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格致 [散文]
我坐着,水没能淹没我的腰部,向前平伸出的双腿,膝盖部分也露出了水面。水很浅,还是温的。在我的身边,有一匹马。
我和马都在水里。我坐着,它站着,它紧挨着我。
站在我身边的马是蓝色的。那蓝色,不是天之蓝海之蓝,而是自然中稀少的,甚至是无法固定的。它只在某一种雄性鸟类的身上会有那么一点儿,闪着金属的荧光,忽明忽暗,流动不定。
显然,这是一匹稀世之马,雄性。这些都是它通过身上的颜色告诉我的。
我是先知道我的存在,然后知道我坐在水里,感觉到水是温的,接下来是看见身边那匹蓝色之马。我们那样安静地待在那片水里似乎好多年了,我们似乎会一直那么待下去。我不说话,马也没说。我心里没什么事,马也无所事事。那环境和我的心情,都不像在地球上。没有生活在地球上的那些忧虑和恐惧,也没有必须做的工作和必须完成的任务。我茫然地看着远处,远处是草和树木,它们遮住了更远处。我只看到了身处其中的那个水塘,有足球场那么大。
这匹靠在我身边、似乎已经和我在一起度过了一百年的马,却不是我的马。它是另一个人的。而这另一个人也在这里。他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了我坐着的水塘。他可不坐着,像我这样望着什么发呆。这个人一出现,我和马的静谧时光就被破坏了。他是个劳动者,一来了就要干活。
他面目不清,性别也不清,从行为看更像一个男人。这匹马是他的。他拍了拍马的一条后腿,说要在这里划开一个口子,用流出来的血做什么实验。说完他就动手这么干了。他说出来并不是在征求我或马的意见,我和马都不会同意他那么干。他说出来是因为他习惯自言自语。
马的那条被拍过的后退,被他用刀子划开了一条铅笔那么长的口子。血开始往外冒,顺着马腿往下流。也许我只关注马的伤势和流血情况了,并没看到他做了什么实验。过了一会儿,马不流血了。我刚把紧张的心放平,那人又拍马的后腿,说还要再划开一条口子,刚才划得不正确,出血量不够,没法做实验。
我很无奈,不能说什么,面对他伤害我身边这匹珍贵的马,却无权阻止他。因为这马不是我的。因为这马是他的。但是马已经看明白了,知道了他拍完后腿之后要干什么。马开始移动自己,尽力拉大身体与那把刀的距离。它不跑,在我和那人之间狭小的空间里,艰难地躲避着那把刀。但是马的躲避没有什么作用,那人走两步就又来到了它的后腿那里。那马虽然老实得让人心急,但它很聪明。在看到无法有效躲开那人的刀时,它就趴下了,把自己的四条腿都压在了身下。这怎么能难住那个人呢?谁也没给他规定必须得在腿上划刀。最后他选择了马的肩颈部。不知是这个部位的血管多还是他划得太深,我看见马的血流得像一个水柱。我非常害怕,这样下去马会把血流光的。我大声对那人喊:“你快给它想办法啊!”
那个人并不理会我,而且一点儿也不紧张,似乎他不怕马死掉。他也就没给马做什么止血工作。过了一会儿,马的血流缓慢了下来,我没有再说话。
马还是卧在我身边,慢慢地流着血。它不是我的马,因此我无权阻止它的主人在它身上划开口子、让它流血,也无权为它包扎,只能求那个人想办法。我甚至无权说话,那句话是因为极度的担心和紧张才说出的。
我没看见他用那些血做了什么实验,我的所有注意力都在马的伤势和流血上。我密切注意着他对马的伤害程度,要是超过了我能承受的极限、危及马的生命,我就会从水里站起来。我站起来就说明我已经愤怒了,我愤怒了就会忘掉我是否有权利。
事情似乎是停了下来,我又可以把眼睛从马的身上移开,放到远处了。这时我看见在水塘的边上,有一个很大的洞穴,里面光芒闪闪的。洞口很大,人可以站着走进去那么大。能看见洞里的四壁是粉色的,也十分光亮。
我想游过去。那些光芒和粉色召唤着我,那里一定比这里好。光芒和粉色都是那么好。我只是那么向往了一会儿,却没有动。身边卧着的马已经受伤了,更为让我不放心的是,那个拿刀的人还在。我在这里,虽然无权阻止他伤害马,但是一定会阻止他杀害马。我走了,谁知道他会干什么?所以我没走,留了下来。
马这个象征物并不是第一次进入我的梦境,但这次呈现给我的图像更清晰,讲述的故事更完整,所使用的象征语汇更准确、更惊人。
从二〇〇八年开始,马这种象征物开始频繁进出我的梦境,我不断地梦到马。显然,我的现实生活一定发生了可以用马来隐喻的重要事情。别人不知道,难道我还不明白吗?梦已经无力欺骗我,马在我的梦里一出现,我立刻就明白了。梦为什么用马?马象征什么或谁?我一下子就知道了。知道了我也不说。没有隐私意识的人我是越来越烦了。
即使是一匹普通的马,也已经对我具有了意义。这种罕见的蓝色马,马与蓝色之和,基本就能要了我的命。
我与蓝色的关系,一直可以追溯到我的童年。那时我的眼睛刚睁开没几年,就在那么多的颜色中,挑选了蓝色来喜欢。我的喜欢很持久,竟然到了现在,我仍然对蓝色保持着平静的热爱。童年最让我震惊的景象就是——一只深蓝色翅膀的蝴蝶,低频率地扇动着两大块阴影向我飞来。我感到它不是蝴蝶,它那么从容、那么缓慢地飞,说明它什么都不怕。没人能抓住它,没人能破坏它,因为它的颜色和姿态都说明它不是芸芸众生。它已超越了一个生命层次。
只有蓝色才能快速地与我的情感神经纽结在一起。那匹马要想准确地触动我的心弦,那它就必须是蓝色的。
那匹马准确地使用了蓝色。
我知道,这些都曲折地指向我的男友 A 。
在那个温暖的水塘里(即人间),有三个人:我、蓝马或男友 A 、拿刀的人。我们的关系是这样的:蓝马和我好,梦用我们的身体很靠近来表示;蓝马与拿刀的人,他们是夫妻关系,梦用他对蓝马有特权来表示;我与拿刀人的关系是因为蓝马建立起来的,我们互相敌视。
我与蓝马的关系虽然那么好,但我们之间对彼此什么权利也没有。我们没有坚实的世俗关系做支撑,我们的关系是天然形成的。那个身体的靠近,实际上是比喻精神上的靠近。因为我与 A 的身体是无法靠得那么近的,因为我们两个人离着十万八千里。这种关系,批评家耿占春先生归纳为“审美关系”。蓝马与拿刀人的关系,在梦里被规定为主仆,而这比喻婚姻。拿刀人是女性,按梦的习惯,就让她以男性的形式出场。而蓝马是男人,因为蓝马身上的颜色来自雄鸟。拿刀人一点儿都不心疼地说给蓝马划一刀就给它划一刀,这说明在她眼里,蓝马只是一匹普通的马,用来拉车或流血流汗。我看见的那些惊人的蓝色,她是看不见的。他们的关系,耿占春归纳为“世俗伦理关系”。
这个梦,是在上演“审美关系”面对“伦理关系”的失败。我身处审美关系中,眼睁睁地看着人家拿着刀子划伤我喜爱的蓝马,让它流血——从审美关系的角度看,那蓝马也是我的马——但是我却无力或无权阻止。不光拿刀人认为我没有权利,连我自己也认为我没有权利。再看那马,它没有什么有效的反抗。它为什么不跑?它可以用逃跑来反抗那把刀子。但是它不跑,它忍受着。这就是婚姻伦理关系对人的强大制约力。蓝马身上是没有绳索的,但最有力量的控制都不是以绳索这种可见物的形式出现的。
最后的那个情节,我是离开蓝马游向不远处用光芒和粉色召唤我的洞穴,还是继续守住这匹身处危险的蓝马?我的选择是后者。这个选择意味深长,它可以表明我并未承认失败,因为我没有退出。如果拿刀的人危及蓝马的生命,我不会依旧那样安静地坐着,我会从水里站立起来。我一站起来,就有力量了,就不能像坐着那样保持理性,就会不管自己是否有权利。我会这么做的,不然我放弃那么好的前途,留在这里就是要看蓝马流血吗?因此,审美关系并没有最终失败。
只要蓝马平安无事,我愿意那样安安静静地坐着。
不过我了解自己,一旦脱离梦境进入现实,我可是个聪明人,我可是个生存高手。我真不一定干梦里干的那种傻事。
安静地坐在水里,傻等一个人,那是一个现代人怎么都无法做到的。因为保持那种姿势,在人间无法存活。
一个大屋子,大到像一个制造汽车的车间。顶棚一定是透光材料,因为有很多光线从上面洒下来。那些光线还有相同的斜角,这不是正午,看角度是上午。
那些光线很明亮,整个屋子都很明亮。
朋友 A 坐在光线下,面前是一张很大的办公桌,桌子上放着一台复杂的机床。
这间大屋子也是我上班的地方。我和朋友 A 都在这阳光明媚的大屋子里上班。
我走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先来了,并且已经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了。我的位置在里面,进去要从他身边走过。我走进去的时候,没跟他打招呼。这个人因为会写两句诗,就表现出了一些他认为是必不可少的傲慢。我不会写诗,可我也不是啥都不会写,我写的文体就导致我应该先打招呼吗?我也傲慢,我也认为这是必不可少的。
我径直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就看见他的后背、头的一部分、右侧的那只耳朵。
我看了他的后背及右耳几秒钟,就低头拉开了抽屉。我也不能老看人家的后脑勺,我还得工作呢。我正在拿出要用的东西,A突然就出现在我的面前,他伸手要从我拉开的那个抽屉里拿一包茶叶。我急忙关上抽屉说:“这里没有茶叶。”然后我打开另一个抽屉,快速从里面拿出两包那种宾馆用的茶叶,然后带着他去冲茶。我冲了两杯茶,一杯给了他,另一杯给自己。这时我发现,我手里的茶清亮碧绿,而他手里的那杯基本就不是茶,而是接近胡椒面的那种东西。于是我把自己的给了他。他推辞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
他回到自己的位子坐下喝茶,我则拿着那只脏杯子,找到一个水龙头开始清洗。清洗的难度很大,那些类似胡椒粉的小颗粒不仅水里有,连杯壁上也有。我反复冲洗,洗着洗着,当那个茶杯被洗干净后,呈现出一只奶瓶的形状。原来它不是一个茶杯,而是一个奶瓶。这时,朋友 A 的脸就在我的面前变成一个圆脸孩子的脸了。
在这个更换茶杯的梦里,出现了两个人——一男,一女;一个写诗,一个写散文。写诗的向写散文的要茶。写散文的冲了两杯茶,给了写诗的一杯,自己一杯。这是个日常小事,如果什么情况也没有,那么这个梦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但是,每个梦都不是无所事事闲逛来了,每个梦都迫不得已,都是怀揣目的以及意义来找你说事的。这回,梦使用的道具是茶杯。
茶杯及茶水,都是我的喻体或女人的喻体。我有好的部分,也有不好的部分。我把好的部分给了他,留下坏的自己处理。
我是如何处理被污染的茶杯的?那重复的、仔细的清洗,都具有明确的象征性。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说过——女人是一只瓷碗,完全可以清洗。我希望女人无论多脏,都可以像一只瓷碗一样,一洗就彻底干净了。
于是,我在水管下面洗脏了的茶杯。那个茶杯是我,或者是我的一部分。我一点儿也不难过,因为我有办法洗干净那个杯子。这就是我对待自己的污点的态度:我洗还不行吗?我忏悔还不行吗?我可真洗了,一遍又一遍。
这个洗茶杯的行为,轻松地解决了我的一个人生困难。这个困难是道德困难——性行为是肮脏的,和多于一个人的性行为就更是污浊的。那么,一个女人到了中年,差不多都积累了数量可观的这样的污垢。怎么办?
水是无法进入到人的精神领域去打扫卫生的,而社会对女人的要求,或儿子对母亲的要求是干净、没有污点、不和任何人有性行为、一尘不染的,每个母亲都要做圣母。当一个长大的男人知道了母亲有性行为时,我想这个打击对他来说是沉重的,这破坏了他对女性最初的认识。当他知道了母亲的一切,他不得不重新认识这个世界,我想这需要好几年时间。社会对女人提出的要求和实际生活中女人所遭遇的,中间有个巨大的黑洞,需要一个弥天大谎来堵住。说谎的责任就落在了女人的肩上。有人说得好有人说不好,说不好的就露了破绽,就成了堕落的女人。我天天都担心自己说不好,这成了我的精神重负。梦出来帮助了我。梦把一只我的茶杯弄脏,然后让我清洗。梦让我通过清洗一只茶杯而清洗了自己,清洗了我所不能清洗的。清洗一只茶杯是多么容易啊,梦成功地欺骗了我,让我的精神有了片刻的轻松时光。
在发现那个杯子里的茶不能喝的时候,我一点儿也不惊慌,因为我手里还剩有一杯好茶,清亮、碧绿。我还没到一无所有的时候,我还有令自己也满意的东西可以贡献。
那只清洗出来的杯子,呈现奶瓶的形状。这和我一直以来对男性的认识是一致的:男人是小孩。一个女人对小孩的感情表现为爱护,她不会崇拜小孩。在我的世界里,我给予男人的一直都是奶瓶。这是我对待男人的态度,是我意识深处对他们的认识。
不能忽视的是,朋友 A ,他拿走的是杯子,不是奶瓶。因为我给自己的一定不是奶瓶,他临时换走了我的杯子。这暗示什么?我对他的认可?他不是小孩?那我对他的评价就太高了。
最后一个要说的问题就是,梦一开始摆在我的朋友 A 办公桌上的机床。我几乎把它给忘掉了,我太专注于那个需要清洗的杯子了,那个杯子完全把我给迷住了。我不停地解说杯子,总担心没说明白,这是我已关了电脑后猛然想起,又打开电脑解说的一个问题。
我的这个朋友,他不是工人,也没做过工人,他一直是个知识分子,他的工作从来就不会跟机床有瓜葛。那么为什么他的办公桌上不是书、电脑,而是一台机床呢?我简单想了一下,这与他给我的印象有关。我从对他的简单了解得出结论:他是个理性的人,虽然他写诗。我感到他的诗精确、复杂,冷冰冰的,一句一句有点儿像金属。那么,现在就可以说,那台摆在他桌子上的机床,实际上就是他的大脑。他的所有诗句都从这台“机器”里生产出来。
他是理性的,是能控制桌子上的那台机器的,所以那台机器就是他本身。他控制自己,就像控制一台机器一样。
就补充这些,不说了。不说了。
我坐在一所温暖的房子里,透过面前的大玻璃窗,看见不远处就是前团山(我小时老家的山),那山被雪覆盖着。这时身边有人对我说,你看那山上有企鹅。我擦了擦窗子上的水汽,认真看了看,说,不太像。但那人坚持说那些小黑点就是企鹅。为了弄清楚那山上的小黑点到底是什么,我找来了不知是谁的近视镜,戴上感到度数不够,但比不戴还是要好许多。这个度数不够的近视镜,帮助我看见了那些黑点在移动、在起落,我确定地说,那不是企鹅,是鸟,能飞的。
根据教师自身的专业特点,结合挂职企业的工作和岗位情况,派出教师挂职的院系为教师量身订制企业挂职任务书。在任务书制定时,结合计算机专业课程的发展规划、专业建设、人才培养等需求,与企业加强事前沟通,在任务书中明确教师挂职岗位、项目任务、挂职导师、学习内容、考核方式等。让教师明确企业挂职的任务,带着工作、学习任务进入企业,同时,企业也可以根据教师的挂职任务书,明确教师挂职的岗位和工作内容。
然后的情节中断了,再清晰的时候,我已经从那所房子里走了出来,走在去往那座山的路上。那些鸟也从对面的山上飞来,掠过我们的头顶。这下可看清楚了,那是鹰。它们飞得很低。我看见那展开的大翅膀、弯弯的嘴,各个体形巨大。其中一只鹰抓走了身边正和我走路的母亲的围巾,围巾是金红色的,毛线织的,长条形。
那只掠走了母亲围巾的鹰,并不逃开,而是站在我和母亲要经过的道路上。它站在道路的中间,一只爪子抓着那条红围巾。母亲从鹰的身边走过去,很害怕的神情,她不敢要回自己的围巾。
那鹰的样子凶猛,有人那么高大。我不敢从这个大家伙的手里为母亲抢回围巾,但是我也没走,而是站在那里等后面的人走过来。梦说这鹰是有主人的。等鹰的主人过来后,我对那人说,你的鹰抢了我妈的围巾,你看怎么办吧。
梦在这里中断或模糊了。
在我母亲人生的语汇里,鹰,一直是个关键词。母亲不止一次讲述过她与鹰的关系。但母亲叙述里的鹰,是出现在她的前世。在我的这个梦里,鹰和母亲首次在同一时间里相遇。在这个梦时间里,母亲与鹰又一次发生了冲突。在母亲的叙述和我的梦里,都是鹰抢夺了母亲的什么。母亲说,鹰抢夺了她的光明,在我这里,鹰抢夺了母亲的围巾。围巾是金红色的,恰是阳光的颜色。
鹰这种猛禽,怎么就老是跟母亲过不去?母亲和鹰之间,怎么就有了仇呢?
母亲一生曾三次失明,前两次都因为正确的治疗而好转。最后一次,在她六十岁时,则再没治好。西医对母亲最后一次失明的诊断是:视网膜大面积毁坏,青光眼晚期。但是母亲不相信西医的那一套,她知道自己的眼睛为什么看不见了。这要追溯到母亲的前世。母亲说,我的前世是猎人,曾在一次狩猎时打瞎了一只鹰的眼睛。这可不是一只普通的鹰,是一只有仇必报的鹰,是一只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百年不晚的鹰。猎人手里有枪,那是它惧怕的。它拿一个身体强健、手里又紧握猎枪的男人没有办法,但是它不绝望,它把希望埋伏在时间的深处。鹰于是开始了漫长的等待。终于,猎人老了,死了,转世成为一个女孩。这个猎人转世的女孩就是我母亲。鹰对付猎人没有办法,但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孩它就太有办法了。我母亲十五岁时,因为哭泣,突然就失明了。巫医隐隐约约看见了那只复仇的鹰和它张开的黑色翅膀,巫医把她看到的告诉了我母亲的母亲。后来,通过巫医的办法赶走了那鹰,母亲的眼睛又可以看见了。母亲三十二岁那年,眼睛又一次突然失明。母亲知道,那只受伤的鹰还是没有放过她。那时母亲年轻,也有力气,加上运用了科学治疗方法,眼睛又好了,鹰又退去了。当母亲六十岁时,她年老体弱,那只鹰又出现了,母亲就第三次失明了。
这时,母亲已经没有力气和鹰对抗,关键的是母亲丧失了对抗的意志。她说,这是报应啊!我打瞎了人家的眼睛,人家报仇来了,这是公平的。于是母亲放弃对抗,安于失明。
现在,母亲已经带着她认为必须承受的惩罚进入了另外的空间,我通过梦境也进去了。我亲眼目睹了母亲叙述的那只鹰,目睹了它对母亲的报复。我感到鹰有点儿过分了。母亲也失明了,他们之间的恩怨应该了结了,现在为什么还要抢夺母亲的围巾?我决定为母亲找个讲理的地方。
梦在这里中断或模糊了,我不记得神说了什么。谁能听到神说话呢?我看见的那个形象也是模糊的,这是对的,神是不显形的,是隐身的。神大概是怕人间的骗子照着他的样子复制出众多的假神来。
一条道路,只我一个人在上面走。我走得很奇怪——不知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从来没这样走过。我总是知道来处和去处,这是行动的前提。但是这次,竟然没有这两个前提。没有前提我一般是无法走的,但是现在,没有前提我却走得很认真。再看那路也露出些怪异:一侧是狰狞的山崖,就要向细窄的道路倾轧下来。再细看,我更吃了一惊,那山崖不是土石的,竟是玉米堆成的!玉米堆成的山崖是多么不牢固啊!我不敢说话,说话会搅动气流,这个微小的气流也会危及玉米山崖,使它们突然崩塌。
没有人。没有声音。没有风。没有太阳。没有植物。只有一条陌生的道路和那些随时可以埋葬我的玉米。我像走在亘古荒原上,被空间的辽阔对比成一个移动的小黑点。
走着走着,我感到自己所走的路,就是活着的人描述的黄泉路。它连着阴阳两界。
那天去赴黄泉的,好像只有我一个人,视野里只有我是生物。想不到我死了也这么孤独,仍然是独行。
这样走了一小会儿,忽然看见人了。在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女人,她坐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看到有人坐在路边,我得出结论,黄泉路很长,一口气走不到头,中途还得歇歇脚。
我走近,看见她是个十分精致的女人。头发长,卷曲着散在肩上。身材也好,虽然坐着,仍能看出她细腰长腿宽肩。
我走近时,她先说话了。她说她的一条腿断了,让我帮她接上。
我活着的时候就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现在虽然死了,但那种豪情我还带在身上。我没说话,在她并排屈起的两条腿前蹲了下来,寻找她说的那条断腿。她的腿骨很长,外面包裹的皮肉又恰到好处,增一两则胖,减一两则瘦。任何挑剔的眼睛,在这两条腿上也找不出技术错误。这是两条可以穿短裙甚至泳装,在高台上行走,禁得住下面大片目光挑剔的腿。就是这样完美的腿,却有一条断了。
她的腿穿着透明黑丝袜,丝袜完好,没有一丝脱线。皮肉圆润均匀,肌肉以及脂肪的分布如同计算好了一样精确合理,没有任何微小的破损,也看不见一丝血迹。如果只看袜子和皮肉,那么她的腿是好腿,没有坏。这时候,我发现我的眼睛出现了问题,我竟然透过那么完好的袜子和皮肉看见了她的骨头!而她的骨头还真断了,是右边的那条,断处在膝与踝骨的中间位置。
我没说话,内行地握住她的脚踝,像个熟练的接骨中医那样,突然往上一推,结果不但没接上,反而使断骨向外侧突出了出去。我知道这样会让她感到剧痛,急忙向她脸上看去。她的脸不是好看、漂亮这些词能概括得了的,是那种一分一毫都认真计较的精致。她的五官不像是自然力量生长出来的,而是经过电脑的复杂计算,按照数字程序生长的。那是我从未在人的脸上看见过的完美精致,那是一道深奥、复杂但解得逻辑严密的数学题。她的头发遮住了那脸的一部分,这就使她的脸像丛林中露出一小部分身体的花斑豹子,那么惊人,那么动人心弦。最让我吃惊的是,在这张脸上,在我的那个错误的接骨动作里,没有呈现一丝痛苦!我暗暗吃惊。她没有痛觉,那么她八成是死了。
我努力地帮完了这个倒忙,只好愧疚地站起来走了。她没有说话,对我的帮忙没有指责也没感谢。我继续走我的路,她则继续坐在那石头上。这时我听见有一个遥远的声音,从背后喊我的名字。我停下前进的脚步,等着那个声音的主人走近。原来是我的朋友小仁,他说我睡了一天了,该起来吃饭了。
如果你梦见走路,还是一条陌生的路;如果没有阳光,没有绿树,一片灰色;如果你还不知去哪里……这可就危险了。你十有八九是走在死亡之路上,你正在稀里糊涂地前往阴曹地府。如果不能在走的途中被惊醒,如果没有人在你行进时于人间某处发出呼喊从而打断你的行程,那么,你就会一直走下去,一直走到这条路的尽头——阴间。
人间和阴间是由一条道路连接着的。这条道路不在三维空间里,因此我们看不见。有时,梦境会出错,会无来由地带你进入这条道路的空间。进入那个空间的不是你的肉体,你的肉体正躺在床上呢。肉体只能在人间行动,别的地方肉体去不了,肉体能感知的世界是很有限的。但人有时候会抛下肉体单独行动。
我走的那条路,从布景上符合阴阳通道的特征。一开始,我在路边看到了山崖一样的玉米,这说明我刚刚走上这条道路,因为玉米是人间的代表性事物。玉米是黄色的,它也象征光,象征有阳光的世界。玉米是重要的粮食,它隐喻生命和人间烟火。由此我知道,这条路是这样的:在离人间近的这段,路边摆放着人间的重要物品,离阴间近的那段,应该摆放着阴间的象征物。我最终是走到了这路的中间就被迫折返回来,因此我说不出离阴间近的那段路的路边摆放着什么,我不知道什么物品是阴间的代表性事物。
那些玉米随时要坍塌下来,这是人间对我的阻止和挽留。如果玉米真的倒下来,就会阻断我的道路,也就是阻碍我的死亡。但是我走过去了,玉米没有用一个大动作挽留我。玉米袖手旁观,可并不是说我该死,而是把阻止我继续接近死亡的任务交给了一个人。这个人是男人,他叫小仁。
走了一会儿,路边就已经没有玉米了,几乎什么也没有。没有阴间或阳间的物品摆放在那里,以给我身处什么位置做参照,我想是走到了这条路的中间,离哪边都很远。
当我走到这里的时候,梦的主角出场了。她坐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说她的一条腿断了,要我帮她接上。
至此,这个梦的目的已经昭然若揭。它并不是要我去死,而是让我看见这个女人。因为她已经死了,正走在黄泉路上。为了和她碰面,我就必须走上这条道路。
梦醒之后,那个断腿的女人引起了我的高度注意。她是谁?象征什么?暗示什么?那完美的女性身体隐喻什么?很多天之后,我猛然明白,她并不是一个人。她是我的正在进行的一个爱情事件的化身。我已经能够感到,我的这个爱情出了问题。我的完美的爱情出了致命的问题。在生活里,一切都很好,但是我隐约感到了两个人在精神深处的错位。
我时刻感到,我的那位男友,他只能看见我的皮肤和头发,他无法看见我的内部。如果我是一幢建筑,那么他只看到了门窗和外墙,看不见里面的柜子,以及柜子里放着的一尊元朝青花梅瓶。他不知道女人也是由外部和内部构成的立体建筑,我在他的眼里是平面的。我绝望地发现,他只有肉眼,依赖光线,心灵之眼没有睁开。当我发觉我的男友缺少一只重要的眼睛时,我就知道,我们没有足够的能量走得更远。心灵之眼是不可或缺的,是长途跋涉的能量源。
没有那只必要的眼睛,那他是看不见我的。他所看见的,他使用肉眼并依赖可见光所看见的,只是我的一部分。想到这里我大吃一惊,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只是和我的一部分在一起?那么就可以得出结论:我的另外部分,并没有找到男友,她仍然孤独着!
这个梦,发生在我与男友相处期间。那致命的问题还若隐若现,并不像现在我把它总结在纸上这样清晰。但在我的潜意识里,我已把一切看清楚了。
现在,再看出现在我梦中的那个断了腿的女人,你还认为她是一个人吗?她就是我的那个出了问题的爱情。她走在死亡之路上,而且已经走过了有玉米的那段路,她在死亡之路上已经走了很远了。她从发肤到五官,再到身体,都是那样惊人的完美(谁的爱情不是完美的)。但这些都是表象,她那包裹在完美皮肉里的骨头断了。一根关键的骨头断了。
接下来,梦给了我一个亲手处理这个问题的机会,也是给我一个亲眼看见问题无可救药的机会。我接断骨,用的是处理骨关节脱臼的办法。这是不对的。我不会接骨的,并不是弄错了。这说明我遇到的那个感情问题,我自己其实没有办法解决。谁也没有办法解决,那里没有骨科医生。命运给了我一个机会,但是我经过一番努力,却适得其反。
在我错误的接骨动作里,那女人没有痛感。这说明她真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事件的化身。
我从那个女人身边站起来,我已经做了努力,但回天无力。我继续走,这个时候,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这个站在梦的界外,把声音喊进我梦境的人,就是我的男友小仁。他对我好,给我煮饭吃,还给我洗衣服。要是不喝醉,他总是听我的话。小仁的这些优点,都是形成那个完美女人的材料。
我在小仁持续的呼喊中醒了过来,瞬间从我已走了一半的道路上回来了。他迷惑地说,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我当时的确处在危险中,那不是睡着了,而是昏迷。如果他不喊我,我确实能把那条路走到终点。那样我可就回不来了。小仁其实稀里糊涂地救了我一命。
小仁喊我,并不知道呼喊的重要意义,他是做好了米粥。我已经两天没有进食,只是昏睡。他认为我睡得太多了,应该吃一点儿米粥,再不喊醒我,那辛苦做好的米粥就要凉了。
就是在小仁悉心照顾我的时候,我做了这个对他进行深刻批判的梦。他用喊声把我从死亡线上拉拽回来,我却在回来之前,没忘给他判了死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