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供(短篇小说)

2012-11-24 05:43谢宗玉
文艺论坛 2012年2期
关键词:毒枭案子队长

■ 谢宗玉

终于退休了,没灾没病,没磕没碰,混个安全退休,还真不容易。

退休了没事干,就让我来说说以前的线人和犯人吧,大家觉得说得好,就鼓个掌;说得不好,就瞥瞥嘴,全当是消个遣。

都说眼镜鬼运气好,但在1995之前,我的运气实在不怎么样。全队破案数每年总是我屈居末位,我很少独立破获一桩重要的案子。换句话说,在大案要案侦破的过程中,我一直处在跑腿和打杂的位子。队长在分配重要任务时,总用极不放心的目光在我身上扫来扫去,在他的目光下,很多次我都表现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但队长最后总是撇开我,把目光投向了别人。

不管白猫黑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这话是否还适用整个社会,我不知道。但这话在刑侦大队绝对是一条颠扑不灭的真理。抓到老鼠的好猫自然得喂好料,好料是什么?好料当然是钞票。现在大家都知道了,整个刑侦队我最恨钞票,为什么?只因为整个刑侦队每月的奖金我最少。少得没有最多的那个人的零头多。你说我恨不恨钞票?

这年夏天,我却碰到一个大案。案子如果破了,这个月我工资加奖金将突破五千。好家伙,想想都让我激动得不成,从警十多年来,这可是头一桩“大买卖”。如果这桩买卖能够成功,也许我对钞票的成见就没有那么深了。

6月6日,也就是50年前诺曼底登陆那天,我与疤子陈见面了。我们见面的场所是在君子兰茶馆。我之所以选在君子兰茶馆与他见面,是因为我认识君子兰茶馆的老板。前年君子兰茶馆老板的小车丢了,是我们帮他追回来的。从此我们去他那里喝茶,他都免费。就因为喝的是免费茶。我才约疤子陈在那里见面。不然我可怜的工资可折腾不了几下。

疤子陈告诉我,威格街42号的郎子这些天一定发了横财,除穿着打扮焕然一新外,吸起毒来也完全是随心所欲的。如果单靠他每天晚上从七点到九点在威格街摆的那个烤羊肉串摊,不可能有这么显摆。

我笑道:郎子不是你牢友吗?你们以前关系不错呀?

疤子陈自嘲地一笑:你知道,像我这样的人,没有朋友,钱才是我的朋友。我向他借钱,他不答应。所以我只好向你借钱了。

我低声骂道:他妈的,又来敲诈我了?

疤子陈跟着低声说道:我敢吗?借我一百个胆也不敢啊。我只希望到时候你捞了大鱼,别忘了给点好处给我。

我们之所以突然压低声音,是因为正好有服务生推门进来斟茶。

在朦胧的灯光下,我戴着一副墨镜,疤子陈也戴了一副墨镜。除了墨镜,他还戴着一顶咖啡色的鸭舌帽。他的身上,则披着一件长长的黑色风衣。从进门以来,他就把衣领竖得高高的。很显然,与我比起来,疤子陈更怕有人认识他。事实上,疤子陈是一个特别邋遢的家伙,他平时穿的衣服总脏兮兮的,头发也乱得像杂草。一年四季总喜欢把双手拢在衣袖里,即使是在火热的夏季也不例外。典型一个二流子的模样。但只要与我见面,他就会摇身一变,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我敢说,他一定是在学香港电影黑社会老大的样子,而且学得极像。那个摒住呼吸给我们斟茶的服务生就几乎不敢正视他。我想就算是每天见面的熟人这时碰上了,也一定认不出他来。疤子陈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疤子陈是我的线人。线人就是靠出卖消息过日子的人。线人最不希望发生的事,就是别人知道他是线人,特别不能让身边的狐朋狗友知道。一知道,线人的命就可能玩完了,即使不完,也会被人打得奄奄一息。我们也不希望线人出事,对线人的培养我们是花了血本的,线人一出事,我们就会血本无归,成为睁眼瞎。所以与线人见面的时候,我们也不希望别人认出自己。疤子陈就对我老在君子兰茶馆约见他非常恼火。

疤子陈以前是个毒贩子。也可以说是毒枭。有一次他贩的毒品量刚好过了杀头的界线。但疤子陈在即将绑赴刑场的时候,说有重要的线索要交待。结果他真的把一个当时全国通缉的大毒枭给供出来了。不但如此,他还带着缉毒民警,二下广州,三上云南,把这个毒枭曾经躲藏的窝点,全部指认出来了。最后大毒枭终于成了一只瓮中之鳖。

大毒枭被抓的时候,疤子陈也在现场,他猫在一辆警车里不敢露面。可他不露面,大毒枭也似乎知道是他告的密。他咆哮着骂道:陈疤子,有种的你站出来啊?你这样对老子,老子决不会放过你的!只要老子一出来,就挖出你的心肝下酒!老子说到做到!但他再没机会出来了,只隔半年,他就被正义的子弹击穿了心脏。

民警最初审讯他的时候,他半字不吐,雷打不动。好不容易让他开口了,他开口却说:你们让我见一眼陈疤子,就一眼,老子死也甘心!民警问他,何以断定就是疤子陈告的密?大毒枭叹一声道:除了陈疤子,这个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我这么详细了!不是他,你们能抓住我吗?

原来当年疤子陈跟着他去云南边境贩毒时,曾受过重伤,是他将疤子陈一步一步从大山沟里背回来的。他以为疤子陈会把他当救命恩人看待,所以有什么事,从不隐瞒疤子陈。谁想到,疤子陈在关键的时候,还是背叛了他。

由于他坚决要见疤子陈,说不见到疤子陈,他就决不交待,打死他也不交待。民警们拿他毫无办法,最后只好妥协,让疤子陈隔着铁窗与他相见。疤子陈当然不愿意在这样尴尬的场合下与他见面。但愿不愿意是由不得他的。民警们推推搡搡,把一脸哭样的疤子陈推进了接见室。

疤子陈从进接见室到出来,就没把头抬起过。大毒枭隔着铁窗望着他,很平静的样子。后来他说话了,还是很平静的样子。他说:陈疤子。疤子陈的身子颤了一下,不敢应他。

他又说:陈疤子,你把头抬起来。

陈疤子,我只要你看我一眼。

陈疤子,你有告密的勇气,就没有看我一眼的勇气吗?

……

陈疤子!

陈疤子!!

陈疤子!!!

大毒枭终于忍不住咆哮起来,双手抓着铁窗使劲地摇晃。手上的铁铐在铁窗上碰得叮当作响,声音异常激烈。疤子陈的身子开始筛糠般地抖个不停,后来终于像滩烂泥顺着墙根软了下去,他一把泪一把涕地哭道:韩哥啊,不是做兄弟的不义道,人都是自私的啊,如果不供出你,我就会没命的啊。如果不是为了自己这条贱命,就算是亲生父母要死了,我也不会供出你啊……

好。有你这句话,老子认命了。大毒枭长叹一声。

最后大毒枭履行了诺言,见过疤子陈后,就痛痛快快将自己的案子全部招供出来了。没隔多久,他就被枪毙了。而疤子陈由于有重大立功表现,从死刑改为死缓。尽管从情感上讲,我们觉得疤子陈比那个大毒枭更应该去死,但为疤子陈整理立功材料时,我们却没有半点迟疑。因为这是事实。事实是疤子陈的确有重大立功表现。法律只需要事实。

改判死缓的疤子陈其实只在监狱里呆了十年。十年间,他有四次重大立功表现。一次是全监室的牢犯策划越狱,他表面同意,暗地里却向狱警告密了。另三次是他分别举报了三个不同的牢友身上所藏的命案。疤子陈在长期的监狱生活中学会了如何将牢友变成铁杆哥们,然后再将哥们悄悄地给卖了。事后他甚至还向狱警建议,如何巧妙安排他的去处,才不会被身边人的知道他就是告密者。监狱里的民警都戏称是监狱的米饭把他喂养成了人精。

出狱后,疤子陈一不小心又染上了毒瘾。才吸几回,又被我们抓住了。就在我们要将他送强制戒毒所时,他不失时机地给我们送来了几份“厚礼”,每一份厚礼都是一个吸贩毒人员。我们发现疤子陈天生就是一个线人的料,于是把他放了。从此我们就成了合作关系。我们给钱供他吃喝拉撒,而他随时随地向我们提供情报。可以说,很多棘手的案子,我们多亏了疤子陈才得以顺利告破。久而久之,我们这群警察倒有些依靠他这个吸毒犯了。他自己似乎也觉察了这一点,所以挖掘起线索来常常是不遗余力,而向我们要起钱来,更是厚颜无耻!我们在心里一直恨得他牙痒,可拿他却没有半点办法。有时,疤子陈因吸毒被派出所的兄弟给抓起来了。他一个电话打给我们,我们还得去将他要出来。当然这时候,我们也可以暗地里要派出所的兄弟将他痛打一顿,出出窝在我们心里的阴气。有些派出所的兄弟不敢打,说现在法律太严了,弄不好会被他给告了。我们就鼓励他们,只管打,他决不敢去法院告状。嘿嘿,因为从另一方面讲,线人的命其实也掌握在我们手中,因为只要我们把他线人的身份透露出去,他就非死即伤。所以在我们面前除了要钱的时候他理直气壮外,其余的时候他就跟一个奴才差不多。

郎子每晚一般在威格街摆两个小时的羊肉串摊。可现在他有钱了,摆摊便成了他日常生活的一种习惯。生意好的时候,他还能站一两个小时,生意不好的时候,头一炉木炭还没燃完,他就打着哈欠收摊了。

郎子一收摊,就会窝在家里吸毒。偶尔他也请疤子陈吸一顿。就因为这个,疤子陈才知道他的习惯。现在,我在威格街42号附近隐藏起来,就等着郎子收摊回家,我好去抓他的现形。

我本来很少独自去抓人。这一回鬼使神差,居然有了冒险主义者的冲动。主要原因是我觉得自己一个就能对付郎子。既然自己一个就能对付他,又何必让别人跟我分功呢。当然,作为一个老刑侦,我还是作了周密部署。我让疤子陈利用与郎子吸毒的机会,用橡皮泥拓印了郎子家的钥匙,然后我去街头配了一片。我这样做的好处是,在行动的时候能杀郎子一个措手不及。

谢天谢地,疤子陈的消息总算可靠。我用钥匙偷偷套开郎子家的锁,举枪冲进去的时候,郎子正在床上吞云吐雾。郎子惊弹跳起,来不及反抗,我的枪口已抵着了他的太阳穴,握在左手上的手铐顺势在他的手上一搭,咔嚓一声响,居然就铐上了。这完全得归功于我千万次练习的结果。我在刑侦队案子办得不怎么样,但用手铐铐人可是我的绝活儿。我喜欢拿着一副手铐,见什么铐什么。也是因为有这手绝活,我才敢一个人来抓郎子。别看很多刑警牛皮哄哄,可要他们一手拿枪,一手灵活使用手铐,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带着郎子,回到队里,我跟队长说,突然接到线报,说这家伙在吸毒,来不及汇报,就一个人行动了。队长笑道:看不出啊,软了一辈子,也能硬一回。回头叫小刘一道去他家搜搜看,看能否搜出点什么来?

我说:是。

睡一觉,上午八点,我带着小刘去了郎子家。我们在他家里翻箱倒柜。小刘在搜查方面的确有某种天赋,不到半个小时,郎子窝藏在墙壁缝里、厕所的天花板上、破沙发的背板里、席梦思的弹簧中的毒品、注射器和八万四千六百二十九元现钞就被他翻出来。

拿着两扎钞票拍打了几下,他得意地望着我说:据我的经验,这套房子里应该没有别的有用的东西了,我们撤吧?我有点恼羞地说:你急什么嘛,再找找看嘛,你就断定没有什么线索了?说罢,我拉开抽屉胡乱地拨弄了几下。

小刘在一张靠背椅上坐下来,他把腿搁得很高,似笑非笑地望着我。他这种目光看得老子特别不自在,如果这时有手铐在手上,我会咔嚓一声就将他铐了。然后再让他试着铐铐我看。只知己长,不知己短,这是二十多岁的毛头小伙的通病。

我在房间里转了两圈,然后不耐烦地说:好吧好吧,走人!

就在离开房间的一刹那,凭着职业习惯,我又回头望了一眼现场。我没想到的是,这一眼顿时使我灵光乍现,我看到半开的抽屉里的一张报纸上醒目的标题了:利威老总被杀,警方重金悬赏!

疤子陈曾经对我说过,郎子一夜暴富,钱的来路不明。会不会与某个要案挂上钩呢?我神经质地走过去,把几张报纸翻看了一下,结果发现郎子收集在抽屉里的报纸,几乎每张上面都有警方追查利威老总被杀的案子。凭什么他对此事这么感兴趣啊?这里面或许有什么名堂?这么一猜测,我顺手就把几张报纸带回到队里。

在向队长汇报时,小刘抢先说了。小刘之所以要抢先说,就是想在队长面前透露出几乎所有的赃物赃款都是他一个人搜出来的。当然他的话没有这么直截,他的话委婉含蓄,但我相信队长能够听出来话背后的意思。队长嘉许地点点头说:不错不错,要不我怎么叫你去跟老李一起去搜查。

轮到我说了。我对队长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怀疑郎子与利威老总被杀案有关!队长听我这么说,当即把眼睛瞪成了个牛卵。他吞咽了一下唾液,双掌压在桌面上,屁股与椅子处在半离合状态,问:你快说说你的理由!

利威老总被杀案是目前队里要侦破的头号案子,市里省里的领导几乎隔不了三五天就会打个电话过来问进展。可进展呢?进展几乎是零。整个队里的民警满地找牙般地忙了一个多月,可凶手却像早春山阴里最后一抹积雪,消失得毫无踪迹可寻。

我把包里的报纸掏出来,一张张摆在队长宽大的办公桌前,然后顺手拿起桌上的一支红笔,把每张报纸有关利威老板案的报道都划了个大大的醒目的圈圈。放下笔,我说:这都是从郎子家的抽屉里搜出来的。我想郎子若跟此事毫无关系,他恐怕不会费那么大的劲把媒体对此案的追踪报道收全。而从他家搜出来的巨款来看,更进一步说明了郎子与此案的关系非同小可。他一个蹲过大牢的,又只是个烧羊肉串的,凭什么会有这么多钱?

小刘急不可耐地插嘴道:不可能!案情分析会上已有定论,这个案子是仇杀,而不属谋财害命。利威老板被杀时,身上的钱财丝毫未动!

雇—凶—杀—人!队长看都没看小刘一眼。他盯着我,嘴里缓慢地扔出这四个字。

我说:对。我就是这个意思。郎子有可能就是凶手!

中午,队长召开了刑侦队全体刑警会议。市公安局有关领导也列席了会议。队长首先郑重其事地表扬了我一番,说我很有可能在侦破利威老板案中立了头功(在我的记忆中,我好像是头一次被队长这么表扬)。然后把郎子案的情况向大家介绍了一番。现在全队的主要任务是,不管采取什么方式,都要把郎子审下山来,要审彻底,审清楚。让郎子把自己的事竹筒倒豆子般地全部倒出来。

目前的问题是,我们没有掌握郎子半点杀人的证据。我们手里有的,仅仅是几份报纸。这几份报纸只能促成我们的猜测,而不能当作证据。由于没有足够的证据,我们根本不敢对郎子提任何有关利威老板的事,因为只要我们一提,就可能露出破绽,让郎子获悉,在利威老板案中我们还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杀了人。

也许是我们把郎子想复杂了,事实上,接下来审讯郎子的过程,竟然出乎意料的顺利。审讯完全是按队长设计的方案进行的。郎子是由我抓回来的,我当然是这个案子的主审。小刘则是记录员。在强烈的白炽灯泡下,我们陪着郎子呆坐,什么话也不说,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倒是郎子,见我们久不问话,显得有些坐立不安,后来他主动向我们打起招呼来,他说:干部啊,我还没吸几回呢,又被你们抓进来了。

我们对他的话置若罔闻。新一轮的沉默于是拉得更长更久……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郎子又按捺不住了。他打着呵欠,眼泪汪汪地说:干部啊,早点结束我的事,把我送强戒吧?这家伙的毒瘾差不多上来了,他希望自己能在毒瘾发作之前送戒毒所,那样就可以在戒毒所及时注射一些杜冷丁之类的镇定剂。小刘冷笑一声说:你怎么知道我们会把你送强戒?郎子说:因为我没犯什么大事啊,就吸了几回毒啊。我可以把卖给我毒品的上线告诉你们,这样总行了吧。我鼻子里吭了一声,轻蔑地说:今天我们不谈毒品。郎子问:那我们谈什么啊?我和小刘看着他,都不吭声。

郎子的毒瘾终于以排山倒海的姿态汹涌而来,就像飓风起于平静的海面。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全身哆嗦着抖个不停。冷汗从他的毛孔里汩汩渗出来,毛虫般地顺着肌肤的湿痕往下濡。他的眼泪和鼻涕混合在一起,一缕一缕像涎丝一样拉得好长好细。他的双手在拼命抓头发,好像是要极力控制自己,但他最终没能控制住自己,他倒在地上,滚来滚去,喉咙里发出一些千奇百怪的声音。

后来,他终于哀求我们了:给我打一针吧,干部,求求你们了。我说:打一针不是不可以啊。可好处是互相的,我们给你打针,你给我们什么?郎子说:我不是说了吗?我把我的上线告诉你们。小刘说:我们也说了,今天不谈与毒品有关的人,不谈与毒品有关的事!说罢,我与小刘同时哼了一声,再把手中的报纸一抖。报纸就是郎子收藏的报纸,我们用鲜艳的红笔把利威老板案的消息勾划得特别醒目。

我说:郎子,给你提个醒,你不说,会有人说的。你想想看,我们抓你为什么这样顺畅?你咬着牙不说吧,就等着砍头好了。

郎子显然看见我们手中的报纸了,他浑身哆嗦得更厉害了,后来他终于一咬牙,说:我说就是了,你们先给我打针,我再说。

我们给他打了一针镇静剂。缓过气来的郎子,神志显然还没完全清醒,他一开口就问:你们抓了跃进,是不是?是跃进供出我的,是不是?小刘一拍桌子,吼道:算你聪明!可究竟是你审我们,还是我们审你啊?!

郎子说:利威老板不是我杀的,是他跃进杀的。我冲过去的时候,他已经把他的脖子拧断了。你们别看我长得高大,可我很少杀生,杀一只鸡我都怕,我哪敢去杀人啊。杨老板给我三十万元,要我杀掉他叔叔。我对他说,我一个人办不了,我还要找个人。他就让我找人,我就找了吉祥巷的王跃进。王跃进是我小时候的朋友,力气贼大,他一直想发笔横财,补补家贴。我邀他入伙,他同意了。当着杨老板的面,我把三十万给了他二十万,自己只拿十万。我说我是单身汉,一人吃饭全家饱,不像他上有老,下有小,中间妻子又有病,负担重。他觉得我够哥们。而其实,我只想让他多出点力。钱是个好东西,可为了钱把命都送上,就不值了。我虽然答应去杀人,可我压根儿就没准备去杀人,我只希望王跃进一人就能把事摆平,我好坐收渔利。到时就算东窗事发,我也不至于死啊。现在看来,我总算料事如神,他王跃进想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门都没有!……说着说着,郎子居然笑了起来,一副颇为得意的样子。这个一肚子鬼计的人渣,我真恨不得掀他耳光。

杨老板的伯伯是市委常委。这下这个市委常委的丑可丢大了。利威老板是他弟弟。自弟弟被杀以来,他的情绪一直是愤怒的,他怪这怪那,骂这骂那。把整个公安局骂得狗血喷头,说现在的社会治安已差到不可救药的地步了,公安局已成了粮食局,养着一班无用的饭桶。现在案子破了,杀他弟弟的人居然是他的侄子。他还能怪社会治安吗?

抓杨老板非常容易。就在一个会议室里,等他安排下属的任务后,我们把他扣下了。别看这些富人平时耀武扬威,可心理素质并不好。一审,就下山了。杨老板之所以要杀他的叔叔,是因为两人都想从市委常委的手里抢得红森大广场的承建权。据说一旦夺得,可稳赚千把万。这样的大买卖,谁不眼红呢?得知杀人原因后,杨常委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在公共场合露面了,因为他简直就是一个间接的杀人凶手。如果他不把这桩生意揽入自己家里,谋杀自然就会避免。

得知杀人原因后,整个刑侦队都有些泄气,为什么?因为我们觉得自己成了某些人的私家警探了。我们要死要活地忙着,到头来却是在忙他家的私事。再说了,他们发财也太容易了吧?只要把一个项目拿到自己手里,动不动就是上千万。我们呢,拼了这条老命也不值多少钱。我们心里的不平衡是显而易见的。所以在抓王跃进时,我们的干劲松懈多了。我们以为堵住了吉祥巷两端,王跃进就插翅难飞。谁知道王跃进家的阁楼直通泰和街呢?

我们踹门进去,十几枪一齐举起,齐刷刷地喝一声:不准动!王跃进一家五口顿时呆若木鸡。就在王跃进小儿子的碗咣啷一声,跌破在地时,王跃进突然一转身,蹿上了自家的阁楼,等我们跟着跑上去时,王跃进就已跳到了泰和街。我们见楼房与地面太高,没敢跟着跳。等我们从吉祥巷跑到泰和街时,王跃进的卵毛都没看到了。队长阴沉着脸,我们也跟着阴沉着脸。我想,好在队长亲自出马了,不然这责任就不知由谁来扛?后来队长突然咧嘴一笑,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跑了就跑了嘛,香港的飞虎队拿那么高的薪水还有办砸事的时候,我们哪能做到万无一失啊。

小刘当即就欢呼起来,说:好啊好啊,王跃进没抓住好啊,他是英雄啊,那些有钱的富人就该杀一杀啊。队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你还有点政治觉悟没有?!看你这副轻贱样!当心上面领导听了,脱了你这身制服!小刘嘀咕一声:脱就脱,这个卵工作你怕我蛮稀罕啊?不过这话队长没听见,只有我和身边的几个人听见。

这次行动的失败,队长被警告一次。公安局的领导不急了,市里的领导却急得不得了,他们向公安局下了死命令,务必擒住王跃进,将此案尽快了结。

我们在王跃进家布下了天罗地网,可王跃进的影子都没看见。王跃进家的样子真是要多可怜就多可怜,全家五口人挤在一间十几平方米的烂木房里。妻子瘫痪在床已有些年头,母亲又是个瞎子,做什么事都是摸索着进行,好在也习惯了,煮饭炒菜居然什么都能。王跃进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一个七岁,一个八岁。

左邻右舍都说王跃进是个孝子,人也够义气。队长估计王跃进不会丢下这一摊子远走高飞。他一定在暗处关注着这个家。队长要我们大施同情心,以取得王跃进家人的信任。结果我们几乎把王跃进家的家务事全包了。连他老婆和母亲的衣服都是我们拿钱请人洗的。小刘还教他的两个孩子认字,我则帮他家检修漏雨的房子。我们骗他母亲,说王跃进只是偷了别人的钱而已,只要把钱交上来了,就没事了。他母亲就哭,说全是他们拖累了王跃进,跃进这孩子的口碑一直不错。没想到他还会背着他们做出这等的事情来。

一家人然后纷纷给我们提供王跃进可能的去处。说这个城市哪里哪里有他的朋友,哪里哪里又有他的熟人。简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连两个小孩都加入了提供线索的行列。真以为只要王跃进把钱交出来就没事了。事实上,王跃进只要抓进去,就不会再有命出来了。那一刻我的内心在暗暗作痛,好像是自己在哄着一个人笑眯眯地拿着刀,浑着不觉地砍他最亲近的人。

在王跃进一个朋友家,王跃进前脚才走,我们后脚就赶到了。空气中似乎还飘荡着王跃进的气息,但我们再一次与王跃进失之交臂。而上面的领导几乎是一天一个催促的电话。队长一咬牙,决定来个更阴损的办法。

一天早晨,我们在王家的饮食里下了泻药,使得王跃进一家四口的胯下全都滚瓜流水,我们立刻把他们送往医院。并把场面做得非常严重非常紧急的样子,还让电视台作了采访,并指示医生在电视里乱说一通。说王跃进的娘有可能挨不过今晚。

王跃进当然会怀疑其中有诈,但我们充分利用了他这个孝子的心理,他会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到了半夜,他一定会潜进医院,来看他“临死”前的母亲。

队长料事如神,王跃进果然上当。半夜,我们在医院附近埋伏着,这时医院长长的走廊上飘出了一个人影。我们一声喊,就将他团团包围。而我更是冲在最前,我想这次立功受奖的机会再不能让人抢走了。但我没想到的是,当我用枪指着王跃进的时候,王跃进也用枪指住了我的太阳穴!他居然有枪,这是我们万万没有料到的!而且好像比我们五四式手枪更精良。

一时间,午夜清凉的空气一下子凝重灼热起来。队长在外围高声喝道:王跃进,你已经无路可逃了!是汉子的,把枪放下,一人做事一人当!

王跃进眯着眼睛,乜着我,我听见自己的骨骼轻轻爆响的声音,我简直以为自己站不住了。王跃进还没开枪,我就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我的头脑一片空白,七魂六魄已纷纷外扬。我想如果这时王跃进开枪,我保证自己的枪不会跟着他同时响起。因为我已神志不清。

警官。王跃进说,替政府办事,没必要这么卖命吧?我平生只做过一桩案子,你们肯定是为这桩案子而来的,现在你们抓住我了,我左右是个死字。你说我临死前要不要找个垫背的?

我咬着牙不敢吭声。因为只要我一松口,牙齿就会颤抖着响个不停。我不能让他看出我的怯意。僵局就这样开始了。外围的民警一声比一声叫得响亮。他们说王跃进胆敢开枪,就马上把他射成个蜂窝。

但王跃进置若罔闻。半个小时后,王跃进突然一松手,说:看在你替我家检修屋顶的份上,我就不拉你垫背了。说罢把枪一松,倒着递给了我。我长长地嘘了口气,心想,若他知道今天的泻药是队长叫我买的,我怕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队友们一拥而上,把王跃进扑翻。我就这样成了一个不怕死的英雄。我的光辉形象很快就上了第二天本市十几家报纸的头版头条。我想,这下我算是雄起了一回,立功评奖什么的,应该再不会落下我了。

大家以为案子就这样结束了,谁知道审讯竟是一个异常艰难的过程。甚至比抓捕王跃进还难。

王跃进已是这个案子最后一个嫌疑人,原以为只要作两次笔录,让他把案子的关键细节说清楚,就可以结案了。可王跃进开口说的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

因为人是我抓住的。庞大的审讯团里我也是一个。我们一开始采取了怀柔政策。特别是我,望着王跃进简直倍觉亲切,仿佛他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蛋,而是我一个熟悉同事。在关键的时候他没要我的命,就等于救过我一次。我给他倒茶,敬烟,点火。然后对他说:跃进兄,你知道,我们是吃这碗饭的,做这个事的,不是有意与你为难,已经到了这一步,你就痛快一点交待算了。

队长马上附和我,说:王跃进,我一直佩服你是条汉子。左邻右舍都夸你是个孝子,我最敬佩那些孝顺父母的男人了。我知道你做什么,一定有你的理由。但我们也不容易啊,为了抓你,我们都很多天没合眼了。到了这一步,我们还是相互配合点?

王跃进嘿嘿冷笑,但即使是冷笑也有一股憨厚的成分在其中。他嗡声嗡气地说:别给我灌迷魂汤,你们不就是要我交待嘛,我交待就是了。利威老板是我杀的。得,这不就结了?详细情况明天再说吧,我也几个晚上没合眼了,让我睡一觉,明天我一定痛痛快快全说出来,大家互相清爽!

所有在场审讯的民警对视了一眼,大家对他这个请求都无异议,何况我们也要好好睡一觉了。再不睡,脑子都迷糊了。

我们和王跃进都睡了十二个小时以上。到第二天傍晚,审讯才接着进行。可谁知道王跃进交待的情况居然像编故事一样。他说他杀利威老板纯粹是为了抢劫。七步岭偏僻,一直以来他都想在七步岭附近抢劫一次。利威建筑总公司的老板那天刚好撞上来了。大约是在晚上十点左右,他见一辆小车开过来,就故意装醉,走在马路中间,不肯让路。利威老板便走下车来,破口大骂。他猛地向前,一把锁住利威老板的喉咙,然后把他拖上车,就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利威老板已被掐死。这时后面有车开过来,他来不及搜寻他的提包,就慌慌张张把车推进了路旁一个水塘中。

这个漏洞百出的故事,编得让我们哑然失笑。事实上是杨老板给了他一片车钥匙,一开始他就躲在了后车座底下。等车到了七步岭,他才爬出来动手。现在我们想听的是他亲口招供主谋杨老板;还有,看他说的杀人过程是否与郎子交待的有出入?郎子可是把杀人责任全推到他身上了。另外,他的手枪是哪来的?再是,利威老板死时手中握着一把匕首。据郎子交待,这把匕首应该是王跃进的。而既然王跃进有一把匕首,又有一把手枪,那他为什么还要拧断利威老板的脖子?

队长决定跟王跃进开诚布公地谈一次。队长告诉王跃进,这个案子一共有三个案犯,他是最后一个被抓进来的了。我们之所以能够认定他并抓住他,是因为另两个案犯把他招供出来了。他再这样死咬着不松口,完全是多余的,也是可笑的。

王跃进被队长的这番话镇住了,他低着头,用手捂着脑袋似乎在想什么。他想了好久,后来抬起头,目光坚定地说:干部,你说的我完全不懂。如果你认为我说了假话我也没办法,我杀利威老板就是为了抢劫,再没有第三个人参与了。

王跃进这么一犯倔,审讯顿时陷入了僵局。软的不成,我们决定对王跃进来硬的。所谓硬的,其实也硬不到哪里去,现在的法律看起来的确严密多了,我们再不敢对嫌疑人施刑了。但我们可以不让他睡觉。我们在嫌疑人头顶装一个八百瓦的灯泡,然后采用车轮战法守着他,就这么跟他空耗。这时就算上面有人下来调查,我们也可以说,他没睡,我们也没睡啊,二十四小时陪着他,折磨他也等于折磨我们自己呀。而事实上我们是轮着睡,嫌疑人却一直没睡,嫌疑人一旦想睡,我们就把他弄醒。把他的意志完全拖垮了,他就会乖乖交待。

但王跃进的意志实在是太坚强了。我们拖了他三天三夜,在这三天三夜里,我们让他的眼皮都没合一下。可他就是不招供。到了后来,他竟然威胁起我们来了,说再不让他睡,他就咬舌自尽。我们知道,他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一看他脸上刚毅的轮廓,和眼睛里那股说一不二的精光,我们就知道是个极难对付的角色。

糟糕的是,在这三天时间里,杨老板和郎子也分别翻供了。郎子一口咬定,杨老板只是想让王跃进教训一下他叔叔,没想到王跃进却杀了他叔叔。杨老板也是一样的腔调,当时他的确没有要王跃进杀他叔叔,只是想恐吓他一下。两人口供惊人的相似,说明我们内部出现了问题,也说明了杨老板的家族还是想把杨老板从枪口下救出来。面对这种情形,队长一脸的气急败坏,可无论他怎么气急败坏,一时半会也调查不出究竟是谁向杨老板和郎子透露了风声。为了避免人多嘴杂,队长只好尽量减少审讯王跃进的民警。这样一来,审讯重担又压在了我与小刘的肩上。

审讯人员减少了,审讯压力却加大了,如果再这么拖下去,这个案子真的会成为一锅夹生饭。队长改成从外围入手,决定再次去王跃进家做他母亲的思想工作。那一次他们一家四口被民警送往医院急救,这群善良的人到现在都没识破我们的诡计,所以对我们的再次到来,他们是一脸感谢的神态,这让我的内心莫名其妙堵得慌。王跃进的母亲仍然以为他儿子只是偷了别人的钱,把钱还了就没事了。我们这次就想让王跃进的母亲去“见”一下王跃进,说服王跃进把事情交待了。王跃进是个孝子,他有可能会听他母亲的话。

瞎眼母亲答应了,并且还非常感谢我们的人道。因为我们对她说过,犯人只有在宣判后才能见自己的亲人,在审讯期间是不允许见面的。我们只给他们两分钟的见面时间。隔着铁窗,王跃进与他母亲手抓着手,失声痛哭。然后王跃进就要他母亲别哭了别哭了,再哭眼睛会受不了的。瞎眼母亲却要王跃进把事情的原委交待清楚。她说:跃进啊,咱做了错事,向政府交待就成了,做娘的不怪你,都是做娘的连累你了啊!王跃进哭道:不能交啊,我答应过人家啊!

不容他俩多说,我们就把母子俩强行分开了。再多说几句就势必穿梆。

王跃进说答应了人家。你究竟答应了谁呢?答应了什么呢?!再审王跃进,我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么问的。

你管我答应谁?!王跃进冷冷地瞟了我一眼,就这么不阴不阳地答了我一句。呛得我一下子就语塞了,毕竟我欠他一条命,在他面前总有那么点怯意。

从王跃进家里回来,小刘却活灵活现,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这会儿他不紧不慢地问一句:王跃进,听说你喜欢看水浒和三国啊。

王跃进说:是又怎么样?

小刘说:不怎么样啊,我也喜欢看。特别喜欢水浒里那个义薄云天的关云长。

王跃进说:瞎扯,关云长是三国的。

小刘啊呀一声,说:我说快了嘴,关云长是三国的。听你母亲说,你也特别喜欢关云长?

王跃进:是又怎么样?

小刘:不怎么样啊,今日之事你不就是在学关云长啊!答应了人家,就死不招供人家。学得很像啊!简直比关云长还关云长啊!但关云长若知道别人出卖了自己,决不会笨得像猪,还死扛不放!

王跃进:你算个卵啊!用得着你来教训我?!

小刘:你也不算个什么卵啊,什么狗屁忠义孝顺?!你母亲叫你与我们合作,你怎么不合作?利威老板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杀了人家?!

王跃进:老子缺钱啊,老子就要杀他啊!老子上有老下有小,你要老子怎么办?

小刘:你长得一身肌肉,不晓得自己找事去做啊?

王跃进:你知道老子没找事?!老子下岗五年,找了不下二十个工作,可哪个工作能糊住一家人的口呢?!

小刘:可这也不是你杀人的理由啊!你这种情况多了是,如果都去杀人,这社会不乱套了啊?活生生的一个人,你却一刀宰了,你还算个人吗!

王跃进:哼,得了吧,我算是看透了!哪个时代都是人杀人,你不是说你喜欢关羽吗?关羽杀的人还少吗?!再说了,利威老板是我用刀杀的吗?我杀他的时候,刀明明在他自己手上!(这家伙倒像个愤青似的。)

小刘:据我们调查,那把刀分明是你的啊,怎么到他手上了?

王跃进眼睛寒光一冷,嘿嘿一声冷笑,说:我只想让他死得口服心服。我告诉他,现在我要杀掉他。我有一把匕首,还有一把手枪。但枪我是不会拔出来的。然后我把匕首扔给了他。我说他若能用匕首杀死我,他自己就不会死!可结果他只在我的肩膀上捅了一刀,我就把他的脖子拧断了。

王跃进目光变得恍惚起来。他似乎在回想当时的情形,摇摇头,他说:这个鸟人也太没力气了……

我与小刘却听呆了。二十世纪的现代社会居然还有像中世纪那般大气的决斗场面。王跃进简直就是一个现代版的侠士。我既觉得他非常好笑,同时在心底又不得不佩服他这份慷慨和豪情。从警几十年,我还从没见过这样有侠士情怀的案犯。这时再看人高马大、身强力壮的他,还真有点三国人物的风范。

我问:假如利威老板真的一刀杀了你,那你一家人怎么办?

王跃进叹一声说:那还能怎么办?只能听天由命了。杀人并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既然彼此无冤无仇,就要显得公平一点。

小刘撇撇嘴巴,不屑说道:公平?以你的长处来与别人的短处相比,公平吗?你怎么不跟利威老板比智慧,比赚钱?

王跃进:得了吧?他的钱是怎么赚来的,我想你比我更清楚!在这个世上,老子只剩一身横肉,老子比的就是这一身肉!

小刘说:好吧,这个撇开不说。我们来说义气。你是答应了人家。可人家却出卖了你。他已经对你失义了!你还对他讲什么义气?

王跃进:谁知道你们是不是骗我的?再说了,我也并不是对别人讲义气,我只是对我自己讲义气。在动手之前,我就想到将来若有今天,什么事我一人承担就得了!别人对我怎么样,我不管它!

为了让王跃进相信我们没有骗他,我们让他隔着玻璃匆匆见了一下戴着手铐的杨老板和郎子,并把杨老板和郎子最初的口供,让王跃进过了一下目。这当然冒了极大的风险,因为王跃进看了同案的口供,很可能从中找出漏洞,编出一套有利于自己的口供来。但我们相信以王跃进的性情,他不会这么做的。所以我们才说服队长出此下策。可这一招也不是十分管用。王跃进看完同案的口供,打击当然相当大,可他仍然不肯招供,他说:既然他们都招供了,你们还问我干什么,他们说的都是事实,我认可就是了。

小刘说:我只是让你知道,他们对你究竟讲没讲义气。而我们呢……我们对你的家人如何,我想你应该是清楚的。既然你对没有义气的人都讲义气,那为什么不对我们也讲点义气,你已经把我们磨得够呛的了。

娘的,小刘这家伙这话说得居然一点也不脸红。我们对他家人如何,我们自己最清楚,如果不是为了抓王跃进,我们会对他的家人好吗?再说了,我们暗地里下泻药,这是对人家好吗?王跃进当然也不是傻瓜,他冷笑道: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们会那样对我的家人吗?

小刘也一声冷笑,说:王跃进,你不就是不想交出那二十万嘛!我实话告诉你,这次我在你家阁楼上呆了很久,在主梁右侧的第三根椽子下,我想那里面不会是别的什么东西。但你问问我身边的这位眼镜哥,我拿下来了吗?我向上级汇报了吗?

天啊!这个猪头小刘,真是个搜查天才,王跃进藏得这么隐蔽的二十万,居然都被他发现了。为了这二十万,我们暗地里在他家可没少搜,但一直毫无线索。更重要的是,他既然发现了王跃进的藏钱处,居然到现在才说出来。这其中的味道,可有一点儿玄啊。

王跃进一下子瘫了下去,这是王跃进的命脉之所在,也是他家的全部希望之所在。小刘这下点了他的死穴。他不得不乖乖跟我们合作。当然,我与小刘也信誓旦旦向他保证,决不把这个秘密说出去,而且会在某个恰当的时候,把这个秘密告诉他的家人。

王跃进在我们审讯他的第十三天里,终于彻底地交待了整件事情的全部经过。

匕首是他随身携带了十多年的老友。从这一点可以说明王跃进骨子里一直都有暴力倾向。枪,则是杨老板送给他的。利威老板每隔三天,就会去郊区的一幢别墅见他的情人。而偏僻的七步岭是他必经之地。整件案子的确与吸毒鬼郎子没多大关系。王跃进让郎子埋伏在七步岭接应他。可郎子一直看着他把人杀了,并把车推下池塘,才气喘吁吁地冲下来与他会合。他告诉王跃进被一点事情耽误了。王跃进笑笑说,这样也好,就算将来事发,也与他郎子无关。一个人能顶的事,没必要让两个人扛。

可我们没有想到的是,在审讯的关键时刻,队长就站在门口,他偷听了我们所说的一切。不管我们如何劝说,那二十万块钱他当天就派人到王跃进家的阁楼上取回来了。王跃进居然一分没花,他大概是想等过了风声,再拿出来替妻子母亲治病,让儿子女儿好好上学。现在,他的梦想泡汤了。可为了这个泡汤的梦想,他不得不付出自己的项上人头。

这个案子成功侦破,我与小刘当然是最大的功臣。但我们却违背了法律,我们居然想帮案犯保守赃款秘密,这简直跟自己私分赃款没有区别。队长给我们两条路走,一条是痛痛快快接受处分;另一条是我们在审讯室里说过的话只是权宜之计,骗王跃进的。至于我们后面跟他罗嗦了这么多,他只当作耳边风,没听见。

我经过再三权衡,最后选择了队长给的第二条路。我年纪这么大了,再要出去,也是想不出一个养家糊口的办法了。而青年人小刘则选择了第一条路,他把制服脱了一甩,恶狠狠对队长吼道:你这个冷血动物,我他妈的不干了还不行吗?!尽受一些窝囊气,我早就不想干了!说完,扬长而去。

队里的所有人都以为他说的是气话,认为他过不了几天又会来上班。可几天过去后,他来是来了,却是来办辞职手续的。办完手续出来他跟我说,他打算到沿海城市找点事做,那儿发展空间大,他表哥在那边就做得很成功。

我与小刘以前的关系并不是太好。现在通过这个案子,我们的关系就非同寻常了。更重要的是,我觉得这个年轻人比我强多了,我打心眼里敬佩他。去机场给他送行的时候,他对我说:老哥,你得好好保重啊。然后很有感情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听了这话,这么一把年纪的我都差一点要流泪了,要不是我的手机这时不合时宜地响起,我真的会流泪。打开手机,居然是疤子陈,疤子陈在电话里笑嘻嘻的,说:李干部啊,这回立了大功啊,我在报纸上都看到了,你该如何犒劳兄弟啊!

他妈的,奖金还没拿到手,这个吸血鬼又来诈老子的钱了。我皱了皱眉头。在一旁的小刘大概听到了一点声音,问道:是疤子陈吧?老李啊,对付这样的人,你要手狠一点,别让他还骑在你的头上拉屎。哦,对了,等郎子这个鸟人出狱后,倒是一个绝佳的线人人选。说着,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未在其位,不谋其政了!……他娘的,什么狗屁事儿。

说罢,他又在我的肩膀上拍了拍,然后挥挥手,进了候机室。我一直等着飞机起飞,并望着它消失在蓝天尽头,才赶去与疤子陈约会。哼,我功过参半,有没奖金还是个未知数,疤子陈想要诈钱,见他的大头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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