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军荣
历代文人塑造宋玉形象,大致有三种路径:或传承历史文献中的原型——“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或临摹宋玉传世作品所凸显的悲秋、不慕女色等自我情状,亦或误读宋玉之作品而虚构出新的宋玉形象。第三种路径在晚唐五代两宋艳词中已露端倪,突出表现在元代文学尤其是戏曲的创作中。
元代戏曲包括杂剧和南戏两类。其中,提及宋玉的杂剧有王实甫的《西厢记》(第1折)、马致远的《破幽梦孤雁汉宫秋》(第2折)、关汉卿的《温太真玉镜台》(第1、4折)、吴昌龄的《花间四友东坡梦》(第1、4折)和《张天师断风花雪月》(第1折)、戴善夫的《陶学士醉写风光好》(第2折)、《李云英风送梧桐叶》(第2折)、王子一的《刘晨阮肇误入桃源》(第2折)、乔吉的《李太白匹配金钱记》(第2折)、贾仲明的《萧淑兰情寄菩萨蛮》(第4折),南戏涉及宋玉的则是高明的《琵琶记》(第2、9、30出),共计11篇15处。这些作品多以误读宋玉作品为手段,虚构出一个多情、多才的宋玉形象。
“多情”一词,《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是:“重感情(多指重爱情)”。[1]元代戏曲中,作家们通过误读《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和《九辩》四部作品,从而将宋玉刻画成一个耽于儿女之情的文人。主要有以下三种情形:
一是篡改宋玉《高唐赋》《神女赋》中的神女故事。在宋玉笔下,巫山神女自荐枕席,“主动与楚怀王发生了非婚性质的性爱关系”。[2]后来,该神女对楚襄王实施了美的诱惑之后却拒绝了他的非礼之欲念。而宋玉,只不过是两代君王梦遇神女故事的记录者。但是,在元代戏曲中,宋玉从记梦者一跃而为做梦者,巫山神女青睐的对象变成了宋玉,而不再是楚怀王、襄王。如:关汉卿《温太真玉镜台》第一折,温峤以宋玉思念神女喻指自己对倩英的牵肠挂肚:“【幺篇】宋玉襄王,想像高唐,止不过魂梦悠扬,朝朝暮暮阳台上,害的他病在膏肓。”第四折,温峤顺利娶得美娇娘倩英时又唱道:“【鸳鸯煞】从今后姻缘注定姻缘簿,相思还彻相思苦。剩道连理欢浓,于飞愿足。可怜你窈窕巫娥,不负了多情宋玉”,神女终为宋玉所动,情归宋玉。
此外,吴昌龄《花间四友东坡梦》写苏轼“对月貌花庞,饮玉液琼浆”、“似宋玉待赴着高唐”;《张天师断风花雪月》(吴昌龄)第一折,正旦“想巫娥和宋玉曾做阳台梦”;《刘晨阮肇误入桃源》(王子一)第二折,正末唱“一杯未尽笙歌送,两意初谐语话同。效文君私奔相如,比巫娥愿从宋玉,似莺莺暗约张生,学孟光自许梁鸿”;《李太白匹配金钱记》(乔吉)第二折:“【倘秀才】谢你个贺知章举贤的这荐贤,便是这韩飞卿荣迁也那骤迁。你着我在桃源洞收拾些学课钱。着宋玉为师范,巫娥女做生员,小生也乐然”;王实甫《西厢记》(第一折):“且将宋玉风流策,寄与浦东窈窕娘”,都极尽能事地演绎着宋玉与巫娥(巫山神女)的情爱神话。
总之,在这些作品中,巫娥经过多情宋玉的追求,已步出楚王的梦境,走入了宋玉的生活,心甘情愿地伺奉着宋玉。
二是误用“宋玉东墙”之典故。该典故出自《登徒子好色赋》。文中,宋玉首先以生花之妙笔描绘了东家子骨肉匀称、天生丽质之美,随后便郑重强调:“然此女登墙窥臣三年,至今未许也”,因此,“东墙”应是宋玉面对美色心如止水、意如泰山之德行的见证和写照。
元代戏曲有两处使用了“宋玉东墙”之典故。不过,含义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如戴善夫《陶学士醉写风光好》第二折写正旦眼中的陶学士:“我则道他喜居苦志颜回巷,却元来爱近多情宋玉墙。这搭儿厮叙的言词那停当。想昨日在坐上,那些儿势况,苫眼铺眉尽都是谎。”贾仲明《萧淑兰情寄菩萨蛮》第四折:“【水仙子】是、是、是,东邻女曾窥宋玉垣,喜、喜、喜,果相逢悲翠银花幔,早、早、早,同心带扣双挽结交欢。”在这里,与女主人公隔墙相向的“宋玉”爱女色,近女色,亦亲女色,不再是“目欲其颜,心顾其义,扬诗守礼,终不过差。”(《登徒子好色赋》)
三是置换宋玉《九辩》悲秋之情怀。宋玉生活在一个“何时俗之工巧兮,背绳墨而改错!却骐骥而不乘兮,策驽骀而取路”的社会。在这种环境之中,“骐骥伏匿而不见”,“凤凰高飞而不下”,可宋玉却偏偏“窃不敢忘初之厚德”,故而以致“蓄怨积思”、“心烦忘食”。他想趁有生之年有一番作为,但“时亹亹而过中兮,蹇淹留而无成”;又想把一腔衷情向君王细细倾诉,却不料“君之心兮与余异”。面对这种欲进不能欲退不忍、岁月忽淹年华飞逝的境遇,诗人百般无奈,只好在肃杀的秋天抒国运沦落之悲,发怀才难遇之叹。
但是,在元代戏曲中,宋玉深沉的悲叹却被更改为缠绵的男女闲愁,其“悲秋”成为夫妻倾诉相思之苦和阻隔之恨的常用语,悲秋主题被置换。如马致远《破幽梦孤雁汉宫秋》(第二折)以宋玉悲秋写汉元帝须臾不见昭君的甜蜜情愁:“【梁州第七】我虽是见宰相,似文王施礼;一头地离明妃,早宋玉悲秋。”高明的《琵琶记》以宋玉悲秋先后摹写赵五娘、蔡伯喈夫妻分离后的相思情状,【第九出】<临妆感叹>:“丈夫,你便做腰金衣紫,须记得荆钗与裙布。苦,一场愁绪,堆堆积积,宋玉难赋。”【第三十出】<瞯询衷情 >:“〔生〕不是,我本是伤秋宋玉无聊赖,有甚心情去恋着闲楚台!”
才华,尤其是文学之才,一直是华夏民族对男子自身价值进行评估的重要标尺,赞“善文”的宋玉多文才不为过誉。吴昌龄《花间四友东坡梦》第一折:“(东坡云)亲曾见全胜宋玉,想像赋高唐”,高明《琵琶记》【第二出】<高堂称寿>:“〔鹧鸪天〕宋玉多才未足称,子云识字浪传名。奎光已透三千丈,风力行看九万程”,都不同程度地礼赞了宋玉的多才。
此外,尚需指出的是,元代戏曲还有一处是就宋玉《风赋》生发议论的。《李云英风送梧桐叶》第二折:“【倘秀才】风呵!你略停止呼号怒容咱告覆,暂定息那颠狂性听咱嘱付,休信他刚道雌雄楚宋玉。敢劳你吹嘘力,相寻他飘荡的那儿夫,是必与离人做主。”因其未关涉宋玉形象,故不予赘述。
综观元代戏曲提及宋玉的作品,我们可以发现,除去《李云英风送梧桐叶》第二折不论,描绘宋玉多情的文字竟有12处,占了总数的五分之四;另有两处赞宋玉多才。多才的宋玉与历史原型相符,而多情的宋玉史料并无记载,其作品亦没有展现。那么,元代作家为何要误读宋玉作品从而塑造出一个多情的宋玉形象呢?原因主要有三点:
第一,晚唐五代两宋艳词的影响。
宋玉的“多情”始见于晚唐五代作品。韦庄《天仙子》写道:“怅望前回梦里期,看花不语苦寻思,露桃宫里小腰肢,眉眼细,鬓云垂,唯有多情宋玉知。”
到了两宋,宋玉的“多情”又被词家予以大肆渲染,如秦观的《浣溪沙》:“脚上鞣儿四寸罗,唇边朱粉一樱多,见人无语但回波。料得有心怜宋玉,只应无奈楚襄何,今生有分共伊么。”神女已被秦观写得情感偏向宋玉。还有其《南乡子》一词:“妙手写徽真,水剪双眸点绛唇。疑是昔年窥宋玉,东邻,只露墙头一半身。往事已酸辛,谁记当年翠黛颦。尽道有些堪恨处,无情,任是无情也动人”,将宋玉与东邻之子的故事随意引申开去。再有周邦彦的《红罗禊》:“空乖梦约心期,楚客忆江篱,算宋玉,未必为秋悲”,则猜测宋玉悲秋中也有欢爱离别之愁。显然,晚唐五代两宋艳词对宋玉作品的误读在一定程度上开启了元代戏曲塑造宋玉形象的新思路。
第二,宋代沈括等人关于《神女赋》言论的陶染。
《文选》卷十九所载宋玉《高唐赋》、《神女赋》,脍炙人口,所谓襄王云雨,成为常见的典故,南北朝以来见诸吟咏者甚多。然而宋代沈括、姚宽却指出,《神女赋》中写的是宋玉梦见神女。他们认为历代文人说襄王与神女遇,乃是赋中王、玉二字讹倒造成的误读。比如沈括《梦溪补笔谈》卷一云:“自古言楚襄王梦与神女遇,以《楚辞》考之,似未然……则‘其夜王寝,梦与神女遇’者,‘王’字乃‘玉’字耳;‘明日以白玉’者,‘以白王’也。‘王’与‘玉’字互书之耳。前日梦神女者,怀王也;其夜梦神女者,宋玉也。裹王无预焉,从来枉受其名耳”。
如此,便为后世文人编撰宋玉梦遇巫娥故事提供了舆论支持。
第三,元代文人自身的需要。
元代知识分子地位低下,“九儒十丐”之说虽不可信,但“儒生颠倒不是人”(马致远《荐福碑》)却是普遍的社会现实。元太宗九年(1237)曾开科取士,但此后一直停开科考,直到仁宗延佑二年(1315)始重兴科举,中间相隔78年。而赴考者中,蒙汉考生试题难易程度不同,录取后待遇也不一样。宋玉出身低微,虽多才,但也只做过楚襄王侍从小臣,且终遭奸佞谗害被黜职乃至穷困潦倒、抑郁终身。因此,才华满腹而无处施展当是宋玉和元代文人人生困境的相似之处。在本文的论域内,元代戏曲作家故意误读宋玉作品,使巫山神女与宋玉情投意合,让宋玉与邻家之子眉目传情,其目的就是要借巫娥等绝色女子对宋玉所代表的文人(尤其是元代文人)的价值和魅力进行确认和肯定,这是元代文人内心深处的渴求,也是中国古代郎才女貌婚配故事文化内涵终极之所在。
或许,对于历史人物宋玉,元代戏曲作家确有戏说的嫌疑。但是,艺术不是历史,前者离不开虚构,我们不能亦无需把历史的宋玉和文学作品中的宋玉混为一谈。就艺术形象宋玉而言,元代戏曲无疑在时空上作出了更为广阔的演绎与拓展。
注释:
①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现代汉语词典[Z].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323.
②叶舒宪.高唐神女与维纳斯[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5:3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