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来兵:行走在现实与先锋交汇处*

2012-12-18 08:05
克拉玛依学刊 2012年1期
关键词:先锋

白 杰

(太原师范学院 文学院,山西 太原 030012)

在当前小说界,李来兵①是先锋的,他对“零度叙述”、“符号叙事”的驾轻就熟充分说明了这一点。但是,他的“先锋”又迥异于马原等人单纯在艺术层面进行的语言实验,其“先锋”不单是艺术的,更是思想和创作姿态的。他以“先锋”的笔法拉开了与日常生活的距离,创建了“陌生化”的生活景观,以冷峻的笔触对底层小人物的命运悲剧、人性困境予以了清醒观照和深刻剖析。在其作品中,现实与先锋如两江汇流,时而奔腾急撞,激起滚滚波涛,凸显生活之波澜;时而携手谦让,悠然东行,尽现人性的恒久。

一、零度叙述与现实关注

在大多作家以“灵魂救赎”、“博爱情怀”来确立自身价值与意义时,李来兵却以冷眼旁观的姿态展开了自己的书写。他的作品,既没有热血沸腾的激情,也没有愤世嫉俗的呼喊,有的只是对现实生活的冷冷一瞥。这份冷漠使其不少作品如古旧铜器,黯淡,沉重,令人压抑,中篇小说《一天》即是如此。

标题《一天》,似乎告诉我们这四起凶案拥有共同的时间幕景,是一场蓄谋已久、盘根错节的“连环杀人案”。然而,读罢却发现“一天”不过是作者随意撷取的时间点,案件间并无联系,且每一凶杀都是偶发的。这一发现让我们心悸:没有预谋,温顺之人突然抓起屠刀成了杀人狂魔;猝不及防,无辜之人匆匆走向黄泉。横祸的突如其来、死神的不期造访,令人胆战心惊。

然而,更让人疑惧的是,在给我们讲述这些触目惊心之事时,作者始终是平静的。那不动声色的神情让人感觉这是一个杀人如麻的职业杀手,对死亡与暴力早已习以为常。此时,或许只有那些曾受过先锋文学训练的读者才能控制一下自己的战栗,因为这股腾腾杀气与冷漠神态曾在莫言、余华小说中出现过。确实,在对死亡的冷静关注上,来兵与莫言、余华等是一致的。只是他似乎比当年的先锋者更为激进、更为冷酷。对先锋作家来说,生命的陨落自然不能带来什么感情触动,但对同类的虐杀尚持有一份迷醉,如莫言对凌迟、活剥人皮的把玩,余华对鲜血散溅、断肢跳动的品鉴。来兵不同,他在剑光闪过之时即已遁身而去,只留一声冷笑。死亡于他,没有惊悚恐惧,也没有惊奇迷醉,死就是死,用文字铺盖那血腥的场面,纯属浪费。于是,门店老板被刺,他吝啬地连个特写都没给,在“不杀了你行吗”的吼叫声中一命呜呼了;陈小芬刀捅三太子,一滴血都没溅出,只说“那刀子已经深入到了某种不可自拔的程度”;苏达制造车祸杀死马丽,也只以“树林里腾起一片火光”平淡结束;李强身死妻手,也终以“铁锅的下面是李强的坚硬的头颅”黯然退场。冷漠,绝然的冷漠,作者拒绝了一切情感与价值的渗透,驱除了任何多余的、甚至我们认为必不可少的场景铺陈。尖刀下蜿蜒的血河,血泊中抽搐的身体,火光中焦黑的面孔,钝器下破裂的头颅,这些本应大肆渲染的惨烈图景都被他轻描淡写,一带而过。在灰色的、寒冷的幕景上,我们看不到激烈的持久的搏杀,找不到穷凶极恶的凶手,也发现不了处心积虑的阴谋。一个个生命就在本应平静的日常生活中,受众多偶然性因素的共同作用,加速冲向死灭深渊。

以凶杀为主题,却吝于暴力镜头的展现,这种反常规写法的最佳理由就是作家惜墨如金。然纵观全篇,却发现作者更多时候是挥金如土。从暴力现场省俭出的那些笔墨被他恣意地涂抹在无聊的生活琐事和无趣的小人物身上。金中,再普通不过的小市民,无权无势,性情柔弱,日子过得马马虎虎。在行凶杀人前,他的一天与平日毫无二异,夫妻间的拌嘴,工作上的磕碰,购物时的不快等等,这些谈不上大喜大悲却让人心烦意乱的琐事构成了金中,其实也是大部分底层人物的生活常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些烦恼如蚕虫般顽强存活并迅速繁衍,不断啮食着人们的幸福感和平和心境,直至灵魂已经千疮百孔。只是,它的慢性侵蚀麻痹了很多人,没有意识到它的巨大杀伤力。一切都在积累,一切都在沉默中伺机爆发。钱权的缺乏使金中的人格尊严不断受到来自家庭、单位、社会各方力量的挤压,似乎每件小事都在重复提醒着金中的软弱与无能,并带给他难言的屈辱。最终,门店老板的出言不逊引爆了这只火药桶。金中用暴力成功完成了最后一次的自卫反击,代价却是由市民成为人民公敌。行凶杀人自是金中的罪过,只是在法律审判之外,我们还需继续追问,是谁将金中逼上了凶杀之路?究竟是什么冲决了主人公的理性堤坝而使其疯狂?

篇中另一故事,王芳向丈夫李强提出购买VCD,却遭拒绝,于是发生了口角。居家过日子,有点小别扭自是难免。然而吵架却逐步升级,最终,李强怒打王芳造成流产,王芳也愤而砸死了李强。一个幸福的家庭,如历经高温烧铸、精雕细镂方才成型的精美瓷瓶,应小心呵护才是。然因一点误解,当事人就挥手将其摔碎。这一挥手看似是偶然的、无理性的、令人扼腕叹息的,但通过作者对日常生活过程的细致还原,我们却发现,在冲突升级之前,夫妻都已因小事的搅扰,情感与心智出现了失衡畸态。瓷瓶在完全碎裂之前早已出现了一道道细微裂纹。

作品所述及的凶杀都是一时冲动、意气用事的结果。但是,作者本意并非要用万字宏篇来论证“冲动是魔鬼”的道理,而是要在小说这一灵魂实验室中,模拟日常生活场景,对人性的磨蚀、挣扎、堕落做一番探知,对悲剧背后所潜隐的必然进行探寻。主人公本都是善良之人,在沦为凶手前,既没明确的杀人动机,也没周密的行凶安排。如金中下意识购买一把菜刀后尚不知意欲何为,案发前其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与凶杀没有直接关系,然而最终却都成为凶案发生的重要触因、不可或缺的环节。一个个的偶然与无意就那样相交,环环相扣,最终织成了看似无形却无可挣脱的死亡之网。这张网就撒在那波澜不惊但人群熙攘的日常生活中。权力、金钱带给世俗社会的物质享受激发了人们的欲望膨胀,但在追求过程中,人们却又因资源的有限及分配的不公不断引发摩擦争端,不断失却人格尊严、道德规范、理性约束。欲望满足与物质压迫之间的矛盾加剧,使死亡之网的网线更为结实,网眼更为繁密,最终被成功猎杀者也就越多。那一场场看似毫无预谋的“冲动杀人”其实早有端倪,那浓烈的火药味和血腥味在案发前已在日常生活的空气中弥散,只是生活于其中太久了,我们失去了应有的敏感。

此时,我们才会发现,那冷漠得不近人情的李来兵其实有冷热两副面孔,有先锋、现实两副笔墨。他在追求文学技法创新的同时,始终没有放弃对日常生活的关注,对底层民众、小市民的关怀。他的冷漠姿态既表明了他在艺术层面对先锋文学的追随——借鉴“零度叙述”,同时也在思想层面表明了自己关注社会现实的独特姿态——“冷眼旁观”。只是,在此,“冷眼”不同于麻木,“旁观”不等于绝情;恰恰相反,“冷眼”缘于悲悯,“旁观”为了拯救。为了对日常生活的悲剧性拥有更为清醒的认识,在繁杂的人生幕景上对悲剧的生成原因有更深层次的了解,李来兵以强大的理性将自己的情感冲动藏匿起来,以“零度叙述”技法打破了思想的陈规、感官的麻木、视角的单一,引导我们逐渐走出日常生活的恢恢之网,置身其外对其进行理性而全面地审视,“这是一种毫不动心的写作,或者说一种纯洁的写作。问题是通过信赖一种远离开真实语言和所谓文学语言的‘碱性’语言而超脱文学”[1]。当不少作家试图以“零度写作”标新立异,或隔断文学与社会生活之间关系,或取消文学的道德价值评判时,李来兵却是借“零度写作”来强化他对社会人生的深度观测。先锋之于他,不单是形式,更是内容,现实与先锋在他笔下已熔于一炉。

二、符号叙事与人性开掘

在小说园地里,来兵算不上精耕细作者,他总是东一耙西一犁地放任着自己的性情,散淡无为,自由无拘。讲故事时,很随意,漫不经心地,特别是在人物塑造上,简单至极,寥寥几笔画出个人形就罢笔,至于什么模样,什么性情,全然不去顾及,像一段段槁木。

在《赵丙在信息流淌的日子里》里,作者先给我们捏了几个人物:赵丙、周乙、李寅。光看这名字,也感觉有点游戏的味道了。其实,这样的命名留有明显的先锋印记,当年马原、余华那批作家正是借用这样的符号化叙事,将人物的性格内涵彻底抽离而只将其作为叙事的基本元素,进而将小说锁定在与外部绝缘的审美空间内的。来兵似乎步其后尘,《赵丙》文中的人物是扁平的、漫画化的,既无细致的心理描写,也无丰富的性格变化,只有语言狂欢充斥全篇。开会偶遇,赵丙对周乙一见钟情,周乙却无意;李寅对赵丙一见钟情,赵丙却无意。于是借助手机短信,一段三角追逐就此展开:赵丙将李寅给自己的示爱短信一股脑转发周乙以表明心迹,再将周乙给自己的不冷不热的回复统统转给李寅,淡然拒之。正当兴致高涨时,赵丙的信息搬运露了马脚,只因某条短信在转发时未做必要的修改。由此,一场在信息世界里激情涌动的情爱游戏就此结束。单看情节,这个故事是有趣但难说深刻的,邂逅,调情,三角恋,再加上大堆的语言嬉戏,像一部专供消遣的通俗小说。然而,正当我们要放弃对“微言大义”的挖掘时,结尾处赵丙那梦醒后无路可走的迷茫却让我们隐约感到,这不是一个纯然的爱情故事。这些简单的人物符号或许大有深意,甚或就是伪装的巨大象征体。

赵丙对周乙的喜欢是存在的,借助短信,这份爱意得到了更充分、更直接、更即时的表达。科技(短信)之于情感沟通的巨大功效于此可见一斑。只是,科技在以编码、组码、解码的数字方式帮助人们克服时空限制、便捷传递各类资讯之时,也使我们的情感不得不沦为一串串可被分解与重组、可被拷贝的符号序列,失却了个体的气息与在场的氛围。个性特征的消逝、信息的可复制性最终对情感主体的真实身份构成了威胁。赵丙追求周乙的短信就大多引自网络套语,甚至照搬他人(李寅、周乙)。这种对他人语言不加限制地批量使用,极易使信息所传递的情感与自我的真情实感发生背离,也就是说情感主体趋于虚假;然而接收方(周乙或李寅)竟长时间没有察觉,数字时代里信息的高复制性使它的个性标志越来越模糊,以致发送方的身份变得暧昧不清。只是,一旦信息主体的假面被揭穿,原本就很脆弱、充满着信任危机的人际关系也就分崩离析了。在此意义上,赵丙的爱情悲剧可视作一个机械复制时代的悲剧。

机械复制是高科技推动下后现代主义社会的重要特征之一,正如本雅明[2]所说的,这个时代里绝大多数产品,包括精神性产品都可高度仿制、批量生产。复制能力的增强,一方面打破了思想文化的垄断与专制,推动了知识、情感、思想的传播;但另一方面,复制品的大量出现又使那些生成于特定时空的产品失去了唯一性,其珍贵的价值和崇高的地位受到了威胁。借用复制,人们很轻易地就可将别人的头脑移植到自己的躯干上;然而,对复制的过分依赖也使我们渐渐失去了真实表达自己、独立审视世界的能力,它将使人类的主体性和个性日遭磨蚀。在疯狂的复制与移植中,原创的、个人化的东西所占比重越来越小,世界渐渐趋于模式化、一体化、同质化和平面化。赵丙原本希望通过网络来成就他的爱情,结果却在复制转发中将爱情消解为语言的游戏,而未投注太多的精力、思想和情感。所以,当网络爱情终结时,他并没有太多痛苦,在这场游戏中他原本就没有什么付出;反倒是,在三角戏落下帷幕时,他才如梦方醒,试图追回曾经相爱的旧日恋人郑酉。只是,在发短信挽留将要离开的郑酉时,消息却阴差阳错地发到了同事韩信那儿。这个结尾是颇有意味的。在信息泛滥的现代社会里,即使感情是真实的、唯一的,它也极易为澎湃的信息之流冲逝,而难寻得真正的归宿,潮涌般的复制品已将真实的主体湮没,而这正是本雅明所预言的:“一切取决于时间的时代已一去不复返,现代人不再去致力于那些耗费时间的东西”②。

有趣的是,小说中的配角人物韩信的爱情遭遇与赵丙形成鲜明对照。此人其貌不扬,在现实生活中并不为人看好。然而在网络生活中,他却挣脱了现实的压抑,侃侃而谈,尽显真情实性,由此在虚拟世界中成为很多女孩子狂热追求的对象,并最终与一位女网友走到了一起。两段爱情的别样演绎,正反映了来兵对科技与人性关系的辩证思考:一方面,科技使人在机械复制中具备了多重人格,并导致了人格的分裂与异化,最终引发了一系列的人际矛盾与命运悲剧;另一方面,科技使人能够通过复制的方式将自我的真实人格从世俗压迫中抽离出来,得到独立而自由的发展,实现自我的完善。赵丙是前者的牺牲品,韩信则是后者的获益者。在充分享受现代科技文明的同时,如何成功避免科技对人性的磨蚀与异化,是一个棘手但亟需解答的问题。

除《赵丙》外,短篇小说《客人》的符号化特征也很突出。故事进程极其缓慢,全篇几乎没有什么冲突性的情节,人物形象也极为模糊,甚至连个名字都没有,客人,女人,女孩,男孩构成了全部。然而,就是这几个并不清晰的人物符号在昏暗幕景上演绎了复杂的人际关系,蕴藉了丰富哲理。客人到来,打破了原本自在安宁的日常生活。他带来了让孩子暂时欢欣的糖块,也带给了让女人瞬时迷醉的男女欢爱。但是,客人的反客为主却破坏了家庭的平衡,稀释了女人对孩子的爱,刺伤了孩子幼小的心灵。最终,客人终究是客人,终得辞别。但是失衡破碎的家庭已难复原,女人则在苦苦寻觅等待着离家的孩子;客人也损失惨重,他的驴已被孩子们牵走了,只能自己坐牛马拖车离开。面对短暂的欲望满足与恒久的封闭自足之间的复杂矛盾,作者陷入了沉思。

当触及这些抽象符号所潜隐的丰厚意蕴时,我们才明白,来兵的漫不经心实则是胸有成竹、独出机杼。他的符号化叙事并非重复以前的先锋文学,用驱逐现实的手段来求得文学的独立;相反,他从来没有放弃对丰富人生、繁复人性的深切关怀与深入开掘。只是,在他看来,真正的人性本质支配着社会表象的形成与存在,但对人性的追寻并不能停留在表象的描摹上,而应该穿透那些由繁琐事件编织的重重雾障,将那些无关紧要的元素统统略掉,以最直接、最清晰的符号形式对社会、人性的本质性存在做出深刻而准确的分析。为了简约而深刻地实现这一理想目标,来兵对文字及生活表象极尽削斫,枝繁叶茂的生活之树似乎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杈,乍看毫无美感。对一般游客来说,此番场景自是索然无味、大煞风景的,但那些真正探幽取胜者却知,这些看似毫无生机的枯木实则有着发达的根系,一旦获得智性光芒的照耀,随即吸吮涌动不竭的现实主义泉源,抽枝展叶,蔓延成郁郁葱葱的灵魂巨树。

注释:

①李来兵:晋军新锐作家,在《人民文学》、《小说月报》、《北京文学》、《黄河》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30余部,代表作有《一天》、《客人》、《姑娘》、《教师节》、《别人的村庄》、《赵丙在信息流淌的日子里》等.

②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增补版)[C].上海:华东师范大学,2005.

[1]罗兰·巴特,李幼蒸译.写作的零度[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

[2]瓦尔特·本雅明,王才勇译.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品[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

猜你喜欢
先锋
阅读先锋榜
阅读先锋榜
阅读先锋榜
阅读先锋榜
阅读先锋榜
阅读先锋榜
阅读先锋榜
阅读先锋榜
阅读先锋榜 恭喜以上阅读小先锋上榜!
阅读先锋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