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耿占春
一个人是复数的存在物。按照某个原始民族的说法是每一个人都拥有三个灵魂。一个人的自我是复数自我中的一个。自我是一个时间上的序列呈现过程,自我的生成没有终结之时。对于写作者来说,即使当生命终结时他的复数的我还会继续成长下去。因此写作作为永远的成长现象值得一试。
一个人的创造力取决于这个复数的我与唯一的我之间的充满灵性的对话。
在口语表达之前,我一点儿都不喜欢事先写好,那样演讲的时间就不是一个真实的时间,而是一个自己的重复、一个前一时刻的复制品了。其中的虚假还包括着真实的、此刻的自我不在场。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儿固执于这个,宁愿语塞一时,而不愿事先备课。这个习惯是源于我骨子里是一个“口语主义者”或口语本源论者吗?或许是不想让书写或文字覆盖了稀少的说话或口语表达的时刻吗?虽然我喜欢写作,喜欢书写,那是因为我是孤独的,是因为假想的读者不在场;也因为我热爱书写表达方式中允许更多的复杂性、歧义性和来源不明的神秘主义。可是在面对听者的时候,如果还是以书写为本,那岂不是取消了口语表达吗?是不是口语中的表达更多地体现了我意识中的“在场”,思想的“不完备性”和“未完成性”?
人们今天把身体或肉身过度地小资化了。在古老的范畴里,肉体意味着暂存、痛苦与死亡,意味着激情与罪孽,身体纠缠着一个注定腐朽与死亡的物质世界。这正是与身体一致的思想所恐惧的,正因如此,思想才渴望与纯粹思维的灵魂相统一。今天关于身体的思想被狂欢化了,或许不过是被一些小伎俩娱乐化了。似乎彻底告别了贫困、饥饿、压抑与疾病——似乎欲望与满足欲望的对象近在咫尺,人人唾手可得。
然而,如果有音乐的听觉的话,思想就会进入身体的半音区,痛苦与死亡、激情与罪孽,依然在那些黑键上演奏。
“一的一切。一切的一。”多么古老的一种梦想。最初它是一种神学,神在一切之中,一切都是神的表现。神学渴望着解决一与多的关系,即哲学上所说的本质与现象的关系。“一”是神学的一个梦想的词汇,那意味着上帝,意味着神。在神学和神话被哲学化的过程中,“理式”“道”“太一”“逻各斯”充当了同一性的理性形式,充当了“一”。一切现象与事物都能够被还原与追溯到这个同一性与普遍性。因此,一切可见之物也就成为不可见之物的外化形式。存在的事物成为一种符号与表现。存在的事物由此分享着“神”或“一”的神圣性。
神学衰落之后,或者与之同时,诗学成为另一种对同一性与普遍性渴望的表达。诗学的世界是一个万物“仿佛”的世界。一切事物与现象在“仿佛”“似”“是”的修辞等式中实现同一性。一个事物是自身又是他物。诗学的世界是一个“好像”的世界。
同一性的最终实现,似乎是在经济学中完成的。经济学的语言彻底实现了万物之间的互换,事物的普遍等同于同一。
窗外下着雨,哗哗啦啦地响。仔细听,却可以听到一些不同的声音。雨不是滴滴答答,而是这里“滴”,那里“答”;这里“哗哗”那里“啦”。有的雨点滴在水中,有的落在土堆里,有的打在树叶上,有的落在草丛间。有许多个声源,雨使用的乐队指挥着整个小小的被工业和农业压缩得不真实的自然界。随着风的加剧,树叶的声音一阵阵混淆了雨声。
如果追问“现在”这个概念,就没有一种实验与外部观察可以充分满足对它的描述与解释。什么是“现在”?我们把什么样的时间范畴称之为“现在”?现在这一概念包含着什么样的一种时间区分、间隔或划分?从一种刹那的时间意识说,从一种绝对的流逝着的时间感而言,几乎没有能够停留的“现在”这样的时间范畴,现在是一个涌流不止的消失着的时间点。在我追问“什么是现在”的时候,那个“现在”已经消失了。但我也可以把今天这个晚上称为“现在”,感受为一种“现在”着的时刻。因为我们的聚会还没有结束,我们的谈话还在进行。你也可以把“现在”这个概念扩展到某个相对固定的事态所标志的时间,比如学习期间这几年,你可以说“现在,我们要多读书,将来(指毕业之后)……”那么,“现在”这样的概念的使用可以从一刹那、一会儿,到用以指称相对较长的时段。现在相对于过去与未来而被界定、被感知,也依据某个特殊的事态或某个独特的事件。虽然作为绝对流逝着的现在没有绵延,但一般而言人们说的现在总是包含着一个时间跨度。现在的时间跨度是被当下的发生着的或进行着的某个事件所延展着的,即使是听一支歌这样的“事件”,冥想或沉默这样的“事件”。正是这些事件赋予“现在”以内涵,以可以感知的时间流逝过程。“现在”的多重感知与认知,取决于人们所谈论的事件。不同的事件、事态,以及细节,标记着不同的时间,也标记着不同的“现在”。
是否还想在文学、在人文学的著作中,寻求最隐秘的思想、未知的经验?没有最奇异的事物,只有最新异的感知;没有最不可思议的经验,只有最不可思议的叙述。因此,你一般不会去读那些阅历丰富的人的书,不那么喜欢看战争纪实、经济分析师或宇航员的文章。你会乐于读,那些没有走遍世界似乎也没有参与过战争的人、那些因此得以沉淀到自我深处的人的书,比如此刻桌面上伍尔芙的随笔集。这些名字意味着什么呢——契诃夫,伊姆莱,伍尔芙——不是奴隶制、集中营、战争、征税、股票交易所,而是对这一切包括农奴制时代的草原的心灵感知。因为也许,专制统治与焦虑感、入侵战争与忧郁症之间有着非逻辑的联系,正如孤独忧虑与内省、自我完善的努力有关一样。
文学和人文学话语所感受最深的事物,无论是幸福还是痛苦,都不会被政治、外交、战争、经济估算在内。如果没有战争吸引人们的注意力,经济信息就是关注严肃问题的人们的事务,聪明的学者都已转移到经济评论领域。人类社会的事务被当作没有心肝的计算活动,如果有人感受到痛苦,就只有保持沉默。
他走动着,喝茶,看书,可是依然觉得身体的核心部分没有醒来。他喝咖啡,为了刺激沉睡的东西。他感觉一点儿也不了解自己的身体。他知道的只是如果身体全部醒来,它们就会把波动的光投进大脑,那里就会洋溢着清晨一样的语言。他写下的话语就是光。而现在,他处在自身的暗影里发呆。
现在已是夜晚,白天的写作已让我深感疲劳。分析使人心疲惫。分析、说教、论辩,都不是(对语言的)爱。心里渴望着文字变成音乐,就像对语言的赎罪:原谅我把你当作了工具,而不是作为快乐的源泉。尤其在白天写下了批判性或嘲讽性的文字之后,多想沉默,在一段即兴写下的音乐般的文字中,渐渐陷入有意味的沉默,我和语言一起沉入夜的黑暗。哪怕只一小会儿,一两个乐句,话语中半展开的一个乐思。这是我为自己预留的作为写作者自我赎罪的秘密仪式。
窗外先是没有了多年的荷塘,现在那片茂密的树林也被伐光了,我知道一种语言消失了。在数不清的清晨和傍晚,一种心境再也不会出现了。我的犹豫是还要不要在这里继续居住下去。荷塘和树林的世界曾经带给我一些十分温情的时刻。在人们还没有意识到依然勉强属于自然的事物是一种语言之前,已经不可挽回地毁灭了它。
事物的意义之被领会隐藏于多种器官的感知,隐藏于秘密一般的感知形态。我们无法为自身增加某种感知功能,或扩展我们的声纳与视觉光谱,但语言提供了使感知产生分化或使之精微化的途径。微言即是深入这些途径的方式。专注而宁静,是精微感知得以发生的环境。所有的话语都应是在宁静中被感知到的事物本身。话语不应在喧哗中说出。论证激起的是喧哗,诗歌唤醒的是致远其心智的宁静。一切精微的奥秘都只能在宁静中渐显渐著。
美是宇宙论的秘密,死则是生命的神秘法则。因为死,生命则可能变得神秘。也许这就是一个人期许自身“要在老年的岁月里变得神秘”之前提。没有什么比这个更浪漫。因为他日渐接近最终的神秘,因为他必须具有新的勇气。
暮色弥漫,深入湖水,远山正在变蓝。
世界独自神秘,无人领会。无论怎样致力于社会的理性形式,都不应清除星空的神秘性,以及此刻的神秘。在智识的表达之外,依然需要复活或创生语言中的音乐质素。有人在相互注视着,在世界的神秘里。
我只能忍受片断:片断表达了一个直觉的瞬间。无论是领会还是感知,都已在瞬间完成。片断意味着最简洁的瞬间完整性。因此,这句话的意思是:只能接纳并钟情于瞬间。
结构意味着虚构。最好的结构意味着诸多片段的完美织体。而每一个局部也都是一个织体。
语言和语言的意义具有约定俗成性。个人对语言的运用——如果企图说出某些新的东西,就是对约定方式和俗成意义的摒弃。然而话语活动预设了一定程度上偏离约定俗成依然能够被理解。“偏离”在于使人意识到所偏离之物的存在:它把约定俗成的用法与意义作为话语表达的次级参照。被约定俗成的语言与意义并没有彻底消失,它处在一个有距离的地方,成为话语的次级参照和另一个层次的事物。比起意义的粗略的约定俗成性,诗歌话语就像是一种细致的纠正。事实上,约定俗成使意义逐渐偏离了自身。
理论上,人们常常给予感觉能力与感觉的表达以较低的认可,而给予意识状态的思想以较高的评价。这是因为人们认为感觉是人最初级的意识,不要说这种最初级的意识状态还常常伴随着混沌无序和模糊不清之处。虽然科学依赖于知觉上的发现,但科学与知觉的关系却愈来愈抽象。科学认知发展了意识或某种逻辑类型的抽象性,科学愈来愈彻底地排除了直接的和感性的经验,借助符号、媒介、模拟和认知模型,科学确立了抽象性、符号体系和有距经验的权威性,并把这种抽象认知的权威投射到其他认知领域。非欧空间、相对论、波粒二象性等等,都不是靠眼睛、手所能够触及的真实界。科学似乎不会再从直接的知觉情境中去寻找真理了。个体感受或个人的知觉经验几乎是没有价值的。知觉情境几乎与梦幻差不多,知觉情境成为一种纯粹的主观性。人们的知觉经验所接触的世界,即人们常说的世界的表面现象,必须参照非欧几里德、相对论等等,才能被理解,这种知觉现实不经由认知模型的中介就不能提供认知价值。也就是说,直接的知觉经验必须通过转换才能获得认知上的意义,否则就是一个幻象。由于科学认知的权威性,人们常常忽略了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所认知与表述的对象的独特性。人文学科所触及的是一个不能化简的与人的情感与意识本身有关的经验领域。在科学的认知领域,人的知觉经验必须参照整个系统和模型的存在。而在人文学科,这种参照甚至应该被倒置过来,对现实的认知,对系统的认知必须参照人的感知经验。人们所建构的各种思想体系和社会体系,应该符合人的内心感受与内在价值,而不是相反。合理的制度与设计是依据人的普遍内心感知才加以调适。在此,感觉或感性经验意味着一种生命体进入了一种具体而微的复杂境域,生命形式以一种特殊的状态在场,并构成了一种特殊的认识、感知与反应领域。如果说感觉的认知是最初级的,那还是因为感觉的生命所处的现实系统也是变化的、混杂的、解体的、模糊不清的。并不存在一种终极的和稳定的现实。感觉一方面逐渐转化为环境的一部分,一方面以感觉中心区分出被感觉所认知的环境。感觉还需要使用认知之外的能力——适应能力,生存能力;对人来说,还有关于良知的感觉,关于情感与记忆的感觉。对人来说,生命体对它的环境的感觉不仅仅是神经系统的感觉。之于这样的感觉,意识和思想自然就会出现在整个环境之中,成为生命体最清晰和最自觉的表达。一般而言,感觉既是一个感知系统还是一个反应与调适系统,意识和思想才具有非依赖的自主选择与批判性。一种可信赖的思想和意识,尽管有着理论意识与表达的抽象性,依然有着对感知经验所触及的现实性的参照。
文学这一概念意味着这样一些原则:对语言的推崇,对文体或文本的注重,对创造性的(作者和读者)写作与阐释性阅读的关注。这些意味着,是语言而不是物,是文本和文体而不是报道性的文字,是对创新的、没有先例的、生成性的事物的推崇。它们共同强调了一种属于人类主观性的能量,通过语言这种介质发挥其作用的人类主观性。严格说来,爱、信念、意义、真实的自由,乃至希望本身,都属于这个“文学性的”和主观性的类别。与对现实的实在论和自然主义的态度相反,文学的虚构概念意味着不能在生成与现实之间划下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宗教、神学和神话是应对死亡的文化形式。神话叙述和神学文本作为一种文字的奇迹而产生作用。如今,这些文本都不再灵验了。文字的奇迹失效了。文学在历史瞬间的替代性辉煌之后也随之黯淡下来。可是死亡依然对人类发出咒语。现代文化装作对此满不在乎,政治学、法律、经济学属于生活的时刻。理性对死亡的认知所产生的逻辑断裂声,是理性唯一不可能消音的。它沉默着,听任死亡没有防线地进入一切,在那里把一切可能的意义都击成碎片,在文字的奇迹消失之后。
在小书店,偶然看见一本书的名字:“旧时代月光下的文人们”,就把它拿到手上。即使知道怀旧是平庸习气和今日小资们的心理习性之一,但在这个变得太快的世界上,这个命名似乎依旧投射着一缕恒定的气息。打开书页,粗略地浏览一下文字,哪里有什么旧时代的月光?那些文字粗陋得哪配“月光”?围绕着旧时代的月光与记忆的应该是细碎的微言,细小的文字颗粒沁润而弥漫,散发着微弱的光。此刻,我意识到我似乎只是在重复性地使用我的专有术语。
我因为遗忘了某一瞬间的思想,而竭力回忆它的时候意识到:我还能否回忆起前日在西湖的时候闪过的一个明亮新鲜的意识,取决于我是否还能够重复那样一种瞬间明了的感受。或许,遗忘的是一个独特的比喻。一瞬间的感受建构了一个不甚明晰的比喻,然后尘世的言谈使之蒙上了微尘。多日了,我还在猜想:那个被遗忘的片刻闪耀与湖水有关吗?与细雨有关吗?与波动或倾斜有关吗?不知它连接着什么样的瞬间状态。与此同时,极轻极细微的尘埃每日每时都在思想和记忆上飘落。
有时我怀着这样的期待:如果那感受、思想是重要,它就还会重复闪现。然而,一个独特的比喻难以再现。
我不会为了某种理论牺牲“语言的艺术”。真实的理论总是处在未成熟状态,与它企图表达的世界一样处在混沌与变幻之中。凝固概念与逻辑只是一种幻想,我不会为了这样的愚蠢要求牺牲掉语言的要求。最“完备”最正确的观点也会过时,但表述的语言应该企及一首诗的美德。
写作的意义不只是通过这种活动获得思想的尊严,或通过社会批判获得生活的尊严,写作最终的意义在于使语言获得尊严:一种陈腐的词汇再次加入流动,汇入从天而降或从地心涌出的巨大流动,吸纳真实经验,吸纳异质要素,再次扩展自身。越来越粗鄙化的汉语,会在一种特殊的自洁能力中赢得救赎吗?
我带着一本喜欢的书出门,旅行尚未结束,一本书的能量已经迅速被我耗尽。它沉寂了。再次翻开书页,如同撩拨燃烧过的灰烬。已经掌握的认识毫无用处,我必须时刻处在某种活跃着的饥饿的意识状态。
很少有一本书,能够永远燃烧而不耗尽其能量。
我的生存只是我的部分的生存,我自己永远是一个不与自身相统一的持续的变形记。“现实”似乎永远不在现场,它有一个可见性的恍惚替身。就像“现在”在我的脚下流沙般缓慢地滑动,并装作循环的样态一去不返。我每天重复着我的生活而渐行渐远。我只是在我的名字下面过着一种非我化的生活。
午后将醒未醒之际发现我站着的地方似乎是——一片菜地。似乎我在劳动中歇息。水车。水渠中水流声。似乎有意识地拖延了一小会儿,不让自己醒来,以便把这个地方看清:闻到它的意义,有如闻到芫荽与芹菜的味道。
此刻,梦是这样一个地方:少年时的一片菜地和一个走向暮年的午后时分。似乎蛮有把握地醒来。现在,当我记录的时候,才发现什么也没有理解。世界上有一些事物就像梦,它拒绝理解。
阅读和理解活动永远包含着一种参照。你同意或不赞同一种叙述、一种判断不只是参照文本自身的语境,还有对你自身的现实感的参照。一个文本已经潜在地参照着它的世界,没有想象的“零度”。那些似乎是最陌生的东西也参照着一种对于经验的理解。那些新异的表述或符号似乎是关于某种现实的风格一致的变形,它通过这一富有新意的符号过程将事物中纷繁和分散的含义集聚在知觉活动之中,集聚在一种知觉过程中。它是被知觉的世界、被思考的世界的一种呈现。没有借助某种语言或符号的一致的变形,思想与感觉的某些层面就始终处于被囚禁的状态。
抽象地认知与表述世界的能力不在于不理睬经验世界,而在于对经验世界采用一种“一致的变形”进行描述的那种符号化的能力。就像音乐那样。
神学上的不可言说是一个永久悬置的问题;诗学上的不可言传意味着什么呢?一首诗的不可言传指向一个什么样的秘密?神学与诗学的秘密如果有一个共通之处的话,那就是,它们的话语都指向认知的边界。或许,诗学的秘密产生于话语的自我缠绕。诗学与玄学的“不可言传”的传统,是另一种形式的即没有神学的宗教。关于“道”与诗的不可言传,设定了一个自相缠绕的秘密,它也体现为一种张力:词与物、词语与意义、事物与意义之间永恒的紧张。
或许,诗就像美的现象自身一样,美是显现着的秘密,成为不可言传的根源。
一个写诗的人在想法来临时有如一个孩子刚学了一些新词,事实上都是新词,一些半生不熟的词,和一些根本还不认识的词,却急于知道一句话的意义,急于用它说出自己还不清楚的意义。他在思索他的生活的时候也常常处在这样的状态。
这些,比一切词语都已被废弃要好,比一切事物的意义都已空洞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