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 娘(散文)

2012-11-03 01:40叶尔克西哈萨克族
湖南文学 2012年12期
关键词:男孩儿姑姑新娘

■叶尔克西(哈萨克族)

他们是从那边的台地上过来的。就是那边!从乌伦布拉克向阿克赛沟下来的那块台地上!听人说,台地那边有一块平地,再那边有一座叫叶布的大红山,再往那边,一直朝西北去,就是清河县了。清河县大概在二百公里远的地方。那里有一条河,叫清河。他们就是骑着马从那个有河的地方来的。

我们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的身影就在横过天际的台地上边,头顶上是无垠的蓝天,就好像他们刚刚从天空中下来,小小的身影,踏着地面上海市蜃楼般的紫气,时而浮起,变成横线,时而又像被风吹起的蒲公英花絮,消失在山岗下,又飘上天际。几只高空的老鹰,向他们俯冲下去,又高高地蹿向空中,然后,牧狗就愤怒地向他们冲去。牧狗黑色的、白色的、橘黄色的身影像海蛇一样向前。

然后,我们就快乐地跑下小岗,冲向身后的几排平房。空气里有松枝燃烧的清香在弥漫,夹杂着炸油果子的油腻的气味。我们快乐地跑下小岗,让风吹起我们的头发。其实我们并不知道我们的快乐从何而来,但却就那么快乐着。就像那群狗,不知道为什么会愤怒一样。老人们常讲:晴天刮大风,狗和孩子一起疯!我们的快乐原本就是没有道理的事情,而该高兴的人,本该是那个要娶新娘的人!他是个年近四十,却一直没有婚娶的人。但是,那天却成了村里的狗和孩子们的节日。

她实在算不上一个漂亮的新娘。脸有点圆,皮肤有点黑,颧骨有点红,嘴唇有点厚,鼻子上多了点儿肉,一双眼睛却黑得像玻璃球。只是,她跟着送她来的人从马背上下来时,并没有几个人看清她这张脸。因为她的头被一块流苏的盖头蒙着。她准备下马,就有几个女人小心地把她从马背上扶下来。直到这个时候,村里那群狗还在叫。一条“四只眼”的黑狗,被愤怒冲红了眼睛,松垮垮的狗脸时怒时静,就好像一个恨自己没有尽到责任的人。有人骂骂咧咧地把它支开,大概是在说:行了,你这条多事的狗,走开,你已经够卖力够用心了。没有看见吗,你家来了新的女主人了。从今往后,你要好好地对待她,如果今天你得罪了她,那就当心往后她把你开掉!叫你去做一条流浪的狗。那黑狗就走开了,坐到屋后的一个小山包上,很无聊的样子。在离它不远的地方,是一个不高的“稻草人”。“稻草人”原本不是稻草做的,而是木头做的,穿着一件旧皮袄,系着一方白头巾。袖口上挂着两个空铁盒。我们知道,那是军用铁盒子,绿色的,掉了漆,上了锈,像一个人扭曲的记忆,常常在风刮来的时候,发出空空荡荡的声响。

我们真正看到新娘不够漂亮,是在她到来的第二天。她由几个女人陪着去方便。在那之前,我们只看见了他们的马,还有一个约七岁大的男孩儿。

男孩儿很好看。大大的眼睛,健康的皮肤,厚厚的刘海,一根小辫,穿着一件小坎肩,是黑条绒面料的,胸口和背上挂着饰物。在跟我们接触之前,他看起来比一个新娘更加羞涩,总是躲在一个老大妈的身后,或一个老大爷的身后。老大妈应该是他的奶奶;而老大爷,应该是他的叔伯。我们不知道他爷爷是不是还健在,但知道送闺女出阁这样的事,做父亲的一定不会来。送女儿出阁是母亲的事。而他就躲在大概是奶奶的那个老夫人的身后。

他们到来的那一天里,宾客之间彬彬有礼。牧人天生的优雅,让我们感觉到了他们的尊贵。大家围在一起坐定,做过祷告,然后,宾主用餐。没有人大声说话,没有人在给客人递过茶碗去的时候,让碗或勺发出声响。没有人会在喝茶的时候,让嘴皮碰着茶水发出声响,更没有人会在嚼馕的时候,发出吞咽的声响。有人说了一句调侃的话,大家就抿嘴而笑。这是一个庄严的场合。

那个小男孩儿就躲在他奶奶的身边,优雅地端起碗,把茶送进嘴边,吹过,然后,轻轻地咽下去,那感觉,就好像他咽下的不是茶,而是琼浆玉液。他奶奶就帮他捋一捋那缕厚厚的刘海。就有人说:瞧,这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小男人。陪着奶奶,骑着马,走了二百三十公里的长路,送姑姑出嫁。天啊,这有多了不起呀。顶天立地嘛。二百三十多公里呀。一个大人都受不了。

有人问,亲家是不是在路上野营过?那一起来的叔伯就说,住了的,住在叶布山下。就有人说,这么远的路,哪能不住呢。一匹马,一天也就走一百公里。马也是人嘛。不让人家休息休息,这怎么行!况且,马背上的人也是肉身做的。

就有人问那个小男孩儿,孩子,住在叶布山下的时候,你有没有害怕?

小男孩儿摇头。

有人说,怕什么呢?

先前那个人说,怕匪人呀。

什么匪人?

嗨!咱这山过去可是闹匪的地方。

大家就不说话了。这话明摆着是没有眼色的。人家嫁姑娘远道而来,扯什么匪不匪的事?

宾主依然优雅着,静静地品茶,吃饼,无声地咽下嘴里的食物。有人就又打破沉默:不管怎么说,这个小男子汉是值得称道的。七岁呀,远道送姑姑。那做姑姑的,定是要感激一辈子的。

然后,待客的大餐就递上席来。主人把一只硕大的羊头放在大盘里,毕恭毕敬放在大餐巾上,且把羊脸对着了老太太。老太太就又把羊脸对着了他的小叔子。我们知道,那是在说,小叔子是男人,是大帐里来的人,最高礼遇应该是对着他的。

然后,大家就捧起了手,做了祷告。无非是要感谢生活对人们的恩赐,求老天保佑天下人远离灾难,远离病症,远离战争,远离瘟疫,并祈求老天赐给两个年轻人幸福,让他们家基稳固,牲畜满圈,让他们身体健康,生儿育女。然后,大家抹了脸,把安拉的圣光全抹到脸上去。再然后,来自大帐的叔伯就从羊头右腮割一块肉,递给主家的男主人,第二块给女主人,第三块儿递给新娘的母亲,第四刀,割了羊的耳朵,给了那个小男孩儿。准确地讲,这是在大家的一再要求下赐给他的。大家说,把羊耳朵给这位尊贵的小客人吧。他年龄虽小,却是一个了不起的亲家。哈萨克有老话说:远道来了七岁客,七旬老汉迎驾乐!他恰好就是一个七岁的客人。就是全村人出动为他接驾,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然后,那个小男孩子就把那只羊耳朵轻轻送到嘴边,咬下一层滑嫩的外皮,轻轻地嚼过,然后咽下,又咬,又嚼,又咽,一两分钟之后,把吃得像白纸一样干净的羊耳脆骨,轻轻放在餐巾的一角。

这期间,大人们还在说他是一个男子汉,打那么老远的来,就为送姑姑出嫁,一个小小的孩子,走在路上,可能会在马背上打盹。就有人问客家,这孩子是跟大人骑一匹呢,还是他自己一个人骑一匹。客家有人回答说,是他自己骑马来的。一匹青色的大马,是他父亲的马。问话的人就大加赞赏,向那男孩子点头,并向他竖起拇指,以鼓励的口气跟小男孩儿说话,说:吃吧,孩子吃吧,你真是个小英雄。

就有不大有眼色的人说,这有什么呢?哈萨克人搬家转场,像他这样的孩子,一个顶一个呢。一群牲口,几百公里,交给他们就是了,准保一个都少不了。甚至可以让这些孩子骑光板马就行。所谓“马耳朵上的孩儿娃”,指的就是这般大的孩子。他们原本就像附着在马耳朵上的小精灵。

客家那边有人说,是的,小孩子是不能小看的,听说,半岁的孩子,能捏死蛇。

大家愕然。此话怎么讲呢?

客家那人笑说,你们没有发现吗?婴儿的手通常只有两种状态,要么放松,要么紧攥,而攥紧的时候要多得多。他听老人们讲,过去有过这样的事,蛇爬进了一张小摇床里去,而小摇床里恰有刚睡醒的小孩子,小孩子的手碰着了蛇,以为是妈妈要喂奶了,一高兴就攥了蛇,可妈妈不喂奶,小孩子生了气,大哭,越哭气越大,那蛇就被勒得半死。等小孩的妈照顾完牲口回来,给孩子喂奶,却看见宝宝手里攥着一条死蛇。

大家就越发惊奇了,都去看那个七岁的小男孩。而七岁的小男孩子,已经吃完了那只羊耳朵,端坐在奶奶身边,像个高贵的绅士。奶奶就从大盘里捡了一块羊肉,放在他手上,小孩子就吃起来。奶奶说吃吧,孩子,吃吧,你饿了。等一会儿吃好了,出去跟孩子们玩儿。去陪陪你姑姑,也许,她正难受着。小男孩就点点头。

然后,大人们就说了别的话题。诸如,今年清河那边是不是风调雨顺?夏牧场草是不是很强劲?牲口膘情好不好?

这期间,我们一直趴在人家的窗台子上。有燕子的小窝在我们头顶的屋檐上,燕子飞进飞出,很忙,很忙。她的孩子们唧唧地叫。

事实上,就在小男孩儿的奶奶吩咐小男孩去看看姑姑的时候,我们好像才想到,这看起来就像一次小小家宴一样的聚餐,是一场正正经经的婚礼。新娘应该在另一间屋里。准确地讲,坐在邻居家里。因为一个刚出嫁的姑娘是不好跟大家一起用餐的。那屋里只要有一些女人陪着她就很好了,她们大多是从清河那边来的,年龄都不算太大,应该是新娘的嫂嫂。嫂嫂是过来人,说什么,都应该是新娘最贴心的人。所以,嫂嫂要陪着她。当然,这任务,也就是陪到把姑娘送到婆家就结束了。那以后,新娘自己也要给什么人做嫂嫂了。

那么,那些来参加婚礼的人都哪去了呢?我们说不清楚。或许,大家都去了夏牧场,或者都下油菜地里去了,这是收获油菜的季节。油菜地,就在乌伦布拉克那边——那块从山地向洼地俯冲下去的巨大的平地上。拔油菜的人们,像小虫子一样渗在油菜地里。事实上,在夏牧场上,人们也像小虫子一样,渗进夏牧场的草丛里。当人们都变得像小虫子一样的时候,自然就看不见几个了,自然,也就有了这简朴的婚礼。当然白沟里的人,只要是在家的,都已经在这里了。毕竟,人家娶媳妇是一件大事。谁家都要遇上这样的大事。只是,这大事,在我的童年,有些平静了。我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

我们当然还隐隐约约记得那个当新郎的人,一直在默默地干活。羊是他宰的。火是他烧的。水是他挑来的。客人们的马,是他放到草地上去的。他一直在干活,身影没在烟雾中。我甚至没有记住他的脸。就好像,他是一个梦中之人,似是而非。

然后,新娘的嫂子陪着她从邻居家土屋里走出来了,身边跟着几位本地的姑娘或少妇。大家都腼腆着脸,好像结婚是一件很令人难为情的事。新娘的脸,多半被头巾遮着。我还记着她身后的姑娘们走过我身旁时,阳光洒在她们的头发上,映得头发丝发出一圈一圈的光,像皇帝龙袍下摆的水波纹。她们就走过去了,向远处的一块洼地去。那边是给人方便的地方。我们也跟上去。村里的那几只狗就又叫上了。只是,它们都躲得很远,在那边的山头上,那叫声,好像只是为了报个到,一点都不负责任的那种。倒是主人家的那条黑狗,还在那个稻草人下。它的下腭,抵着它的两只前蹄。它虽然没有动地方,但一定是动了它那松垮垮的脸,还有那双狗耳朵。是的,一定是这样!感谢真主!它最好不要叫!不要动怒!不要从那里冲下来!

却见那个小男孩出现在大人们刚才用餐的那间大屋子门前。

然后,就听他叫了一声:“姑姑!”

新娘就停下脚步。回头。我们这才看清她那张并不算很漂亮的脸。于是,就见一汪爱怜在她的目光里迅速闪过,她从胸腔里发出了一声轻轻的抽泣,然后,那个小男孩就向这边冲过来,像一只找到了母亲的羔羊。新娘就蹲下了。与此同时,小男孩子已经跑近了她,他们两个人就拥在一起。站在旁边的姑娘和少妇就泪湿了脸。我看见新娘的头巾一点一点从她的头顶上滑下。先是头发的分印,是白而干净的一线头皮,黑发向两边分开,然后是一对儿又黑又粗的大辫子。大辫子顺溜地贴着细腰。细腰处有一个半拃长的腰袢,两粒红色的扣子。那大辫子里,还编着几根彩色的布条,布条扎紧了辫梢,辫梢的末端还挂着两枚银元。银元随着新娘的哭泣颤抖。

突然,那狗叫起来。我回头,看见狗站在稻草人旁。又叫了一声。只一声。然后,停下了。它已经是站起来了。但没有动地方。也没有再卧下。一直站着。偶尔四周顾盼。

新娘还在抽泣,拼命地亲小男孩儿的脸。

新娘的嫂嫂就捅了捅新娘的肩,又帮她拿起丢在地上的大披巾。嫂嫂又捣了两下新娘,这一次,动作比上一次要狠。我们感觉到了,她是在提醒新娘差不多就行。谁家姑娘不嫁人?哪像你这样哭个没完?又没有死人,对不对?

新娘就不哭了,披上了披巾。

这个时候的小男孩儿,其实像在云雾里,一双迷茫的眼,看着伤心的姑姑。姑姑的泪眼,近在他眼前。而他根本不知道该给姑姑说些什么。姑姑说什么,他只顾一味地点头。比如,好好照顾爷爷奶奶,看好家里的牲口,他自己要好好长大之类,所有的这样的话,他都一味地点头。像一个极其听话的好孩子。一定是羊耳朵吃多了的那种。大人们讲,给孩子吃羊耳朵,是为了让他们多听大人的吩咐。那他们的愿望一定是实现了。我们是一群听话的孩子。

然后,新娘的嫂嫂就吩咐我们中一个年龄稍大的孩子说,别让你们的客人感到寂寞。我们就看了一眼小男孩,小男孩也看了我们一眼。我看见了他的小坎肩上一颗黄色的玛瑙石,一块绿松石,还有几粒扣子。扣子完全是用来扮点衣服的。他的脸很红,是被紫外线晒红的那种。我想,当时,我应该想到,他和他的姑姑骑马,刚走过二百三十公里的路。那是被路上的太阳晒过的红斑。他姑姑脸上的红晕,也应该是被路上的太阳晒红的。

那应该是几天以后的事。小男孩儿要跟着家人回清河去。这期间,他们像走马灯一样,被白沟里的人家请了家去吃饭。大概有近十多只羊为他们做了牺牲,当然也来过我们家。一次跟一次一模一样。一样上茶,上肉,把羊头对着小男孩的奶奶,小男孩的奶奶,又把羊头对准来自她家大帐的小叔子。然后,小叔子割羊头,割下羊的右脸,又割下羊的左脸,并把一只耳朵给那个小男孩儿。而每一次,人们都要夸讲小男孩儿的大无畏的气概。因为他一个人骑着父亲的马,送姑姑远嫁。现在,又要一个人骑着马,再走过那二百三十公里的路。来时,陪着伤心的姑姑;去时,陪着伤心的奶奶。来回将近五百公里的路!

那天,我们看见新娘戴了一块淡蓝色的方头巾,像一位真正的女穆斯林。她额头上别着一串别针,别针上串着玛瑙,像皇冠上的珍珠那样垂下来。没有人知道,这是她什么时候别上去的。反正,那天,第一眼看到她的人,都看见了那一串美丽的玛瑙。是那种豌豆大的玛瑙。有黄的,有红的,好像还有发黑的那种。

马匹都已经鞴起了。那是新郎鞴好的。他早早从草地上牵来了那些牲口,帮它们打理过皮毛。然后把鞍具一个一个放到马背上。只是,马肚带还没有扎实。那是鞴马的最后一道程序,要在骑马的人上马前最后一刻扎紧。所以,马们都还没有要上路的感觉。有马把后跟儿放松了,稍息。有马,不住地用尾巴打掉骚扰它们的牛蝇。那天,从清河来的马,都已经鞴好了,唯有新娘的枣红马,还在近几百米远的一片芨芨草丛里。它的前蹄已经上了绊锁。它发出嘶鸣声,一跳一跳向前。每一次跳起的时候,那长长的黑色的马鬃,就高高地甩起来,又落下。

新郎也鞴好了自己的马。他要送岳母他们一程。也许,要送到乌伦布拉克那边,或者,靠近红叶布山的某个地方。至少一百公里的地方。这是他的义务。哪有留下了人家的姑娘,然后让人家自己回去的道理。他是一定要送一程的。

客人们要早早地上路,白沟里的人都来了。差不多还是那天迎了他们来的那群人。可笑的是,那天的狗们很安静。它们好像忘记了自己要做的事情。或许,它们去了什么地方抓山鸡。但主人家的那条黑狗没有离开。它在门前走来走去,好像一个无意间路过的人。一会儿回来了,依然像一个无意间路过的人。那天,它的耳朵一直耷拉着。那张松垮垮的狗脸,拉得很长很长。

我们没有进屋,我们也没有在趴在窗户上,我们一直在门外,差不多也像那条狗一样,走来走去。孩子果然和狗是一样的吗?

就见屋里的人们一个一个走出来。新郎走向了那些马,一匹马一匹马扎紧了马肚带。每扎紧一匹马的时候,那马就要禁不住疼痛,抽下肚皮,或用它们的马尾打一下扎马肚带的人。再然后,新郎就把岳母大人们的东西放到各自的马鞍后桥上,扎紧。那些东西,差不多都是新郎家送给亲家的礼物,有花毡、大衣,及一些路上扎营用的东西和吃的喝的。

这个时候,可怜的新娘已经和她的母亲,还有她的嫂嫂哭成了泪人。这一回,她应该是要真的离开她的家人了。她们的眼里有泪,嘴里却唱着歌。我们听不清楚。新娘的脸埋在母亲的脖子下,母亲的脸埋在新娘的脖子下。嫂嫂和小姑子,也如法炮制。各自埋在对方的脖子下,且有头巾捂着,只有她们自己知道她们在唱一些什么。我们听不懂她们的话。

却听邻居的老太太说:

是的,是的,我们懂了,但是,我们无能为力。何曾有人要狠心拆散天下母女。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古往今来,天经地义。

是的,是的,我们懂了。从此亲人相隔千里。红色的大叶布山,黑色的大戈壁,将阻断亲人的联系。父亲的衣服脏了,女儿无法帮他洗;母亲病了,女儿无法帮妈妈拍拍肩膀揉揉膝。父亲和母亲想女儿了,却再也走不得那茫茫大戈壁。

是的,是的,我们懂了。亲家母,你就放心去。安心把女儿放在这里。我们不会让她受气,我们会拿她当自己家的儿女。愿真主给她一个好身体,给她一辈子好福气。有空的时候,她会去看望你。路再远,大戈壁再漫无边际,你女儿一定会尽儿女的心意。我们只求天地平安,人畜远离病害瘟疫……

老话说,活水也有截流的时候!新娘的哭泣弱下来。有人扶着新娘来到小男孩身边。新娘的泪眼看见了站在她面前的小男人。我们以为新娘又要哭了,但是,新娘脸上却露出了笑容。这让我们感到万分惊奇。因为,准确地讲,她那笑容里带着自嘲,好像在说,瞧,我真没有出息,在你们走的时候,哭成这个样子,让你们怎么好上路?我真没有用。她就又自嘲地笑了一下,然后,像前一次一样,蹲在小男孩子的面前,盯着她哥哥的孩子——这个将来有可能继续她娘家的大帐香火的小孩子。她闭了一下眼睛,鼓励地看着他,说:

“好好长大!我们的阿扎玛特。你一定要好好长大。长成一个像阿勒帕木斯那样的好汉,像雄狮一样的威猛,像老虎一样的刚毅,像白肩鹰一样的强劲,像小松鼠一样的机敏。好好长大,我们的阿扎玛特!你将来就是咱家的大帐的支撑,一定要照顾好爷爷奶奶。好好长大,我们的阿扎玛特,姑姑一定会想你,姑姑一定会去看你们。”

那大概是我第一次这样听一个人讲话,好像躲在收音机里,捂着嘴跟人说话。很陌生,很遥远。但是,人却活生生在眼前。

然后,就见新娘在小男孩的额头上亲了一下,从自己的辫梢上摘下一枚银元,用别针别在小男孩儿的小坎肩上。新郎走过来,把小男孩抱起来,放在那匹大青马的背上。

队伍就启程了。

大人们七嘴八舌,说着同一句话。离去的人,留下的人,七嘴八舌,说着同一句话——同一句人们说了几万年的话。

他们又向那乌伦布拉克那边的台地走去。如同海市蜃楼中的幻影,在紫气中上升,下降。主人家的那条狗不知什么时候跟上了它的男主人。像一只蚊子一样在那队人马旁,飞离,又靠近。

在我的印象里,人们的相逢与别离,总是杂乱的,像一堆突然混在一起的乱码。但是,也总有那么一些符号会深深地印在脑海里,比如问号、感叹号,句号之类。那天的新娘,在我的记忆中,除了那天她戴着那串玛瑙头饰,还有那张破涕为笑的脸,就是一个消失的符号。我忘了后来发生的事情。也许,她被留下来的人扶进了屋子里,然后她烧茶,与女邻居说话;也许,她直接拿起了门前一根扫帚,或者,去泉眼旁提水。我记不清楚了。倒是,她骑来的那匹马,还在我的印象里。它是一匹漂亮的枣红色马,绊着脚锁,在那片黄色的芨芨草丛里,一跳一跳地向前去。向着乌伦布拉克的方向。长长的绛红色的马鬃,像女人的秀发,在它跳起的时候,甩向右边,甩向左边。它一跳一跳地向着乌伦布拉克的方向前进。

是的,有一些符号,永远也不会变成乱码!那匹马,新娘的玛瑙头饰,那条黑狗,应该是在上个世纪下半叶,我有幸看到的阿勒泰哈萨克克列部,最后的古老的婚嫁。这种感觉,就像人类看见了星空里,一颗即将永远消逝的行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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