助于我们认识乡绅阶层在社会转型期的角色和作用。这些价值无疑都是值得重视的,但又远不止于此。我认为,作为一部“信史”,这部小说所记录的历史信息为各个专门史的研究都提供了详细和形象的资料。例如,小说写到的轮船、电灯、电报、电话、爱克司光,是近代西方科技走进中国人的生活的生动反映;小说还写到去上海法政讲习所学习以及官府断案等情节,可以读出当时法律制度的新旧混杂和官府司法的状态;作者津津乐道的寻花问柳的经历,折射出世纪之交妓女行当的“兴盛”和特点。凡此,都有待不同学科的学者作进一步的挖掘和研究。
[1]王振忠.我之小史的发现及其学术意[M]//王振忠,朱红,整理.我之小史.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14.
[2]王振忠,朱红,整理.我之小史[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
[3]葛兆光.本无畛域——从《我之小史》说到资料的解读[M]//王振忠,朱红,整理.我之小史.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6.
(责任编辑 岳毅平)
I20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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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862X(2012)02-0164-009
朱万曙(1962-),男,汉族,安徽潜山县人,曾任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安徽大学徽学研究中心主任、安徽大学文学院院长,现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徽学、中国古代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