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潘和铁头

2019-11-15 09:50卢涛
小小说月刊·下半月 2019年10期
关键词:老潘铁头盘子

卢涛

热热的,黏稠的液体包裹了老潘的手掌。他用力地又掏了一下,手里那副软囊囊的躯体有点不受控制地往下滑,那个毛茸茸的尾巴扫到了老潘的脚面,这极其细微的触觉让老潘恢复了一些理智。没有,还是没有。该死!老潘沮丧地甩了甩手,鲜红的印记撒向了餐桌旁的墙壁。本来有些发黄的墙面,显得格外阴郁……

这场梦真实得可怕。

有人?黑暗中,老潘睁开了刚刚才闭上的眼睛,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的心里盘亘不去。

他翻了一个身,把脸朝向了客厅。那一片暗影里,没有声音,除了他自己的呼吸声。老潘安慰自己,没事,想什么呢?他对自己说,难不成还有谁?鬼都不会来这里。

老潘又一次把肩膀放松,平躺回床上。他感受到新换的床垫,有点过于柔软。他想起了以前在当知青那几年的床,那种骨头被摁在木板上的感觉,坚硬又粗鄙,像是那时每一个人的人生。

好像是懂得了主人的煎熬,铁头无声无息地溜进了老潘的床头。喵,喵,喵。铁头是老潘的猫,跟了老潘六年。听到熟悉的猫叫,老潘的心渐渐平静,缓缓地进入了梦乡。

初夏的太阳起得早,老潘像是突然被谁推了一把,猛地跳起身。

老潘在起身去厕所的时候,下意识地照了照镜子。都六十五岁的人了,手脚还能动,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有多久?

铁头这时跑到了老潘的脚下,用它软软的尾巴蹭蹭老潘的拖鞋。它长得像女孩,老潘觉得铁头有一双不像猫的眼睛。当铁头望向自己的时候,老潘总觉得它在跟自己说话。

一晃六年,铁头在老潘家竟然待了六年。那时,旁人都怕老潘一个人会闷出病来,小侄女慧子给老潘送来一只刚出生的小猫。那么小,那么软。老潘还记得把铁头抱在怀里的情形,他的手差点因为太紧张而抽筋,生怕一动,就会把这小家伙弄坏了。老潘从来没有这么小心地抱过东西,除了那个时候。

是的,老潘把丽芳抱在怀里的时候,也是这么小心翼翼的。丽芳变得那么小,那么软,轻飘飘的,好像随时会飞走。他亲眼看着她在熊熊的火焰里变成了粉末,用一个手掌就能捧起来,那些没有来得及熔化的骨头,就直愣愣地凸出在一堆米白色的粉末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丽芳是老潘的老伴儿,最后她住进了一个坛子里。丽芳爱美,老潘特地给她选了一个青花瓷图案的。这个要比你原来选的那个贵八十块,卖骨灰坛的人平静地说。他们早已经看透人世间的生死。老潘说,贵就贵一点吧,人都死了,不差这几十块钱。

丽芳走了,老潘的家里就只剩下冷清。铁头的到来,倒是给老潘带来了好多烟火气。老潘一边刷牙,一边想着。没想到铁头的小尾巴就悄悄地蹭过来了,老潘没理它,这家伙,有时候会撒娇。

老潘习惯性地把厨房里的高压锅端到客厅,锅里有昨晚没有吃完的白粥。老潘的胃口已经不像年轻时候那么好了。当年下乡挖土方、建水库的时候,老潘能够一口气吃七个馒头呢。丽芳是老乡家的闺女,看着他狼吞虎咽的傻样,常常捂着嘴巴笑。老潘是当年“文革”以后第一届高考生,读完研究生之后就留在研究所。为什么你一个读书人,吃得这么多?像个农村人。丽芳笑他。老潘辩解道,农村人有什么不好?我就是农村人。

不管是不是农村人,人的生活,终究要被命运改变。老潘一直这么想。

老潘的眼睛像平时那样往餐桌上一扫,突然,他脑袋里的血管好像一下子被砸开了一个大洞。他不相信地又看了一次。

空的,是空的。那个白色的盘子上面,原本整齐的保鲜膜,被凌乱地撕开。

老潘觉得自己的手开始麻了,他不敢相信地把手伸向了那个盘子。喵,喵,喵。铁头这时从厨房蹿了出来,朝着主人摇尾巴。

铁头,你说,是不是你搞坏的?老潘气得声音都微微颤抖。

很显然,铁头被主人严厉的语气吓到了。它唯唯诺诺地往后退,眼睛里含着不解。

是你干的?老潘回想起前几天铁头总在餐桌上跳来跳去,那时自己还警告铁头说,你吃自己的东西,不要动。铁头从小就知道这个盘子的。不过,又到了它发春的季节,铁头变得陌生了许多。

真的是你?老潘大吼一声,老潘觉得自己的手已经不听自己使唤了,他一把掐住了铁头的脖子,发狠地用力。老潘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那个清晨,他的一切被夺走的那个清晨。

那个电话打过来的时候,自己正和丽芳吃着早餐,商量着下一个礼拜就把潘小刚新房里的卧室灯给装好了。

喂,请问是潘小刚的家人吗?

是的,我是他爸爸。

你好,这里是120急救中心,潘小刚心脏病突发正在急救……

就这样,一个平常的清晨,老潘唯一的儿子,走向了死亡。

老潘已经不太记得那时是用了什么样的力量支撑着自己,把儿子的葬礼办完的。潘小刚正打算和女朋友结婚,那姑娘斯斯文文的,像极了丽芳年轻时的样子。老潘感觉埋葬了儿子,其实也是埋葬了自己。

老潘用写了半辈子研究报告的手,端端正正地在一张黄色便条纸上写上了一句话:2009年5月7日,儿子小刚在世上吃的最后半塊馒头。

半块馒头被保鲜膜好好地包起来,装进了那个白色盘子里。丽芳还在世的时候,有时候会对着那馒头自言自语地说话。老潘总感觉儿子还会回来,仿佛有一天推开门,那一米八的大个子扯开嗓门大大咧咧地喊着,爸,妈,我好饿,有什么好吃的?

只是,现在盘子空了。它,竟然空了。

老潘掐住了铁头的脖子,好像也掐住了自己的脖子一般。他眼睛一黑,恍惚中只看到铁头的脸,像女孩一样噙着泪不停地摇晃着。

他想起了梦境里血腥的场景,想起了小刚和那姑娘的婚纱照,想起了丽芳走的时候那只逐渐失去温度的手。铁头毛茸茸的尾巴,扫过了他的手臂。老潘停滞了好一会儿,才颓然地松开了手。

空荡荡的屋子里,一个老人抱住了一只猫,仿佛抱住了黑暗中的一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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