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亚冰
对于林森的出现,不管是文字的肆意挥洒、不随大流,还是他个人言行的放肆和自信,多少有些让一些所谓的“大人物”不适应。如果我们抛开诸种偏狭的心境来正面与林森及他的文字接触,与80后小说家们还在继续创作者校园、青春、情感、职场等流行的题材进行对比,林森的创作很早就跟所谓的“青春文学”脱离,小说集《小镇》及长篇《关关雎鸠》都已主动进入了对社会激变、人心起伏、民俗变异等等方面的思考。他的作品大多描写海南在社会转型时期的农村和都市生活,展示现代思潮和物质文明同中国传统文化的冲突,以及由此产生的种种悲剧,追溯自己内心本源和关注本土生活、文化的思想焦虑。
林森发表于2009年《中国作家》杂志上的《小镇》,获得了当年的《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新人奖。这个奖项的颁发是有它充足理由的。小说中的老潘家祖孙三代面对海南建省1990年代中期色彩斑斓生活的时代,每个人都受到来自旧有乡土文化熏陶和城市文明的冲击,对于每个个体而言他们变化发展受着不以自己意志为转移的严格的限制。大孙潘宏万让女同学怀孕、小孙潘宏亿吸毒几乎堕落,接着是潘宏万买了辆来路不明的摩托连累父亲潘江身陷囹圄……这些变故一而再的接连发生,让老潘的家庭出在了历史命运的河流中,虽然生活几次险遭颠覆,但是老潘凭着乡村文化所回赠的智慧和坚忍掌舵这艘家庭木船。在一次访谈中,林森说到:“在《小镇》中,三代同堂的家族,在传统生活与时代变迁的挤压中,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崩溃危机。爷爷老潘作为守护者,以毕生积累的经验和智慧挽救着自己的家族,而他的年轻子孙们,则被现代潮流冲击得无处可依,心灵流离失所。”面临着时代大潮,老潘一家的遭遇,犹如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中马孔多村民面临着吉卜赛人带来的启蒙文明的慌乱和惊异,它们都是旧有文明中的人们遭遇现代文明而带来融合的不适应。不管家人或者朋友如何乱,老潘就是坚韧而沉毅的老者,他就好像站在自家田地的一个丘陵上俯视着田中人们的劳作、指导他们劳作。小说从老潘是全家庭主心骨的象征,通过他跟祖屋的联系,将一个地方的人们心灵归宿,在祖屋里完成了最后一道文化仪式的承诺。老潘代表的是海南普通一个家族的剪影,他是海南1990年代前后当地文化和内地文化、市场经济之背景下的一个理想遗照,代表着一个家族未来生生不息的那股永葆的精神。
在《我特意去看了看那条河》中,则没有《小镇》家族故事的沉重了,或者沉重已经通过青年人的情感演绎,消解演变成了一部多重奏的爱情故事。爱情,成为了我们面对自己最真实而又不真实的,精神上的归宿象征。因为工作而受伤的“我”回到小镇养伤,在这段时间中发生的被城市生活洗礼过得四个年轻人(“我”、许长天、吴小曼、小菲)面对爱情的纠结。在最后要返城前,“我”在吴小曼的引见之下见到了她守桥的爷爷,并了解到了吴小曼唱的那首歌的由来和女教师及爷爷的两段爱情故事。女教师因为爱人的情感外遇而自杀,爱人后面也因她的离去而自杀;爷爷则活在已经去世的奶奶的记忆中,因为听说桥上由女鬼出现,怀疑是奶奶魂灵要与他相会,于是承担了看守木桥的活儿。就像一种冥冥之中已经注定的那样,“我”回到小镇养伤,已经是一种逃避城市的纷争,小镇在此就成为了城市和乡村之间的一个驿站,城乡文化交接融合的地方。“我”来此就变成了一次心灵的寻找,一次返乡却不知道方向的“在路上”,如果不是女教师因为吴小曼爷爷的爱情故事而写成的歌曲,或许“我”确实不知道正在寻找什么。从吴小曼爷爷处知道了歌曲的故事,我陷入了这样的“惊恐和疑惑”:“是不是因为这首优美的歌背后有着惨烈的故事,故而当这歌声再次在这房间响起来后,与此有关或者相近的人便会染上不详?不该相爱的人会产生感情,有爱人的会失去,曾慕恋的觉得厌倦,该亲热的永难相近,不该在一起的则沉沦在欲望的忽然来到里……”“我”也仅能因为不安而自我安慰道:“所有的纠缠难解烦恼不安,其实都只是因为我们几个人心怀私欲,这歌声背后故事的美好或惨烈,其实只是一种碰巧,所有的一切都彼此无关……”
如果说《小镇》讲述的是老一辈面临着城市带来的色彩斑斓的欲望兴奋剂,那么《我特意去看了看那条河》应该是从小受到乡村文化教育、长大受到现代文化教育并在城市中生活的年轻一代,他们面对城市纷争、爱情的厌倦和迷惘、惊慌。女教师采用了激烈的方式对现实进行了肉身毁灭的抗争,守桥的爷爷采用的是守候着爱人魂魄的显灵、相会。而在林森这里,爱情应该是一个很重要的隐喻,犹如屈原的奇花异草比喻美德、君臣之欢、理想等:“在河水里我能看清楚一些东西,我不确定将会看到什么,但是我一定要去,我一定要特意去看看那条河。为此,我将错过今天最后一班回到省城的车。”小说最后,“我”会看到什么?或许也只能那些旧有的缅怀和思念,现在的怅然和惊慌?
这些都是林森独特的感受。作为生长在海南西北部瑞溪小镇乡下的孩子,他听的是潺潺南渡江水向海奔流的声音,听着爷爷一辈讲述家族故事,这些故事就像女教师谱写的歌曲一样迷惑着他的心,促使他对这片土地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进行思考。《小镇》这部小说集中所有的文章都是写海南发生的故事,影影绰绰飘着“你将飘向何处”这样的烟气。与《小镇》故事互相关联的《夏风吹向那年的画像》讲述的是黑手义的后代认祖归宗的冲突,及小镇的人们对军坡节装军活动筹备、期待到最后的装军取消。这里也1990年代中期海南人面临大时代的城市文化的不适和茫然。《不能点亮的夜色》则记录了小猫、李妍、曾梅、李卓、朱肖扬在海口这个城市里活着,他们的根仍然留在他们各自的故乡。对这个城市,他们连基本的认同感都没有,更谈不到融入它的热情和渴望。他们只能通过因车祸致死的朋友的怀念中,寻找建构跟这个世界的关系,以此来支持自己活着的真实感——所谓活着的真实感,也就是因为感受到自己活着的这种“感觉”。《风满庭院》中的“我”因大学毕业之前,因患肺病回到乡下养病,期间发生了全村耕牛瘟病致死,村民因修路而发生的械斗,阿婆因为慰安妇出庭被亲儿子抛弃等等纷至沓来的事件,最后“我”不得不为避开政府因村民械斗的抓人行动,匆匆忙忙离开了生养的村庄直奔省城。“风满庭院”满的不仅仅是乡村的“我”家庭院,而是村里的每一个,甚至每一个村庄的庭院。所有的思考和书写,最终集体在长篇小说《关关雎鸠》爆发,林森在这个小说里,对海南1990年代至今的全部城乡经验的想象力做了一个总结。
刊发在2012年第3期《中国作家》上面的《关关雎鸠》几乎是由《小镇》、《夏风吹向去年的画像》两部中篇小说“合编”而成的,但当我回头去看他大学期间所写的《小镇》的初稿时,已可以从当时的文字和故事线索中,发现他留下了需要重新叙说的种种引子。在他自己看来,《小镇》写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这个故事后面的发展,而《夏风吹向那年的画像》则已经是作为一个长篇的练笔在书写,是为了长篇的出场积累着气势。这几个血脉相关的小说,并非一路顺着写下来的,在这几个故事被书写的过程中,林森还写了好几个大篇幅的长篇,比如说,书写北宋苏东坡流放海南的历史人物长篇《暮色南乡》;他自己认为书写失败,一直不愿提及的《逝水之南》;在语言和结构上都显示出新气象的《暖,若春风》。关于苏东坡的故事,林森更愿意把那个小说当作对文字的训练,以至于在进入出版程序的最后时刻,他撤回了稿子,压在箱底;对于《逝水之南》,他认为讲的时候太年轻,以至于讲不好;而关于《暖,若春风》,他一直在修改,会在他觉得满意的时候拿出来——那也是一个关于家族的故事。
相比起来,林森更愿意谈及《关关雎鸠》,是因为他和小说中人物的种种现实纠缠。这个小说里的人物,自然是有原型的,比如在小说结尾处,潘宏亿在戒毒多年之后,重新染上毒瘾,并准备离开小镇,逃往三亚。而在小说写完的当天,家里给林森打来电话,说家里人已经从三亚把吸毒的堂兄捆绑回了家里……我还注意到一个别人没有注意的细节,在从《小镇》到《关关雎鸠》的过程中,有些人的名字也因为“为亲者讳”而悄悄变了。现实中的种种巨变,在进入书写者的眼睛之后,他并非忠实地记录,而是书写一个心灵巨变的场域。在那个场域里,故事更加自由,却也愈显压抑。林森大多数的小说都围绕着瑞溪这个镇去阐述,我们可以发现,对事件的追述,距离的时间越长,叙述越清晰,越像真实,越来越精彩,但也越来越不可靠,越来越接近“小说”,而非现实。《夏风吹向那年的画像》的题目带有过去式的意味,道明了所述事件皆为追忆。所有人物可能存在,但也可能是记忆的错误产生的幻觉,你可以相信这些事为真实,但不能确保真有其事。从故事本身的轨迹来看,这个故事是对《小镇》追述,汇流到了《关关睢鸠》,便集成了一个家庭的故事,并且用了巨幅语言去叙述填补记忆,阐述得更为复杂,精细、逼真,立于纸面,但未知的空间越来越大。
在《关关雎鸠》里,黑手义那个“希望认祖归宗而不能”的故事,随着时间的推移,成了“罗生门”式的言说,离确凿的事件已经越来越远,黑手义陷入一种追忆性的自责中,难以从过去逃离。黑手义的这种“罗生门”的迷楼式追忆,本身就是他对失去的——他人生兀然缺失的那份空洞的一种疼痛,他只有不断通过追忆和周围人的记忆来帮助来试图寻回,或者说确证。可以说,黑手义和老潘的故事,就是《关关雎鸠》互相纠缠而成的两股绳子,互相印证、共同存在,像是西洋音乐中的多声部旗鼓相当的演绎。不是每个人都能在这场城乡文化大交融的时代背景中,像老潘一样“见招拆招”,一件事发生了,应对它、解决它——可问题是,谁也不知道未来将最终引向哪里。过去不可信、未来的不可知,在小镇汇集,成为了故事中时时回旋的鸣响。
同时,我们必须注意林森的用心,比如《关关雎鸠》的五章节标题,它们分别是《闹军坡》、《南风云》、《酬宴会》、《弄手花》、《喜盈门》。但很多人并不知道,这些是“海南八音”的曲目,即使是海南人也不认得这些题目,但那些随着民间戏班一同在乡野流窜的旋律一响起,人人心中便会浮起某种熟悉的情感。这五章故事的每一章结尾处,都会是“呜……”的回旋。“呜”这声音,在小说中,曾是潘宏亿在学校“装军”仪仗队吹小号吹出的声音,也是老潘时常听到的幻听;再推到整个小说,瑞溪镇坐落在南渡江南岸,被江水冲刷而过的小镇,充斥着各种喧闹之声——在河之洲的种种喧闹和混杂,便是时代变幻在人们心中所激起的“关关”之声。林森用一次又一次的回响,来强化这种声音所带来的激变。诗人江非一直认为,最切合《关关雎鸠》这个小说的“标题”是“癫狂与涌动”,或许,在他看来,癫狂的外在表现,都和内心的悄然涌动息息相关。但是林森属意取了“关关雎鸠”也有其深刻的寓意。《诗经·国风·周南》中“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讲的是男女之情爱,但在此就跟林森像表达的主题紧密结合:当我们再回头来看这部小说,不管是老潘、黑手义以及年轻一代的疯癫的大学生半脑王科运等等,他们在这场1990年代中期都是一群丢失了魂魄的或者需要需要苍天启示方向的人,“关关雎鸠”的声音,是某种引领他们心灵回溯的鸣响。
若是转过头看,小说,当然不仅仅是关于世事人心的思考,有时也包括一个轻松好读的故事。因此,若是从阅读感受上来说,林森在小说的“轻”与“重”的处理上没有取得一定的平衡。我所希望见到的小说,应该是快慢并存的,有时应该要把节奏压下来,让我们得以观赏杂花和流水、仰望高山与星空。林森的文字,整体上的沉重,有些拒绝读者的进入——少了轻逸调和,某些沉重也显得面目可疑。当然,关于小说,林森不会就此停步,他的下一个小说,已经隐隐约约有了影子,据说是一个修撰族谱者的故事,但什么时候开始写,故事会展示出一种什么样的形态,故事里又将回旋着什么样的声音,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关于轻重平衡,关于举重若轻,都是小说家不得不面对的问题。他察觉到了自己问题所在,但察觉是一回事,怎么处理好,则是另一个层面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