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盼盼
中国近代百年是一段充满着变化与异数的独特历史,这里有惨绝人寰的战争、有深重惨烈的苦难、有令人欢欣的历史巨变、有人人自危的政治高压……尽管它处处充满陷阱,对它的书写,稍有不慎便会陷入政治地雷区,但这并不妨碍它以其厚重和神奇吸引众多作家去攀折这朵摇曳的罂粟花。周梅森的《共和国往事》、张炜的《古船》、余华的《活着》、莫言的《生死疲劳》、陈忠实的《白鹿原》等等,都是其中的代表作。如今,湖南作家何顿的长篇力作《湖南骡子》又要为这一小说图谱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是2011年长篇小说一个重大收获。
《湖南骡子》以长沙青山街何姓家族五代人的命运变迁来折射中国近代百年的历史沧桑。以何湘汉—何金山—何胜武—何白玉—何娟等何家五代人的命运纠葛作为故事主线,纵横捭阖,完整地展现了中国近代波澜壮阔的历史。中国近代史中重大历史事件在小说中都得到真实的呈现:辛亥革命、军阀混战、北伐战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新中国成立、“反右”斗争、“文革”、改革开放等等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对于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众多当代社会问题,何顿也进行了真实有效的处理:如下海经商、搬迁强拆,出国留学,等等。读罢,读者仿佛坐着时光穿梭机切身经历了中国近代百年风云变幻的历史。
历史的厚重感和庞大的艺术结构是这类历史题材小说的共通之处。而在此之外,到底如何进行对中国近代历史的想象和叙述则全然取决于作家不尽相同的思想观念和艺术才华了。面对前人的成果,何顿如何才能给读者带来新意,形成自己的风格?
首先,毫无疑问的是,写历史是这部小说的核心。这个历史,不仅是何家的历史,不仅是湖南人的历史,更是整个中国波澜壮阔的百年历史。《湖南骡子》以罕见的时间跨度显示了何顿探索历史真实、触摸时代命脉的巨大“野心”。这篇小说规模之巨大令人震惊,小说的时间跨度从上世纪初直到本世纪初,近百年来中国大地上发生的重大历史事件均被囊括其中,可以说这是小说的史家笔法。用小说来写历史是中国文学的一个重要传统,但易陷入两种极端:要么变成枯燥无味的历史文献,文学性泯灭;要么变成喜闻乐见的民间历史故事,历史真实性被遮蔽。而何顿很好地处理了这一难题,使得小说的历史真实性和文学艺术性达到完美的统一。何顿的处理方式是将抽象的历史落实到每一个个体的生活变迁和家族日常生活的细致书写上。将人物与历史捆绑起来写,将时代历史的风云细化到日常生活琐碎点滴的细微处。这是何顿作为一个南方作家和男性作家特有的细腻和质朴。
何顿坦言他为了写这部书查阅了卷帙浩繁的史料,但发现将这些史料用于小说中却并不和谐。几经删改之后,才有了现在这部历史性和艺术性完美融合的史诗性巨作。这是一个非常明智的举动。人是历史的主体,只有写好一个个的不同的人的形象,才能真实地还原历史的真相。何顿成功地将历史化在人物身上,通过人物的遭际变迁来带动历史的发展,通过笔下人物的参军离家、婚丧嫁娶等世俗日常生活携带出中国近代波谲云诡的历史。日常生活的细致表达和鲜明的历史意识在小说中形成对立统一的和谐关系。日常生活冲淡了历史叙事的沉重和粗粝,使历史变得细腻生动、真实可感。这样的历史,才是真正刻在中国人心底的烙印。
因此,在小说中,出场人物无不形神毕肖,性格饱满,令人过目难忘。人物的性格命运与时代环境紧紧相连,人物和历史就这样紧紧地缠绕在一起。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最吸引他们读下去的,并不是中国局势和历史走向如何变化,而是那一个个真实的人,他们还会遭遇到什么样的故事。李雁城与何金江能否实现自己的共产主义理想?张桂华对李雁军、李文军对王玉珍的痴恋会不会有结果?李文华和何秀梅的爱情长跑是否会有圆满结局?“文革”中显赫一时的何白玉和何陕北在新时期的命运会发生怎样的转变?浪荡子何五一最终会停泊在哪一个温柔的港湾?……这是一部一打开就难以放下,非常吸引人的小说。
概括地讲,《湖南骡子》有两个系列的人物形象:硬汉形象和地母形象。小说中浓烈的血性与柔情也藉此得以浓墨重彩地呈现。何金山由一个不苟言笑的少年成长为一个国民党高级军官,其性格磨砺的过程表现得血肉丰满。何胜武在抗日战争中是一位备受敬重的神枪手,在因战争失去双腿后,他并没有消沉颓唐,而是凭着一股顽强坚毅的骡子精神,成为一名坐在轮椅上的绘画和湘绣大师,用另一种方式成就了辉煌;何金江年轻时曾是经历过多次战争,几次从死人堆里爬起来的共产党员,后半生却成了一名僧人,在寺庙里体悟共产主义……他们的命运是如此大起大落、充满传奇色彩。然而,他们又是如此真实地存在着,像湖南骡子一样,倔强坚韧,从不屈服。在这些铁血柔情的硬汉身上,湖南人“宁可掉脑袋,也不屈服”的骡子精神得到最完美的彰显。
而地母形象最典型的代表就是奶奶,这个人物形象光彩十足,她是小说中唯一一个几乎自始至终贯穿全书的人物,让人联想起《红楼梦》中的贾母。奶奶身上集中了中国传统女性几乎全部的美德,她勤劳能干、宽厚善良、坚强正直,柔弱的身躯里蕴藏着无限的伟力。她给后辈每一代都予以慈祥温暖的爱。看得出何顿对她尤其钟爱,从小说开篇那些关于她的优美动人的诗意描绘中,即可见一斑。其他的女性也各具风姿,令人可亲可敬。温柔贤良、深明大义的李春,纯朴率真、刚直倔强的秋燕,勤劳善良、一片痴情的张桂花,美丽善良、温柔体贴的王玉珍。她们为何家操劳扶持,抚养后代。她们美丽而贞洁、热烈而痴情,如朵朵艳丽的腊梅盛放在炽热的潇湘大地上。此外,何顿还描写了很多现代女性形象:美丽优雅、善解人意的付琳,漂亮自信、固执倔强的何秀梅,成熟智慧、颇具风韵的杨娜,聪明博学、自信独立的何娟。她们身上携带了更多的现代气息,展示了女性在新的环境下自身魅力和价值的彰显。小说对女性心理的描写非常细腻,最典型的是对何秀梅的描写,颇显功力,把一个欲爱而不能、在内心极度痛苦下依然倔强骄傲的女性刻画得非常逼真。
除了人物形象的鲜活立体之外,小说的故事情节曲折跌宕,精彩纷呈,令人手不释卷,充满现实和艺术的张力。老一辈人在战争中奋战杀敌,用热血和革命阐释着激情澎湃的青春。何金山在国家面临灾难之际,毅然离家,抗敌御辱,成长为一名成熟的国民党军官。何胜武在抗日战争中奋勇杀敌立功无数,失去双腿后也没有自暴自弃,而是以自己的勤奋和毅力坚强地与命运抗争。年轻一代虽然生活在和平年代,但他们的人生也有着自己独特的轨道,上演着一曲曲人生的悲喜剧。何秀梅高傲自尊,因年少一次意外失贞而忍痛放弃深爱的李文华,性格也变得坚硬刻薄,而她的结局却是被一个收破烂的老头奸杀,令人欷歔。何白玉高大孔武,乐天率真,但他不学无术,麻烦不断,他在“文革”中带头闹革命,显赫一时。但他的结局颇有戏剧性,他在火灾中救出多人而被封为烈士,何陕北是典型的高干子弟性格,但父亲在“文革”中被打倒后,他内心的逆反之气爆发,风风火火地带头闹革命,位高权重,但“文革”结束后,他不堪受辱悬梁自尽。而帅气逼人的何五一生性寡情冷漠,有着艺术家的桀骜不驯和流浪气质,在兜兜转转之后,他终于安定下来,和杨娜过起幸福的小日子。他们凭着骡子般倔强坚硬的性格对命运进行不同形式的抗争,划出不同轨迹的生命弧线,他们有的用死亡来验证自己的不合作,有的则最后变成了命运的合作者。他们的性格特点和命运际遇与身处的社会历史环境形成意味深长的互文关系,从这一个个血肉饱满的人物身上,我们可以真切地感受到那个时代的呼吸和色彩。可以说,他们每个人都是一段浓缩的小历史,将他们组合起来就变成百年中国风云激荡的大历史了。
对中国近代历史的书写很容易落入“红色叙事”的政治意识形态窠臼,但《湖南骡子》显然没有这个毛病。小说的重心是解放前在国民党部队担任过高级军官的何家军人,如何金山、何胜武等,而非参加红军的何家子弟。这样就更为客观真实地呈现出在以前“红色叙事”中被压抑被抹黑的声音。而且,何顿在描写笔下人物时,注重人物性格的多面性和立体性,以及性格的自我生成和发展,而绝非类型化地人为定型。在塑造英雄人物时,也毫不虚伪矫饰,把军人还原成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从中可以看到何顿对历史真实的尊重和对人性的观照,这也是何顿现实主义风格的重要表现。此外,小说中对一些政治敏感问题的发声也体现了何顿作为一个有抱负的作家应有的担当。因此,《湖南骡子》是一次严肃的尊重历史本真的书写。
《湖南骡子》作为一部恢弘之作,有很多东西值得深入探讨,如理想,人性等等。何顿写出了中国人理想和信仰的脆弱,解构了传统的“红色叙事”中宏伟的理想。李雁城与何金江是早期马克思主义的狂热信奉者。但是后来李雁城在战争的残酷面前胆怯了,悲观失望,转而离开革命的队伍回归平民生活。而何金江则看到了理想所无法消灭的人性中的私欲,因此,他转而回到寺庙中寻找共产主义,倾听神性的教诲。何顿睿智地看到在无神信仰下中国人理想和信仰的脆弱易变。在中国人心中,好好过日子才是最大的宗教。
其次,揭开《湖南骡子》写革命写历史的沉重面纱,便会发现有一股浓烈的传统情怀氤氲其中。无论是何顿的叙事手法还是小说故事内容均有一种中国传统文学的气质和神韵,可以说何顿深谙中国传统文学的精髓。正如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中所表示的:最大的“个人才能”即是理解并进入传统,否则“我”终究有限。在《湖南骡子》中,何顿潜心地进入传统,挖掘出覆盖在家国革命等宏大叙事话语下百姓生活的传统底蕴。
因此,和一般志于写史的小说不同,《湖南骡子》没有大量对战争时局的描写和议论,而是把大量笔墨留给对日常生活的细致书写,如儿女婚事的操办、儿孙嬉戏的家庭之乐等等,从而在无意中承接起中国传统小说精神情韵。大家族同桌吃饭的情景和《红楼梦》颇为相似;描写何家男子的浪漫与多情带有《金瓶梅》的世情小说气息;湖南人的好勇斗狠、豪侠义气的性格,和战场上的厮杀又有《水浒传》刀光剑影的影子。这当然不是何顿的刻意模仿,而是他认真深入中国近代历史的肌理中,发掘出的百姓生活的真实底蕴。这种底蕴从明朝的“三言二拍”肇始,到清朝的世情小说繁盛,其光彩被民国时期的鸳鸯蝴蝶派继承,至今仍活跃在当代一些作家的笔下。而被冠以“新写实主义代表作家”、“新状态作家”、“新表象作家”等多种名称的何顿可以说是其中典型的代表。他自创作之初就执着地在小说中展现自然平实、富有世俗生活气息的生命图景,在从容平实中散发着多姿多彩的魅力。也许正因如此,何顿才拥有众多忠实的读者,以致有人这样形容:“何顿像太阳,读者像葵花。”
此外,《湖南骡子》以家写国这一手法也颇值得注意。以家族写历史原本就是中国传统文学一大特色,《大学》有言:“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家和国向来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红楼梦》可以说就是一部典型的以家喻国小说。《湖南骡子》也是如此。在小说中,国家历史主要关乎男性世界,家庭生活则集中在女性世界里。男性是家国政治,连接着广阔的外部世界;女性是儿女情长,丰富着家庭生活的细部。
因此,这部小说给人印象最深的,除了沉重的历史回首和沉思之外,就是无处不在的浓浓的人情味。亲情、友情、爱情、家国情水乳交融。在民族大历史书写的雄心下是家庭伦理叙事的细腻和温情。既有历史小说的宏大结构,又有着世情小说的细致琐碎和温暖平实。奶奶在战火纷飞中劲头十足地经营着她的“吉祥腊味店”,一大家人在历经苦难后,一起坐在院子里吃葡萄……这种大历史叙事下细腻丰满的个人小叙事体现了作家何顿一个基本的理念:不管时代和政局如何变幻,老百姓最大的心愿依然是踏踏实实过日子,挣钱过活、结婚生子、抚养后代。这是永恒不变的真理,是基本的人性。这和何顿此前小说中对长沙普通市民充满现实主义精神高度的命运书写是一脉相承的,也印证了何顿自己的话:“我追求平实。文学的魅力和张力在真实上。”此外,小说中体现的那种底层人民的美好心灵和博大情怀令人动容,爷爷何湘汉和奶奶杨桂花是典型的代表,在接连不断的残酷战争和天灾面前,他们没有怨天尤人、自暴自弃,而是像大地般容纳一切,并倔强地孕育着新的生机。整部小说在人物叙事和气质神韵上都流露出浓厚的传统情怀和古典气质。
最后,何顿出众的叙事能力令人赞叹。小说以何家五代人的命运变迁作为故事主线,以众多女性和外姓人物为故事发展变化的副线和起承转合的结点。如此庞大的结构,在何顿的笔下,被处理得巧妙而不凌乱,有种浑然一体的完整性。叙事者“我”是何家第三代何文兵,这一人物视角的设置非常巧妙。他处于何家五代人的中间地带。他既可以对爷爷辈人生活进行真实的追根溯源,又可以对子孙辈的生活进行见证。因此,小说中,他见证了何家五代的悲欢离合,也见证了中国百年的飘摇浮沉。这一叙事视角的设置既增加了小说叙事的历史真实,同时也保持了叙事的前后连贯性。
在叙事手法上,写历史容易使得小说显得呆板沉滞,但何顿不直接写时间(年月日),而是通过典型性的历史事件来暗示时间的推进,将倒叙、插叙、顺叙交错使用,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将时间丢掉”,造成历史的浑融感和厚重感。因此,故事跌宕起伏引人入胜,人物命运的波折和离奇紧紧牵动人心。开头从1945年8月一天写起,其叙事和语调奠定了小说全篇质朴隽永的风格,随即转入对何家历史的书写,然后从第三十六节开始接着开头的1945年继续讲下去,整个结构显得灵动奇巧而不突兀。
《湖南骡子》的语言风格是一种质朴的诗意风格,何顿此前惯用湖南方言创作,而这次改用纯正的普通话创作,就呈现给读者如此纯正优美,诗意醇厚的小说语言艺术,实属难得。俯览全篇,何顿对选词造句的锤炼和讲究俯拾即是。很多语言用词清丽、意境优美,读之如饮一杯香醇的甘露,令人心旷神怡。如这样的句子:“当村子里只有蛙声此起彼伏的时候,当天上的星星也打着哈欠表示倦意的时候,爷爷才于桂花香中揭开盖在奶奶头上的绣着一枝腊梅花的红丝巾。”当然,细看之下,何顿也并没有完全摒除湖南方言,如小说中经常出现的“搭帮”一词就是典型的湖南方言。在《湖南骡子》中,语言的平实质朴与浪漫诗化相交织,而这种浪漫诗化也并不是虚无缥缈的,其精神气儿依然是指向大地和人生的。
何顿非常注重细节描写,小说中有大量真实细腻的细节,如书中描写了大量的死亡细节,或正常死亡和非正常死亡。对于正常死亡,何顿采用了大量优美的意象,运用象征的手法,营造出一种哀婉动人的优美意境,塑造出一种死亡的美丽镜像。这体现出何顿对生命和死亡的尊重,从中可以感受到他心中深藏的温情和柔软。描写“我”爹(何金山)死时,何顿这样写:“飞来了很多蝴蝶,仿佛来与我爹告别,或是上天让它们来接我爹走……一只白蝴蝶从我爹的脑门顶上飞起,摇摇晃晃犹如喝醉了样飞上天空……鼻孔在四月的阳光下冷冰冰的,牡丹花却在一旁盛开。此外,他还多用中国传统文学中的托梦和幻化手法来表现死亡。而对于非正常死亡,何顿则突出其可怖的一面,凸显人生的残酷。如大哥何胜武被累死、何陕北上吊而死、何秀梅被奸杀致死、何白玉被火烧死、李文军溺水而死等等。除了死亡这一细节外,还有何胜武在战争中被炸掉双腿的细节、张桂花见到李雁军时手足无措的情态、剃度后的何金江回到久别的家中的细节等等,都逼真细腻,打动人心。
《湖南骡子》可以说是何顿近年来文学创作的一大高峰。小说以深厚的历史内涵和人文情怀呈现出一部湖南人的精神史诗和中国近代百年的历史神话。历史在何顿笔下变得不再遥远和僵硬,而还原为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家常化的混沌历史,并生发出郁郁勃发的催人前进的强大力量。在当下充满浮躁空气的欲望语境中,何顿以坚实的大地情怀和精神情操写出了能立足于大地之上的厚重作品,读之令人耳目一新,精神为之一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