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成祥
自从收到吴中华寄来的第一笔汇款,汪月就想拥有一枚印章,一枚真正属于自己的印章。
她想有印章一定方便多了,邮递员要她签字时,只要拿出来沾点印泥往本子上轻轻一按就行了,根本用不着和那位爱开玩笑的邮递员多费任何口舌。
她还记得第一次从邮递员手中领取汇款单的情形。那时,她刚成为吴中华的新娘不久,邮递员因为不认识,大老远处就站在场上冲着田头高喊,汪月,谁是汪月?快来取汇款单!汪月听后,连忙丢下锄头上了田埂。或许过于紧张,她匆匆走上窄窄的田埂时,不小心竟将脚脖子给扭了,随后一屁股坐倒在地,半天都爬不起来。那位邮递员依然在场上大声地喊着。汪月听得心里发急,便试着从田埂上站起,可一连几次都没能成功。后来,邮递员主动走了过来,见她坐在田埂上脸色涨得通红,便俯下身,不由分说地一把抓住她的脚脖子使劲地搓揉起来。汪月感到自己的脚脖子被邮递员的一双大手揉得生疼,疼得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她实在忍不住了,便闭着眼睛大声叫道,好啦好啦!随着喊声,邮递员站起身来,用手擦了擦脸上的汗珠,然后若无其事地说,既然好了,那就试着走走。汪月十分听话地从田埂上站了起来,向前走了几步,刚开始还有点一拐一拐的,可走着走着便正常了,这才冲着对方说了句感谢的话。邮递员似乎没有听见,而是冲着正在田头锄草的那群妇女继续喊道,喂,你们谁是汪月?再不来取单我可走人了。话音刚落,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阵笑声。邮递员站在田埂上,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歪着脑袋反问道,你们笑什么?再不来人我可真的要走啦!嗳,这位兄弟,你不要走,我就是哩!汪月忽然语气幽幽地说。邮递员回头看了她一眼,有点不大相信地问,你就是汪月?吴中华怎么会将钱汇给你?我是……我是……汪月红着脸试图解释着,可不知为什么一时竟没有说出话来。你到底是吴中华家什么人?不说清楚我可不好将单子给你。我是……吴中华家的。什么,你是吴中华家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哎呀,你不要为难人家啦!她是吴家刚过门的媳妇,你把汇款单给她,不会错的。这时,田头的一位中年妇女解释道。邮递员听后,仍是半信半疑地看了她一眼,然后问道,是真的吗?见汪月点了点头,这才从包里取出单子。汪月刚想伸手去接,却见邮递员很快将手又缩了回去,说,这可是汇款单,得加盖个人印章才能领取,你快回去拿章吧!我没有印章。汪月有点着急地说。既然没有印章,那就签个名吧!不过,你最好还是能够刻一枚,以后一定会用得着的。邮递员一边说,一边从身上那只偌大的绿色邮包里拿出一个本子和一支圆珠笔,然后指着本子上的某个位置让汪月签字。邮递员对着汪月刚刚签字的地方仔细看了看,又抬头端详了她一番,表情有点古怪地说,嗯,你的字显然没有你人长得好看。汪月一时闹不清对方是在讥讽还是夸奖,显得很不自在。后来,邮递员将汇款单交给了她,并再次说,记住啦,有空还是刻一枚印章吧,镇上菜场旁就有个专门刻印章的地方,用不了几个钱的。说完,便匆匆离去了。
汪月将邮递员的话记在了心上。第二天中午一收工,她就去了趟镇上。她先进了邮局,领了汇款单上的那笔钱,然后来到了菜场。在菜场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果然有个专门替人刻章的地方。她往那儿一站,便有一位戴着眼镜的老头冲她问道,要不要刻枚印章?汪月朝他点了点头,对方便接着问她是用篆体还是楷体?是刻阴文还是阳文?是选用骨头还是木头?见汪月对这些显然一窍不通,那位戴眼镜的老头便拿出一些样品向她解释开来。汪月似懂非懂地作过选择后,仅几分钟的时间,就见对方将一枚印章刻好了。她接过印章反复端详着,一时不大相信那上面果真刻有自己的名字。戴眼镜的老头儿似乎猜出了她的心思,便顺手从抽屉里拿出一块印泥和一张纸片递上前去。汪月接过纸片,将手中的印章在印泥上沾了沾,然后朝纸片轻轻轻按去。谁知这一按,便有“汪月”两个字十分清晰地出现在纸片上,圆溜溜的,像两只神气活现的小眼睛正盯着她看。汪月变得开心起来,一时有点调皮地在纸片上又按了一下,于是纸片上又多了两只小眼睛。怎么样?满意吗?刻章的老头笑着问道。满意,满意。汪月连连点着头,然后问,多少钱?给两块吧,如果要只盒子的话,再加一块。汪月兴致一时很高,她几乎不假思索地说,我要一只盒子。那只盒子十分精巧,正好可以容纳那枚印章。汪月付过钱后,说了句感谢的话,便匆匆离开了菜场。
汪月离开菜场后,没有直接回去,而是进了一家理发店。清明已过,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她想将长发剪成齐耳的短发,那样的话,每天劳动出汗了,洗起来要方便得多。理发店生意出奇得好,每张椅子上都坐满了人。她等了约一刻钟的时间,才找到一个空位置。剪完发后,她对着墙壁上的镜子久久凝视着,内心不时掠过阵阵惊喜交错的感觉。她知道,自己的头发理短后,整个人变得清爽多了,精神多了,也漂亮多了,尤其是平时被长长的头发所遮掩住的那截白皙的颈脖,此刻在墙壁的镜子里显得格外醒目。汪月的心一时像打着小鼓般“扑通扑通”地乱跳,后来,当墙上的时钟提醒她快一点时,她才匆匆离开了理发店。
汪月的变化是明显的,歇工的时候,她成了妇女们谈论的焦点。当然,人们都是用羡慕的语气来谈论她的,不仅谈论她将长发剪短后,人变得更加漂亮了,而且还谈论她如何有福气,嫁给了吴中华那样的公家人,以后少不了还会经常收到汇款的。说着说着,便有人将话题又引到了邮递员身上,说那位年纪不大的邮递员,第一次给汪月送汇款单的表现是如何的自作多情,光那眼神,就让人觉得够馋的。汪月有点听不下去,便及时打断说,可不能背后说人家坏话。昨天我的脚脖子扭了,还多亏人家及时帮忙给揉好了。汪月,你别护着人家,依我看,那家伙真够大胆的,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捉住你的脚脖子不放,还不停地搓啊揉的,分明是居心不良!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只要汪月本人感到受用就行。拜托啦,你们别说得这么难听行不行?我可没让人家来帮我。好吧,既然汪月这样说了,我们就不要在背后说人家坏话啦!人群中,有位年纪稍长的妇女用总结性的语气说,最后又提醒道,汪月,你可不要轻信人家。俗话说得好,知人知面不知心。汪月红着脸朝那位年长的妇女点了点头,在她点头的当儿,不知不觉中又想起了那枚刚刚刻好的印章。此刻,她想将印章拿出来给大家看看,可当她的手伸进口袋时,发现印章不见了。她连忙将手伸进另一只口袋,仍然没有找到。她一时慌了,脑筋急速地转动起来。她记得自己从镇上回家后,就扛着锄头下田了,这证明印章是不会丢在家里的。那究竟丢在哪儿?菜场?理发店?抑或是在匆忙赶路的途中?她一时怎么也想不起来。有人见她六神无主的样子,便关切地问道,汪月,你怎么啦?汪月一边继续翻着口袋,一边回答说,我中午收工时,上街刻了枚印章,这会儿竟然找不到了,真是活见鬼!别急,你慢慢找,一定会找到的。对方这样安慰了一句。汪月没有再说什么,她一时放弃了寻找,和别人一样,继续做起活来。只是她的注意力怎么也难以集中,以至有一回在锄草时,竟将一棵好端端的油菜连根锄断了。
傍晚收工回来,汪月将屋里该找的地方都找了一遍,仍然未能找到印章。
第二天出工时,汪月仍在想着那枚私章的事,忽然一阵自行车的银铃声传了过来。她顺着铃声望去,只见那位邮递员又来了,正和队长李玉站在场上说着什么。后来,一个更加响亮的声音从场上传了过来:哎——汪月,你过来一下!这回的声音,分别是从李玉的嘴里发出的。汪月听后,感到有点奇怪:难道吴中华又有汇款来了?不可能,一定是来信了,打听那笔汇款收到没有。汪月一边想,一边丢下锄头上了田埂。走到场上,她发现李玉和那位邮递员正用一种古怪的眼神在看着她。汪月,你想想看,丢了什么宝贝?李玉率先问道。我丢了一枚印章。她几乎不假思索地说。嗯,知道就好,想要回印章的话,得买包“大前门”来。怎么?我的印章难道在你这儿?汪月有点急切地冲着李玉问道。李玉则不以为然地回答说,你问他吧。汪月将目光转向站在一旁的邮递员,虽未开口说话,可那眼神分明是在向他发问。邮递员笑着朝她点了点头,汪月则不大相信地冲他摇了摇头,直到对方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盒子,然后取出里面的印章,她才大吃一惊。怎么,难道还不相信?那就再看看吧!邮递员一边说,一边往印章上哈了哈气,然后对准自己的掌心使劲一按,于是,两个极其熟悉的红色字眼,便静静地躺在了邮递员宽大的掌心里,像两只骨碌碌的小眼睛,调皮地朝她望着。汪月这才信以为真,只是仍然弄不明白,自己刚刚刻好的印章,怎么会落入对方手中?她一时没有去取,而是想起了李玉所说的买包香烟的事,便扭头朝小店方向跑去。不一会儿,她回来了,手中果真拿了一包“大前门”。汪月有点气喘地将香烟递给了邮递员。邮递员见状,显得有点不好意思,他折开香烟抽出一支递给李玉,然后自己又抽了一支。嗳,你还没还我的东西哩!汪月站在一旁有些急了,邮递员吸口烟后,猛地拍了一下脑袋,这才从口袋里摸出印章,连同盒子一道交给了对方。汪月接过盒子,取出印章反复端详着,生怕那枚印章上刻的不是自己名字。后来,她学着邮递员的样子,将印章靠近嘴边哈了哈气,对准掌心使劲地按了一下,这才放下心来。看着邮递员推着自行车就要离开,她连忙问道,请你告诉我一下,这印章是怎么落到你手里的?这个嘛,你得好好问问你自己才对。我不知道,所以才问你呀!你呀,只顾向人家付钱,却忘了拿东西。汪月想了想,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是自己将刻好的印章丢在了刻章处。只是她仍然弄不明白,这枚印章怎么会突然落到邮递员的手中?难道那位戴眼镜的刻章人和他是一家人不成?见她满脸疑惑的样子,邮递员这才笑着告诉她,早晨路过菜场时,那位刻章的老头忽然叫住他,问他认识不认识一位名叫“汪月”的人?听对方这么一说,汪月总算明白了一切。
汪月再次见到邮递员是在半个月后,远在四川的吴中华果然来了一封信。因为是挂号信,邮递员得亲自交到她手中,并且还要她签字。汪月踌躇片刻,很快回家拿来了那枚印章。出乎意料的是,邮递员这回居然不想让她盖章,而是主动要她签字。汪月没有理睬,她坚持要使用印章。邮递员这回有点自讨没趣,完事后,便骑上自行车飞驰而去,而汪月的脸上,顿时流露出一丝胜利的微笑。她现在有点明白了,自己和那位年轻的邮递员之间,似乎在闹着一种小小的别扭。究竟为什么这样?她一时说不清。她觉得那位邮递员和队长李玉之间,有些相通的地方,骨子里似乎都隐藏着一种看不见的坏。可正是那种看不见的坏,在不轻不重地撩拨着她。同时,她还觉得,邮递员与李玉之间,又有一些不一样的地方。和年轻的邮递员相比,李玉显然过于土气,土得就像田里随处可见的泥巴;相比之下,邮递员要洋气多了,他一眼看上去是那样有精神,即使整天骑着自行车走村串户,皮肤还是那般白净。这一点,很像她的丈夫吴中华。他和中华一样,也是公家人吗?到月就有固定工资吗?汪月不知为什么对那位邮递员突然感起兴趣来。晚饭后,汪月在灯下又拿出白天收到的那封挂号信看起来。信的内容她虽烂熟于心,可她仍然一字一句看得十分仔细。看完之后,她便动起了要给吴中华回封信的念头。她拿起笔,当即写了起来。信的内容十分简单,无非是那笔汇款已收到,请放心。写完之后,她看了看,不禁从字里行间看出了丈夫极其失望的表情。于是,她独自笑着又加了几句“家里一切都好,再过一个来月就要春忙了”之类的话。她看了看,还是不大满意,最后只好在信的末尾加了句让自己脸红的悄悄话。她将信从头至尾读了一遍,总算满意了。这时,她突然想起了那枚印章,她要让远在千里之外的丈夫知道自己拥有一枚印章了。于是,她很快从口袋里摸出印章,有点习惯地朝上面哈了哈气,然后重重地按在了信的后面。这回,当她拿起信再看时,只见洁白的信笺上,清晰地出现了“汪月”两个字,细细的,像化了淡妆的女人的眼睛,睫毛微微上翘,似乎在顽皮地盯着拆信的人。汪月对着信独自笑了,她觉得自己和远在千里之外的丈夫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并且她坚信这玩笑一定会给丈夫带来一丝惊喜。做完这些,她将印章小心地放回那只精致的盒子里,这才上床就寝。
夜已深,月亮静静地挂在外面的柳梢上,有风将枝头的树叶吹得“沙沙”直响。汪月在床上辗转反侧。大概睡得太迟,第二天起床时,天已大亮。她刚刚洗漱完毕,上早工的铃声便“当当当”地响了。她锁上门,匆匆地往场上赶。场上已经聚集了不少男女,人们在听过李玉的分工后,三三两两地散去了。汪月正欲走开,忽然被一个声音叫住了。什么事呀?她问道,并不解地朝李玉看了一眼。李玉一时没有说话,直到场上的人散尽以后,才突然说,那小子你得注意点。你说谁呀?汪月显得有点摸不着头脑。我是说邮递员那小子,你得提防点。队长,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汪月有点恼了,她想不到李玉竟然会对她说出这种话,他把她当成什么人啦!只是李玉似乎还没有觉察到她的不悦,仍在唠唠叨叨地说,整天油腔滑调没个正经相,都快三十的人了,至今还是光棍一个。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讨便宜顶替他老子做了个邮递员……队长,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汪月更加气恼地打断了他的话,然后拂袖而去。
汪月一边在田里做着早工,一边想着刚才李玉所说的那番话。一开始,她是越想越气。可渐渐地,她的气就消了。都快三十岁的人了,条件也不错,怎么还不成家呢?下次他要是再敢跟我开玩笑,我就抓住这一点奚落他一番,看他怎么回答。想到这里,汪月对李玉的气不仅消了,而且还产生了几分感激。多亏他唠叨这些,不然的话,我对那位送信小伙子的情况还一无所知。可打听一个不相干的人做什么?汪月接着在心里猛然问了一句,这一问,竟 使她的脸“腾”地红了起来。
傍晚收工回来,她手持一把木杈来到大埂上。大埂上晒有许多的蒿草,那是她起早摸黑从河堤下砍回来当柴烧的。蒿草已经晒了好几个太阳,此刻虽已枯萎,却仍然散发着一种奇异的香味。汪月埋头正将晒干的蒿草一杈一杈地收拢,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银铃声。她刚抬起头,便发现那位邮递员骑着自行车从不远处驶来。嫂子,是你呀!邮递员一边说,一边动作麻利地从自行车上跳了下来。汪月的脸忽然红了,红得有点像天边的晚霞,因为她不大习惯对方刚才对自己的称呼。他都快三十的人啦!而自己才二十六,怎么能做人家嫂子?于是,不知不觉中,她又想起了李玉早晨在场上所说的那番话。是的,这个甜言蜜语的家伙我还是提防点为好,谁知他肚子里究竟藏有怎样的心眼?这么一想,她便有点坦然地朝对方望了望,然后说,对不起,一定是我的柴禾挡住你的路啦。她一边说,一边用杈子将刚刚收拢的蒿草使劲朝路边推了推。不碍事的,嫂子!邮递员连忙解释说,我从车上下来,只想和你说说话。和我说什么话?汪月笑着问道,只听邮递员回答说,上回的事,还请你多多包涵,我不该敲诈你一包香烟。噢,原来是那桩事,我应该感谢你才对呀!汪月说到这里,忽然发觉眼前这位小伙子并不像自己刚才想象的那么坏,更不可能是李玉所说的那种人。得出这样的结论后,她说话的语气不觉变得柔软了许多。你……整天这样跑来跑去,其实也挺辛苦的。她想不到自己竟说了一句关心对方的话。邮递员听后,似乎被感动了,只听他叹了口气,有点无奈地回答道,没办法,混口饭吃呗。汪月心里其实也想和对方说说话,这回总算抓住了机会,她风趣地说,你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要知道有多少人在羡慕你哩!嫂子,你说得也是,可我与你家中华相比,差距就大了,他可是靠自己的本事成了公家人。这有什么?还不是当兵碰上了机会。嫂子,话可不能这么说,从农村出去当兵的人多得很,可一般人几年义务兵当下来,还不是回来修地球?中华可不一样,他不但没有回来,而且还分到了一家兵工厂,虽然离家远了点,可他却永远成了公家人,到老了,都会有工资领的。你光说别人,自己不也是公家人吗?我是靠顶职换来的,算什么本事呀!汪月听到这里,“噗哧”一声笑了起来,她觉得眼前这位邮递员,确实能说,也会说。嗳,嫂子,你别笑,我说的句句都是实在话!邮递员说完最后一句,便跨上自行车,一溜烟似地远去了。
第二天中午一收工,汪月怀揣那封信去了小镇。来到镇上,她直奔邮局,买了张邮票贴在信封上,然后将信小心地投进了邮箱。做完这些,她像是完成了一项重要的使命,不禁长长地舒了口气。这时,她忽然想到了那位邮递员,便下意识地将脑袋朝邮局的工作间里探了探,工作间里只有一位中年女性在埋头算帐,根本不见那位邮递员的影子。汪月多少有点失望地转过身,可当她出门时,竟和一位高大的男子撞了个满怀。她抬头一看,发现对方正是那位邮递员,他的手中,正捧着一只饭盒。哦,对不起!汪月本能地将脑袋朝后缩去,因为她担心对方手中那只正冒着热气的饭盒会落到自己头上。好险呀,只差一点儿。邮递员一边说,一边问道,怎么是你?我是来寄信的。她有点不大自然地回答。大老远的,还专门跑来寄信,昨天你把信交给我不就得啦!邮递员大声地说。汪月想想也是的,只是昨天傍晚在河埂上与他说话时,怎么就没有想起呢?下次如果再寄信,信得过我的话,就让我帮你顺便带来好啦!汪月听到这里,有点感激地朝对方点了点头。他们的谈话,显然引起了那位中年女性的注意,有一时刻,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然后踮着脚跟充满好奇地朝外面看了一眼。这一幕刚好被汪月发现了,她怕引起误解,便与邮递员告辞了。走出邮局,她一时没有离开,而是靠在门外的墙壁上,似乎在若有所思地观看小镇上来往不断的行人。其实,她是想听听刚才与邮递员说了那番话之后的反应。果然,当邮递员刚刚走进工作间,那位中年妇女就和他开起了玩笑:
嗳,小吴,刚才和你有说有笑的那位女的是谁呀?
是落水村的。
长得可真漂亮!
是吗?
你是怎么认识的?
这还用问?当然是送信时认识的。
我看她对你也挺有意思的。
哎,我说大姐,话可千万不能乱说。要知道,人家可是军嫂。
真可惜,原来已经结婚了,不然的话,配你倒是挺合适。
邮递员“嘿嘿”地笑了笑,一时没有答话。
汪月站在门外听到这里,心里早已像打鼓般地“咚咚”乱跳着,她担心邮递员随时会出来,便迈着碎步匆匆离开了。这回,她没有在小镇的其它地方逗留,而是径直朝家走去。她一路走,一路想着刚才在邮局门前所听到的那番话,内心陡然涌起一阵甜蜜的恐惧。
此后接连数日,汪月都没有见到那位年轻邮递员的身影。汪月开始在心里盼望着丈夫的来信。她知道,只有丈夫来信了,才有可能再次见到邮递员。可远方的丈夫像是猜透了她的心思,故意不给她带来任何音讯。汪月开始觉得有点纳闷,她想:即使没有丈夫的来信,邮递员的身影也应该经常出现才对,莫非邮递员平时只为她一个人送信不成?她后来仔细想了想,发觉整个村上除了丈夫在外地工作外,真的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这么一想,汪月不禁对那位年轻的邮递员产生了深深的感激。那种感激,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转化为一种绵绵的思念,温暖着她的整个内心。
夏至过后,丈夫终于寄来了一个包裹。那是一个收工后的傍晚,当汪月手拿印章从一位陌生的中年邮递员手中接过包裹时,她不禁好奇地问道,你们怎么换人啦?对方先是沉默了片刻,然后才说,那位小伙子已经走啦!他去了哪儿?汪月更加好奇地问。你不知道,他一直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就在半个月前去世了。对方说完,便跨上那辆她所熟悉的草绿色自行车扬长而去。
汪月一手提着包裹,一手拿着那枚印章在大埂上如触电一般牢牢被定住。后来,当她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进家门,她发现自己的眼窝里,早已盛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