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达兑
(中山大学中文系 广东 广州 510275)
晚清西学徂东,借道翻译,而致改造中国之鹄的。制约翻译政治性的主因,一在国族或时代的意识形态,一在译者的诗学取向。〔1〕晚清译者事功之时,其诗学取向往往受意识形态影响,可谓之政治性审美。至若文学翻译一途,诸多译者虽言之在彼,其意仍是念兹在兹于现实。政治焦虑压倒审美取向,因而晚清文学译著呈现出说教的倾向。
识者尝论,翻译策略有归化、异化两途。〔2〕“归化策略指译作迎合本土文化的主导价值标准,对外来文本采取一种保守的同化方法,用以维持本土准则、出版潮流和政治力量组合。异化策略则与之相反,指译作通过利用边缘文本、寻绎被本土准则摒弃的外来文本、重新发现边缘价值、酝酿新的价值(例如新的文化形式)等途径,来抵制、修改本土文化的主导价值。”〔3〕归化、异化之说趋于两极,而实际情况更为复杂。本着归化之心的译者,不可避免也有异化的趋向,毕竟是引入一种异质文明。反之,本着异化策略的译者,因使用本土语言和字汇,也不自觉地有归化的可能。再者,在归化异化两说之外,另有一种路向,即为调适的策略——中外无分彼此,共为体用而取其中极。由此三种主要路向出发,晚清翻译有三个主要系统:即归化、异化和调适。恰好这三个系统,各为晚清译业贡献了一部名著《鲁滨孙飘流记》(原著系列小说的第一部。下简为《鲁滨孙》)。故而,下文以《鲁滨孙》的晚清译本为中心,具体解释三个翻译系统,并对各个译本的翻译政治性细作阐释。
“英国现代小说之父”笛福(Daniel Defoe,1660-1731)所著 Robinson Crusoe系列小说三部曲〔The Life and Strange Surprising Adventures of Robinson Crusoe(1719)和The Farther Adventures of Robinson Crusoe(1719)和Serious Reflections of Robinson Crusoe(1720)〕,第一部初版于1719年,其后被(多数还是传教士所译)译成诸国语言,属全球畅销书。此书虽有三部,在中国名声最著、流传尤广者,仅为第一部,其余两部湮没无闻,少为人知。
晚清国人介绍《鲁滨孙》,与同时期的日本译事、“小说界革命”最为相关。戊戌维新失败后,康有为、梁启超遁逃日本,因而接触了大量的东洋文艺。他们所办《清议报》、《新民丛报》和《新小说》等杂志,从边缘影响中国大陆而达京师,东学由是传入。1902年7月,值《新小说》将创之际,《新民丛报》发广告,告知将刊小说有:“冒险小说:如《鲁敏逊漂流记》之流,以激厉国民远游冒险精神为主。”遍查《新小说》杂志二十四期,并无该译本。查其题名,将Robinson译为“鲁敏逊”,实是源于日译本。日译本题名,多有“鲁敏逊”或“鲁敏孙”等字眼,如横山由清的《鲁敏逊漂行纪略》(安政四年,即1857年)、斉藤了庵《鲁敏孙全伝》(香芸堂,明治五年,即1872年)、橘园迂史《鲁敏孙岛物语》(骥尾団子,明治十二年,即1879年)、井上勤《鲁敏孙漂流记》(博闻社,明治十六年,即1883年)、牛山鹤堂《鲁敏孙漂流记》(春阳堂,明治二十年,即1887年)。在这几本书以汉字译Robinson一名之后,才有译以日语假名者,如高桥雄峰的《ロビンソンクルーソー絶岛漂流记》(博文馆,明治二七年,即1894年)和铃木虎市郎《ろびんそんくるーそー》(育成会,明治三五年,即1902年)。
梁启超所办杂志虽远在日本,但亦在国内发行,而且经海客频繁传带,各地又盗印不止,所以影响实是不小。1902年11月,由梁氏弟子秦力山主笔的《大陆报》在上海创刊,第一期即载有题为“冒险小说”的《鲁宾孙漂流记演义》一书(此本为该系列前两部,下简为“大陆报本”)。梁氏倡译之书,未知下落,或是由其弟子完成(极有可能此即是秦氏所译〔4〕(P20))。“大陆报本”为白话,自第五回始,内容多抄自另一个更早的文言版本——杭州沈祖芬所译《绝岛漂流记》(下简为“沈译本”)。沈译本成书于1898年,付梓于1902年5月,其题名衍自日人高桥雄峰译本《ロビンソンクルーソー絶岛漂流记》。职是,“沈译本”和“大陆报本”同出一源,是承继关系,皆从日本传入重译而成。
晚清翻译小说中有大量的由日译本再转译为汉语的作品。樽本照雄对此已有整理研究。〔5〕这些作品可证梁启超带来的浩大声势。梁氏自评:“壬寅癸卯(即1902、1903)间,译述之业特盛;定期出版的杂志不下数十种,日本每一新书出,译者动数家;新思想之输入,如火如荼矣。然皆所谓‘梁启超式’的输入,无组织,无选择,本末不具,派别不明,惟以多为贵。”〔6〕(P97-98)这一系统有两个明显特征:一、所译日文本,多是经欧美语言译本转译。如《鲁滨孙》的最早日译本横山由清《鲁敏逊漂行纪略》,即由荷兰语译本再次转译。〔7〕二、经日译本再次转译的中译本,经常有为适合汉语和中国文化习惯而作的改编。这种改编,是为“调适”。一方面梁启超深慕明治维新之时译事所起的作用,另一面在经历了百里维新失败后,他又深知两国现实情况的不同,所以在取鉴东洋之学时,谨慎地采取了调适的策略。因此,这一系统,可名之为“调适的翻译系统”。
“调适”一途,源于1902年梁启超的《新民说》。墨子刻及其弟子黄克武,将梁启超对待中西文化的杂揉态度名之为“调适”〔8〕,并定始于梁氏1903年访美归来后。然则,梁氏徘徊中西、左右为难,而综取其中的态度,在更早的作品中就已现苗头,到1902年初所作的《新民说·释新民之义》,〔9〕便提出“淬厉其所本有”和“采补其所本无”这种中外杂糅式的调适主张。淬砺传统,留取精华;采诸异邦,救补偏弊。这也是调适的翻译宗旨。具体到1902年《鲁滨孙》从日文重译的版本而言,这两个译本并没有多大影响,巧合的是调适路向也未被多数人所取。两者非互为因果,但似也有关联。在调适取向之外,倾向西化和卫守传统的两种取向之冲突在晚清愈演愈烈。这两种取向,恰好分别对应了“异化”和“归化”的翻译系统。
1902年的沈译本,是文言节译本,沈氏因而被誉为“是中国翻译 Robinson Crusoe的第一人。”〔4〕(P19)然则,新近另一译本――粤语译本《辜苏历程》(以下简称“粤语本”)被发现〔10〕。此书乃是汉译Robinson Crusoe第一个全译本,由新教传教士完成,采取的是异化的翻译策略。
《辜苏历程》译以“羊城土话”,即现今之粤语或广州话,出版时间为“光绪二十八年”,即1902年,与“《大陆报》本”和“沈译本”为同一年。后两者是节译本,均在两万多字间。“粤语本”则有四十三章,每章配有一两插图,共计三百五十多页,每整页为171个汉字,近6万字。此书双叶折叠、铅字线装,共分两本,外有一函套。原作者被译为“地科”(沈祖芬译为“迪福”,“大陆报本”为“德富”,后之林纾译以“达孚”)。原书封面署有译者名“英国传教士英为霖”,出版于“羊城真宝堂”。英为霖既为英国人,其驾驭英文的能力自不待言,对原著也应是极为熟悉,从“粤语本”可推断其粤语能力也属极好之列。经核对可知,其内容较为忠于原著,也大异于中土风俗。此属异化取向的翻译系统。
异化取向的翻译系统,源于新教传教士的翻译尝试,其始于1815年第一份汉语报纸《察世俗每月统纪传》的创办。传教士用俗语、方言或自创罗马拼音系统,初译《圣经》,同时伴有其它宗教读物,逐渐也译宗教文学,最后才转而译世俗作品,如科技著作和一般文学作品。到十九世纪下半页,传教士译述大量世俗作品时,他们对待中国和中国文化的态度已大不如前。有的传教士甚至认为未来中国走向,须在“耶稣和孔子”或“耶稣加孔子”间作一抉择。这种妥协是影响传教策略的变化之一。而此翻译系统中的作品,其内容往往受传教策略的变化而变化。
总体而言,异化取向的翻译系统借鉴于西方文明,其大力引入的内容,较于传统毕竟是异大于同,也因而仅被一些在口岸活动的、有远识的文人接受。其影响难以钩沉实证,有的作品直接地沉没于历史之河中,有的作品也确有些回响。虽然其地位是边缘的,但对后世的影响实不可小觑。
霸居晚清思想主要地位的,不是调适的思想,也不是西化的思想,而是寄身于传统文人身上的“中体西用”的归化思想。“并世译才数严林”(康有为诗),其时对后世影响最大的译者,莫过于严复和林纾。严复虽反对“中体西用”一说,然而他翻译赫胥黎《进化论与伦理学》时仅取前半部,而名之以《天演论》,且以史书文体和先秦诸子式的文言写就。这实是一种改造过的“特殊的‘中体西用论’”〔11〕,名以曰“归化”也不过分。林纾的早期翻译,去取极严,也与时代精神相吻合。1905年,林纾和曾宗巩同译《鲁滨孙飘流记》(下简为“林译本”),其流传和影响在诸多译本中最为广大,遂常被误认为最早汉译本。林译本有商务印书馆所出广告云:“我国旧有译本,惜浑译大意,不及全书十分之二。”〔12〕(P176)林译本是从原文译出的全译本,“极少删减内容,非常忠实。基督教内容也完全译出,甚至加以注释。不过林纾在序言中用中庸之道来解释鲁滨孙的冒险经历与宗教信仰,译文中也渗入儒家伦理道德思想。”〔4〕(P21)“从翻译的策略看,任何一个译本都是归化与异化的综合,林纾著译过程也不例外,但从语言来说归化大大超过了异化。”〔13〕归化翻译系统中,译者以传统为本位,借镜异质文明,译作的语言、形式和背后的理性原则,更近于本土的传统。
在异化取向的翻译系统中,传教士参与的部分,大多为阐扬新教伦理,既有宗教方面的指引灵魂向上,也鼓励资本主义式的个人主义,去冒险、征服和殖民。
晚清新教传教士所译作品,最负盛名的是苏格兰传教士宾为霖(William C.Burns,1815-1868)所译《天路历程》(1853),为“首部译成汉语的西方长篇小说”。〔14〕(P36)《天路历程》有不少方言译本,影响很大。其时不少译作题名,多步武其后,如有《天路指明》、《天路指南》和《指明天路》等书〔15〕。英为霖择用《辜苏历程》一名,“辜苏”者,乃 Crusoe之粤语音译,“历程”两字应是鉴于《天路历程》的盛名而取。班扬的《天路历程》(The Pilgrim's Progress)一书题名中“历程”一词原是“Progress”,而《辜苏历程》原题“The Life and Strange Surprising Adventures of Robinson Crusoe”,乃知其译“历程”一词原是“Adventure”之谓。“Defoe着重(为利益之)‘冒险’义。……Bunyan原题寓意‘臻善臻美’。‘历程’两字,译名虽同,原义则异,衍用令人深思。然而,扣紧时世推知,来华传教士在鸦战后,其传教事业已与殖民利益不可截分。指引灵魂之历程与寻求利益之冒险,实是一体两面。”〔10〕(P11)
《天路历程》(第一部)叙述的是:一个基督徒为洗脱罪孽、寻求永生,而踏上逆旅,途中历尽艰辛,终于渡过死河,抵达永恒的天城,得享长生之福乐。这是一段指引灵魂向上的心路历程。〔16〕《鲁滨孙》(第一部)大意是:英国水手鲁滨孙抛弃稳定生活,投身海上冒险事业。他在一次航海遇难后,漂流至无人荒岛,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勤勉劳作,克服了诸多恶劣条件,征服大自然、征服土著,又帮助受叛变、被俘虏的船长脱难并夺回船只,后又得归故土、发财致富。
《鲁滨孙》强调个人主义的冒险致富,恰正符合了当时的英国资本主义殖民扩张。它为何被大部分新教徒引以为如《天路历程》一样的经典呢?须知《天路历程》偏重的是个体灵魂的日臻善美,以求得救永生。为何指引灵魂和殖民冒险,相互渗透,以致彼此难分呢?
韦伯(Max Weber,1864-1920)认为基督教新教伦理是产生资本主义精神的重要根源之一,并指出新教伦理的变化使得:“寻求上帝的天国的狂热开始逐渐转变为冷静的经济德性;宗教的根慢慢枯死,让位于世俗的功利主义。”〔17〕这种经济德性的驱动,正可解释为何《鲁滨孙》一书的流行,为何传教士在翻译《天路历程》后,又将一个非宗教文本《鲁滨孙》翻译成粤语方言。毋庸置疑,外在动机是企图用粤语方言译本来影响当地人,使其基督化。然而,这一个非宗教文本如何体现出基督教的伦理特征?对新教传教士而言,指引灵魂和冒险殖民是否已难分彼此?
韦伯讨论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形成时,涉笔写道:“像在《鲁滨逊飘流记》中一样,这个在一定立场上仍在从事传教活动的、与世隔绝的经济人取代了班扬笔下那个匆匆忙忙穿过名利场,在精神上寻求上帝的天国的朝圣者。”〔17〕韦伯的评述仅是带及,非是专论;然而,却极为巧合地可以附证,鲁滨孙初始时所作所为,实是出于一种个人主义的自我需要(比如需要陶罐便和土而作),而非出于其宗教责职的需求。这是鲁滨孙独处时的自发行为。一至他陷入困难而后得救时,他立即认为自己之所以获救,乃属上帝之意。因而,他的新生命乃为神所授,进而如拥有神授王权一样,他对野人星期五命名,并对星期五和后来出现的海员宣称(Proclaim)其拥有此岛的主权。〔18〕(P154)自此之后,一反其初始的自发性要求,鲁滨孙便自认为其神授的本职乃在于统治这片领土,并将归顺的野蛮人星期五定义为如自己一样的新教徒,星期五的父亲因不改食人而被列为异教徒,其它海员和动物也各得名分,各处其所。〔19〕(P203)然而,此书被新教徒直接地接受,因为笛福塑造的鲁滨孙(Crusoe),正是十字军(Crusade)东征一样的国际新教传教运动所需要的英雄形象〔18〕(P4),具备了敬神敬业、勤勉俭朴,且有向外扩张的资本主义普世精神。因而,鲁滨孙被当成了新教伦理的人格化身,其身上兼具新教的传教激情和经济追求,落脚点分别就位于指引灵魂的向上和追求利益的冒险(投机、殖民)。
鲁滨孙身囚荒岛、孤立无援,每遇困难,多有忏悔,又凭其极为勤勉的工作,不仅在岛上存活下来,而且征服野人,最终成为统治者。鲁滨孙的故事,无疑令来华受挫的传教士心有戚戚焉。他们的处境也确似鲁滨孙,自西徂东万里迢迢地远来传教,却备受孤立或仇视。鲁滨孙的新教伦理精神,对应了他们勤勉的传教激情。
归化倾向的翻译传统中,译者多属传统文人。他们归化的策略——以儒家伦理提挈内容,自然与传教士异化的翻译策略大相径庭。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中国的排外排教几乎达到了顶峰。在这种极端的情况下,粤语本不受欢迎并不出奇。沈译本也籍籍无名,倒是大陆报本随报刊发行影响会稍大些。但无疑林译本的影响是最大的。
各译本对宗教内容的处理稍有不同。原著写鲁滨孙每次遇难时,向上帝忏悔、祈祷,基督教内容不少。粤语本内容无漏,几乎全保留了基督教内容。沈译本主题却改成了“歌颂了人的智慧和冒险进取精神”。〔20〕大陆报本则将基督教内容创造性地转换为中国传统的伦理道德观念。比如第一章鲁滨孙不听父亲劝告,首次远游遇难但得救后,忏悔地说:“My conscience,which was not yet come to the pitch of hardness to which it has been since,reproach'd me with the contempt of advice,and the breach of my duty to God and my father.”〔19〕(P9)鲁滨孙的忏悔,最终落归到未能向父亲和上帝克尽己责。“沈译本”是节译,此节删去。遇难时所毁船之船主则责鲁滨孙以:“缘何我船遭此厄哉?皆因汝不孝所致耳。”〔21〕并要求鲁滨孙速速归家,克已尽孝。有趣的是,此处大陆报本添加了原著没有的论述,为鲁滨孙的不孝作遁辞。
若终身守住父母,不出门庭,嚣嚣然以为尽孝道,一任自己的国家,被别国侵害,失了独立也不管,一任自己的社会,被别种破坏,失了自由也不管,虽然父母二人说我好,一二无知识的邻里乡党说我能尽孝道,也是无味。这等脾气,是那东方病夫国中人民的脾气,是世界上第一等坏脾气,我盎格鲁萨克逊民族,是以这等脾气为最下流的。(第一回)
译者特意为鲁滨孙辩护,希望中国传统读者不要责其不孝。《大陆报》宗旨在于:“盖深有痛于大陆之事,特为大声疾呼,以觉我大陆者。”〔21〕因而,“《大陆报》本彻底扭转了鲁滨孙形象,使之从绝对个人主义的典型改向为‘爱群’、‘排满’、‘尽瘁国事之义务’的国民典范。……让鲁滨孙承担起宣扬革命精神,建构革命合法性,动员大众参与革命的有效工具。”〔22〕沈译本和大陆报本为承继版本,共同的趋向与梁启超在1902年鼓吹的“小说界革命”主张一致,均为了激发爱国之思,提倡冒险勇武开拓等精神,救亡图存。〔23〕职是,文本的政治性大大地压倒了审美性。
林译本归化取向最为明显,呈现出了感时忧国的特征。林纾的翻译,误读和增删是其本色。〔24〕林译本序言自称:“至书中多宗教家言,似译者亦稍稍输心于彼教,然实非是。译书非着书比也。著作之家,可以抒吾所见,乘虚逐微,靡所不可;若译书,则述其已成之事迹,焉能参以已见?彼书有宗教言,吾既译之,又胡能讳避而铲鉏之?故一一如其所言。而吾友曾幼固宗巩亦以为然。”〔25〕(P146)林、曾虽明言要从原著、依原义而译、不增不减基督教内容,然则,他们做不到与粤语本一样接近原著。
林译本表面上忠于原著,实际上宣扬的理念却与原著相去甚远。林译的雅洁远胜其它诸译本。书前,林氏的序言深得桐城家法,开篇立义即云:“吾国圣人,以中庸立人之极。”〔25〕(P145)鲁滨孙正是合乎华夏传统伦理“中庸”之德性的代表。接而又敷衍道:“(鲁滨孙)单舸猝出,侮狎风涛,濒绝地而处,独行儿坐,兼羲、轩、巢、燧诸氏之所为而为之,独居二十七年始返,其事盖亘古所不经见者也。”〔25〕(P145)这已将鲁滨孙的冒险事业抬高到了无可企及的高度,几乎与华夏先祖的丰功伟绩相提并论了。这篇序言的提挈作用可见译者所持宗旨。林纾籍此改造了原著中的基督教思想和新教伦理,解决了鲁滨孙故事传入中国社会时面临的“家”与“国”间的矛盾。鲁滨逊违逆父训,是为不孝,然而其冒险成功事业,却被林纾判定为“较其父当日命彼为‘中庸’者,若大进焉。”因而,鲁滨孙的行为乃是遇“每事称情而施,则真得其中与庸矣。”姑且不论何谓真正“中庸”,林纾认定的中庸却是“据义而争,当义而发,抱义而死,中也,亦庸也”,为义便可“称情而施”,随机应变克服艰困。于此处,可见林纾将鲁滨孙之冒险经历已被改造成合乎他心中儒家伦理要求了。正是:“林纾最终在中西历史与文化的相似处,用误读的方式,将原著所显示的人物行为,整合到儒家道德规范中。”〔26〕
林纾为何高度强调“中庸”和“称情而施”的重要性?林纾是个孝子,并非不知孝道之重要。在译《鲁滨孙》的同一年,他在另两部小说的译序中说:“忠孝之道一也。知行孝而复母仇,则必知矢忠以报国耻。”〔25〕(P139)“惟云父子可以无恩,则决然不敢附和……”〔25〕(P140)这里过度地激赏鲁滨孙的冒险事业,反证了感时忧国的情绪——报国高于行孝。
林译本发行时,商务印书馆所附广告说:“振冒险之精神,勖争存之道力,直不啻探险家之教科书,不仅当作小说读。”〔27〕参诸时世,可推知林译小说乃为求“开启民智、锐意革新,以求民族自立、自强”。〔28〕稍后林纾又自述:“纾年已老,报国无日,故日为叫旦之鸡,冀吾同胞警醒。”〔25〕(332)在富国自强、救亡图存的强大政治焦虑之下,以孝道、家庭为核心的宗法伦理,唯有让位于感时忧国的焦虑。中国传统文人的生存理念中,修齐治平环环相扣、步步相继,此处的逻辑即是从“家”向“国”的转移。反讽的是,鲁滨孙冒险精神在西方文学传统中,标志着个人主义的觉醒〔29〕,放在晚清的语境中,个人主义冒险精神却被用以召唤一种民族的集体精神,或用以排满、革命(大陆报本),或以启民智,培植民族自立自强精神。
综合言之,调适和归化策略取资于传统,回应于时世,呈现出儒家典型的感时忧国的焦虑。沈译本、大陆报本和林译本,暗合了1902年梁启超“小说界革命”的思路,将小说作为改造社会、国族的工具。不同之处,在于林纾宣扬的是改造过的儒家理念,而梁氏及其追随者倡议的是如《新民说》式的新理念。这也难怪,后来梁氏指责林纾“治桐城派古文,每译一书,辄‘因文见道’,于新思想无与焉。”〔6〕(P98)
晚清翻译的异化和归化取向分趋两极,各自从儒耶两教,取得一种伦理资源来改造译本。意识形态影响了诗学实践。就译者主体性而言,传教士想将中国基督化,因而其异化策略隐含了新教伦理的个人主义和资本主义的扩张精神。这也可解释为何鸦片战争之时,指引灵魂的传教事业与投机冒险的殖民事业不可截分。时世艰危而感时忧国,中国文人因其儒教背景的影响而采取归化和调适的翻译取向。新教伦理和儒教的感时忧国,如何影响到晚清文学,从《鲁滨孙》自西徂东一例即可看出。分清归化、异化和调适这三个翻译系统,其意义在于提供一个的新视角,借以解释晚清文学翻译中创造性转化的因源,及其所呈现的翻译之政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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