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尔克西(哈萨克族)
本专辑责任编辑:赵燕飞
后来我才知道,那晚的那股风是从宇宙深处吹来的!
那天晚上,我趴在床沿,把额头放在我的两只手背上。父亲的左手就在我的头顶处,一根针头插进他的皮肤里。那风声就在我耳边走过旷野,无影无踪。
我抬起头。好像有人在我的脖梗子上推了一下,提醒我去做什么事情。
黑夜将他的手掌轻轻地扶在窗户上,夜的眼就在窗户外边,好像看到屋里有一个令它默默爱恋又不能打扰的人。
父亲的身体横亘在我的眼前,像一座山。这让我有点感动,就像哈萨克民谣里唱的一样:
父亲啊
即使我有飞天的翅膀
也飞不过你的高山
目光跃过父亲这座山,那边还有一座,是一名来自伊犁河畔的老骑兵。
在这黑夜里,面对两座山峰,我有一种感觉:时光好像正在某个地方放慢脚步,像阳光下散落在草地上的羊群。
可风还在刮着。
老骑兵的床下靠墙的地方,有一盏地灯。灯光似黄昏的记忆。一群蚊子在这黄昏的记忆中飞舞,像一个人;我们放下手来,它们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我们再伸出手去,它们又飞向高空;我们放下手来,它们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我们再一次伸出手去,它们再一次飞向高空;我们放下手来,它们又再一次回到原来的位置上。而这纯粹是一场没有结果毫无意义的游戏。
我父亲对我说,这位来自伊犁河畔的老人,五十年前曾经当过骑兵打过国民党。几百年前,他的祖先从遥远的东北来到伊犁河戍边。如今,他的生命好像已经走到了尽头,像就要落下的太阳。老人接受前列腺手术前,听医生对他的家人说要做好心理准备,老人的心脏很可能在手术台上停止跳动。
但老骑兵曾对我父亲说,他宁愿死在手术台上!老人说这话的时候,我看见他喝着一杯清茶,看着自己的脚尖,右手指在杯子上轻轻地蹭着,好像在抚摸一个小孩子的脸。然后我父亲就对来看他的一名老朋友说,老骑兵宁愿死在手术台上,主要是因为前列腺摘除后,有可能在身体里插一根引流的尿管,打发余生。这样,几个老人就彼此看着对方,默默点头,一句话也不说。
其实,他们差不多已经看不清对方的脸。衰老使他们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和尘埃,像老房子很久没有擦过的窗子。老骑兵的年龄最大,浑浊的目光反倒使他的眼睛看起来像四十天的婴儿,看我们的时候,我们几乎以为他目中无人,以至于又喊又叫,又拍巴掌又晃钥匙,以吸引他的注意力。那是一种多少让人感到不安的目光。我们好像听什么人说过,当一个人的目光老得没有了焦点的时候,那目光肯定是穿透了时空。就像埃及的法老、希腊的亚里士多德、天山的突厥石人。所以,我们有可能觉得自己像一只蚊子、苍蝇,或一只蟑螂、跳蚤。只是我们无视它的存在,就像我一样,把衰老当作笑料,以为自己是一只灵异的飞鸟。
没有人叫我做任何事!
外边的走廊是空的!像一个失去了记忆的人,一个毫无欲望的人,一个苍白得没有任何情趣的人。但是,那股风却从西边的窗户里吹进来,漫过走廊的灯光,在门前晃了一下,又冲出东边的窗。我又把头放在我的两只手背上。我听见老骑兵的吊瓶里一滴一滴滴着亮晶晶的液体,像上帝的泪,从高空落下,把一个又一个宇宙送进老骑兵的血管里。
老骑兵睡觉的时候,没有鼾声,眼睛看着屋顶,安静得像阳光下反刍的羔羊。
人老了,就变成了一首启蒙诗,告诉自己和别人生与死的道理。但老骑兵早在四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把生死的道理扔在风里。
老骑兵曾用哈萨克语大声告诉我父亲,那年他的胆囊里长了一个石头,就好像一颗子弹在他的身体里找到了坟墓。每当那颗子弹在他的肚子里兴风作浪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人拔掉了腿的潮虫,在地上翻来覆去,恨不得马上死掉。但是,那天夜里——就在他行将被推上手术台前的那个晚上,为了活下去,他却像一个越狱的逃犯那样逃走了。
那天晚上,当月亮从东边升起的时候,他光着脚,跳下了病房的窗台。他跳下窗台的时候,一只蟋蟀在窗下的石头房基下唧唧地歌唱。他的两脚一步一步地跨出去的时候,八月的杂草上有一阵晚风吹过。他穿过一片小树林,跳过几条小渠,踏上一条松软的土路,跑出十几里后,坐在伊犁河边的一棵沙枣树下,等夜行者经过,好带他回家。那感觉应该像一个等待过路的风把自己带进山林里的夜精灵。
那天晚上,当猎虎星座升上天空的时候,他听到一辆自行车的轮子碾过坑坑洼洼的土路,把自己的铃铛震得丁丁当当,像一个无病呻吟的人。老骑兵向那人挥手,那人看见黑暗中的影子,跌跌撞撞,飞轮而去。铃声苍白无力,充满了恐惧。
那天晚上,老骑兵很想自己走完那段回家的路。但是“囊中的子弹”让他无奈。他知道,如果他要继续走路,那“子弹”定会要他的命。因为那是一颗腐朽的“子弹”!
在那个无人的、只有风声的夜晚,老骑兵一个人坐在那棵沙枣树下,想生和死的道理。那些日子,死好像比生离他更近,只要把马缰绳往左一拉,他必然走向死亡。那年,他正好四十八岁,正是思考这个道理的年龄。但,逃亡的感觉,又让他觉得生离他很近。只要把马缰绳往右拉,就会离手术台和死亡越来越远,他感到了逃亡的快乐。
其实,这种逃离的快乐,早在二十年前他就有过更为深刻的体验。
也是这样一个八月的夜晚,他和一位名叫伊万的俄罗斯哥萨克骑兵从伊犁某个军营的哨位上,骑上两匹黑色的战马,趁浓黑的夜色出逃,像黑色的风一样隐没在夜色中。
哥萨克骑兵伊万一句中国话都不懂,但这个小个子的中国人却懂俄语。伊万在黑暗中笑说你的舌头里有精灵,会说那么多种语言,像犹太人!他就点燃了一根火柴,抽了一口莫合烟对伊万笑说,我不是犹太人,是中国人!伊万又在黑暗中说,他要离开这个国家,回到德涅波尔河畔去。伊万说他不想被战刀劈成两半儿,说他的祖上,每一代都有死于战刀下的人。1871年,他曾祖父的兄弟跟随沙俄军官米哈依洛夫斯基进犯中国伊犁克特缅的时候,被一个哈萨克人劈成两半儿;1920年他的祖父在哈萨克东部草原因为武装叛乱被红军劈成两半儿;1921年,他和父亲跟着尼古拉沙皇的女婿阿连阔夫逃到中国境内,父亲因醉酒冒犯上司,被阿连阔夫劈成两半儿;几年前,他的兄长在俄罗斯腹地被德国人劈成两半儿,现在家里只剩下了年老的母亲……
我要回到德涅波尔河畔去!
我一定要回到德涅波尔河畔去!
伊万还对他说,你也走吧,我知道你是勇敢的骑兵,勇敢的骑兵很可能战死,而你现在还不能死,你不是说你妻子刚生下第四个孩子吗?你至少在死前看一下他们。
就这样,那天夜里,他和伊万就出逃了。那是1945年1月底,游击队准备配合一支来自苏联的红军,在伊犁市北郊攻打国民党军队。那天晚上的气温零下三十度。
两个逃兵,像野鼠一样在黑夜里前进。战马并不知道它们的主人正在逃亡途中,但它们凭借良好的知觉,带着主人们穿过封冻的田野和枯树林,向伊犁河畔移动。
那可能是人类逃亡史上一次绝无仅有的体验。临阵逃亡使他和伊万经历了精神上极大的恐惧,但是,那一路上,他们却没有听到任何追兵的马蹄声,更没有听到敌军伏击的枪声。战争好像已经把他们两个人忘记了。他们离死亡越来越远,离希望越来越近。早晨在伊犁河畔稍事休整的时候,伊万竟歌唱起了德涅波尔河:
你看那月亮暗淡无光
在白云后徜徉不停
宁静的小路遥遥无尽
德涅波尔河上波涛翻滚
歌声像蝴蝶的翅膀,轻轻拂过封冻的伊犁河。伊犁河水好像在平静而缓慢地流动。两匹战马站在河边一个冰窟隆里饮水,抬起头,歪着脖子,看东边的日出,像两名静观山河的诗人。
老骑兵那次的逃离是那么的成功,后来战乱开始,直到战乱结束,竟没有人再提起此事。其实,那次出逃,虽然他最初的确是想逃离死亡,但后来也曾想过再回到队伍里去,只因不再有人追问此事,也就不了了之,哥萨克骑兵伊万也在那个清晨之后,永远销声匿迹。
也许,人们以为他和伊万已经战死。
时光再往前推到1934年,老骑兵18岁的那一年,骑着一匹马,初次约会他的未婚妻的那天,也曾逃离过一次死亡。
那是冬天的一个黄昏,一轮冬月挂在天上,像一个人遥远的记忆。他怀揣着未婚妻留给他的体温和冲动,还有她的嘴唇留在他的嘴唇上的清香,骑着马儿沿着一条正在结冻的小路从东往西行。走到伊犁河畔的时候,他的坐骑突然不再往前走。那个时候,路边的积雪正在悄悄融化,又在黄昏时结上一层薄薄的冰碴。他的坐骑就在路边的雪上把它的马嘴蹭了一下,他的18岁的心就软了一下。那一天,他被爱情滋润,他的马却滴水未进。马也是人啊!他这样想着,就把马头拉向左边。马就晃着屁股,穿过一行低矮的沙枣林,来到伊犁河边。看到河水的时候,他听到马的喘息声大起来,急促起来,就像他见到他的未婚妻前的感觉一模一样。
然后,那马就在冬末的月光下低了头,像一只汲水的梅花鹿一样把脖子伸向河水,把嘴触到一块被什么人凿开的冰窟窿中去,他就听到了马把河水汲进喉管儿里的声音。这是一种令人感到十分愉快的感觉。
就在马饮水的时候,马的右蹄突然打了一个滑,他在马背上,身子往前一冲,一个跟头从马头上翻了下去。几秒之后,他就在水里了。那感觉像沉船,他开始慢慢下沉。他的腿像他刚刚冲出母亲身体时那样蜷缩,两臂向上伸展,像一个走过黑暗冲向光明的人。他的头发像海草一样毫无意义地在水中飘动,耳朵里充满了河水舞蹈时的声响,寒意像针一样扎满了他的全身。他突然想到自己要死了,他的未婚妻,他的父亲母亲,还有他的生活像水一样灌进了他的脑子。他就咽了一大口水,又咽了一大口水。与此同时,一股水流冲过来,像一股强劲的风刮起一件晒在绳子上的衣服,他开始摇摇摆摆,滑向深渊。
他想,这可能就是死亡。人死的时候,原来是被风吹走的!
但是,就在他想到死的时候,有什么东西,连着他的手心,将他的身体向上猛地提起来。然后,他就像一只冲出海面的海豚,或上了钩的小鱼苗,在空中闪电般晃了晃,然后被重重地甩在伊犁河边上。他感到了地面撞击的力量,亲切而又无情。等他从耳边退去的水声中慢慢回过神来的时候,看见他的马正站在他的身边,粘着泥土的马蹄就在离他的眼睛不到两尺的地方不安地晃动,好像一名就要上前线的士兵。他的马惊魂未定,浑身的肌肉在战栗,耳朵像风向仪那样晃动,呼吸急促,好像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过错,低下头来,吻了他一下,又吻了一下,粗糙的气息喷在他的脸上。他想用手擦一下脸上的水珠,忽然意识到手里紧紧地抓着马缰绳,便一下明白了刚才发生的一切,眼泪夺眶而出。
老骑兵对我父亲说: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四十八岁的老骑兵从医院里出逃的那个晚上,独自坐在那棵沙枣树下,在黑夜里读他自己的长诗。而那个时候,他只是一个农民。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他和邻居买买提阿訇耕种的土地,红艳艳的西红柿像红苹果一样挂满枝头,在离西红柿地不远的地方,伊犁河水在流淌,就像血液流过他的血管。老骑兵的故事,不过是那河里的水,流过大地,便成为过去。
我父亲问他那天夜里是怎么回的家。
老骑兵说,半夜的时候,来了一辆驴车。主人是他的邻居买买提阿訇。买买提阿訇家有十亩葡萄园,八月里葡萄熟了就去伊宁市卖,葡萄卖完了,夜伴歌声回家。
买买提阿訇用维语问老骑兵,你不是住院了吗?怎么在这里?
老骑兵用维语说,在医院里他睡不好觉。
买买提阿訇说,你不是要动手术吗?
老骑兵说,挨刀子不是一件好事。
买买提阿訇叹息说,唉,真主给的病,真主自己治不了!
老骑兵说,挨刀子不是一件好事!
买买提阿訇就不再说话,赶着驴车往前走。歌声又响起:
我翻过了天山
走过那草原
来到了伊犁
看见了美丽的阿娃儿古丽
天涯海角
有谁能比得上你
唉呀美丽的阿娃儿古丽
老骑兵躺在买买提阿訇的驴车上,听着他的歌声,看着小路两边黑黝黝的树影在夜空中向后退去,向后退去。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把身子蜷缩成一团,不知道自己的出逃到底对不对。
但,事实证明,老骑兵那次出逃是正确的。那颗石头当真是在他的体内找到了永久的归宿。老骑兵用哈萨克语对我父亲说,四十多年来,它没有再兴风作浪。
我父亲就哈哈大笑,我父亲说你是一辆老解放牌大卡车,油箱冒黑烟了,还能跑百八十里山地。老骑兵也哈哈大笑。后来,医生听了哈哈大笑,护士听了哈哈大笑,我也哈哈大笑。
但是,这一次,老骑兵好像在劫难逃了。
那些天,老骑兵背着双手在楼道里走来走去,像中世纪的王子罕木莱特,思考人类永远也解决不了的那个大问题。死还是活着?他的儿女们谁也不说话,看着他走来,又走去。
他在楼道里走过来,又走过去。
那感觉就像走过夜空中的哈雷彗星。一个苦行者,穿过太阳系,穿过宇宙,一千年一个轮回,伴随他的永远是孤独和寂寞。
那些日子,心脏监护仪上的一个小探测器套在他的中指上,头顶上的荧屏显示出他的心脏跳动,一条线一上一下,像有浪的河水缓缓地流过。荧屏上还有他的血压。老骑兵说,这真是一个好东西呀。晶莹的液体送进他的体内,他的儿女们告诉他这是德国的进口药,他就笑说德国人曾经杀死了伊万的兄弟,今天,我却用他们的药水治病,还是政府出钱,这就像小孩子打架,不守规矩。这个世界不讲规矩!儿女们说,规矩不规矩,跟你有啥关系?既然政府给你出钱治病,就治你的病!老骑兵就笑着说,当然,当然。这道理还用得着你们给我讲?
那些输入老骑兵体内的德国药水,是用来扩展血管和稳定心脏的,显然是起了很好的作用,手术那天,老骑兵没有死掉,躲过一劫,平安地回到病房他的床上。
在生命的最后季节,他好像又一次逃离了死亡。
但是,事情就像小说里写的那样,“并没有那么简单”。因为年事高了,肌肉已经丧失了收缩能力,前列腺摘除之后,他的肚子上最终还是挂了一个引流的管子。老骑兵用汉语对他的主治医生和麻醉师说,挂这个东西,我宁愿死掉。麻醉师笑着说,这有什么呢?它只是一个管子,不疼不痒,会帮助你把体内的液体排掉,如果没有它,小便就会失禁,你会像小孩子一样需要尿片子。而有了这个管子,你一定会活到一百九十九岁,还当一名了不起的骑兵。老骑兵说,要这个东西,我宁愿死掉。主治医生说,老人家,不要胡闹,你的心脏还不算很好。老骑兵就不再说话了。
这是他动过手术后的第一天晚上,他的小外孙照顾他。他要了孩子的手机,和他远在天边的老伴儿说话。他们说的是锡伯话,我们听不懂。打完电话后,我父亲调侃地问他和老伴儿了说了些什么?老骑兵说,我的手术是她坚决要求做的,我说我插了尿管,她说插尿管有什么了不起,有她照顾我到老死。老骑兵说,这个老婆子倔得要死,我八十八,她也八十八,但她糊涂得要死。我父亲笑说,有个倔老婆子是你的福气。老骑兵就叹了口气说,男人死在女人的前边才是真正的福气。我父亲就不再说什么了,因为,老骑兵又提到了死。
那天晚上应该是一个轻松的夜晚。老骑兵安然度过了手术的风险,我父亲也快出院。
我又听到了那股风,像浩荡的洋流,将满天的行星吹过,行星像金枪鱼群一样骚动。于是,我又抬起了头,好像有人在我的脖梗子上狠狠地推了一把。什么也没有。有哪间病房里的病人输完了液体,护士办公台那边就响起了贝多芬的《致艾丽斯》,嘀哒嘀哒、嘀哒嘀哒、嘀——然后护士的脚步踏着风声,踏着金枪鱼般骚动的星辰进了那间病房。
黑夜的手依然抚在窗子上。
老骑兵的外孙在酣睡中。我的目光跃过父亲的身体看了看老骑兵。那盏灯依然托举着他。他的身体在灯光上,吊瓶里的液体落下,荧屏上的弧线一上一下平稳向前,像月光下游动的木马。
我感觉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宁静。安静,也是一种幸福,意味着没有什么危险。
我再一次把头伏在父亲的手背上,沉沉睡去,忽然就感到老骑兵从床上站起来,走过我的身边,到走廊里去。走廊里有一匹马,从走廊西边的那个窗里走进来,来到老骑兵的身边,老骑兵就翻身上了马,向走廊东边的窗子飘去,像一束光一样穿过玻璃窗。我像说台词那样向他高声喊,我说,老人,您慢点儿!您慢点儿!您慢点儿!有人就在我的身后像做梦一样说,让他走吧,老人想走,就让他走吧!只可惜了他那五个灵光的舌头,现在,有五个舌头的人已经不多了。
我就回过头,发现说话的人是我父亲。
那以后,晨光开始流进楼道,记忆也随之混乱起来。吸尘器从楼道西边的一个门里出来,向我们走来。它的电滚刷卷走所有尘封的记忆。
有人在我的脖梗子上有力地推了一把,我抬起头,是我父亲。父亲的脸色严肃得像一尊雕塑,目光看着老骑兵床头上的那个荧屏。那匹游动的马已经平躺下来,把时光抛在一边。
楼道骚动起来。
我们退出了屋子,让医生和老骑兵的家人进去。我们听医生说,老人拔掉了那根引流的管子,拔掉了氧气管子,还有针头。心脏已经停止跳动。这一切发生在大约四十分钟前。
值班的小护士,坐在楼道里一个蓝色的条凳上,像一个失窃的人,脸白白的,目光空空的,神情无助而又委屈,喃喃地说,六十分钟前她查过老人的血压,换过吊瓶。那个时候老人醒着,目光像四十天的婴儿那样在淡蓝色的屋顶上漫游……
值班护士说这话的时候,我扭头看了一眼东边的天空,那里正有几层晨云横亘在天山顶上,覆盖着晨光。宇宙的风在那里漫卷,将最低的一层云下一团小小的云吹散,那云就像什么人记忆中一抹遥远的故事,一点一点消失,最后与晨光溶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