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你去未来

2012-10-24 03:26薛超伟短篇小说
青年文学 2012年3期
关键词:三轮车

文/薛超伟 [短篇小说]

站在机场门口,候机厅一排排灯渐次熄灭,我才知道这机场半夜是会关门的。我开始害怕。最后一个航班到达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仅有的一些人或向出租车招手,或走向迎面的某人,嗔怪地说,怎么来得这么迟啊?有个男人走过来,嬉笑着对我说,小姑娘,这么晚了没人接啊,要不要打车啊?还有辆摩托开过来,横在我身前,一招手,说,上车。我本能地就跑开了,回到了黑漆漆的机场。你能想象吗?你个笨蛋,肯定不知道我有多恐惧。

我不理会方晓的情绪逻辑,问道,你就这样被困在了机场?我始终感觉有点儿不可思议,你怎么不早点儿叫同学来接啊?

飞机晚点了,我也不知道啊。半夜也不想打扰他们。你不要翻来覆去问这些,你听我讲!方晓突然泪盈盈的。我闭上嘴,安静地听她讲。

后来一个老伯过来了,询问了情况,就把我带到一间小黑屋里。他不准我开灯,不准我乱动东西,不要被保安发现,然后就走了——别问我那是什么屋子,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因为我就一直蜷在一张椅子里,蜷了一夜。四周有呼呼的风声,我好像一个人睡在墓地一样,什么都看不见,唯一的光源就是窗外的那种探照灯,偶尔从身边划过,照亮的每一件东西都特别诡异。我就那样蜷着,害怕极了,想哭又不想哭,哭给谁看啊?这样在椅子里颤抖着,慢慢睡着了,似睡似醒,直到天色慢慢亮起来,直到老伯给我来开门。说实话,我还挺感谢他的。

我脑海中想象着那个小姑娘,一个人出去旅行,什么都不懂,又那么单纯,结果回来时被困在了机场,手足无措。我想象着这样一个小姑娘,眼眶湿湿的,我如果在她身旁多好,我会擦干她的眼泪,牵着她送她回家。

但我却忍不住又问道,的哥拉客你不敢乘,那你怎么保证老伯就是好人?

她一愣,低下头说,机场的工作人员,总不会……

我骂道,笨蛋!你只是在赌运气嘛!以后一定要打电话叫朋友,叫我,不管半夜两点还是三点——最好就不要独自旅行了,有我在,你还需要独自出发吗?

她乖巧地点点头,冲我“嘿嘿”一笑,拉过我的手指玩起来。

我说,讲完啦?那轮到我讲我的恐怖经历了……

方晓却突然抬起头,盯住我的眼睛说,那时候你在哪里?

啥时候?

你的女朋友被关小黑屋的时候,你在哪里?

那时候,我们还不认识吧,姑娘?

问题就在这里!她甩开我的手,跳起来,俯视我,逼问我,你当时在哪里?你差点儿没女朋友了,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就孤苦一生了。或者让你侥幸找到一个老婆……她越说越离谱,越说越委屈,瘪着嘴,我唯有无奈地看着她。

那时,我在跟另一个女生谈恋爱,你知道的。

拉手了?

废话。

亲了?

显然。

迟疑片刻,她又问,拥抱了?

不抱着怎么亲啊?我笑。原来在她心目中,拥抱比接吻更上档次。

那……她嘟着嘴想继续发问。我连忙主动摊牌,接下来就什么都没了!

但方晓还是生气了。她喊,凭什么凭什么?

我抓住她的手,放在嘴上吻了一下,她就安静下来了。

黑暗里,她端坐在长石凳上,扑闪着眼睛看我。一阵风起,夜微凉。

她的手也像我一样暖吗?她靠过来,炫耀似的把手掌往我手里塞。

没有,她冰冰的。

她的手定格在空中,翻过我的手心打了一下,又握住。

看她不满意,我又说,其实,差不多吧。

她又打了我一下,这次不再牵了。她推开我,站到石凳上,说,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跟她牵手?不但牵手还亲嘴,亲完了还要拥抱!

她瞪大眼,要与星星争辉似的,指天画地说,我真想跑到时间里,杀死你的过去!

我说,我的过去已经消亡了。

她说,还没呢。然后指指我的脑袋,说,在这里;指指我的胸膛,说,这里也有。

我打着哈哈说,那抽掉吧,像抽脂一样。

她又想了一会儿,说,不行,你要补偿我!

怎么补偿?我摸着口袋里的钱包,揣测它的斤两。

带我去未来。她一字一顿,显得平静。

我笑说,慢慢来。每一秒都是未来,我们一直在前往未来。

方晓却不管这些,她站得高高的,插着腰,俯下身看我,说,马上去,我要看到未来。

怎么去,总不能骑着自行车去吧?我说。

嘿嘿,随便你哦。

这一晚分别后我就陷入了苦思。去未来,怎么去?这是很高深的学问,属于物理学范畴、还是精神病理学范畴,不得而知。而且为什么非要去未来,这是伦理学,还是……管它什么学呢,我都不懂,我只是一个文科生。

我打开浏览器,寻找去未来的方法。有个网友说,在自行车后座上绑上一个手电筒,猛踩自行车,相对向后的光束,那骑手的速度就是“车速加光速”,也就是超光速,就能回到过去。这是精神病患者回到过去的方法,但去未来呢?仔细想想,先哲似乎并没有留下这样那样的方法。

我拉开抽屉,探头一看,果然,那里并没有时光机。我大失所望。

如果我对自我的认知还算准确的话,我应当只是个普通人。既然是个普通人,那我确定不会穿越到未来去。即使有雷劈下来,也只会劈死我,而不会让我穿越时空。

正胡思乱想着,手机闹钟响起。十二点到了,催我入眠。我看着手机上的万年历,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第二天,我约方晓出来,把手上厚厚的本子递给她。她接过后看看我说,什么意思,送我一本黄历,而且还是撕掉一半的?

我说,这不是礼物本身,只是一个载体。你在上面挑几页,写上那天希望发生的事,我尽力去完成。怎样?是不是很“未来”啊?

她拿着那本黄历愣了半天,然后“嘿嘿”笑起来,说,好有趣,我回去写!

几天后她把黄历还给我,我翻开看第一个愿望的时候,就差点儿哭出来。

五月十五日,早上睁开眼,某男就映入我的眼帘。

我冒着冷汗看完了几个愿望,对我来说,它们无一不具有挑战性。我突然有种把脸凑到别人跟前讨打的自虐感。合上黄历,我刚想开口,方晓就说,别想讨价还价哦。

这不是还价的问题……有些根本是反自然的嘛。

发挥你的聪明才智,该做的做了,自然过关,妹子又不为难你。

想想也是,于是我微笑点头。既然话已出口,那就得拼尽全力去实现。

然而,第一个愿望就是一大难题了。隔天就是五月十五日,如果猜得没错的话,这是一个暗示。于是我按捺欣喜试探着问,今天晚上我们一起去外面住吧?快期末考了,一起复习……

她歪着头笑着说,别想得太美了,明早见。她挥挥手走了。

我果然猜错了。

看来只能想办法进女生宿舍了。但怎么进呢?从小我的脸皮就比较薄,不爱与人打交道。只有与方晓在一起,才会轻松自在。这样的我,自然无法轻松进出固若金汤的闺门圣地。

我径直走到二号女舍的大门前,试图尾随一个刚刚刷完门卡的女生进入,果然被宿管阿姨拦住。我掏出学生证、身份证、校园卡、借书证、自行车管理证、红十字卫生救护训练合格证、医保卡,堆在她面前。我说,录取通知书忘寝室里了,需要的话等下拿过来。阿姨,我保证我的用意十分单纯,请您允许我明早进入女生宿舍。

几番交涉阿姨终于明白了我的意思,也同意了我的要求。末了她拿出一张学生证,说,这下总算清楚了,我说呢,这孩子刚刚押了一张校园卡在这里,说会有男生找她。我一看,方晓的头像赫然在目。

白忙活了。

接着,就是征得她室友的同意了。矛盾无处不在,集体生活常常因为一些小事就会爆发敌对情绪。如果因为我的冒失而导致她跟室友不合,那真是因小失大。

这么想着,我拨通了方晓寝室的电话。

你好,我是方晓的男朋友……我小心地自我介绍。

哦,是你啊。方晓不在。

其实,我不找方晓,我找的就是你,还有你的室友,我想请你们吃饭……

我在女舍门口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比平时等方晓的时间还长,最后三个女孩子花枝招展地出来了。我迎上去,讪讪地笑。

一个女生满脸问号地看着我,什么事呀?

另一个说,无事献殷勤……

不等第三个女生接下联,我急忙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她们听完抚掌大笑,然后说,你要我们怎么做呢?

我先问一下,你们一般几点起床呢?

一个说,七点到九点不等。

我一边估摸方晓的作息,一边对其中一个女生说,我希望你明天六点半起床,要用到手机闹铃的话,设成震动,放在枕头下面,以免吵醒方晓,因为黄历上写着睡醒第一眼看到的是我……然后你只需要下床把门打开就好,我一会儿就会进去。

我双手做拜托状,说,可以吗?没意见吧?帮帮忙了……

她们扑哧笑了,说,挺好玩的,有什么不可以的。

我如释重负,接着邀请她们去外面吃饭。本以为她们会婉言谢绝,没想到嘻嘻哈哈地全答应了。

饭桌上,她们说,方晓天天念叨着你呢,把你捧上天了都,百闻不如一见。

最后寝室的老大说,姐几个都对你好奇着呢,哪有姐妹的男友我们还不认识的,我一直说,方晓,拉出来见一见吧,她总推托,说你怕生。什么年代了,难不成你是她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好了,现在总算是见到了……

我微笑聆听,渐渐也话多起来。三个女孩的食量惊人,酒量也不差。

想不到与人交流还蛮简单的,无须太过戒备。

那晚方晓发了一条短信,说她现在寝室,空无一人,她难得清静,但又有点儿寂寞,那些丫头把她抛弃了出去玩儿了。我看着短信笑而不语。

计划如约进行。隔天清晨我摸进了女生宿舍,我心襟荡漾地走进方晓寝室,老大坐在桌前看着我,一见我进来就叫道,来啦来啦!那声音是被压在嗓子眼里的,有压抑的兴奋。其他俩女生坐在床上,低头看我,都抿着嘴,似笑非笑的期待样子。

我晃荡着双腿,轻飘飘地走,攀上心爱女孩的床梯,几乎要哼着歌了。还好,那床还算是结实,不会咯吱咯吱乱响。我坐在床尾,抬眼看看四处。三个女孩齐齐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一部电影。我把目光收回,看着方晓的睡脸,安静,柔和,像贴在水面上的一缕烟。

过了不久,方晓的闹铃响了。她咂巴着嘴,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伸手去拿手机。然后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猛地睁开眼,看到我,盯着我。

只能说,跟我想象的不一样,不是一脸温柔地说出,谢谢你,一直在我身边。

而是,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她从被子里伸出一脚踹到了我身上,我立马掉到了床下。幸亏床不是太高,我坐在地上委屈地看着她,她醒悟过来,向我连连道歉,众人爆笑。

睡美人的童话都是骗人的。

五月十九日,要去市中心,还没等到公交车,一辆三轮车就过来了,某男招呼我上去。

三轮车。曾经我对方晓说过,我的梦想是骑着三轮车到处漫游,经风霜雨雪,历人生百态。她现在是把我往梦想的路途上推吗?

她要的应当是载客车,而不是无篷顶的车后写着“宝马”的运货三轮。

我在街上闲逛着,盘算着。

“某男”,她在愿望里都用了这样的词。这乍看是打情骂俏的隐语,所指即我本人,但是可以感觉到里面蕴含的嗔怪,似乎在说:你不这么做,自有“某男”来替你做。所以我必须亲力亲为,证明我的坚贞。

很多城市都已经禁止三轮车上路了,这座城市也在逐步取缔中。合法化的三轮车需要一个牌照,这个牌照一度被炒到十多万。怎么才能以我有限的财力弄到一辆呢?

我坐上一辆三轮车,他问我去哪儿,我说去市中心,不出所料,他说去不了市中心,那是跨区营运。我说,那去到离市中心最近的地方。

二十分钟后,大叔停下车子,说,到了。

我看看四周,乐了。不出所料,这是我两个暑假实习的社区所辖范围,每条小巷我都十分熟悉,那里是没有交警的。

我小心地说,大叔,你说,这车,我能租半天吗?

不能。他用毛巾抹了把汗。

我看着他干瘦的侧脸,说,为什么不能呢?你一天赚多少,我付给你。牌照有登记的,也不怕被我偷了。

他说,谁知道你这小娃娃有什么鬼主意,万一去干什么坏事,查到我这儿来,我不冤?

我郑重地说,我发誓,绝不干坏事,半天就还给你。

他愣了下,说,少整那一套,哎,你说你拿这车去干啥,吃饱了没事干?

大叔,你有没有想过或者试过,骑着三轮车,后面载着自己喜欢的姑娘,吹吹风,唱唱歌?

他瞪着眼,突然说,我家婆娘一百七十斤重,我哪喜欢载她……随即他又挥挥手,说这干啥。载她倒是经常的,但从没唱过歌,倒是总想着有天能开车兜风去。

虽然他的言语里透着对现状的不满,但他的话给了我力量。骑着三轮车,是可以通向未来的。我说,脚蹬子里藏乾坤哪。大叔,我也不酸里吧唧了,您说句话,帮帮小子吧?

他掏出手机,说,报号码。

我拿过他手机,直接按起来。黑白屏的,翻盖。

什么时候要?大叔按了拨出键,我的手机响了,他看看我,似乎略微放心了。

后天。你就租我一天吧,只这一天,后天早上给你打电话。

好吧,也不坑你,到时候带一百块,再押个学生证啥的在我这儿。丑话说在前头,不要乱来,车子被扣了你得赔。

我点点头,下了车,挥挥手,就扎进了一条小巷子里。走了大约半小时,终于看到心水广场那标志性的建筑。

我舒了口气。

两天后一大早,我给大叔拨了电话,如约把钱和证件交给他,临走时他摇摇头,好像在嘲笑我的无所事事。我不理会,骑上三轮车离开。当我把车子停在学校门口的时候,虽然戴着口罩,但还是引来了一些人的目光。我脸上有些发烫,但我还是微低着头,观察着出来的人。

吃了两个玉米饼,背完五十个单词之后,我看到方晓出来了。她在门口张望了一阵,我赶紧低下头,然后,她向公交站走去。

520路公交,十分钟一班,五分钟前已经过去一辆。我马上蹬着车尾随上去,我这才真切体会到三轮车多么难骑,不比自行车一路驰骋白衣飘飘。在三轮车上装马达或者电动设备,是有道理的。

骑到公交站边,眼看着520过来了。方晓又张望了一阵,好像看到我了,嘴角挂着似有似无的笑意,但有点儿不确信似的,又看了看我。我刹住车,没言语也没动作,等她上来。可她却拿出了公交卡,站在队伍中作势要上公交车。我站起身,猛踩两脚,近了,我摘下口罩,顺势在空中挥舞着,方晓,方晓,在这里,来上车啊。

好几束目光击打在我身上,我的羞耻心饱受煎熬。幸好方晓不为难我,她嬉笑着小跑过来,二话没说就坐上了车。我踩一下刹车,来了个急转飘移,远离那些视线。

骑出老远,方晓终于哈哈大笑起来,后视镜中她像一片颤动的叶子。

街上车水马龙,每一辆车都呈现一个故事,奢华的、奋斗的、取巧的、煽情的、阴暗的故事,流动在过去未来。从前的人在奔跑,现在的人在飞驰,将来的人,不知道有怎样的速度。

我呼哧呼哧地蹬着三轮车,说,小姐,去哪儿?

你才小姐嘞,叫姑娘。

婆娘,去哪儿?我笑道。

想不到方晓没有叫我去死,而是安静下来,然后轻轻说,我好高兴,看你为我做这些,傻里傻气,但是很可爱。

答应你了嘛。我紧蹬几脚,借着缓下来的劲说,你为什么要弄这些愿望啊,来点儿正常的啊?

我喜欢,你管我?!方晓做了个鬼脸,我忍不住回头看,差点儿撞车。

方晓惊呼道,你小心啊,现在可是两条命!

别乌鸦嘴哦,相信我的技术。

知道啦……方晓笑着说,其实你完全可以跟我一起坐在后面啊,不用自己蹬的。

这样不是更有诚意吗?看着我为你努力的背影,你是不是泪流满面啊?

那倒没有……咦?怎么拐胡同里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再过去有检查的。小时候,我的一个姑父踩着三轮车去市里卖菜,那车装着马达,他总要东躲西藏地绕过交警。但是印象中他还是经常被扣车,拉回来他还是装马达,屡扣屡装,生生不息。

她听得笑起来,说,那你不怕被扣?对了,我还不知道你这车哪里弄来的,你还有这本事。

我就把前天的经历给她说了一遍,她笑得更灿烂了。笑完她说,你也遇到好人了,就像我遇到的老伯一样。

对的,一般人哪会那么容易就把车子借给陌生人,出事了可是很麻烦的。

所以说,好人还是很多的。那晚,我也不算是赌运气。

可能吧。说着我跳下车,把三轮车往桥上拉。我的手都抖了,脚站不稳,心里有点儿慌,却突然感觉手上陡然一轻,方晓已跳下了车,她在后面推。

我们重新上车,我说,抓紧了!然后拉下刹车,轮胎摩擦着地面发出长而尖锐的声响,车子慢慢往桥下滑。我瞥到后视镜里方晓紧张的表情,蹬直腿抓着两边扶手,感觉有些好笑。

我喘着气,时不时站起身,把整个身体的重量加诸在脚蹬子上。最后我们都不怎么说话了,我才知道“吹吹风,唱唱歌”是多么天真的想法。我让方晓唱歌给我听,方晓还真脆生生地唱起了歌,她唱“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然后用那个调唱“接下来我就不知道怎么唱了”。

我被逗笑了,更累得半死。

我呼哧呼哧地载着我的姑娘,穿街走巷,走我曾经熟悉的路。原来每一种经历都是有用的,都是为了铺平通向未来的路。我庆幸我在社区的实习经历了。

又溜过两个巷子,心水广场那巍峨的雕像映入眼帘。我放缓了脚上的动作,才感到那里十分酸痛。我拿起搭在架子上的毛巾,上面飘来一股恶臭。我正犹豫着要不要擦,方晓的双手触上了我的额头,她用纸巾给我擦汗,然后从背后抱住了我。我想回头看她的表情,但不舍这背后的温存。

地上勾勒出一辆三轮车的影子,阳光跳跃在城市里,在这个可以称为界限的小巷口,阳光也一样多。我感受着背后的温度,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五月二十九日,为了庆祝本姑娘生日,某男突然出现在我身后,于心水广场的喷泉下大声对我说,我爱你,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虽然大声示爱让人不好意思,但坦白讲,这最后一个愿望,比前面的难度都要小很多。只需要注意到一点:“突然出现”。

处在一个不为人注意的境地,暗暗观察着朝夕相伴的恋人,这是一种不同寻常的经历。但是,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这样的想法,看看少了注视的那个人,拥有怎样的言行。

然而,说到底,这样的“跟踪”还是在她的“计划”之中。所以便消解了罪恶感,附带减少了一些新鲜度。

我从方晓喝早上的第一杯豆浆起,就开始观察她了。为防止她认出我,我特地向室友借了一件衣服,然后戴上帽子和墨镜。

我坐在食堂的柱子后边,一边吃油条,一边探头看方晓。她慢条斯理地喝着豆浆,要么四处看看,要么吸一大口,腮帮子鼓鼓的,却不立即吞下,可能在一小口一小口地咽。我真想冲上去,戳戳她的脸蛋。这是方晓为我所不常见的地方之一。以往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她虽然也是大大咧咧的,但总有有意无意的矜持在里面,这是天性使然。

吃完早饭,方晓就跑去上课了。我尾随她进了久违的教室,寻一角落位子坐下。抬头却看到了老大,她刚想开口,我忙冲着她“嘘”了一声。她配合地点点头。

方晓坐第一排,抬头低头认真听课。方晓坐在第一排的样子,也是我很少见到的。大学里很少人坐第一排,坐第一排的要么是拿奖学金的,要么是找不到后面的位置睡觉的。以前我陪方晓一起上课,我们都会坐在后排,听听音乐,顺便点评老师的发型。有时她还会取笑老师的普通话,并且拿来与我的口音比较。

我突然有所悟。很多时候,方晓都是配合我的性格,随着我,由着我。她想证明她是我生命中的那个人,同我一起追求我口中的自由。

前排寂静后排喧闹的奇怪氛围中,我因为这一点悟而感动。

上完课,吃午饭的时候,她拿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我的手机铃声响了。她说,你在哪里,一起吃饭吗?

我说,不了,我还有点儿事哦。

她放下手机,四处张望了下,低头慢慢地扒饭,有点儿落寞。有个女生在她对面坐下,她抬起头笑吟吟地冲那人打招呼,随即又有说有笑起来。

吃完饭,她终于往校门口的方向走去。我保持着距离,跟在她后边。

坐公车是一个难题。怎么在她不发现我的情况下,坐上去呢?

她一个人静静地站着,偶尔低头沉思,偶尔遥望公交车过来的方向。

今天是方晓的生日,晚上她会约一帮人出去吃饭,唱歌。但她现在却要一个人前往心水广场看周末的喷泉。

我突然发现,她这些“愿望”,都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我,或说“我们”。她的愿望包裹着我,让我成为她心愿的主角。

车遥遥地开过来了,我走到一个老太太旁边,对她说,大娘,我没有零钱坐公交,我帮你一起投吧,等下你把零钱给我。

她迟疑地点点头。

于是我就站在了她旁边,站在了人群的前头。方晓在我身后不远处,遥遥的,我不知她有没有看见我。我搀扶着老太太上了车,她好像消除了戒心,笑着说,小家伙,大娘帮你投吧,你去里边找座儿吧。

哪还有座位啊,我苦笑着想。我挤到后门边上,背对着前门。一会儿,我偷偷回头看,确认了方晓的位置。

一路颠簸。很多城市都有一个公交线路叫520,不知是否刻意。而我此行的目的,竟与这条线路的名称不谋而合。

我时不时看看方晓,她正拉着把手,微蹙着眉头,看窗外。人随着车身的晃荡,身不由己地摆动。

旁边有人捅了捅我,我回过头看去,一个留平头的年轻人,神秘兮兮地冲我笑。

我不理会,把头扭向窗外。一个车站到了,我又转头去确认方晓的位置。

那个年轻人又捅了捅我,接着凑到我耳边说,你也盯上那妞啦?

我浑身一激灵,震惊地瞪着他。

官能小说、声色电影里的特殊人才似乎正站在我身边,意识到这一点,我有点儿恐慌。

他继续笑着说,干啥嘞,装什么纯情小伙,我看出来了,你跟我是一类人。

当然是一类,我们都是男人,仅此而已。我在心中想。

那个妞,哥让给你了,你有本事就去搞定。我呢……他把头瞥向另一边,用眼神示意我说,我要那位。

那也是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子,不过穿着打扮比方晓成熟、露骨了许多。

我搞不清他说的“搞定”具体是什么意思,但看着他那猥琐的笑容,我就觉得事态有点儿严重。

于是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方晓平安就好,我是这么想的。人只有两只手,说长不长,只能护住身边的东西,不是吗?

我调动起全部注意力,观察方晓身边的动静,有几次她似乎要向我这边看来,幸好我及时低下了头。我还得注意身边的猥琐小子,他两只手没有抓扶手,一只手护着挎包,一只手晃荡着。

我甚至猜想了他挎包里的东西,可能有刀具、乙醚之类的东西。

这么想着,我在五月的人群里流出了冷汗。

不过看样子,他似乎没有想要动手“搞定”的意思,他既没有向那位女生前进一步,也没有将目光转向她。

又到了一站,那个女生下车了。紧接着,身边的挎包男也挤下了车。我的心又猛烈跳动起来。我转头看看方晓,又看看底下的男人,我再次回头看看方晓,她正全神贯注地看着窗外,说不上是专心还是迷茫。

我急忙下了车。我压低帽檐,跟在那个男人的身后。

更远处的女孩子,她不知道后边有两个男人跟着,而这两个男人怀着截然相反的目的。

我摸摸口袋,除了手机,幸好还有一把瑞士军刀,地摊货。我估量着这样一个集合十八般武艺的小东西能否给我冲锋陷阵的勇气。这么想着,摸着,直到手心的汗都变干了,我才发现已经走出老远了。

那男人停住了。

停住后,回头了。

向我走来。

我仓皇四顾,这里是闹市区,他应当不会怎样,但我还是在口袋里打开了瑞士军刀。我本意是弹出那把小刀,但凭触感好像错弹了开瓶器。我想象我挥舞着小开瓶器与他厮杀的样子。

我紧张得快死掉了。懦夫一辈子,英雄几秒钟,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这些乱七八糟的句子纷纷涌到我脑海里。

那个人站在我面前,歪头打量我,你是不是一直跟着我,你跟着我干啥?

我……我没跟着你……我……

他看我这样,反而笑了,说,你小子,是不是误会什么了啊?

误会什么?我猛然抬头,看前方,左方右方,哪里有那个女孩的身影?刚才,我全神贯注地盯着这个男人,把注意力放在如何跟踪他而不被发现这件事上,却不曾想,那女孩早已不知去向。也就是说,他根本不是在跟踪她。

他接着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啥公交色狼,或者什么强奸犯?

我脸红了,点点头。

傻不傻?他笑道,我要是强奸犯还跟你说啊,我在车上不是跟你闹着玩嘛。

跟我闹着玩?

你看看你,戴着帽子、墨镜,眼神躲闪,还时不时朝人家女孩子看,要多猥琐有多猥琐。我猜你是不是色狼,就找你搭话了呗。然后见你那股胆小劲,就知道不是啦。

原来是这样啊……我舒了口气,抬手猛擦汗。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会儿,说,没事的话,那我走了!

我站在原地呆呆注视他的背影,若有所思,百感交集。看了看时间,快两点了。我心里一咯噔,马上回身跑了起来。

再次坐上公交车,这次车里宽敞了许多。广场的喷泉一般在下午两点开始启动。我焦急地看着手表。时间不受我控制,我知道这一点,时间是唯一不受束缚的存在,因为它主宰所有的事物。

但有一个女孩子却许下这样的愿望:带我去未来。

五个字,五个不同的音节,映在永不被束缚的时间之河里。也许只是一只鹅卵石。

我只是在焦急地看手表,盼望着公交快一点儿,再快一点儿,飞起来。我却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四周无处不在的提示,他们话里飘浮着的都是:泼水节。

到达心水广场的时候,我看到那里的外围满满地围着一群人,不时还有哄笑声。广场四周都是隔离绳。到处有横幅:迎端午,周末泼水狂欢节。

我跌跌撞撞地在人群中寻找方晓,我拿起手机,拨出号码,放在耳边,四处望着,耳朵听着,我希望把鼻孔也派上用场,闻到她的气味。电话没有人接,四周也没有她。没有她对我快乐的呼唤,也没有嗔怪的声音。

人,到处是人,好像全市的人都收到消息,说这里有人发钱似的。城市的中心,取缔了龙舟大赛,耐不住寂寞的人,另辟蹊径。端午和泼水节,奇怪的组合。

喷泉下,大声说,我爱你。

我弯腰撩开隔离绳,冲进了那个热火朝天的水龙盛况中。广场中央的水池里,满满的一汪海洋。大人小孩拿着锅碗瓢盆,不管穿没穿雨衣,互相泼着水,笑着、闹着、冲撞着、拥抱着。很快,一盆水向我迎面而来,接着,一盆水擦过我的右肩,一桶水从我头上淋下……我全身湿透,身躯在那儿东倒西歪。

我想起了我的恐怖经历,我忘了跟方晓说出的经历。

我很小的时候,有一次表哥要去批发市场联系进货,我缠着他跟了过去。然后我跟丢了,在偌大的批发市场里,所有人在我身边奔跑着。鞋子、衣服,穿在身上的、放在箱子里的,它们一件件一双双从我左边穿过,又从我右边返回。我孤单一人,跌跌撞撞,像高墙中刚刚发芽的种子。我茫然四顾,我大声哭嚎,没人看我,甚至没有陌生人过来要拐卖我的意思。他们都在疯了一样地拼命运货。我被扔在人群里,却仿佛迷失在荒漠中。

怎么可以让我的姑娘再次体会到这样的痛苦?我大声地喊着,方晓,方晓!姑娘,妹子,我爱你,我爱你啊!我声嘶力竭,履行诺言。但全部淹没在水声中。

一盆水迎面泼来,我喝了一大口水,墨镜被冲掉了,灰色的世界陡然光彩照人。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傻,急了就什么都忘了。我脱掉帽子,脱掉上衣,我光着上身,爬到那标志性雕塑的中部,我挥舞着上衣,朝下张望着,张望着所有人的狂欢。

终于,我看到了那个浑身湿透的小姑娘,掩着面摇摇晃晃,站在喷泉的下面。偶尔有光屁股的小孩把水泼在她身上,嘻嘻哈哈地跑了,偶尔,她也会抬起头,用不知是注满水还是泪的眼睛张望一下四周。

我连滚带爬地蹿跳下来,跑到她面前,我的女孩,我的姑娘。她看到了我,露出一丝笑容,张开双臂,那两片袖子湿漉漉的,像雨天被打湿的翅膀。我们相拥在一起,这样,水泼在身上,似乎也不冷了。方晓颤抖了一会儿,就平静下来了。

然后,她没有预兆地嚎啕大哭起来。

都是骗人的,呜呜呜,什么能做的都帮我做到,都是骗人的。什么一定会幸福,都是骗人的……一切都会失去的,一切都会没有的……

她这样哭着念着,声音来自我的右耳,却在我的心里回响,撞击着,一下一下疼。

我擦着她的眼泪,然后又被泼湿了,我发现擦眼泪是徒劳的,我于是又把她抱在怀里,护着她的脑袋。

我说,没有骗人,我在这里,一直在你身边,领你走,逗你笑,爱着你。

方晓说,不会有永远的幸福的,身边美好的东西,从来都不会长久的……从小到大,喜欢的亲人……喜爱的东西,最后都慢慢失去了,有一天,你也会离开我的……

我知道,其实我一直知道,我的姑娘缺少安全感。那晚她讲完故事,急不可耐要我带她去未来的那晚,我就该知道。她的孤独,她的无助,我早该体会到。

我唯有一直说,不会的……不会的,我不是在这里吗,我会永远陪着你的,是永远。这世间总是有得有失的,不是吗?那么,痛苦到了尽头,就会有幸福。幸福和痛苦相伴而生,绝不会永远失去任何一方。那么,假设你今天不快乐,那么明天就是快乐的,后天不快乐,大后天又是快乐的。在无穷尽的未来,幸福就一直在那里,好吗……

我抱着哭成泪人的女孩,站在狂欢的人群中。没有人注意到我们,我们是高墙里刚刚发芽的种子。我们都来自孤单,最后相拥在一起。孤单没有走远,然而,那又如何?

我只想带着你,去未来,有我有你的未来。我们站在这里,拥抱着,串联着过去和未来,在这里,这共鸣的心跳便是见证。

后来,狂欢停歇了。我跟方晓坐在喷泉边。傍晚的风起了,她冻得发抖。我说,回去吧,要发烧了。她摇摇头,靠在我肩膀上。

有趣吗?

她点点头。不知跟我说的是不是同一件事。

我明天把黄历再拿给你吧,想要多少愿望,都写下来。

她轻声笑了,把头拱进我的怀里。

那一天,我还是没有说出动听的话,那种一出口女孩就簌簌落泪的话。我难有那个能力。我也知道,承诺的力量太单薄。“我们会幸福的”,这样的句子,在女孩的眼泪面前,那么微不足道。

然而,让女人欢笑,那是男人的胜利,让女人哭泣,却并不一定是男人的失败。

我再一次抱过了我的姑娘,就像环抱一个世界。喷泉在黄昏里溅出灿烂的花火,是落日在其上投射了水幕电影。

我在方晓耳边说,真抱歉呢,最后一个愿望,没有实现呢,没有突然出现在你的身后,还弄得这么狼狈。

嘿嘿,已经好了啊,我很开心。而且,谁说没有实现我的愿望?都实现了,真好,你真好。

是吗?我只是感觉你写的愿望,都是围绕着我的呢,自己反而没有得到什么东西?

得到了,都有了,我更确信这一点了。刚刚,我只是被吓到了,又想到了以前一些不好的经历,所以才会情绪失控,现在好了,都好了。

她挣脱我,看着我,我发现未干的泪痕也能折射落日的轨迹。

她说,快毕业了,想留下点儿什么。你总是躲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遭的事物都冷眼相看,有时连我都不能走进你的内心世界。我一直想着,只是一次也好,也想跟你一起疯,一起闹,一起做些傻里傻气的事情。但是想一想,让你受了委屈吧,但是,我真的很开心呢。你不会怪我吧?

我不禁笑了,多可爱的女孩子啊。我伸手撩她的头发,撩着撩着,就越发感动了。我回想起我在教室那一刻的悟,我彻底体会到这个女孩的体贴、温柔与细心。她让我尝试走进人群,与人交谈,用自身的能力去解决问题,而不是整天困守在自己的世界。

我说,方晓,你真好,你把愿望都还给了我,你替我许愿,你让我对融入人群有了一丝感悟。我现在觉得,与人交流,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了。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

真的,从来没有。

我站起身,喷泉的水溅射在我的身上、脸上,比起刚刚那一阵阵的瓢泼,它们有如清风拂面。我就在这样的细水清风中向我笑吟吟的姑娘说道,再给我一个愿望吧,第四个愿望,请允许我,带你去未来。

穿梭时空的旅程,并不会终结,这个游戏,我将为之穷尽一生。

在某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写了一封信,放上我俩的合照,在那些经营得十分精致的小店里,交给他们保管。看着那封信被放在“十年”那一栏里,我又舒了一口气。

我对自己说,你实现你的诺言了吗?十年来,一切也都还好吧?又该启程了,继续上路吧,带她去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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