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 平
郭老的回信
文/高 平
之所以珍藏郭老这封信,是基于对他的尊敬。尊敬他是我国新诗的奠基人,是伟大的作家、学者,杰出的书法家;更因为他是在关键时刻鼓励我走向生活、走向文学的长者。
在我家客厅的墙上,一直挂着一个不大的镜框,里边镶着一封用毛笔竖写的信。这封信我已经保存了62年多了,它可不是在房子里、箱柜里存放着的,而是曾在我的背包里、帐篷里随我行军,伴我过冰河、走过雪山,躲过了雨雪风霜的侵蚀,逃过了“文革”抄家的劫难,能够保持住原件的完好,真不容易。它就是郭(沫若)老写给我的回信。他写这封回信的时间是1949年7月15日,地点是北京饭店。
我在出席中国作家协会的第七次、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时都住在北京饭店,每次从走廊经过郭老住过的房间,我的眼前就会出现他在这里写这封信的的身影。可惜,他早已远行了。
我之所以珍藏这封信,当然是基于对他的尊敬。尊敬他是我国新诗的奠基人,是伟大的作家、学者杰出的书法家;更因为他是在关键时刻鼓励我走向生活、走向文学的长者。
1949年1月31日北平和平解放之后,我知道了我的舅舅李孝勖是清华大学电机系的中共地下党员(和朱基、李锡铭在同一个党小组)。我作为—个向往新生活、新天地的济南师范学校的学生,毅然辞别父母,只身从济南奔向北平,来到舅舅身边,住进了他的宿舍新斋804号。记得隔壁住的正是著名作家、教授李广田先生。1992年4月我到昆明时,曾特意去他在“文革”中被逼自沉的莲花湖凭吊。
7月1日,北平市在天安门广场召开了纪念中国共产党成立28周年的大会。郭沫若在会上朗诵了一首新的诗作,题为《七—颂》。
7月2日,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正式揭幕。7月6日上午,毛泽东主席到会讲话,他说:“今天我来欢迎你们。”“因为你们都是人民所需要的人,你们是人民的文学家,人民的艺术家,或者是人民的文学艺术工作的组织者。”
大约在7月8日左右,我给郭老写了一封信。因为我写信从来不打草稿,无底稿可留可查,那时的日记也已焚于“十年浩动”,所以那封信的具体内容我已记不全了。但是从郭老的回信中可以反映出其中的两点内容,那也就是我给郭老写信的动机和缘由。一是当时我从报上公布的中华全国文代会的代表名单中,看到有许多我所崇敬的革命文艺家,也有和工农兵距离较远的文艺家,特别是当我从平津代表第二团的代表中看到了张恨水的名字,知道他是被划为“鸳鸯蝴蝶派”的,而毛泽东在讲话中统称代表是“人民的文学家”。我大惑不解,想就此“讨个说法”。那时的我把革命看得神而又神,把革命的文学看得纯而又纯;不懂得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更不懂什么统一战线,属于列宁批评过的那种“左派幼稚病”的感染者。所以,我在给文代大会总主席郭沫若的信中问道:不熟悉工农生活也能算人民作家吗?暗指的就是张恨水。由于我没好意思点出张恨水先生的名字,致使郭老必然地误以为是我自己既不熟悉工农生活又想当人民作家了。于是郭老直接对我作了热心、耐心的回答和教导。至于我在信中因什么问题而使用了“棘手”一词,我就想不出了,但郭老是把它和我的提问联系在一起来回答的。二是我读到了《人民日报》上发表的他的《七一颂》,觉得有些标语口号式的倾向,政治性压倒了艺术性,不大符合一个大诗人的水平,那时的我才17岁,“初生牛犊不怕虎”,就在信中对郭老提出了批评。这就是为什么他在回信中写最后那样一句话的根由。
信从清华园寄出不几天,就收到了郭老的回信。投递者前来时我不在,是从门缝里投进室内的。我从城里回来后捡起信封一看,那漂亮已极的毛笔字,那“北京饭店郭”的字样,真叫意外惊喜!
郭老的回信全文如下:
高平同学:
不熟悉工农的生活斗争是很难成为一个“人民作家”的。真正想做“作家”总要有丰富的生活体验,决心进工厂农村当然最好。先埋头学习一时吧,不要那么着急,便感着“棘手”。我的七一颂只表达我对七一文告的一时感兴而已。
郭沫若 七.十五
从这封回信中可以看出,郭老对于一个无名小青年是多么地认真关怀,对自己的作品是多么谦逊,对批评意见是多么有涵养。这些都令我深深感动,历久不忘。
郭老回信的1949年7月15日,正是全国文代会休会的日子,各代表团分别讨论文联全国委员会候选人名单。郭老正是在百忙之中,借用这个时间给我写回信的。
郭老的教导,加上我舅舅的建议,使我决心离开我的出生地北平,毅然走上与工农兵相结合的道路,当即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奔向解放战争最后的战场。离开北平的前夕,也正是共和国成立的前夕,我向郭老致信告别,表示了一定在文学创作上做出成绩的决心,在信的末尾还许下了10年以后向他汇报的诺言。
10年之后,正值共和国成立10周年,郭老早已跻身于领导人的行列,而我虽然已经出版了《大雪纷飞》等三本诗集,在文学创作上有了一点成绩,却刚被打成“右派”,正在农场劳动,怎好给他写信履行诺言呢?
今年是郭老120周年的冥寿。我谨以这篇短文,寄托对他的缅怀。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名誉委员
责任编辑 刘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