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适可 [散文]
在我的记忆里,奶奶总是与三月氤氲水汽里柔润的阳光、还有低垂的槐树叶连在一起的。
那个时候我还小,喜欢在奶奶家的阳台上看大片的流云无声地飘落,从两排槐树中间的缝隙,可以看到宝石蓝的天空,然后阳光漏下来,滴落在我清澈的眼眸里,泛出玫瑰的颜色。
这时候,奶奶会走出来,她眯起眼睛,脸上漾出幸福,然后在我身边坐下,轻拍着我的手,把一段段我出生前的事,当作一个个可爱的故事来讲。
在静止的时光里,我感到奶奶手上的温暖一阵阵传过来,覆盖了时间。
很多年前,奶奶读过小学。小学在城里,奶奶住在城外,每天上下学都要经过一个城门洞。恰好有个全城闻名的疯子长年在门洞下安营扎寨,这样,奶奶每天必须从疯子身边经过。
疯子定了一个规矩,每个经过的小孩必须恭恭敬敬地向他鞠躬,不然就要往他们脸上吐痰。小孩都怕疯子,于是都向他行礼。时间久了,疯子的脸上慢慢有了笑意,一天放学,竟扔给奶奶一块不知哪里捡来的棉布,意思是让她拿去做件衣服。
“那个时候,棉布很值钱哩,上面还印着红的绿的花。”奶奶有些兴奋。
我只知道疯子不讲道理,不解地问:“疯子为什么要给你棉布呢?”
奶奶笑而不语,她也许知道答案,也许并不知道,也许她更愿意把思绪停留在这块棉布带来的温暖里。
这仿佛是奶奶童年时期收到的最后一次命运的恩惠,此后,生活变得异常艰辛。
不到十岁,她的爹娘相继去世了,然后是辍学、帮佣……这样一路走来。
我不问了,奶奶也不再说话,只是轻摇着蒲扇,于一起一落间,驱赶着我稚嫩的杂念。
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经常会口腔溃疡,于是,我就躺在奶奶怀里整日整夜拼命地哭,哭得像老槐树剥落下来的一块难看的树皮。
奶奶搂着我、拍着我,“哦——哦——”地哼着。从泪眼婆娑中,我看到或重叠或虚幻的背景,那口偌大的旧水缸,像是从来就没有干枯过,阳光斜射的光影穿过深深的水底漂浮上升,缓缓地、轻盈地、恬静地、悠长地上升……
记不清什么时候,我安静地睡去,那虚幻的光影,直到现在闭上眼依旧清晰可见。那里印着奶奶,印着我,印着时光里的那棵不曾倒下的老槐树。
后来,槐树张扬着色彩,清高地为自己演奏着狂欢的曲子。它放肆地生长,泼辣地释放。那些花儿,曾如璀璨的星星开放在我的童年。
槐树把花儿保护起来,替它遮风挡雨。花儿不必感谢,树也不需要感谢。
槐树的香气与其说是花香,倒不如说是树香:甘甜淡雅,沁人心脾,一如我安逸的童年。
秋风乍起,金黄的槐树叶如雨而落,纷纷扬扬,飘散到远方。它们总是在落地之前,做着默默的奉献,那是一种有所坚持的姿态,像是秋的人生。
终于,树叶一日日稀疏凋零,安然入土,把自己还原给自己。
我一点点地成了生活的主角,奶奶成了配角……
离开了家乡,穿梭于喧哗的城市,爬行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回望故乡的方向,却总是带着最初的纯粹和最后的释然。就像有性灵的万物,我知道我终要归去,不论天涯海角,山高水长。
我的心,总想着那些不明白的事儿,荡漾开来,透过柔软的睡意,和印在天花板上旋转的光影,我可以听到奶奶轻哼着那首没有节奏、没有曲调、没有悲伤的歌谣:
牵来磨,荡来磨
牵之弄啥西
牵之贴麦果
麦果贴给啥人吃
麦果贴给外婆吃
外婆呒没啷
花花床头囥得啷
老鼠拖到河中央
钦铃哐啷做道场
道场里头一只蛋
给我宝宝过过饭
光阴的故事就这样发黄,曾经年轻的人们在变老,我们的成长是他们衰老的见证。
我看到时光里的奶奶始终微笑着,像是虔诚的信徒。我知道,她的信仰就是我。
冬去春来,老槐树衰老而复荣,重新回来的是原来的那棵槐树。
可是,我知道它已不再是原来的那棵槐树了,它的每一片叶,都是一个新的生命。
轮回,如此周而复始,如昼尽夜来,日沉月升,宇宙不息;如祖先远去,儿孙降临,姓氏绵延。
于今想来,历史的经经纬纬,都是像奶奶一样的老人们的目光串成。
轮回,沿着他们的手臂,一条长线,在无限延伸,将人间灯火和万古千秋连起来,默默凝视,深深沉思……