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亚明
(韩山师范学院 中文系 广东 潮州 521041)
在晚清西学东渐的进程中,梁启超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迅速快捷的日文学习方法——和文汉读法来译介西学,同样也是受到实用理性与启蒙目的的功利驱使,明治日本兴起的政治小说浪潮引发了其浓厚的兴趣,无意之中显露了他思想中强烈的政治诉求和新民构想,那就是期望借助西方政治小说的文本形式以实现启蒙民众的目的,最终实现“新民”、“新国”的理想图景。所谓“政治小说”,按梁启超的界定,主要是“专欲发表区区政见”而作。由此可见,他对政治小说的选择最为明显地体现了其政治化的接受视角,而这一选择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到晚清及五四时期的文学译介和创作倾向。
早在1898年秋,刚刚流亡日本的梁启超就注意到政治小说对日本明治维新运动的巨大影响,从域外文学中选择政治小说作为突破口,借此提出改良小说目标,并在《清议报》发表《译印政治小说序》大力鼓吹政治小说,期望借西方政治小说形式实现自己启蒙民众的目的,倡导中国的“小说界革命”。
“政治小说”多通过对话、演说、辩论的方式来直抒己见,常与本国政治相结合,虽然缺乏文学性,但的确能起到开启民智、改良社会的作用。“政治小说”虽然在日本红极一时,但是最早还是源自英国。19世纪后半期,“政治小说”由日人丹羽纯一郎引入日本,使得这一概念在日本获得了新的生命。明治时期日本所翻译出版的西方政治小说,有725部之多,到1887至1888这两年间进入全盛时期。政治小说除了直接展现作者的政治构想外,还有一个重要特征,那就是不管在英国,还是日本,或是中国,其作者都是声名显赫的政府官员或社会名流。英国著名政治小说作家迪斯累理(Benjamin Disraeli,1804-1881)和布韦尔-李顿(Bulwer-Lytton,1803-1873)的近20部政治小说被陆续译成日文,成为日本维新第二个十年翻译文学勃兴时期最走红的作品,而迪斯累理曾两度出任过英国首相,李顿则曾任英国国会议员;日本的政治小说家也有着浓厚的政治背景,传入中国的第一部日本政治小说《佳人奇遇》的作者柴四郎(1852-1922),便是大阪《每日新闻》第一任社长;而在戊戌时代便声名鹊起,流亡日本时被称之为“舆论界之骄子”,回国后更是在政治活动中不停奔波的梁启超,则是中国第一位翻译政治小说的带头人。因此,无论是从创作主体的身份背景和政治诉求,还是从其实用理性的创作目标来看,都注定了政治小说文学性的缺失,也注定了梁启超在文学成就上的失意。
然而,政治小说的引入和兴盛虽然背离了文学的正途,但是却反映了时代的需求和民族的选择,历史则总是以某种偶然和巧合来体现这一选择的必然性。19世纪70年代,丹羽纯一郎在返回日本的轮船上,读到了英国作家李顿的政治加爱情小说,便如获至宝,回国后便很快将其译成日文,就这样在日本掀起了一场翻译和创作政治小说的时代风潮。而时光流转20年后的19世纪末年,历史又一次把机遇和选择放到了一条由中国开往日本的海轮上,正是在这艘船上,梁启超第一次开始阅读日本政治小说——柴四郎的《佳人奇遇》。据《任公先生大事记》记载:“戊戌八月,先生脱险日本,在彼国军舰中,一身以外无文物,舰长以《佳人之奇遇》一书俾先生遣闷。先生随阅随译,其后登诸《清议报》,翻译之始,即在舰中也。”〔1〕(P158)而由于该书是运用汉文直译体写成,非常适合当时不通日文的梁启超阅读。可见,和文汉读法这一学习方法的特点也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梁启超的文学选择。
与丹羽纯一郎一样,身为政治流亡者的梁启超受到了强烈的思想震撼,他惊喜地发现了政治小说所蕴藏着的政治理想和启蒙民众的巨大作用,上岸后便一边学习日文,一边运用他的“和文汉读法”开始翻译这部小说。为了刊登这部小说,还特地在《清议报》上开辟了“政治小说”栏目,在《清议报全编》卷首的《本编之十大特色》中大力渲染政治小说之特色:“本编附有政治小说两大部,以稗官之体,写爱国之思。二书皆为日本文界中独步之作,吾中国向所未有也,令人一读,不忍释手,而希贤爱国之念自油然而生。〔2〕”自《清议报》创刊始,梁启超便将《佳人奇遇》的译文连载于此报,为了配合政治小说的宣传,还在《清议报》第一册上发表了《译印政治小说序》一文。
《译印政治小说序》是第一篇阐明翻译“政治小说”重要性的理论文章,也是我国翻译文学史上的纲领性文献。梁启超不仅着重强调翻译文学作品的重要意义,还在此文中首次提出了“政治小说”的概念,表现出期望借西方政治小说形式以实现启蒙民众目的的愿望。该文开篇第一句便说:“政治小说之体,自泰西人始也。”首次明确界定了政治小说的概念和来源,并阐明了翻译政治小说的重要意义。梁启超认为,翻译外国的政治小说将会起到启发民智,发扬爱国精神的社会效果。“往往每一书出,而全国之议论为之一变。彼美、英、德、法、奥、意、日本各国政界之日进,则政治小说为功最高焉。〔3〕(P34)”文中对著者的政治思想以及其所吐露政治思想的目的和产生的效果,一一进行了阐述,并高度评价政治小说对改造国民、改造社会的巨大作用。通过这样的论述,从理论上论证了“政治小说”的合法性,并把“政治小说”作为一种新的文类引入到中国来。在梁启超的带动下,译介西学的注意力也逐渐从自然科学类著作转向文学类著作的翻译,而译介“政治小说”之风则尤为引人注目,包括《埃及近世史》、《经国美谈》、《政海波澜》、《波兰宪政史》在内的许多政治小说陆续被翻译过来。
《佳人奇遇》是《清议报》连载的第一篇政治小说,接着还连载了矢野龙溪的《经国美谈》,这两篇小说在当时的中国都轰动一时。最打动梁启超心弦的,并不是政治小说的艺术技巧,而是寄寓其中的政治理想与爱国热忱。在《本馆第一百册祝辞并论报馆之责任及本馆之经历》中,就可以看出其政治化的接受视角:“有政治小说,《佳人奇遇》、《经国美谈》等,以稗官之异才,写政界之大势。美人芳草,别有会心;铁血舌坛,几多健者。一读击节,每移我情;千金国门,谁无同好?”〔3〕(P55)《佳人奇遇》这部小说通过作者和其他人的对话,表达了作者的政治见解。写的是作者遍游欧美时,与西班牙顿卡尔洛斯党员幽兰、爱尔兰独立运动的斗士红莲的邂逅,通过对他们之间的友谊和爱情的描写,广泛地描绘了从北美独立战争、法军入侵埃及和埃及人民的反抗、朝鲜东学党起义直至甲午战争一百多年来中外战争和革命运动的历史画卷,生动地展现了大国欺压弱国,以及弱小民族忍受欺侮、惨遭涂炭的悲哀境况,表达了被压迫民族争取自由和独立的愿望。在这部小说还没有完全出齐以前,日本就有人批评这部小说是论文式的,而不是小说,不过这一主题正符合了梁启超当时启迪民智和“新民”的政治要求,对于中国的民众有很大的鼓舞作用,这便是梁启超翻译这篇小说的主要原因,小说的情节简单,结构松散,其语言有完全汉文化倾向。除了贯串其中的政治意图外,也许这正是梁启超选择《佳人奇遇》作为翻译对象的一个重要原因,因为其汉文化的语言尤其适合运用“和文汉读法”。
其后,梁启超又在《清议报》上刊载了留日学生周宏业翻译的《经国美谈》。《经国美谈》是日本作家矢野文雄的作品,和英国的李顿、日本的柴四郎一样,矢野文雄也是一位著名政治家,曾担任过驻华公使。该小说内容主要写齐武名士威波能、巴比陀、玛留等人的经历,他们历尽磨难,推翻专制统治,确立民主政治,并在盟邦雅典的支持下打败了斯巴达,最终争霸全希腊。小说运用了历史演义的模式,全文情节曲折多变,人物描写类型化、理想化,表现了作者争取自由和独立的政治思想。而这一历史演义式的叙事模式显然启发了梁启超对《新中国未来记》的构想。
《佳人奇遇》和《经国美谈》都是日本政治小说的代表作,而梁启超也正是选择这两本书作为译介政治小说潮流之开端,他对这两篇小说评价很高。在《饮冰室自由书》一文中,他指出,在日本政治小说中,“浸润于国民脑质,最有效力者”,便是《经国美谈》、《佳人奇遇》二书。这两部小说都是配合当时日本维新运动写的,带有鲜明的政治意图和理想色彩。而且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其主人公的身份都非常相似,都是因在国内从事政治活动而遭受迫害、流亡异国的政治家,叙述了他们在国外历经艰难,终于返归故土的故事,而这一叙事框架与荷马史诗的《奥德赛》尤为相似,另一方面也让亡命日本的梁启超感同身受,自然读来十分亲切,更迎合了这位政治家急切的启蒙心态。在梁启超的带动下,许多政治小说被翻译过来。据不完全统计,自1898年始,陆续被翻译过来的主要作品有:《佳人奇遇》、《埃及近世史》、《累卵东洋》、《日本维新女儿奇遇记》、《经国美淡》、《极乐世界》、《未来战国志》、《政海波澜》、《游子风云录》、《雪中梅》、《花间莺》、《哑旅行》、《千年后之世界》、《新舞台》、《旅顺双杰传》、《波兰宪政史》等。
相对来说,梁启超等人对于西方政治小说的译介并不多,反而是对一衣带水的日本作家创作的政治小说情有独钟。西方政治小说的影响多数是通过日本作家的接受和传播转道而来,从而对我国近代小说的创作产生一定程度的影响。
2010年,在上海世博会举行之前,东方出版中心重新整理出版了梁启超的《新中国未来记》、吴趼人的《新石头记》和陆士谔的《新中国》,并将三部小说合成一部《世博梦幻三部曲》。通过对中国与世博会历史的考证,人们惊奇地发现:梁启超、吴趼人、陆士谔三位文化名人在一百年前创作的小说中,竟不约而同地预言上海将举办世博会。《世博梦幻三部曲》由王蒙撰写总序言,黄霖教授校注并撰写导读,有了知名作家、学者的推崇,加上百年世博梦的奇迹般巧合,还有几代人关于国家富强的共同理想,激发了人们对于过去这些逐渐被冷落,积满历史风尘的近代小说的关注,也重新炒热了梁启超的这部断编之作——《新中国未来记》,为这部未能完成的政治狂想曲找到了新的市场契机。
1902年11月(光绪二十八年十月),梁启超在新创刊于日本横滨的《新小说》杂志上,开始发表他创作的《新中国未来记》。《新中国未来记》不仅是中国的第一部标明为“政治小说”的小说,也是梁启超一生中创作的惟一一部小说。这部作品酝酿的时间颇长,但是由于梁启超政务繁忙,且兴味太多,最终仅成五回,而且由于第五回未署名,连作者到底是不是梁启超本人都还存在争议。在这部政治小说中,我们看到了当年的梁启超对于新中国的未来充满了信心与豪情,用他一贯激情豪迈的笔在小说中构想了百年后在中国举办世博会的情形。《新中国未来记》开文“话表孔子降生后二千五百一十三年,即西历二千零六十二年,岁次壬寅,正月初一日,正系我中国全国人民举行维新五十年大祝典之日。”孔子降生是公元前五百五十一年,此后的二千五百一十三年应该是1962年,而不是梁启超所写的2062年。话说1962年的正月初一,中国维新成功五十周年大庆典,诸友邦均遣使前来庆贺,其时正值万国太平会议新成。小说随即铺陈上海世博会的设想:“恰好遇着我国举行祝典,诸友邦皆特派兵舰来庆贺,英国皇帝、皇后,日本皇帝、皇后,俄国大统领及夫人,菲律宾大统领及夫人,匈加利大统领及夫人,皆亲临致祝。其余列强,皆有头等钦差代一国表贺意,都齐集南京,好不匆忙,好不热闹。那时我国民决议在上海地方开设大博览会,这博览会却不同寻常,不特陈设商务、工艺诸物品而已,乃至各种学问、宗教皆以此时开联合大会(是谓大同)。各国专门名家、大博士来集者,不下数千人。各国大学学生来集者,不下数万人。处处有演说坛,日日开讲论会,竟把偌大一个上海,连江北,连吴淞口,连崇明县,都变作博览会场了。”〔4〕
在1902年《新小说》第一号“论说”栏中,梁启超笔挟雷霆万钧之势,以充满激情、富有感染力的语句高举“小说界革命”的大旗,借此提出改良小说目标,从域外文学中选择政治小说作为突破口,并创作了寄寓其政治理想的《新中国未来记》,这部政治小说,是我国的第一部政治小说,也是中国近代采用倒叙法较早的一部小说。但是,陈平原先生也很直率地指出,梁启超“缺乏创作小说的天分和才华”〔5〕(P21)。确实,如果从艺术技巧上来讲,《新中国未来记》确实不算成功之作。从行文中很明显地显示出日本政治小说的影响痕迹,而倒装叙事的技巧又显然受了美国乌托邦小说《百年一觉》和日本政治小说《雪中梅》的影响。梁启超借小说预言六十年后(1962年)之中国繁荣富强,以倒叙方式,叙自1902年以来六十年间中国历史的发展,旨在“发表政见,商榷国计”。整部小说借仿照日本政治小说的演说调,让孔老先生在博览会上开设《中国近六十年史》讲座,敷演清末时期爱国志士黄克强等人的救国行迹。孔觉民是全国教育会会长、文学大博士,也是孔子的旁支裔孙子,就这样梁启超借上海世博会搭建了小说倒叙的平台。通过世博会在上海的举办,顿使小说《新中国未来记》起势不凡,借助虚拟性的叙事,直接陈述了有关上海世博会的创意设想,同时分明烘托出梁氏的世博强国梦。通过黄克强和李去病的44次舌战,我们可以感受到梁启超在改良和革命之间的徘徊和迷茫,也可以窥见其思想的矛盾和变化。黄克强代表立宪派的观点,拥护君主立宪,李去病代表革命派的观点,拥护共和政体。其中黄克强的观点基本上就代表了梁启超本人当时的政治态度和观点。《新中国未来记》是梁启超受西方政治小说影响而写下的一部标本式的“新小说”,其政治化的视角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晚清及五四时期的文学译介和创作倾向。
1905年,在梁启超的启发下,吴趼人在《新石头记》第40回中也写到了万国博览会和万国和平会。这部小说以贾宝玉再度入世为叙事线索,巡览近代中国,寻求救亡图存的良方。此外,受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影响的,陆士谔在《新中国》中用第一人称叙述的方式,以梦为载体畅想立宪40年后的新中国的美好景象,并在第三回“创雨街路政改良,筑炮台国防严重”提出将在上海浦东举办万国博览会。通过陆云翔与友琴女士之口对上海进行了细致的描述,二人乘坐地铁出车站后看到跨过黄浦江的大铁桥后展开了一段议论。最让人们兴奋的是,陆士谦的文中所述博览会竟然也是在2010年召开,他还精确预言地点就是上海浦东,跨江大桥横跨浦江两岸,黄浦江底也铺设了过江隧道,电车可以快捷地直行浦东,一百年后的今天,一切都成为了现实。我们在惊叹之余,不能不佩服作家们那超凡的预见力!相对于吴研人和陆士谦两位小说家而言,梁启超显然更加重视小说中寄托的政治理想。这部作品作为“新小说”的标本式的作品,是梁启超受西方和日本明治时期的政治小说启悟而写下的一部政治预言小说,也是梁启超所发动的“小说界革命”最具代表性的成果之一。可以说,梁启超的《新中国未来记》是有关上海世博会的最早的民族想象,同时也承载着中华民族复兴的想象,并由此开启了宪政派乌托邦小说的序列。
为了发表《新中国未来记》这部小说,梁启超还专门创办了《新小说》杂志。随后在《新民丛报》上发表《中国唯一之文学报〈新小说〉》,申明《新小说》宗旨是:“专在借小说家言,以发起国民政治思想,激励其爱国精神,一切淫猥鄙野之言有伤德育者在所必摈”。〔6〕这既是他创办《新小说》杂志的目的,也是“小说界革命”的宗旨。中国的政治小说除了《新中国未来记》,仅有《黄绣球》、《猛回头》、《狮子吼》等寥寥几部,而且很多为未完之作,艺术上也很不成熟。选择翻译和创作承载着政治使命但艺术水准不高的政治小说,这并非梁启超缺乏艺术鉴赏力,作为学识渊博的学者,他不可能视当时日本和西方的一流作品而不见,也不可能看不到政治小说自身的弱点。其重要原因在于,伴随着梁启超强烈求知欲的,是同样强烈的现实感,他所考察的主要不是某一学理的真伪高低,而是其中对中国现实的作用大小与正负。正是由于政治小说的特点与开启民智、改良社会的目的暗合,梁启超才选择了最能传达政治思想、最易为国人接受的“政治小说”来实现他“觉世”的政治主张。真正令他感兴趣的,并不是政治小说的艺术技巧,而是作者的政治寄托。他对小说尤其是政治小说的推崇,显然是以之为政治斗争的手段,这种强烈的功利性使其理论与创作潜伏着危机。
而实际上,政治小说在19世纪西方文坛上并未形成主流,也没有产生过很大的影响。即使在日本,政治小说的兴起也有其特定的历史背景,那就是明治时期,由于自由民权运动的实际需要,才掀起了翻译和创作政治小说的社会高潮。但是,日本文学在借助政治运动把小说地位提高之后,就与政治分道扬镳,走上了一条超越政治又紧贴人情世态的所谓“纯文学”道路。至20世纪初,政治小说在日本已如昨日黄花,代之而起的是以二叶亭四迷、坪内逍遥为代表的写实主义文学和以森鸥外为代表的浪漫主义文学。可以说,日本在成功吸收外来文学的基础上,迅速建立起了具有本国特色的现代文学体系。而令人感到遗憾的却是,梁启超从启迪民智和改良社会的政治需要出发,一味强调政治小说的社会功用价值,而极大地忽略西方与日本现代小说的艺术审美特性,究其根源,是其思想意识仍无法摆脱“文以载道”的儒家传统文化观念。王国维就曾批评说,梁启超将学问为手段而非目的的做法不足以仿效;而梁本人也坦言承认对他来说文学就是手段而非目的,“新民”才是他理想中的终极思想追求。
然而,梁启超强调小说的教化作用,将小说当作“改良群治”的工具利器,从长远意义来看,非但不能抬高小说的社会地位,反而使其沦为了现实政治的机械附庸,最终使中国现代小说的发展陷入举步维艰的尴尬境地,只能在启蒙与救亡的夹缝中艰难前行。川端康成在评论日本明治文学时,曾说过这样一段话:“我总认为,明治以后,随着国家的开化和勃兴,虽然出现了一些大文学家,但许多人在西洋文学的学习和移植上花费了青春和力量,为启蒙事业消耗了半生,而在以东方和日本为基础、进行自我创造方面,却未达到成熟的境地。他们是时代的牺牲者。”〔7〕同样,这一现象在近代中国也普遍存在,正是因为对启蒙的执着,包括梁启超在内的一批知识分子也成为了时代的牺牲品。无论是“和文汉读法”的译介方法和对日本政治小说的文本选择,还是其“急于用世”的启蒙心态,都决定了梁启超在西学东渐浪潮中所扮演的角色,那就是过渡时代中的“失意之英雄”。
“吁嗟乎,男儿志兮天下事,但有进兮不有止。吾志已酬便无志。”〔8〕(P100)从《志未酬》一诗中,我们能感受到梁启超壮志未酬的失意,但是这首诗也依然洋溢着昂扬的斗志和积极进取精神。在经历了晚清至五四西学东渐的急遽冲击后,传统文化的阴影依然笼罩着近代思想文化先驱对异域文化的选择。“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中西文化观决定了晚清对西学的接受是有所选择和有所偏向的,梁启超对西学的接受便是典型的“中国式接受”,他在政治化的选择视角和爱国主义的烛照之下选择了政治小说这一文体形式,他所译介的政治小说显然也经历了几重文化的皴染和语言的串味,作为他创作的唯一一部政治小说,《新中国未来记》也具有极为独特的文化史意义。《新中国未来记》是梁启超借小说家言以发起国民政治思想的政治宣言,融汇了政治家们民族富强的热切渴望和“中国往何处去”的理性思索。今天距梁启超写作此书时,已经一百余年,而孔老先生那场演讲,也已经“过去”近五十年了。“回忆未来”的叙述模式和“国富民强”的家国之梦在这样一个语境下绝不仅仅是一个有趣的思想游戏,还是一份沉痛的民族省思。
〔1〕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
〔2〕梁启超.本编之十大特色.清议报全编〔N〕.日本横滨:新民社,1903.
〔3〕梁启超.饮冰室合集(第一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9.
〔4〕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N〕.新小说(1)1902(11).
〔5〕陈平原.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第一卷)〔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
〔6〕梁启超.中国唯一之文学报《新小说》〔N〕.新民丛报(14),1902.
〔7〕〔日〕川端康成.美的存在与发现〔J〕.日本文学,1985(2).
〔8〕郑振铎.梁任公先生.追忆梁启超〔M〕.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