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方泽王 培
(1.新疆维吾尔医专,新疆和田 848000;2.安徽大学哲学系,合肥 230039)
“克己复礼为仁”之本义澄清*
——兼论朱熹的“误读”及其意义
李方泽1,2王 培2
(1.新疆维吾尔医专,新疆和田 848000;2.安徽大学哲学系,合肥 230039)
“克己复礼”被后世公认为是孔子对“仁”的内在涵义的一个界定。但是,究竟该如何解释“克己复礼”,却有不同的意见。大多数人受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的影响,把“克己”、“复礼”作为一个并列的联合词组来理解。朱熹的解释颠覆了传统的经典解释,是对儒家经典的“误读”,从根本上说是为其理学思想体系建构服务的,并且对后世产生了广泛的影响。朱熹的这种解释,既不符合原著上下文的逻辑,也偏离了孔子论“仁”的本义。通过梳理和研究各家典籍对此句的解释,方可还原和澄清 “克己复礼”的本义。
克己复礼;克;仁;孔子;朱熹
“克己复礼为仁”,语出《论语·颜渊十二》的开头: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论语·颜渊》篇的前三章节分别记载了颜回、冉雍和司马牛与孔子关于“仁”的内涵的讨论,孔子根据三个弟子不同的个性特点,对他们的提问进行了不同的回答。对颜回的回答是“克己复礼为仁”,对冉雍则为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到司马牛则简化为“其言也讱”。
朱子认为这是由于三位学生的境界不同,所以得到的答复也不同:在注释冉雍问仁时他写道:“克己复礼,乾道也;驻敬行恕,坤道也。颜、冉之学,其高下浅深,与此可见。”[1]181朱子的解释未免厚此薄彼,延伸太过。笔者更倾向于他对司马牛问仁的注释:“讱,忍也,难也。仁者心存而不放,故其言若有所忍而不易发,盖其德之一端也。夫子以牛多言而躁,故告知以此。 ”[1]181孔子因材施教,根据各个学生的特点给以不同的教导,即使是对个别弟子有偏爱,也不会只对偏爱弟子传授高深学问而对其他学生以次等教义教之。
朱熹和杨伯峻先生的两种注释代表了自宋以降,大众对“克己复礼为仁”涵义的一般理解。虽然两人的解释不尽相同,但是总的说来都是对原著的误读,并且是影响甚广的“经典”的误读。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的注释,融入了其理学思想,不同于汉儒,文风基本上是重义理而轻训诂,形成了不空谈、务实用的传统。《四书章句集注》一书,上承经典,下启朱学,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乃至创新发展都居功至伟。尤其是对于孔子形象及其精神的重塑与发挥,朱熹的功劳不可磨灭。《四书章句集注》就是朱子发挥儒家精神、宣传理学的最简要、最普及、最权威的一部教科书。
杨伯峻先生的《论语译注》是白话文中最普及版本,内中的思想代表了当今社会大多数人的观点,是让普通民众了解《论语》的最方便渠道,同样也是大众误读“克己复礼为仁”涵义的“经典”代表。
朱熹对“克己复礼为仁”一句的注释是:
仁者,本心之全德。克,胜也。己,谓身之私欲也。复,反也。礼者,天理之节文也。为仁者,所以全其心之德也。盖心之全德,莫非天理,而亦不能不坏于人欲。故为仁者必有以胜私欲而复于礼,则事皆天理,而本心之德复全于我矣。归,犹与也。又言一日克己复礼,则天下之人皆与其仁,极言其效之甚速而至大也。又言为仁由己而非他人所能预,又见其机之在我而无难也。日日克之,不以为难,则私欲净尽,天理流行,而仁不可胜用矣。程子曰:“非礼处便是私意。既是私意,如何得仁?须是克尽己私,皆归于礼,方始是仁。”又曰:“克己复礼,则事事皆仁,故曰天下归仁。”谢氏曰:“克己须从性偏难克处克将去。 ”[1]180
杨伯峻的《论语译注》则是这样解释孔子回答颜回问“何为仁”的:
颜渊问仁德。孔子道:“抑制自己,使言语行动都合于礼,就是仁。一旦这样做到了,天下的人都会称许你是仁人。实践仁德,全凭自己,还凭别人吗? ”[2]
对比二位的注释,朱熹以阐发义理为主,而杨伯峻先生则是从词源学出发重在解释字词。二者的差别在于:首先,朱子根据自己的理学体系解释了什么是仁,“仁”就是“本心之全德”,复归仁就是复归“本心之全德”;杨伯峻则认为,使自己的“言语行动都合于礼,就是仁”。其次,朱子释“克”为“胜”,“克己”就是战胜自己的私欲之意;杨伯峻先生则释“克”为“抑制”。一个是积极地去挑战,一个是被动地压制。再次,朱熹认为应该“克”的“己”是“身之私欲”,“复礼”就是返归于礼,而“礼”即“天理”,这样就与他的“存天理,灭人欲”主张联系了起来。杨伯峻先生并没有对“己”的涵义做出延伸,而是直接解释为自己、自身,这也是汉儒与宋儒之间的争论所在。
两人的诠释虽有以上不同之处,但是,无论朱熹还是杨伯峻,在解释“克己复礼为仁”时,都是把“克己”与“复礼”作为并列关系的联合词组来对待的。这恰恰是造成对原典“误读”的主要原因,不管这种“误读”是有意为之,抑或是无意之失。前者以朱子为典型代表,后者如杨伯峻先生等,甚至可以说,杨伯峻先生的这一类误读,也是由于受到了朱子《四书章句集注》的影响所致。
那么,“克己复礼为仁”究竟该如何解释?问题的关键在于,首先必须搞清楚原文中的“克”字本义。
想要弄清古文的原意,就要回到古代文献中去。就如这“克己复礼为仁”,本不是孔子的原创,而是出自《左传》,是被孔子借来教育弟子的。程树德《论语集释》引《左传·昭公十二年》曰:“楚灵王闻祈招之事,不能自克,以及于难。夫子闻之,叹曰:‘古也有志,克己复礼,仁也。’楚灵王若能如此,岂其辱于乾溪!据此,则克己复礼本属成语,夫子一引之以叹楚灵王,一引之以告颜子。”[3]所以,参照各种古典文献,比较各家观点,才是恢复先圣言论本义的最好方法。
(一)从词源学角度探讨“克”字本义
首先,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解释为:“克,肩也……肩谓任,任事以肩,故任谓之肩,亦谓之克。《释诂》云:‘肩,克也。’又曰:‘肩,胜也。’郑笺云:‘仔肩,任也。 ’许云:‘胜,任也。 任,保也。保,当也。’……《释言》曰:‘克,能也。’其引申之义。《左传》曰:‘凡师得儁曰克。’于‘郑伯克段于鄢’曰:‘如二君,故曰克。’即得儁之说也。《谷梁》曰:‘克者何?能也。何能也?能杀也。’此《释言》之说也。《公羊》曰:‘克之者何?杀之也。’此以相胜为义。《大雅》毛传云:‘掊克,自伐而好胜人也。’俗作‘剋’。象屋下刻木之形。上象屋。下象刻木彔彔形。木坚而安居屋下栔刻之,能事之意也。相胜之意也。”
可见,不管是作“肩”解释,还是引申为“杀”,或者是“胜”义,“克”字都包含了“能”的意义在里面,“任事以肩”,能肩事谓之任,能任事谓之肩,能肩能任谓之克;《谷梁传》说“克”为“能”,就是认为郑伯能杀段于鄢,“克”本义释为“能”,延伸义只是在“能”后加各种动词罢了;《公羊传》也赞同释“克”为“杀”,是用“克”的引申义,即“能杀”之意;《大雅》从字形上分析“克”义,以坚木支撑顶而成屋,这“克”便是木头胜任之力,能肩任即为“克”,在这里“克”还是作引申义,为“能胜任”之义。所以不难看出,至少在汉代以前的文献中,“克”主要是当作“能”解释的,具体运用到各个方面才用上引申义。
(二)从孔子思想主旨考察分析“克”字本义
颜渊问仁,孔子说“为仁由己”,就是强调自身的能动作用,个人要通过不断的学习提高自己的修养,从而在“不仁”的事情面前从容不迫,以主动积极的态度取得最后的胜利,自身能返归于礼,行为举止合于礼制,才能称为仁。如果是由别人来督促和推动复礼,怎么能叫仁呢!自朱熹的解释一出,后世士子层出不穷地把“克”作“克服”或“抑制”解,这就把“克己复礼”转变成了一种被动的、被迫的对抗“不仁”,并且是在“己”已经威胁到自身的时候才去强行压制的。先不说这“克己”的时机是否能把握妥当,就是这强行抑制的结果,究竟能不能算是合乎“仁”的要求,也是值得怀疑的。
朱熹解释“仁”为“本心之全德”,是“天理”,“为仁”就是要“全其心之德”,那么这种穷究天理的方式怎么可能是消极地压制私欲呢?这种刻意的低级的修身方法显然无法窥得“仁”之根本。道家也说“人法天”,就是自身修养要像天理运行一样,自然随性才是大道,故“为仁”重在自身效法天道。儒道两家共同的经典《周易》强调“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就是要人自觉地学习把握天之道,积极主动地去完善自己,从而成贤成圣。所以,把“克”作“能”解,才能体现出儒家积极入世、注重自身修养的特点,也能帮助我们理清孔子由“礼”至“仁”的思想脉络。
(三)从上下文逻辑结构考察“克”字本义
从上下文逻辑上考察“克己复礼”的涵义,论述最精辟的当属清代经学大家俞樾。他在《群经评议》中说:“此当以‘己复礼’三字连文。己复礼者,身复礼也,谓身归复于礼也。能身复礼,即为仁矣,故曰克己复礼为仁。下文曰:‘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必如孔注,然后文义一贯。孔子之意,以己与人对,不以己与礼对也。”
可见,俞樾是明确主张“克”字当“能”讲。他解释说,从下文看,“克己复礼”中的“己”是相对于“而由人乎哉”中的“人”来说的,而不是相对于“礼”来说的,这样解释前后文的文义才一致。如上文所说,孔子回答“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就是教导颜渊,为仁一定要靠自己的内在动力,而不应该指望别人,所以“克己复礼”就是要自身能够复归礼,“克”当作“能”解;若“己”与“礼”对,那么下文的“为仁由己”中的“己”意义就与上文不一样了,成了“非礼”的东西,“为仁”哪能由“非礼”的东西而来呢?况且后一句“而由人乎哉”明显是与“为仁由己”相对的,证明“为仁由己”中的“己”是与“人”相对,而不是与“礼”相对。
综上三点所述,“克己复礼为仁”中的 “克”字,当理解为“能”或者“能够”;相应地,“克己复礼”当解释为“自身能够复归于礼”,也就是说,要自觉地让自己的行为举止合乎礼制,只有这样才可以说达到了“仁”。
(一)学术思想的内在张力及其不断发展
中华传统学术思想与文化源远流长,自有史料记载的夏商周至今,其间历经几千年从未中断过,并且外延与内涵都极大丰富了。受到不同时代政治、经济等多方面因素的影响,各个朝代的学术思想与文化也呈现出不同的特点。对以前学者原著的注释,各家有各家的理论出发点,很多都是根据自己的主张,对先圣言论进行再诠释、再创造。这在一方面,可能会造成对古典原著本来思想的误读甚至扭曲;但是另一方面,也可能会极大地充实、发展乃至创新传统的学术思想与文化内涵。正如朱子对“克己复礼为仁”的“误读”,一方面可以说是他对传统经典的再诠释、再创造,虽然偏离了《论语》文本的本义,却有利于其理学思想体系的建构,更是直接为其“存天理,灭人欲”理论张目,也为中国哲学的发展引出了新的话题,从而使得传统学术思想不断获得新的发展“张力”。
(二)革命性或颠覆性人物的学术思想差异
历史上无论是紧贴现实生活的著名政治家、军事家、经济学家,还是稍远离现实的重要思想家、哲学家甚至文学家,其思想理论对同时代及后世的影响都是巨大而深远的。上文述及,由于外部环境和内在主张的不同,各家各派对先贤古圣思想的理解也是不尽相同的。当现世的学者想要追寻作者的原意时,前代影响力大的学者的思想就更容易被采纳,因为这种迷信权威的弊病从来也未远离我们而去,但权威学者们的思想理论也不尽然都是正确的,这样一代传一代,错误在所难免。朱子作为旷代大儒和孔子以后影响最大的思想家、哲学家,他对经典的注释往往就被奉为圭臬。加之宋元以降,朱熹所著《四书章句集注》成为国家科举考试的钦定教科书,其影响所及就更为深远巨大。即使鲜有怀疑者如俞樾,其反驳言论也往往不容易被视为主流的学术观点而被大众广为接受。
(三)世俗力量对学术思想的影响
人是社会性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受社会风俗习惯的影响。大多数人并没有辨别所接受的传统思想真假甚至正误的能力,他们对这方面的理解很大程度上是受世俗观点的影响。就如这“克己复礼”,《论语》注释中销量最大的《论语译注》,把“克己复礼”当一个联合词组解释,四字连读也非常符合普通中国人的语言习惯。而像俞樾《群经评议》中把“克”与“己复礼”分开来解释,把“己复礼”三字连读,普罗大众就很难习惯和接受,这样也在某种程度上进一步导致了更大范围的误读。甚至还有当代的学者振振有词地拿 “克己奉公”和“克己复礼”做比较,欲以此证明四字连读的合理性。其实这完全是以现代的语言法则来度量和解释古典语言,根本不具有可比性。这也折射了世俗力量对学术思想的影响。正如“呆板”的读法一样,受社会大众的影响,新版的新华字典也不得不对其读音做出修订,让“呆板”的“呆”(ái)也可以读作“发呆”的“呆”(dāi)。还有如,今天社会上很多人都已经习惯了用“昨日黄花”来形容已过时的事物,殊不知,“明日黄花”才是正确的说法。此语出自宋代苏东坡的《九日次韵王巩》,原文为:“相逢不用忙归去,明日黄花蝶也愁。”意思是:既已相聚在一起就不要着急回去,还是趁这菊花盛开的重阳节日赏花为好。因为,倘等到“明日”,重阳已过,不但人观之无趣,恐怕飞舞的彩蝶看了那过时的菊花也会犯愁的。后来,“明日黄花”便作为一个固定词组,用来表示事情已“过期”之意。然而,现在很多人都在说“昨日黄花”而不是“明日黄花”,乃至久错而不自知,也不愿意改。可见,有时候在巨大的世俗力量面前,甚至连学术性的东西也不得不做出些许让步。而朱子对“克己复礼为仁”的“误读”,之所以会在后世受到最广泛的认同和接受,不能不说其中也有世俗力量的影响。
[1]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长沙:岳麓书社,2008.
[2]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6:139.
[3]程树德.论语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1990:817.
[4]杨树达.论语疏证[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7.
[5]姚永樸(清).论语集注合编[M].黄山:黄山书社,1994.
[6]幺峻洲.论语说解[M].济南:齐鲁书社,2003.
(责任编辑 吴 勇)
B244.7
A
1001-862X(2012)03-0120-004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朱熹礼学的哲学价值研究》(10BZX037)
李方泽(1969-),安徽潜山人,安徽大学哲学系研究生导师,省教育厅科研与研究生教育处调研员,安徽省援疆指挥部成员,博士,副教授;王培(1988-),安徽宁国人,安徽大学哲学系,主要研究方向:中国传统伦理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