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好故事

2012-11-03 01:40董立勃
湖南文学 2012年12期
关键词:写诗作家文学

■董立勃

一个人长大了想干什么,能干成什么,一定会和小时候某些经历有关,我也一样。父亲种地,母亲也种地,不识字,家里没书。十岁那年,是1966年。我上四年级。隔壁家一个小女孩,拿了一本书来串门。书很厚,和一块砖头差不多。书名叫《水浒》。这以前,连书名都没听说过。翻开一看,字是竖着排的,还是繁体字。看了几眼,很费劲,看不下去,就扔下了。过了几天,闲着没事,又翻开看。这一看,看下去了,越看越有意思,再放不下去了。突然觉得书是个好东西,书带来的快乐,比别的东西都大,尤其在那个年代。从这以后,到处找书看。什么书都看,那会儿,“文革”已经开始,好多书成了坏书,不让看了。我不管,只要是书,能找到的,全看。和别的地方不同,这里的人,从全国各地来,什么人都有,下放干部,右派,支边青年。这些人都识字,家里会藏着一些书。一个连队,就几百人,一块在地里干活,不用多久,全都熟悉了,包括各家的孩子。孩子们凑到一块玩,其中一个节目,就是换书看。我有一个小木箱,里边装了好多小人书。见了别的孩子,马上问家里有没有书,有书的,赶紧拿来,用我的画书去换。可以说,那几年,这一块地方上的书,画书字书,还有一些老杂志,我全都看了。其实,全都看了,也没有多少,掰着手指能算过来。那年头,闹文化革命,书都烧了,书很少,书是稀罕物。只是因为我对书的特别喜欢,才会比周围的孩子多读了几本,读得还比较用心。这样一来,写同一个题目的作文,就可能比别的孩子写得好一些。

记得有一次,作文交上去后,老师把我找过去。老师是个上海青年,姓陶。问我,作文是不是抄的。我说不是,是自己写的。他听了后,没再说什么。第二天,校园挂出一块黑板,好多同学围着看,我挤过去一看,看到了我的名字,当然,名字后面,是我的作文。这件事,对别人来说,不算个啥,可对我来说,影响却很大。头一回觉得,写东西这个事,可以让自己很了不起。于是,这方面,便更加努力。弄了个小本子,看到书上描写景物的段落,就往上抄。抄满了一本,再抄一本,抄了好多本。一到写作文,就想法把抄到的词句用上,那会儿,写出的作文,几乎篇篇都要被老师拿到课堂上,当范文念。除了看书,抄书,我还爱串门,爱听大人说话。不是父母的话,是别的大人的话。连队有许多单身汉,住在一起。他们住的地方,我们叫它大房子。那几年,我老往大房子跑,跑去了,不干别的事,就是听大人说话。这些大人,什么人都有,有大老粗,也有知识分子,各地方来的人都有,有从农村来的,也有从大城市来的。他们凑在一起,没有事干,就是胡说八道。什么话都说,觉得我小,啥都不知道,说什么也不避我。确实有不少事,是从他们嘴里知道的。那会儿,在孩子中,给我起了个外号,叫我“懂得多”。一些事,别的孩子不知道,我知道。现在看来,听大人说话,也是一种学习。重要性并不亚于读书。不过,真正想当作家,有了作家梦,是到了十六七岁时。书读多了,喜欢上了书。不能不对写书的人,产生敬仰。觉得能写书,很厉害,不一般。不由得会去想,自己要是能写书,能当个作家,该多好啊。

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想干什么,不管能不能干成,就会去干。开始是写诗,不知真正的诗是什么,把报纸上登的诗当样子,学着去写。国家出了大事,过什么节日了,都要写一首诗。几年下来,不知写了多少首这样的诗。也往外寄过,给报纸寄,给刚复刊的《诗刊》也寄过,不过,没有一首被登出来。我这个人,有一点好,不管啥时候,事没做成,不怨别人,只从自己身上找原因。面对一大堆退稿,我没有灰心。不认为自己没有才能,只以为是功夫没有下到,汗水流得太少。高中毕业后,下到连队再教育。白天干活,夜里趴在床头,在一盏煤油灯下,仍是不停地写,写诗,写日记。写得太晚了,早上起不来,干脆不吃早饭,听到上工钟响,穿上衣服,扛起坎土镘,就往地里跑。结果,这因写诗逼成的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听说我不吃早饭,多少人劝我,说不吃早饭,有多少坏处。可没有办法,想改,改不了。试着改那么一两回,反而很难受。拼命写,写到了1976年。中国完全变了样子,可我写出的字,还是没有一个变成铅字。不过,因为我会写东西,不让我种地了,组织把我调到了宣传队,编了一年多文艺节目。节目没有编几个,名气倒有了一些。成了农场仅有的几个笔杆子之一。文艺宣传队解散,还是凭着我会写东西,让我去学校当老师,一上去就教初中语文。按理说,一个高中生,当中学老师,很难当好。可文学功底撑着,倒也没有误人子弟。种地的农民家,能出个教师,不容易,父母觉得很有面子,给我买了一辆自行车,算是对我的鼓励。可我,并不安心当老师,心里边,作家的梦还在做着。这段日子,认识了一个作家。姓王,是个劳改释放犯。见到他时,他拿出一本破旧的书,是四十年代出的,薄薄的一本,是个童话故事。虽然,在知道的一串作家的名字里,没有这个姓王的。但一看到那本书,看到他的名字,印在书的封面上,他还是像太阳一样,照亮了我。想拜他为师,把我写的东西,拿给他看,让他指点。却没有想到,这位刚走出劳改营的男人,因某种原因,似乎对青年女性更有兴趣,对我爱搭不理。没有办法,还得靠自己,回到小屋子里,重又独自埋头写诗。写到1979年,有一首诗,写老师的,寄给《诗刊》,编辑回了信,说修改一下。看到了希望,很激动,认真修改后,寄了去,却再没了消息。也是在这一年,决定再考大学。考了两次没考上,说考最后一次,再考不上,就不考了。说真的,也没把考大学当回事,看了许多名作家经历,好多没上过大学。尤其是那个叫高玉宝的,不识几个字,也写出了书。便觉得当作家和上大学,没啥必然关系。没有太用心,没下大功夫,结果考上了。分数不高,考到了新疆师大。想上中文系,却分到了政治系。不喜欢哲学经济学,还有别的一些课程。就不好好学。大量时间,跑到图书馆,恶补没读过的世界名著。

大学给了我什么,现在想想,是让我开阔了眼界,有机会读到大量的文学经典。学政治,不想当政治家,还想当作家。准确说,是当诗人。那一阵子,中国诗坛上,新出了谁,谁写了什么,发表在什么地方,没有自己不知道的。看得多,写得也更疯狂,差不多每天都要写一首诗。并且,有一首还登在了大学的学报上。还有一首登在了省级报纸的副刊上。本来打算写诗,就这么写下去的。没有想到,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老师出现了,叫冉红,教写作课。看到了我写的一篇作文,给我写了一封长信,说我有文学才能,让我写小说。接着,她把我的作文,拿到了一家青年杂志社,当成小说发表了。这是1981年。也是从这一年开始,很少再写诗,埋头写小说。写出来,就往外投稿。很快,一家文学杂志的编辑找上了门,来落实情况,他们怀疑我投去的小说是抄的。这个误会,和小学的那篇作文有点像。是个美丽的误会。小说很快发表了,名字叫《夏夜的热风》。也是我发在文学刊物上的第一篇小说。那会儿,文学热得不行,随便在一个地方发表个什么,马上就会引起许多人关注。我也一样,在新疆的文学圈子里,被不少人知道了。也是从那时起,不再写诗了。现在看来,这种放弃和改变,还是对的。诗是通灵的,诗才是天生的。老天没有给我这个才,再怎么写,也写不出来。不过,那一段写诗的经历,对想象力的培养,对文字的锤炼,还是很有作用的。转写小说,运气好像不错。稍一努力,就见到了成效。

开始写小说,同时也开始读小说。正赶上大量西方文学涌入国内。书很多,多得读不完。只能拼命地读,尤其是西方现代派作家的书,差不多都读了。不过,最喜欢的一个作家,是中国的。他就是沈从文。在读大学,没有钱。可他的书,全都买了。后来写小说,可以说,一直在向他学习。把心思全用在了文学上,不好好读专业课。教授们对我有意见。分配时,好多人留在了城里,让我去了石油企业。当时,那个地方很艰苦。让我去,多少有点惩罚的意思。对此,我并不在意。给同学放大话,分到什么地方都不怕,只要有人就行。敢这么说,一是年少气盛,不知天高地厚。二是有文学相伴,觉得什么样的条件,都不影响成为作家。1983年秋天,拿着发表的一些作品,去了克拉玛依。没去当老师,去了报社,当了记者。当记者,到处跑,很长见识。世界上,好多大作家,都当过记者。那几年,边当记者,边读书,边写作。也不断有小说发表,其中一个短篇小说,还被《小说选刊》转载,还有一个叫《黑土红土》的中篇,引起了讨论。还有了约稿。收到的第一个约稿信,是现在的《作家》主编宗仁发寄来的。当时他还在《关东文学》。

1986年,乌鲁木齐市文联办文学杂志,需要人,想到了我。把我调去了。当上了编辑,一边看别人写的东西,一边写自己的东西。1987年,去鲁迅文学院学习。这个地方,是培养作家的。好多当红的作家,都在这里熏陶过。好多人,去以前,一点名没有。去了以后,马上就像镀了一层金子,开始闪闪发光。我也去了,也想这样。可结果,却是另一个样子。写出的东西,老被退稿。好不容易发表了,和没发表一样,一点反响也没有。到了1989年,一些想法变了。写不出了,也不想再写了。过后一些年,失去了理想,过得很混乱。好像什么事都干过。主要是想着法子挣钱。拍专题片,帮别人宣传。也挣了些钱。买了房子还买了车。看起来,还算不错,这么一直过下去,似乎也可以。但一个人时,静下来,望着书架上的书,心里边,还是有些难受。难受得多了,到了有一天,就受不了了,就不想再难受了。从小的理想,就是当作家。为这个理想,吃过不少苦,做出过许多努力。如果就这么放弃了,实在是活得太失败了。不甘心,不愿意就这样过一辈子。于是,最后一拼的想法,慢慢地变成了一块石头,压在心上,越来越重。

2001年,去了昆仑山,爬到了山顶上,高山反应,差一点没死。不过,看到了采玉人,知道了玉为什么那么白润,那么高贵。从山上下来,回到了边城,突然什么都不想干了,只想写小说。并且要写什么,怎么写,全都在内心变得非常明确。什么思想,什么观念,什么主义,什么文本,什么结构,都不去想了。只想着去讲一个故事,去讲一个好故事,去讲好一个故事。故事谁都有,却不是每个都能讲。说过的话,再说,不会有人愿意听。要讲的故事,至少得是别人不知道的,是别人想知道的。独特和新鲜,是必须的。在戈壁滩上生活了二十三年,总有些事,一直不能忘,一想起来,就有些激动。要讲,就讲这些事。这些事有什么意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意思。讲的时候,一定要用一种最直接的方式,最简洁的语言。就像聊天,要把别人吸引住,听完了一段,还想听下一段。把一个故事听完了,还想听你说下一个。这样的小说,是朴实的,干净的,像泥土和青草一样,散发着大自然生命的气息。也就是在这一年的秋天,在停笔了差不多十几年后,在一个小平房里,我搬掉了压在心头的一块石头,开始重新写起了小说。完全是一种全新的状态,一点生涩感都没有,真的是一气呵成,真的像泉水一样自然地喷涌,没费一点周折。好像整部小说,早就藏在了我的心里的某个房间里,我只要把门打开,让它自己走出来就行了。田野里的庄稼收获时,长篇小说《烈日》杀青了。写出来了,写得行不行,却没一点把握。没敢往外寄。给了一个朋友看了看,没有得到朋友的肯定,有点受打击。就一直放到了来年春天。很偶然,书稿被现在的《文艺报》总编阎晶明读到,被推荐到出版社,得到了肯定。当时的激动,很难形容。因为,这对我来说,不是一部书稿的出版问题。而是我的整个文学之路,将会由此发生转折。只有我知道,如果可以这样写,那么我写出的小说,就不会是一部,而是一批。于是,马上打开电脑,开始写第二个长篇,它就是《白豆》。记得很清楚,2002年6月,世界杯开幕那一天,我写下了这部小说的第一行字。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几乎没有出门,天天在家里,除了看足球赛,就是写。有时是边看边写。常常写得忘了吃,忘了喝。写最后一章的最后一部分时,我坐在凳子上,一动没动,一口气写了七个小时,这种写作状态,从来没有过,连我自己都吃惊。似乎是天意,世界杯闭幕那一天,《白豆》也写完了。《白豆》的写作过程,有些惊心动魄,可当时,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这部小说的重要性,完全不知道它对我意味着什么。我这个人,是个悲观主义者,什么事都往坏里想。对《白豆》的最大期望,就是能出版,不用自己掏钱。没有想到,寄给了《当代》,被一个叫周昌义的编辑看中。2003年第一期的《当代》,《白豆》被推出。加了一段编者按,说这部小说是“西部经典”,让人“刻骨铭心”,把编辑部的人感动得都哭了。接下来的好些事情,对我来说,真的有点像做梦。《白豆》入选中国年度小说排行榜,成了各种媒体重点推荐的书目,连得了好几个奖。还被改编成了电视连续剧。

到目前为止,光是长篇小说,已经发表出版了十几部了。并且,几乎每一部都会引起不同程度的反响和关注。人生的路,不管什么路,走起来都不容易。我的文学路,并不顺利。可我还是要说,我是幸运的。中国那么大,不知有多少人做着文学梦,并为之奋斗献身,不知付出了多少代价。到头来,却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远的不说,就在我身边,有不少这样的执着者和失败者。我这么一个边疆的写作者,缺少天分,也不够勤奋。能够走到这一步,似乎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运气。真的是这么想的,各种场合里,采访我的记者,问我为什么会成功。我总是说,不是我比别人强,而是文学女神,给了我太多眷顾。看看自己走过的路,也确实是这样。从一个戈壁滩上的野孩子,到成为一个作家。会发现,我的人生,每到了要拐弯,或十字路口时,文学女神都会站出来,拉着我的胳膊,让我没有走错方向。就算一时迷失,文学女神也会给我时间,让我反省觉悟,最终回到正路上。包括那些在不同时期,给了我不同帮助的人,也都似乎是文学女神派来的使者,专程来支持我帮助我。经常想,如果没有文学,我会怎么样。没法想得出来,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没有文学,我不会成为作家,不可能写出这么多书来,不可能活得这么有尊严。文学给我的实在太多,多得让我不好意思,让我觉得有愧。为了对得起文学的馈赠,我只能尽自己的最大能力,多为文学做事,多写好小说。

不管怎么说,是文学,让我这一辈子没有虚度,做了想做的事,并且做得还不算太差。因此,我感谢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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