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大桥垮下来

2012-10-24 03:26韩倩雯短篇小说
青年文学 2012年3期
关键词:状物大桥儿歌

文/韩倩雯 [短篇小说]

光化门

好吧,说实话,其实我也不知道光化门是什么意思。在小城楼房和霓虹即将消失的地方,出现了一片开阔地,一条弯曲的小径通往开阔地的尽头。对我来说,除了绝对的安静和新鲜的空气,这里似乎没有什么别的长处。

顺着小径走到尽头,眼前出现一条天然河流,这是小城唯一入海的河流。河流上漂着大木船,夜幕降临时,木船里的灯光骤然亮起,光焰在河面的波纹里熊熊燃烧,让冰冷漫长的河流多了些暖意。木船缓缓前进,穿过一个桥状的高大建筑,向河的分岔口驶去。

那个桥状的高大建筑,仿佛汲取了小城夜间所有的颜色,夜色弥散的时候,草坪上的幽蓝色灯光将一切都渲染得冥界似的。那个高大的光芒闪耀的桥状物倒显得理所当然地繁华着,亮起它伦敦塔桥一般的身体,炫耀着它的光明。

高架桥在河流上方的天空同样闪耀夺目,它们的目光在空中交会,同样繁华而空虚,在这块人迹罕至的空间里,高架桥方向传来的车辆喧哗的声音像是掠过高楼间的风声。它们之间是一片厚重的黑暗。

我们暂且不去追究那个桥状物。

开阔地入口处的石碑上刻有三个字——光化门。我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洞口,光线纠缠交错涌进洞口,洞口向外界喷涌出大团阳光,在光的盘绕下,洞口的光线呈网状罩住了我和叶汐的身体,我们就像蜷缩在子宫里一般被卷进去了。

我和叶汐隔着河,看到河对面高高竖起的工厂烟囱和一片枯黄的土地,土地上孑立的小屋,墙壁上有各色油漆涂的轮胎广告。

我们隔着很远的距离看那个光辉熠熠的桥状物。叶汐看到它的光芒从黑暗中骤然跳出来的时候,就打一个响指:“伦敦塔桥!”

而我总是想起叶汐喜欢的一首儿歌:“伦敦大桥垮下来,垮下来,垮下来……”我是真的不知道那是否是一座桥,它在黑暗中闪耀高大,但是从彩灯光线的延伸来看似乎又不具备桥应有的宽度。我和叶汐都懒得去验证,因为它看上去那样遥远,简直像悬浮在天尽头。

我们喜欢黄昏时背着书包在河岸上慢慢走着,货船飞快滑过河面,船下的水流如同两把逆行的钢刀。从我们来到这里开始,就有一个中年人倚着栏杆望向静静的河流,夕阳的光焰将她笼罩上一层橘红色薄膜。她对着河流撕着一封信,碎纸片像是从薄膜中飘出来的泡泡一般,随风吹到河面,我和叶汐面对着河面,看那些零碎的黑色墨迹。

那天,我们看到的唯一清楚的一句话是:孩子喜欢唱的儿歌……

我们靠近了中年人,她的眼睛像两盏灯,幽幽地照在河上,她轻轻唱着:“伦敦大桥垮下来,垮下来,垮下来……”她的眼睛虽然在俯视水流,意识却明显地徘徊在遥远而模糊的记忆中。

夕阳的最后一道光,逼近脸,针刺似的射过来,让眼窝隐隐生疼。

漂流的信

叶汐说:时间像一块抹布,在擦亮一些东西的同时,又擦去了另外一些东西。唯一擦不去的是那首儿歌。每天入睡之前,她总是轻轻唱着歌,重复的一句歌词,将她轻轻推进深沉的睡眠……在梦的河流中,她的身体变得小了,声音变得薄了,她坐在一架旧木马背上,身旁是微笑的妈妈,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硬币在阳光下银闪闪地掠过,投入了木马背上的掷币孔。木马开始轻轻摇摆,伴着那支熟悉的儿歌,小小的叶汐跟着音乐唱起来:“伦敦大桥垮下来,垮下来,垮下来……”

叶汐说:“妈妈走的时候,真的没有任何预兆,没有和爸爸拌嘴,也没有和我生气,没有回家收拾任何东西,没有推走家里唯一的自行车,什么离开的痕迹都没有。她最后一次带我去公园坐木马的情景,就当我在快乐中将要忘记的时候,她的离开让我年幼的手猛地伸向空气似的,夺回了这珍贵的回忆。很可笑吧,这种事情在所有孩子的童年中,都再平凡不过了。童年时我将那张无比清晰的画面烙在脑里,等我学会语言的时候,我竭尽所能地把头脑中所有的词汇搜刮一遍,用最好的词语将其重新编织一遍。我以图像、声音、文字等不同的方式来不断温习那样温暖的画面,因为,我担心,如果在将来的某一天,我的某一感官钝了,我还可以依赖其他的方式来记住它。”

夏季午后的阳光格外强烈,叶汐说完这一长段话的时候,在交错的强烈光线中显得异常疲惫。然后她仰起脸:“湛淼,那个女子,眉眼里像我妈妈……”

在黄色颜料泼下来似的背景里面,叶汐抬起来的脸,伴随着那句“像我妈妈”,我突然感到我们去的那个河岸,被笼罩上沉重的湿气。

叶汐放学后收拾好东西,便拉着我的手臂飞快地跑出校门,我们在宽阔的马路上飞速奔跑,叶汐边跑边把校服外套拿在手里对着风用力地摇摆,她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她对着飞速流动的热空气大声唱:“伦敦大桥垮下来,垮下来,垮下来……”

离日落还有一段时间,蓝色天空的边角已经被染成了厚厚的橘红色。叶汐的歌声响亮地穿过了云层,跟着她飞快奔跑的我感到被压抑的心猛地被一双手扯开了,叶汐的歌声和风钻进了心脏的开口,我像一个被冲上岸边的贝壳,从微翕的缝隙看到了充沛的日光。

就像是约定好的,在岸边我们又看见了那个独自对着河流撕信纸的女人。叶汐拉着我的手站在河岸边,看那些漂在河面上的碎片。隔着很远的距离,那些纸片顺着河流向我们漂来。叶汐对着纸片轻声读零碎的字迹。

“女儿,五岁时……”

“离开……”

“想要……”

“生活……”

“陪着宝贝……”

“等……”

……

我和叶汐在河岸小声地读着,叶汐突然小声说:“湛淼,你读到了什么?”

“好像是——在女儿五岁的时候离开的。没有争吵,男人轻易答应了,因为男人在外面有了女人。永远记得女儿喜欢唱的歌,喜欢穿黄色的衣服。每天写一封信给女儿,在日落时分投向河流,上天就会把信的内容送进女儿的睡眠……”

“而且她的女儿喜欢的儿歌居然和我喜欢的那首一样。她要是我妈妈就好啦!”叶汐扬起脸来,再次大声地唱歌。我们看到那个女人微微转过脸,隔着很远的距离,我的眼睛能感受到她浅浅的笑意。

那一瞬间,我倚在栏杆上转过身去,黄昏在小树林上方流泻着最后的阳光,整个西天呈现出红色的渐变色。我多么希望,在这温暖而又恍惚的傍晚,和我们站在同一河岸的女人,是叶汐的妈妈。

河上起了风,吹着我的头发,我抬起手臂,看着一点一点踱向前去的秒针,在心里数着,五,四,三,二,一……

——我转过头去,高架桥和桥状物上的彩灯一起从黑暗中跳出来了。

在河水上方寂静的黑暗里面,它们像两个对望的天堂。昏暗的云朵涌现在桥状物的上方,圆鼓鼓地移动着。有一条满载货物的船从下方穿了过去。

叶汐说:“我想那不是一座桥,我有一种直觉……”

陪叶汐回去的时候,站在楼底下,我就看见一盆水从她家窗口泼了出来。接着是第二盆。然后是第三盆。

女人站在窗口大声叫嚷:“是谁说我神经病,这里大街上每个人都是神经病,每条街每个房子里,都站满了疯子——老疯子,小疯子,男疯子,女疯子!”

一盆一盆水接连从窗口喷出来,远远望去,那就像是一个突然断裂的巨大水管截面。

叶汐站在楼底下,看着不断落下的一盆盆水,嘴角泛起讽刺的微笑:“湛淼,这么多年,我都习惯了。她是个可怜的女人,真的,不管你信不信……”

我诧异地看着她,我很难相信她的这句话是用来形容她的后妈——一个将她的妈妈从身边推走的无形的力量。

“对,她很可怜。”叶汐确认似的点点头,“她没有工作,我爸在外地运货,一个月才回来一两次。她没有自己的孩子,又不甘心把我当自己的孩子疼爱,她恨不能占有这个家的一切。她不出去工作,整天像一条狗一样守着家门,但是每天她看到的都是我。大概是因为我妈潇洒地一走了之成全了她,使她走进我们家显得多少有些狼狈,所以,她只是单方面地暗中和我妈较劲,千方百计地证明她可以让我爸为了她多待在家里。这个女人的心里,永远潮湿阴暗。我怀疑她把自己关在家里,会不会关出问题……”

一些摔碎的盘子混着水流倒下来。叶汐拉着我的手臂退后了好几步,反复地问:“你没事吧,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然后说:“叶汐,刚才那一幕,倒让我想起了漂在河面上的白色信纸……”

伦敦大桥垮下来

“我昨天晚上做了个梦,梦见我和那个女人一起在河岸上走着,走着走着就看到了桥状物,那真的是一座桥,但非常狭窄。女人指着桥的入口说,‘桥对面的工厂,就是妈妈工作的地方’,然后她就带着我走上桥。就在她到达对岸的工厂的时候,那座狭窄的桥突然断了,我叫着‘妈妈’,可是她只是径直向前,我就从桥上摔下去了,桥上的彩灯瞬间熄灭。我和桥的断片一起摔进漆黑的水流……我抱着桥的残片在河上漂着漂着,就像《泰坦尼克号》里的Rose抱着船的残片在冰冷的海上挣扎一样。——叶汐”

握着叶汐的纸条,我看向教室窗外的阳光,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天际的飞机云,在那头飘。阳光透过教室的窗户照在纸条上,它恍惚间变得宽了厚了,像一张白色的尸布,从空中飞过,径直坠落到“伦敦塔桥”上,盖下来的瞬间,所有的光焰都被厚重的黑暗吞噬了。

放学后,我和叶汐犹豫了很久,才决定去那个地方,经过那个“光化门”,感受在子宫里似的被光线包裹住的喜悦。但是今天,因为那个梦的关系,这喜悦似乎渐渐淡了,冷冰冰的光芒拒我们于千里之外,我和叶汐像两个迷路的小孩般犹犹豫豫,最终还是来到了岸边。

那一瞬间,我们再次听到了熟悉的儿歌,是两个声音的结合体,在河上方的空气里相互缠绕,像是两条盘旋相绕的基因链。

河岸上,那个女人抱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对着河水撕着信纸,信纸是空白的,随着风飘入河流。

女人说:“妈妈每天都给你写信,写好的信都给河水姐姐带走了,河水姐姐都把妈妈的话送到你的梦里吗?”

小女孩兴奋地摇着小手说:“妈妈,我们王老师说,每天黄昏的时候,把我们想要实现的愿望写在纸上,再送给河水姐姐,就会实现的。”

“那你有什么愿望呢?”

“嗯,我呀,想去超市门口坐那个会唱歌的喜羊羊。”

“哦?”女人笑道,“喜羊羊唱的什么歌啊?”

小女孩唱起来:“伦敦大桥垮下来,垮下来,垮下来……”

叶汐眼里涌上泪光,哽咽着说:“我一直以为,自己找到了妈妈,原来……”她仰起头,仿佛是想让流出来的眼泪重新流回去,“她不是……”

我静静地站在她身边,想到那个把自己关在家里疯子似的女人,想到那个整天在家摔盘子抱怨男人的女人;想到那个每天放学后都唱着儿歌孩子一般奔向河岸的叶汐,想到那个站在楼底却迟迟不想回去的叶汐……我心里的难过就像那支在记忆中沉重的儿歌一般。那支儿歌,像受伤的鸟,努力在空中飞着,努力支开翅膀,却还是一点一点接近地面……

我拍拍叶汐的肩膀,然后我们沿着河岸往前走,向着那个桥状物。我们看到黄昏的光焰渐趋黯淡,视线尽头又升起耀目的光芒。我们一点一点往前走着,走得慢,却异乎寻常顺畅,没有丝毫的停顿。对岸工厂烟囱里吐出灰白的烟,垂直伸向黑色的天幕。

经过那对幸福的母女,我们看见女人指着烟囱说:“宝贝,看,那就是爸爸工作的地方,是热电厂。你去外婆家玩的时候,我就一边给你写信,一边等爸爸……”

她的声音从背后掠过去,随着距离的拉远,消失干净了。

我们在暗黄色的路灯下走着,沉默占据了我们之间的空气。叶汐紧紧盯着那片曾给她带来无穷幻想的桥状物,纠缠的彩色光芒映在瞳仁里,像是咖啡色水晶球里面的另一个世界。

靠近了……

越来越近了……

我们站在桥状物的旁边,一下子呆住了。

在两边美丽的霓虹灯中间,有一根粗粗的管道,管道直达对面的热电厂。

原来,这只是,一根装饰美丽实质丑陋的运送废弃水汽的管道。粗粗的管道,横亘在夜色中,两边完美的灯光履行着修饰丑陋的伟大职责。

这只是市政府美化工程的一部分,掩饰掉的丑陋却给了我们无穷幻想,甚至给生活在阴暗中的叶汐带来了恍恍惚惚的希望。那个希望,就像美丽的伦敦大桥,而结局,就像歌里唱的那样,垮下来了。不知道为什么,在黑色的风里面,我感到了极度的失望。不是因为那个女人,是因为这根废气管道,仅仅就是因为这个,我的内心是沉甸甸的失望。

最后一次来到河岸,叶汐将写给妈妈的信撕碎了,然后伸出手,手指缓缓张开,手里的纸片像一群白色的鸟,随风飘扬,落进了平缓流逝的河水。宽阔的河流依然那样平静,但愿那样平静的河流能够将信上的话,送入叶汐妈妈的梦里。她的梦里,会出现一条安静的河流,河上漂着一个可能永远都不会醒来的梦……

我和叶汐走到刻着光化门石碑的出口处的时候,感到起初走进来的那种被网状光线包裹住的幻觉消失了。我们像是从子宫里流出来的两条生命,刚刚诞生的新鲜的生命,背向太阳落下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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