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舒清 [散文]
这个故事是我从一本叫《十里店》的书里读到的。书由两人合著,一个是加拿大人伊莎白,一个是英国人柯鲁克。二人系夫妇。一九四七年,当国共双方内战正酣之际,伊莎白和柯鲁克经由英国共产党的介绍,到中国河北武安县的十里店村蹲点,对该村的土改情况作调查研究,后来二人就此写出了两本很有影响的书,两本书都叫《十里店》,只是两书的副标题不同,一本的副标题是“中国一个村庄的革命”,另一本的副标题是“中国一个村庄的群众运动”。书中附有不少记录当时生活的照片,使人看着这样的书时,好像一叶知秋那样看到了一个特别的时代。
十里店有一千五百人左右,算是一个大村。全村有可耕地四千亩,算下来每个村民占有可耕地约略两亩多一点儿,但是这个账不能这样算,这样子算账,有些村民会很冤枉很愤怒的。可拿牲口占有率为例来看看,十里店的牲口可供每十人分一头,算下来,每五户人家可分到两头牲口。但实际情况是,有些人家一户即有两头牲口或更多,但有好几户人家合起来甚至还分不到牲口的“一条腿”。但是作者毕竟是从大英联邦帝国来的,所以据他们观察,虽然十里店有着像张“老丸子”、王邦彦、傅新等几个地主,有着像王凤崎、傅义的、李维正等几个富农,但在他们看来,如果“用二十世纪产业社会的标准来衡量,(十里店的)贫困户和富裕户似乎都还过着相当艰苦的生活”,也就是说,在两个外国作者的眼里,即使是中国地主、富农的生活,在他们的标准里也是等而下之的。当时伊莎白夫妇俩住在边区招待所,而所谓边区招待所,“是由几家分散的不同村民的屋子构成的”,这样的招待所不但不坏,反而有益,“这其实比住在名副其实的招待所更易达到我们的目的”。正是在这样的招待所里,作者得到了大量的一手资料,从而写出了这样两本有名的著作。
但这些不是我想要说的。关于本书的许多有价值的资料和信息,还可以另做文章,促使我写这篇文字的,是书中写到的一个故事,一对婆媳的故事,我读过之后久难忘怀,觉得这样的事情,还可以让更多的人知道的。知道了深想想,未必没有好处。人生在世,是很有必要从别人的遭际里获得经验和教训的。
言归正传。这婆媳俩,婆婆叫傅莲喜,“是那种威风凛凛的婆婆,她残酷无情地毒打她的儿媳”,那遭婆婆毒打的儿媳始终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作者行文中只叫她“儿媳”“年轻的媳妇”或“姑娘”,没有一次写到她的姓名。这在外国作者,是少见的,但也许他们自始至终没有听到过关于她的别的名字吧。
十里店的政治环境说起来有些不稳定,常多变化,虽只是一个小村庄,也在国共两个政权的消长中多次易手。但无论谁主事,村里的领导层,竟几乎都是同一拨成员。书中有一小节的标题是“八路军进入十里店”,这个新的村政府,是由哪些人来构成的呢?“中农傅守良当了村长,他以前既是保长办事员,又是(国民党)黄司令官的皮条客。地主王邦彦担任了后方勤务处处长职务”,“王邦彦和傅守良过去在村子的机构中占据着关键职位,而在新的村政府机构中仍继续占据着这些职位”。到傅莲喜婆媳俩的事闹大之后,十里店的村长已成了王喜堂,原来的村长傅守良摇身一变,成了村会计。总之一路看下来,这个傅守良是有些当官的能力的,像是一个不倒翁,又像是一只黏黏虫,谁的身上他都有本事给你粘上去。书中有一个小节,标题是“征税——请富户捐款”,彼时也正是傅守良任村长,他和几个搭档合计了一下,决定村里百分之七十的贫农和赤贫者免税,百分之三十的富户以各自的经济状况按比例放血交税,真是铁面无私。这次“请你捐款”活动中,仅后方勤务处处长王邦彦就交出一千五百斤小米充为税款,疼得王邦彦半个腮帮子都肿起来了。王邦彦来寻本书作者柯鲁克买药,给柯鲁克亲眼看见了的。但是和王邦彦家底相当的“新雄借贷店老板傅培银”,却没有交出王邦彦这么多税款,非但没有这么多,简直是差得太远,傅老板只交了一百斤小米,为什么这样呢?因为傅培银的新雄借贷店,村长“傅守良是该店最大的一个投资者”,王邦彦即使肿了腮帮子也无处说道理。这是王邦彦。还有几个中农,傅守良请他们交了两次税款,“王邦彦的一个亲信,中农王培政,被迫交了两次税,其他几个中农也是如此,村长却声称根本没有见到第一次所交税的记录”,是王邦彦的亲信即受此不公待遇,可见有权力之争也未可知。但是,无论怎么讲,好处也是有的。好处就是“尽管出现了这样那样的不足,但从总的情况看,有百分之七十的村民免交了税款,这促使他们生产出了更多的产品”,是啊,这一好处,的确是有的。
说得远了,来说傅莲喜,傅莲喜是傅守良的亲姐姐。傅莲喜嫁得不远,生在十里店,嫁在十里店,这使她尤其有一种土著的霸道和蛮横。傅莲喜的丈夫叫李维正,查书前人名录,李维正一栏下这样写着:“李维正,富农,国民党保长,黄司令官的中间人之一。”也许有着这样的家境和背景,对弟弟傅守良,傅莲喜的感情有些复杂,她既欣赏弟弟的有为能干,在任何时候都不甘居人下,而且有能力居于人上,这真是他们傅家人才有的能力。但是为弟弟骄傲的同时,她又不满意弟弟帮共产党做事,而且一旦做起来,和给国民党做事一样,做得那么尽心尽力,做得那么出色。比如那次“请富户捐款”,他这个村长的亲姐姐,也给划在了那百分之三十的人里面,事先傅守良来给她和李维正做过工作的,让他们配合一下,交上四百斤小米。看傅守良当时做工作时挤眉弄眼的样子,傅莲喜以为弟弟只是做做表面文章,过后会把她的四百斤小米偷偷还回来的。幸亏把这个猜测没有对着李维正讲。苦巴巴等了十天半月也没等回那四百斤小米来。那么当时那么多的挤眉弄眼算什么?在这个事情上,傅莲喜是有些失落的,这使她对傅守良的抱怨又多了一层。原本就对弟弟有抱怨的,而恰恰又在这样的时候,傅守良又每每使出一些本事来哄她,总之哄得她很高兴,过后才发现她是给傅守良骗了。她恼火得很,无处发泄,就转而发泄在儿媳妇身上。傅莲喜可以把从任何人那里得来的不快统统发泄在媳妇身上。媳妇很怕她,对她逆来顺受。她是童养媳,怕这个婆婆由来已久。《十里店》中讲,村里有一个说法,说傅莲喜的这个儿媳妇,是最像儿媳妇的人了,她那么忍耐地做着一个中国农村的儿媳妇,好像在她面前,一只鸡、一只猫也可以很放心地做她的婆婆似的。让傅莲喜对傅守良大为不满的是,就是这样一个使她看着容易来气的儿媳妇,在傅守良眼里有时竟好像成了一个宝贝,傅守良竟策动她去村里的妇救会开会,还唱那些咿咿哇哇的歌子。这真是傅莲喜无论如何也受不了的。这样子下去,媳妇会被调教成什么样子?难道叫媳妇反过来再做她的婆婆不成?但是只要是傅守良来做她的工作,她心里有多少个不满意,最后也还是答应了。这个弟弟,在姐姐面前,不但能说出一套套的大道理来,还能说出许多的小道理。大道理小道理综合一处,是很能说服傅莲喜的。好,就让媳妇去妇救会开会了,就让媳妇混在人堆里唱那些无法无天的歌子了。她忍不住,偷偷去听过,看儿媳妇是不是真的在唱歌。傅莲喜想她无论如何是不敢唱的,她充其量装装样子,充个数罢了。但是她去看时,却发现儿媳妇竟然在唱,虽然看到婆婆时,她立即闭住嘴巴,头也低下来,但傅莲喜已经感到气不打一处来了。她回到家里,准备停当,只等着儿媳妇回家。回家就是一顿好打。后来傅守良再来做策动工作,媳妇死活也不去了。她不说话,忙这个忙那个,就是不去。这时候傅莲喜却生气了,让她听傅守良的话,赶紧去该去的地方。然而儿媳妇回来时傅莲喜又忍不住怒火满心。《十里店》里说,傅莲喜甚至拿剪刀把儿媳妇的耳垂剪脱过一个。“我想看到她的耳垂真的被剪掉了没有,但是一直没有这样的机会,借故去过傅莲喜家里几次,但是都没有见到她的儿媳妇,实际上她就在这个家里,但我都没能有机会碰上她。在公开场合见过几次,她头上裹着帕子。直到她死,我也想着要看看她的耳朵,但是她让一片布遮盖着……但是伊莎白看到过……”傅莲喜的虐待儿媳,终于使这个年轻的女人走出了决绝的一步。一天早晨,太阳刚出来,村里就乱哄哄的了,堰池边围了不少人,原来傅莲喜的儿媳妇跳到池子里去了,好在营救及时,这女人又活了过来。然而傅莲喜却认为儿媳妇这是给自己下马威,坏自己的名声,有这样做媳妇子的吗,把屎盆子往婆婆的头上扣。傅莲喜的说法也得到了村里一些人的认同。于是傅莲喜就在媳妇跳池后的当天,打断了她一条腿。事情闹大了。当时傅守良已不是村长,已成了村会计,村长叫王喜堂。村里妇救会主任叫王雪德,王雪德身世坎坷,而且也备受“后婆母的压迫”,“还经受了地主的剥削,这使她成为十里店拥护共产党最早最强烈的人员之一……曾被送去妇女领导人培训班学习了十五天……虽然是五十开外的人,可她把自己的头发剪短了,解开了裹脚,以一个全新的妇女形象回到了十里店”。就是这样一个风风火火、苦大仇深的王雪德,站出来为傅莲喜的儿媳说话了,毕竟乡里乡亲,总还是有些规矩制约着的。王雪德先是好话说与傅莲喜,让她再不要这样子对待儿媳妇。王雪德说她这不是代表个人,而是代表十里店妇救会和她谈话的。但是傅莲喜说,这是她的家事,政府这是多管闲事了。而且她的儿媳三岁就卖到了她家,她们之间的事情只有她们清楚,别人是无法明白的,也不必要给外人明白。而且,傅莲喜对王雪德的放脚抱以公然的嘲笑,前来看热闹的妇女们看着王雪德的脚也忍不住笑起来,使王雪德很是尴尬狼狈。做不了婆婆的工作,就做媳妇的工作,王雪德请了村长王喜堂一同来给儿媳妇做工作,劝她自作主张,离婚了事。脱离了这个苦海吧,路要靠自己走,你越怕人,人越欺你。离了婚你也不要怕,有给你做主的。就这样劝来劝去,但是那个儿媳妇死也不离婚。她把自己包在被子里一声不吭。后来大家想一定是那媳妇已经打好主意了,被婆婆打断腿后不几天,一天深夜,她就拖着那一条断腿,不知怎么挪腾到堰池边,又一次跳下去了,这一次夜深人静,当然是淹死了。
村政府不知拿这个事情怎么办,事情很快传开了。都说这下子可把十里店的名声给搞臭了。婆婆太厉害,儿媳妇也太拿自己的命不当命。儿媳妇从堰池里捞上来,盖着一片布躺在池边的时候,傅莲喜背着一个背篓在田地里拾干草,并没有到池边来。后来王喜堂等村领导委托傅守良,让他去劝劝他姐傅莲喜,不要太倔强,人已经给她逼死了,总是得有个说法的,看看那亡人家里还有什么亲戚故旧,去给人家赔上个不是,多少给上几个补偿,好使事情有一个了断,也算村政府处理过了。傅守良去说,却给傅莲喜骂出门来,傅莲喜说她的一个规规矩矩的儿媳妇,就是因为傅守良,才成了今天这个结果,还好意思来说。傅莲喜胡乱中骂了不少人,也骂到了儿媳妇,说她是拿死来吓她呢,她说她不怕这个。傅守良总是有着格外的认真,虽被姐姐赶出门来,他还是锲而不舍地立在街门口,大声地对着门里劝说。傅守良苦口婆心的劝谏,不少十里店人都听到了。傅莲喜忽然脸色很难堪地出现在街门口,对傅守良说,傅守良你这是逼我死呢。我媳妇没把我逼死,你傅守良逼我死呢。傅莲喜从来没这样子和傅守良说过话,从来没有这样子叫过弟弟的名字。傅守良脸上显出惊愕的神情,这才死了劝谏之心。原本以为事情也就这样过去了。但是没想到区公所这时候来村里检查工作,听到这事,一下子就确认这不是一个小事,“对这个案子如若任何措施都不采取,那么,婆婆(们)的行为就要继续延续下去,那就意味着人民的组织将会出现这样的局面:人们认为组织对这样的一些事情,无权采取行动”。区公所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要借此立公道扬威信,又向县政府作了反映,县上很支持区公所的看法,“要求尽快解决,遂委派法庭具体办这个案子,从村里许多证人那里取得了证据,判决结果是,傅莲喜犯有迫害儿媳妇的死罪,必须处以死刑”,“人们都一致同意对这个案子的判决,因而傅莲喜被押送到村子外面的打谷场,给了她应得的惩罚——执行了枪决”。枪决现场,《十里店》的作者柯鲁克夫妇也在的,当时被五花大绑的犯人有一个细节使人难忘,在枪决到来之前,她一直向人群里望来望去,好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人,有人甚至想给她帮忙,去寻找她想见的人,但是犯人不说话,只是寻找的样子。她躺倒在那里死了时,人们还在猜着她是在找谁。有人说大概是在找傅会计吧。傅守良没有出现在他姐姐执行死刑的现场。
看沈醉著《军统内幕》,其中一节讲到重庆卫戍司令部稽查处,该处成立于一九三九年,名义上是卫戍司令部的一个部门,实际完全由军统控制,“先后担任总司令的刘峙和王瓒绪,也非常识相,对这个处的一切都不去说它。因为蒋介石曾亲自告诉过他们,要把这个处全部交与戴笠”。稽查处的组织遍布卫戍区十三个县,在编人员虽只五百多人,但“每一外勤人员所运用的助手,多的上百人,少的也有二三十。它的特权超过了卫戍总司令”。
稽查处任务繁多,“整天抓人打人,每日押进押出,从这里经过的人,无不侧目相看,有些人甚至宁可绕道也不从这里经过”。沈醉说,关于这个稽查处,老百姓当时有一个说法,道是“只要当上一年的稽查员,拿去枪毙了决不会冤枉”。
“稽查处的外勤单位有十多个稽查所和三十多个稽查哨。这些稽查所的权力特别大,可以任意检查旅客,搜查住宅,扣留车船,查封仓库……当时设在朝天门糖业公会楼上的水上检查所,对来往船只和旅客进行检查,而水陆交通统一检查处也设有水上检查所,两个单位执行同样任务。这个认为可以开船了,那个说还不行;那个说停下来,这个又同意放走。这两个所扯皮闹意见不要紧,弄得轮船上的负责人无所适从,双方都不敢得罪。而更受苦的是旅客,挤在船上,夏天热得发昏,冬天冷得要命,要等这个办完手续再让那个来一套。戴笠明知这样的情况也不加制止,反而默许这样做,认为这样彼此牵制,可以少发生问题,倒霉的反正是旅客,与他无关。”
“所有木船经过一律要靠拢来检查,顺流而下不知这里有检查所而没有停航时,他们便开枪叫住;有的听不见,他们便直向船上打枪,或派小船追上去,连人带船扣上十天半月……每每命令将整船的货物卸下来一件件检查,然而,给点儿钱又可以完事。来往的货船都懂得这一套,不论运什么都送他们一些,否则便被留难。一次,由于货船的主人没有纳贡,哨所的特务还把一个商人推下水中淹死,船上的人虽都亲见这一暴行,却都证明商人是‘失足落水’而死。”沈醉讲,某次,他去这个淹死了商人的哨所检查工作,发现“他们一共不过五六个人,而橘子、广柑却堆满半个房间……原来每个船送他们几斤,只要一两天就有这么多”。
某次沈醉去看由应云卫导演的一个话剧,超过开演时间二十多分钟了,还不见大幕拉开。沈醉一定是有些恼火的,于是就去寻电影院的经理,经理说,来了几个稽查处的人,说话剧台词还需审查,审查过了再演不迟,可是票已卖出,观众都已经坐在了那里,而且剧本早就报审过了的啊。满头大汗的经理还拿出政府发的许可证给沈醉看,经理说他也给那几个稽查员看许可证,但是他们连看一眼也不。是怎样的几个稽查员呢?沈醉去一看,是“社会侦察组的张某某、严某某、王某某等”。这样的几个人审查什么剧本,“因为这些事根本不属于他们管”,还要审查什么台词,沈醉不客气地写道:“这几个人连字也不认识几个。”沈醉把他们几个拉过一边问讯详情,这才问出实话来,原来是电影院“少给了他们几张戏票,他们便去找麻烦”。
——就这样的一帮子人。
沈醉说,稽查处的种种任务里,还有两项极要紧的任务,一个是“保护四大家族和国民党的达官贵人”,一个是“肃清重庆的汉奸”。这是两台重头戏,一台一台来看看。
四大家族达官贵人,仅以孔家为例。“那些孔家的副官、便衣警卫、司机等等,都佩戴有‘Ψ’证章,抬轿的轿夫则在背心上有一个蓝底白字碗大的‘Ψ’字,使人一见就知道这是孔庸之家的家丁。这群如狼似虎的仆从们,依仗主人的势力横行不法,动辄打人骂人……有次中央训练团副教育长宋希濂,虽然全副武装佩戴中将领章,和几个高级军官一道在那里拍照,也被他们制止,并因此发生争吵。有的游人常被这些仆从们说成是汉奸,说是偷拍轰炸目标,除了打骂,还要关押起来(交给稽查处)。只要是孔家送去的人,不管有没有不轨行为,(稽查处)都不由分说就收押起来。”
稽查处处长陶一珊,位显权重,不可一世,喜欢称自己是铁骨铮铮一男儿。沈醉讲,这个人也确实有些不怒自威的派头,但是这个男儿汉却很轻易就败在了孔二小姐的手下。一次陶一珊开车(陶不放心别人给他开车),和沈醉等去执行一个紧急任务,天色向晚,却发现对面驶来的一辆轿车不懂规矩,迎面而来,既不灭车前大灯,更不减速,这使陶处长极感恼火,于是便不减速,也不灭灯,直撞上去,两辆车就那样憋足了劲的斗牛一样死顶住。陶处长有急务,容不得久峙,于是下车来骂上去,沈醉他们都想,坏了,今天那人一定要吃大亏了,不死也须脱层皮,但是没想到那车里男子打扮的人一出声却是个女人,那女人正是孔二小姐。孔二小姐隔了车窗骂陶处长“我道是什么了不起的人敢这样,原来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少将”,而且声明不愿与他这个小小的不识体统的少将多费口舌,命他第二天去见她。铁骨铮铮一男儿的陶处长第二天果然去寻孔二小姐赔情道歉,“事后不少人骂陶是软骨头,但他却若无其事”。不只如此,后来陶还腆颜事之,主动帮过孔二小姐不少忙。孔二小姐喜欢搞家庭舞会,有几次举办舞会招待美军,“正遇天旱,花溪水少,南温泉的一座小水力发电站电力不足”,陶处长于是觉得自己为二小姐献殷勤的时候到了,他即“命令将镇上所有商店住户用电的电路关闭,把全部的电力都引到孔二小姐家中去……”
其实真正触动我写这篇文字的,不是陶处长向二小姐献媚这等事,真正使我觉得应该再记录一笔的,是稽查处抓汉奸的事。
稽查处一成立就声明要肃清重庆汉奸,“每个处长上任也公开指明这是第一任务”,实情又怎样呢?“抗战几年,重庆军警林立,特务遍地,而从来没有破获过一个真正的特务机关”,数年之间,连一个特务机关也不曾破获,那么这遍地的特务们在干什么呢?特务们自然一刻也没闲着,“当时每天却也抓到一些所谓汉奸的嫌疑人”,既没有抓到真正的汉奸,那么抓到的这些都是什么人呢?“每天都抓到一些”,那么,抗战几年,一共抓了多少汉奸嫌疑人呢?这些人的结果又一一如何?想想真是不寒而栗。
沈醉说,一九四一年秋,日机常来轰炸重庆,可以说,这一段时间,抓到的汉奸为数最多。都是什么样的人被当作汉奸抓了呢?沈醉举出几个例子来,说一次日机来时,全城防空,这时候却有一个高个子的人从空荡荡的大街上跑过去,不一会儿他又跑过来。那样子的时候看他摇晃着脑袋从寂无一人的街上跑过,真像是一个鬼。事后就把他抓了起来,问为什么跑个不停,他说他是找一个稳妥的地方想躲起来,然而觉得哪里也不稳妥。不听他说的,他被定作了汉奸。还有一个钟表店的老板,夜里听到警报就躲起来,但是等了许久,敌机也没有来,他有些百无聊赖,于是看着布满星星没有飞机的夜空,点了一根烟抽,就被特务发现了,问他此时抽烟,意欲何为?是不是想把敌机引来,给敌机显示轰炸目标。该老板也给当作汉奸抓起来了。人要有特征才容易被记住。像那个高个子的人就是凭了自己鬼一样的跑,被人记住了的;这个钟表店老板,沈醉之所以记住他,是因为他以他特有的机敏及全部家底和稽查员们周旋,只关了两个多月就把他给放了,不过放了之后他的钟表店也没有了。让沈醉记忆最为深刻的是一对年轻的知识分子夫妇,沈醉说一眼就看得出他们是从小读书而且读得很好的人,读书人身上有书香,沈醉说这不是一个比喻,而是真的可以闻得到的,从那两个年轻人身上就能闻到丝丝书香。而且沈醉讲,这么多年来,一旦说起读书人,他就会想起这对年轻的夫妇,觉得他们好像就是两本装帧朴素清雅的书变成的。说这些好话干什么,反正他们两个是给稽查处作为汉奸枪毙掉了。
两个年轻人是这样死的。他们运气不好,刚从日伪控制区逃到重庆来,以为逃到了一个安全处,以为逃到了自己人的地盘上,但是刚入城就碰上了日机来犯。两个年轻的知识分子在这样的时候能怎么样呢?就顺势跑到“南岸铜元局兵工厂附近的乱坟堆里躲警报”,二人还带着他们的孩子,还没有来得及找到住处把他们的简单的行李放下。敌机向他们旁边的兵工厂投下好几枚炸弹,一枚炸弹把他们身后不远处的围墙都炸毁了,所幸都没有伤着他们,只是由于过分紧张,少妇手里的暖水瓶掉在地上摔碎了。这都不要紧,人好着就好。但是敌机刚走,他们就看见几个人从多个方向鬼魂似的围拢过来,来者正是稽查处的人。他们被捕获了,问为什么要特意打破暖水瓶,让暖水瓶的碎片反映强光给天上看。男的申辩说敌机轰炸的时候暖水瓶才掉到地上,而且妇人家由于害怕,才没有拿住暖水瓶。这时候还有了一个重要的发现,发现那个胖乎乎的小孩的身上,还戴有铜钱三枚,用一根红线穿了,挂在脖子里。那么瓶胆的事暂且不论,讲讲这铜钱又是怎么回事呢?难道嫌瓶胆反射的光还不够多吗?回答说,这三枚铜钱,小孩子戴在身上已有几年,是家乡人的一个迷信说法啊,是孩子的爷爷戴给他的。哪里会有这么多古怪的想法?而且都是中国人,万死也不会给侵略者做事……说多少也没有耳朵愿意听了。
“南岸所的特务们硬说亲见他们在敌机飞过上空时才把水瓶打破,以水瓶胆当镜子指示敌机炸兵工厂,而且(他们)已经承认了这一事实。”
“不久,卫戍总部打电话来查讯,因为这一类案件军统局不要,我(指沈醉)只好根据南岸所的报告将这三人(包括那个戴铜钱的小孩子,不知此时铜钱还在他的脖子里没有)押解到司令部去。”
“不到十天,这对夫妇就被加以汉奸罪名而枪决了”——看到这句,我心里一紧,先想到那个小孩子,大人枪决,孩子哪里去了?还有他的三枚惹祸的铜钱,作为重要的罪证被缴获了吗?
“在那几年里,不知多少人被这样糊里糊涂地枪毙掉。”
“几年间,不但没有逮捕过一个真正的汉奸,而且暗中却在保护汉奸,甚至由汉奸特务来当副处长、处长……
……
不抄录了。
一笔这样的乱账。
可惜了这乱账中的无量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