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钦彤
(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河南 新乡 453007)
农业合作化叙事是世界范围内的文学现象,以此为审美对象的文本不仅反映了各国不同的政治背景、文化传统,更涉及到美学、艺术、技术上的差异,体现了在文学与政治关系处理上的异同。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民主德国作家埃尔温·施特里特马特的《蜜蜂脑袋奥勒》、前苏联作家肖洛霍夫的《被开垦的处女地》和中国当代作家柳青的《创业史》这三部以合作化为审美对象的小说,为我们提供了很好的穿越国别和文化、反思文学与政治关系的比较文本。本文分别从主旨构建、新人书写和史诗诉求等方面进行比较分析,反思和探讨彼此在文学与政治关系问题上的异同互呈以及经验教训,为如何评价中国“十七年文学”提供参照。
一
《蜜蜂脑袋奥勒》发表于1963年,作者是民主德国作家埃尔温·施特里特马特。小说讲述二战结束,民主德国在土地改革实施以后,布卢梅瑙村在农民党员蜜蜂脑袋奥勒的带领下,联合不善于经营而仍处于贫苦境地的农民组织“新农民团体”以及成立经营“丰茂田野”合作社的故事。小说开篇为读者展现了二战后民主德国的阶级矛盾,土改后不善于经营的新农民(战后迁居农村的外来户和在土改中分得土地的人)过着贫苦的生活,锯木厂老板拉姆施则和森林管理员弗兰克尔勾结,假公济私,中饱私囊。小说展现了农村合作化的历史合法性和现实的合理性、必然性,但小说并没有以此作为叙事主旨,而是指向教条主义、官僚主义,对二战后民主德国的社会体制进行严厉抨击。
外号为“蜜蜂脑袋”的农民奥勒组织贫困农民成立“新农民团体”,但却受到形式主义以及官僚作风的阻碍。村政府秘书弗丽达·西姆森是一个死背教条、装腔作势、官瘾十足的党员,“像被驯化了的动物似的人”,“这类人是人类迄今为止所创造的最高业绩上的一个可悲的污点”〔1〕。她把奥勒的做法看作是违背文件的叛党行为。合作社成立后,成为村长的她在养牛问题上又不顾实际,盲目推广敞开式牲口棚,并对奥勒增产牧草的建议置若罔闻,结果酿成寒流加上饲料短缺导致奶牛大量死亡的悲剧。为逃脱责任,她诬陷奥勒玩忽职守,并撤去了奥勒合作社主席的职务。县委书记冯施格特劳伊同样做事教条,他以没有上级文件指示不同意奥勒成立合作社。合作社成立后,他又对奥勒要求挖土机的事情置之不顾。当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带着挖土机来找奥勒时,单枪匹马挖泥灰的奥勒因为寒冷、疲劳、饥饿已经死在湖畔的土地上。
小说表现了奥勒的生存困境,他没有了亲情(父亲老去)、友情(安东被拉姆施谋害)、爱情(妻子和拉姆施私奔),事业又屡受教条、官僚作风的打击。小说借奥勒之死,直面社会重大问题,抨击社会时弊。小说藉个体的生存困境不仅批判了社会的官僚体制,更由此表现了战后民主德国的时代精神状况,那就是社会弥漫的低落沉沦、无能为力之感,“个人即使在有利的情况下也只有有限的干预力量,而且还不能不承认他的活动的结果远非取决于他所致力的目标,而是取决于总的环境条件。因此,他不得不痛心地认识到,他的影响之所及,比起他所抽象地意识到的广阔的可能性,是多么的狭小”〔2〕。
1930年,肖洛霍夫在党中央会见斯大林,他回忆说,“谈话给与我很多东西,鼓舞我去实现新的创作构思”。肖洛霍夫开始积极参加顿河地区农业集体化运动,并于12月初开始写作《被开垦的处女地》。《被开垦的处女地》可以说是“听将令”之作,但小说叙述并没有局限于政治意识形态的规训,而是寻求革命的复杂性和历史的本真。历史的复杂矛盾和悲剧冲突的现实,以及具有丰富审美内涵的人性成为小说最鲜明的特点。
小说采用了外来者进入的叙述模式,以过去的白军上尉波洛夫采夫和作为党的化身的达维多夫两个外来者进入隆隆谷村展开叙述。外来者“进入”的开头是一个具有象征意味的场景,“旧有农村秩序的破坏及重建是由外来者的进入来完成的,或者我们可以说小说的叙述是借助一个外来者的视点来完成”〔3〕。外来者进入的模式并不利于展现社会主义革命的必然性和合法性,这是由于达维多夫这个外来叙述者自身强烈的意识形态权威性质,导致社会主义革命合法性的建构是从上而下,不是自下而上。借鉴这种叙述模式的周立波的《山乡巨变》就受到当时主流文学规范的批评,“仿佛农业合作化运动这场深刻的社会主义革命只是自上而下、自外而内地给带进了这个平静的山乡,而不是经历过土地改革的风暴和受到过党的教育和启发的庄稼人从无数痛苦的教训中必然得出的结论和坚决要走的道路”〔4〕。
而这显然是小说有意为之。小说无意展现社会主义革命的必然性和合法性,而是力图展现历史的复杂性,这里既有私有观念和集体观念的精神斗争,也有富农和革命政权的暴力冲突;既有社会主义革命合法性的揭示,也有发家致富合理性的展现。狗鱼老大爷在加入集体农庄前宰杀牲口导致腹泻让我们看到了私有观念转变的艰巨,而霍普罗夫被杀害以及达维多夫和纳古尔诺夫的牺牲让我们看到了革命中的暴力和残酷。贫农乌沙科夫的老婆看到从富农手中收来的衣服所表现出来的兴奋、喜悦,让我们看到了社会主义革命的合法性,贫农康德拉特·梅谭尼可夫入社前对牲口流露出的无法割舍的真挚情感,以及富农雅可夫·鲁基奇的善于经营、管理(他可以让黑麦不被冻死),又让我们看到私有观念和发家致富的合理性。小说把人物放在这些错综复杂的矛盾之中,表现革命和人性的冲突、抵牾。
在一次访谈中柳青“谈到了肖洛霍夫的《被开垦的处女地》,对这本书极不满意”〔5〕,这种不满意恐怕就在于《被开垦的处女地》主题的复杂多样和价值倾向的暧昧,未能表现出社会主义革命的合法性和必然性。柳青有着明晰的创作意图,“我这个小说只有一个主题——农民是如何放弃私有制,接受公有制的”,“《创业史》就是要写全体农民由不接受到接受,由不正确理解到正确理解的过程”〔6〕。
小说的题叙描写了民国灾难史,通过中国农村今昔的对比来印证现实的合理性,历史的灾难成为现实农村革命的起点、历史的起点。不合理的旧制度、残酷的阶级剥削和压迫,是业已告别的昨天,它肯定着今天,反衬着现实的合法性,同时,它又激励鼓舞着今人发扬革命传统,继续革命,走向更为理想的明天,“柳青同志就是这样把党的绝对领导,生活的逻辑发展和农民的历史命运,水乳交融、深刻生动地凝聚一块,作为‘创业史’全书的极为深广的基础”〔7〕。题叙揭示出跟随党的领导走社会主义道路的必然性,同时也凸显出作为行动者的农民自觉的选择。人们意识到集体化道路的合理性和合法性,使得集体化道路不仅仅是“自上而下”、“由外而内”的行动,同时也是“自下而上”、“由内而生”的主体意愿选择。这种自觉的选择赋予行动者主流意识形态所需要的主体意识,行动者主体意义的获得也进一步印证了现实的合理性。
同《被开垦的处女地》外来者进入模式不一样,《创业史》是从内部揭示了社会主义革命的历史必然性和现实的合法性,“作者柳青同志却是那么吝裔,连个工作组也没给蛤蟆村派呢!”〔8〕并根据《创业史》根据社会主义革命的历史意义来组织生活。同《蜜蜂脑袋奥勒》表现官僚体制、生存困境和时代精神,建构一个被烦恼、挣扎、失望所充斥的世界不同,《创业史》充满着浪漫情怀,如同一切历史主义观念可以有效补偿人类虚无主义带来的失重,小说以革命激情和乌托邦憧憬来消弭现实痛苦。
二
作为社会主义新人,奥勒遭遇生存困境以及精神危机。他在革命意图和实际效果的冲突中饱受精神的折磨。奥勒衷心希望贫苦的老农民和新农民能过上好日子,但他的梦想和努力却受到教条主义者和官僚主义者的压制和打击。他反对饲养进口奶牛和建设敞开式牲口棚却没人理睬,增产牧草的建议和要一台挖土机的要求也无人响应。他只得愤慨地抗议,或者退党,或者单枪匹马地单干,结果在冒着严寒挖掘泥灰层时累死在土地上。奥勒积极的革命热情和纯洁的革命动机换来的却是惨淡的革命成果,最阴郁的现实图景和最灿烂的理想憧憬形成了强烈的反讽。
在个人生活上奥勒更是遭遇革命、情欲和道德的纠结。他疯狂地、非理性地爱着他的妻子安格蕾特,因此他却不得不忍受安格蕾特的私心以及同互助团体作对的行为。他还要忍受安格蕾特情感的背叛。作为布卢梅瑙村的风流女人,安格蕾特丝毫不顾忌丈夫奥勒和拉姆施之间的阶级对抗,和锯木厂老板拉姆施保持私情。奥勒发觉了安格蕾特和拉姆施的偷情后,愤怒万分,他穿着衬衣在雪夜中狂奔,“忽而喊叫,忽而呜咽,忽而狂笑”〔9〕,却还想着安格蕾特能够回心转意。但最后却是妻子在他退党、新农民团体处于困境时,和拉姆施私奔逃往西柏林,并带走了家里的存款,这使他倍感凄凉,“他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一个死人的房间里。他盖上琴盖。一阵令人悲痛的不谐和的音浪冲向蓝色的糊墙纸”〔10〕。
同奥勒一样,社会主义新人纳古尔诺夫、达维多夫陷入了好的动机和客观的现实实践之间悲剧性的冲突之中。纳古尔诺夫有着激进的革命信念,为了革命,他可以把老人妇孺用机枪统统干掉。他因为农民宰杀牲口就要枪毙他们,以手枪威胁中农上缴种子。他因为这些激进行为被开除了党籍。痛苦的家史赋予达维多夫坚定的革命信念,他积极驱逐富农、让牲口集体化、征收种子,但却遭受基多克和妇女们的暴力。发生。他们的个人生活悲剧更令人叹息,在情欲、道德、革命之间的挣扎而无法解脱。纳古尔诺夫意识到情欲对革命事业的妨碍,于是决定和放荡的卢什卡离婚,当然这里面也有妻子和季莫费通奸的因素。但他的心中依然有着对卢什卡难以抑制的狂热爱恋,嫉妒卢什卡对死去的季莫费所表现出的怀念。和纳古尔诺夫离婚后的卢什卡又和达维多夫成为情人。达维多夫无法阻挡卢什卡的进攻,但又害怕影响到自己的“威信”,又无法面对纳古尔诺夫,因此不得不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来摆脱精神的折磨,“结结实实的小伙子可变得比卷心菜根子都不如了”〔11〕。1957年,作家刘绍棠为拉古尔洛夫和达维多夫的革命者形象所吸引和震动:“作为农业集体化运动中,‘左’倾机会主义代表的拉古尔洛夫,是正面人物还是反面人物呢?既然他严重地违反了党的方针政策,当然是反面人物。但是,为甚么他那坚强的布尔什维克党性和个人生活的悲剧,却超越了他所代表的那种思想倾向的意义呢?”“我们更无法从萧洛霍夫的作品中找到理想人物,达维多夫当然不配。因为他对富农反革命分子雅可夫、洛济支、阿斯托洛夫失去革命警惕性,而且还跟破鞋罗加丽亚乱搞男女关系”〔12〕。显然,刘绍棠已经意识到简单的二元对立标准无法对肖洛霍夫笔下的社会主义新人作出审美判断。肖洛霍夫创造了一个政治判断、道德审判被无限延期的领域,这里有的是复杂的人性,有的是在由革命、情欲和道德冲突构成的镜像中突围而不得的痛苦灵魂。
和政治意识形态的紧密相连,无疑是中国社会主义新人最为明显的特征。作为肩负着新道德的推广、现实秩序的合法维护等历史重任的社会主义新人,对社会主义革命合法性和未来乌托邦理想的矢志不渝是社会主义新人建构中最为核心的东西。社会主义宏大事业被赋予最大限度的价值,戴上了不可置疑的选择合法性的王冠,将人类的其他价值诉求搁置在次要的地位,并可将社会主义新人从其他价值诉求上(爱情、亲情、物欲)的挫败感中拯救出来。
梁生宝最为明显的特征是对社会主义革命理念有着坚定的信仰,没有发生过精神世界的分裂。柳青描写了梁生宝内心的集体主义思想:“这难道是种地吗?这难道是跑山吗?啊呀!这形式上是种地、跑山,这实质上是革命嘛!这是积蓄着力量,准备推翻私有财产制度哩嘛!”社会主义革命理念让梁生宝具有清醒的历史主体意识和强大的内心力量,赋予他控制行动及环境的能力。他的思想和行为成为情节发展的推动力,他先于和超越情节,情节只是印证他的思想和能力。
情欲是对社会主义新人能否坚守革命岗位最大的威胁,它是人类生活中最强烈的非理性因素,往往会对人的理性行动构成巨大的障碍。它在工业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中,被加以了特殊的控制。《鲁滨孙漂流记》就是最好的例证,“爱情在克鲁梭的个人生活中几乎没有位置,甚至在他获得最大胜利的场面中,在那个岛上,性的诱惑仍然被排斥在外,就不足为怪了”〔13〕。非理性的情欲和承担着塑造新国民性、引领国家未来走向重任的社会主义新人无法兼容。梁生宝之所以放弃与改霞的爱情,推迟和刘淑良相亲,就在于梁生宝意识到两性生活将会影响到他的合作化事业。小说描写了情欲对于梁生宝的诱惑,用细腻笔触展现梁生宝“桃色的遐想”,但这种非理性的情绪很快被梁生宝内心宏大的社会理想所取代。但即便如此,1977年中国青年出版社再版《创业史》中还是删去了梁生宝在改霞面前流露出的情欲心理和行为,这主要表现在小说第三十章〔14〕。
同奥勒、纳古尔诺夫、达维多夫等社会主义新人遭受革命、情欲、道德之间的冲突带来的精神危机不同,梁生宝先天地被赋予了社会主义革命理念,他总是保持内心完整的状态,他面对革命总有着理性的诉求。在他身上,我们只能看到斗争的动人和愉悦,却无法体验人生的酸楚和悲哀,我们只看到心无旁骛的宏大理想追求,却无法认识人生种种非理性的情绪和感受。他的精神世界单一而纯粹,缺乏丰富的审美内蕴,但却切合了主流意识形态的政治意图和文学诉求。
梁生宝不仅符合了官方政治诉求,也体现了民间审美理想。小说借助于官方意识形态和传统文化的相互借重和融合,建构了一个主流意识形态询唤和民间憧憬的主体。梁生宝先人后己,助人为乐,遵守孝道。梁生宝对樊乡长批评梁三老汉忘恩负义颇为不满,“他太把俺爹不当人了!俺爹是好农民。”秋收后梁生宝第一件事是给梁三老汉缝制全套新棉衣,给老人“圆梦”。梁生宝的天生好人品行和吃苦耐劳的精神可以和《悲惨世界》中的冉阿让相媲美。柳青曾提到《悲惨世界》对自己的影响,“这是本写善与恶的书,Jean von Jean的生活精神对我有很大影响,虽然我清楚他是早期的基督教信徒,而我是马克思主义信徒。”〔15〕在冉阿让、梁生宝身上有着共通的东西,那就是对人性善的追求。有论者谈到《创业史》描写梁生宝品质的一些细节让他“铭感至今”:“尽管柳青以为这些言行只表明梁生宝自小‘学好’——‘学做旧式的好人’,而他则立意要把梁生宝塑造成一个‘新式的好人’。但理念上的分辨显然未能压抑情感上的共鸣,所以柳青还是不由自主地把他笔下的梁生宝写成了‘新式的好人’和‘旧式的好人’的综合”〔16〕。梁生宝既是标彰主流政治意图的理想人格铸造,也体现了民间道德理想。梁生宝不仅是具有召唤力的革命意识形态镜像,而且还是一个具有感召力的民间伦理道德偶像。他不仅是社会主义新人,同时也是“历史旧人”。
三
“史诗”是源于西方文学的概念,黑格尔把史诗作为一种文学体裁和类型来理解,“以诗叙史的一种文学体裁”,通常叙述伟大的历史事件,歌颂英雄的丰功伟绩,其典型作品为西方的荷马史诗。在黑格尔看来,史诗表现全民族的大事,“一种民族精神的全部世界和客观存在,经由它本身对象化成具体形象”〔17〕。历史发展到近现代,史诗的外延和内涵都有所拓展,史诗这一称谓从原始的体裁概念被纳入到审美范畴,扩展到对能够透视生活本质的优秀长篇小说的指称上来。别林斯基称长篇小说的内容、界限是广阔无边的,“长篇小说包括史诗底类别的和本质的一切征象”,“长篇小说可以采用历史事件作为内容,并在这事件的范围内展开某个个人的事件,像在史诗里那样”〔18〕。卢卡契把19世纪现实主义长篇小说尊奉为“近代资本主义的伟大史诗”,这其中以司汤达、巴尔扎克和托尔斯泰的作品为代表。作为审美意义范畴的史诗,要求史的厚重质实与诗的绮思瑰想的统一。
受到中国史传传统的影响,以及西方史诗观念的引入,中国小说家有一种充当社会历史家,再现社会事变的整体过程,把握时代精神的欲望。《创业史》问世后受到理论界一致的“史诗”赞誉。柳青将自己对广阔而复杂的生活理解纳入到社会主义革命“历史发展”的逻辑链条之中,试图建构一个以社会主义革命的合法性为逻辑中心的整体世界。不可否认,《创业史》提供了一幅大气磅礴的社会全景图,展现了合作化进程中农村农民的历史境遇和心理情感,但它的局限也是显而易见的。柳青对历史现象的阐释依据的是主流意识形态,对历史的评价和思考根据的是政治政策文件。作家把对农民生活和心理的体验及艺术想象,都纳入到政治框架中。作家对农民的生存境遇和心理动向的熟悉,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观念论证式的构思和展开方式可能出现的弊端,但反过来,这种写作方式还是极大地限制了作者生活体验敞开的程度”〔19〕。和《创业史》不一样,小说《被开垦的处女地》和《蜜蜂脑袋奥勒》的倾向性相对隐晦和客观,“依然是那些广阔的画卷,在那里人类各阶层在自然环境中活动着,依然是毫无歪曲地反映世界的那种客观的观点和广阔的视野,依然是作家在努力隐蔽自己,同时又千方百计地揭示出他的艺术的对象来”〔20〕。
“史识”的不同导致小说艺术结构的差异。《蜜蜂脑袋奥勒》和《被开垦的处女地》都采用了网状结构,前者紧紧围绕并突出蜜蜂脑袋奥勒这个中心人物的行为这一根主线来展开,叙述奥勒的童年、参军和不幸的婚姻,以及与年轻姑娘梅特克的纯真爱情。同时以此为中心,穿插起其他人物的生活,如小说讲述苦恼人曼佩的悲惨人生,他曾经是村里的裁缝,他的妻子被男爵的督察官奸污后自杀,他没有去反抗,而是借酒消愁,成为一个为了酒可以抛弃道德良知的人。他先替锯木厂老板拉姆施隐藏了谋害安东的罪行,后来又充当了弗丽达陷害蜜蜂脑袋的枪手。《被开垦的处女地》则以达维多夫、纳古尔诺夫为中心,建构了一个人事鼎沸的世界,在这其中穿插起一些人物的命运历程。安德烈·拉兹苗特诺夫到前线参军作战,在后方的妻子无法忍受敌人侮辱自杀,随后苦命的儿子也死去。他看到一对鸽子的爱情后回忆自己的青春、家庭,在他的心中,既有对亲人难以忍受的、充满爱意的哀思,也有对逝去青春的悲伤惋惜,以及对即将来临的暮年的忧戚等待。在安德烈·拉兹苗特诺夫的悲惨人生之外,小说还讲述了狗鱼老大爷的略带喜剧色彩的不幸生活,车夫阿尔扎诺夫的冷静、机智的复仇故事。这些情节都在阶级斗争的世界之外开拓了另一个忧伤、神秘的审美空间。
《创业史》第一部则采用了二元对立的结构,小说搭建起几条重要的矛盾冲突,并建构起它们的内在联系。1977年出版的《创业史》第二部上卷和1979年出版的《创业史》第二部下卷延续并发展了第一部的矛盾冲突,诸如贫下中农同富裕中农郭世富、富农姚士杰等资本主义自发势力之间的矛盾,贫下中农梁大老汉传统旧观念同集体思想之间的矛盾,特别是梁生宝同党内资本主义自发势力的代表人物郭振山之间的矛盾被凸现出来,“以梁生宝为代表的革命力量同郭振山为代表的另一股势力之间的两条道路的矛盾,逐渐上升到了更突出的地位”〔21〕。同第一部相比,小说第二部的阶级斗争图画更为鲜明和清晰。这种带有鲜明意识形态色彩的二元对立结构使得柳青根本无法像肖洛霍夫《被开垦的处女地》那样,以审美的姿态和悲悯的情怀去表现人与时代的纠葛,展现历史的波谲云诡和命运的变幻莫测。但《创业史》在二元对立结构中进行了细节填充。小说描写了梁三老汉和梁生宝之间家庭生活中的矛盾及亲情,改霞和生宝的感情纠葛,梁生宝和刘淑良的相亲,姚士杰和郭振山之间人际关系的变化。在经历了意识形态革故鼎新的变迁后,我们之所以还在谈论《创业史》,正是因为除却在革命话语所要求的整体阶级世界外,这部长篇小说抒写了乡村记忆和体验,保留了大量日常生活的分散碎片。这些散落在宏大历史叙事之间的日常生活,使文本内容变得具象可感,在体现作者审美趣味同时,也成为吸引主流意识形态以及广大读者的重要因素之一。
四
面对同一题材,三部小说的分歧不仅仅是具体方法上的分歧,而是联系着作家对历史和现实生活的不同理解和评价,也联系着他们之间互异的艺术理想。
肖洛霍夫秉承了被别尔嘉耶夫称之为俄罗斯式的基督教人道主义精神,注重思想的独立和生命的自由,这种精神气质深刻影响其作品的风格。强烈的写实精神和浓郁的人道主义色彩,成为《被开垦的处女地》鲜明的风格特征。肖洛霍夫遵循了严格的现实主义精神,表现了残酷的、未加任何修饰的真实,把苏联集体化历史的真实面貌呈现在读者面前,“结尾将是悲剧性的,将有所牺牲……将会出现生活真理所预示的那种情景。那个时代是残酷的,斗争是生死的,牺牲也不会是轻微的”〔22〕,小说以达维多夫、拉古尔诺夫之死以及拉兹米维诺夫到妻子的坟头哀悼逝去的幸福告终,留给读者无尽的体味。在人物书写上,肖洛霍夫立足人性话语,展现革命理想和人性伦理之间的抵牾与冲突,表现人物的丰富的精神世界,从而凸现出人性的魅力。作者对笔下的人物既无同情,也无谴责,而是展现他们自然而然的存在。施特里特马特长期生活在农村,熟悉德国农村的历史变迁和现实生活。面对德意志民主共和国从土地改革到农业合作化这一历史时期内农村的社会变革以及由此产生的种种矛盾,面对当时文坛“无冲突论”的沉闷氛围,施特里特马特直面社会现实,表现了民主德国战前的老农民和战后的新农民的生存境遇和心理动向,揭露、批判了当时社会存在的教条主义和官僚主义,展现了文学“在社会主义生产关系建立以后应有的新的功能”,洋溢着抨击时弊的理性之光和关注弱者的人文关怀。小说直面人生的苦难境遇和悲剧命运,但也写出了饱尝了人生艰辛和磨难后人的乐观姿态,在爱人蜜蜂脑袋奥勒死后,代表着希望的梅特克已然成长。
面对农业合作化,言说合作化的历史必然性和现实合法性之志,抒发对乌托邦世界的憧憬和向往之情,是柳青创作的动机和姿态,“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引导我们革命这么多年,所建立的我们现在这个社会制度是不可战胜的。我们的文艺工作者要热爱这个制度,要描写要歌颂这个制度下的新生活。……我写这本书就是写这个制度的新生活,《创业史》就是写这个制度的诞生的。”〔23〕基于明确的政治意图,《创业史》通过文学想象的方式,建构现实意义秩序,阐释和论证社会主义革命的合法性,为国家的未来走向和乌托邦承诺而言诠。正是这种先验政治理念先行的创作方式导致文本缺少像《被开垦的处女地》那样的历史复杂性,也没有像《蜜蜂脑袋奥勒》表现出革命和人性之间的冲突。但在具体文本实践中,小说所描摹的乡土日常生活、社会风习、人伦关系又淡化了政治意图的传达。梁生宝这个社会主义新人审美内涵不免单一,但是坚定的文化理念让人感受到一种青春气韵和英雄理想,其身上的道德魅力也契合了民间审美趣味和价值倾向,具有了一定的可理解性。《创业史》的审美形态揭示出革命意识形态在文学领域中的权力运作和文学的反抗,展现了十七年代文学的复杂性、矛盾性。作为一种具有情感性、创造性和想象力的审美意识形态,文学以其所特有的情感、梦想、乌托邦来反抗政治的规限、整合、化约,来摆脱历史大叙述对其的控制和左右。正如马尔库塞所指出的,审美感性既可以充当既定秩序的精神同伙角色,发挥着“稳固化”的作用;但同时,艺术完全有可能在现存秩序之中“唤醒”另一现实,即另一更大的和否定现实秩序的精神秩序。政治和文学之间的互动由此形成了“当代中国文学与意识形态同构、解构的复杂关系:一方面,当代文学参与了当代意识形态和新国家神话的‘构造’,并非完全被动的追随者;另一方面,作为一种有自己传统和成规的话语实践,一种个人的、感性的想象世界的方式,……文学无法对政治和国家道德的‘纯洁性’做出承诺”〔24〕。“十七年文学”在政治和文学关系的处理上的确存在诸多弊端,但文学以其能量让我们看到了当代文学阴沉、悲剧性面孔之外的喜剧性、明亮的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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